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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所屬書籍: 戰長沙

  第四章

  八月十日,也許是拾掇得太累,日上中天,胡家才算有了動靜。
  蘇鐵提起皮箱走到門口,滿心不安,這一步怎麼也跨不過去。一隻纖細的手伸過來,接過皮箱徑直拎到台階下,蘇鐵不得已,只得默默跟出來,吞吞吐吐道:「秀秀,家裡的事你多費心。有什麼事叫人送個信,我保證隨叫隨到。」
  秀秀苦笑著看向門內,並未做聲。他明明有機會離開,卻隨他們一家愣往這個火坑跳,即使真正的血親都不敢擔保有這種情義,再連累他委實說不過去。
  蘇鐵也沒指望從她口裡聽出什麼,接過箱子回頭看了看,眼眶一熱,連忙坐上一直等候的吉普車,風馳電掣而去。
  佇立良久,秀秀正要進門,胡長寧急匆匆衝出來,抹了一把汗,探頭看了看,跺腳罵道:「死小子,跑這麼快,我還有話沒交代呢!」
  秀秀心頭明鏡一般,抿嘴一笑,閃過他進了門。胡長寧尷尬地笑了一聲,悄聲道:「其實你這個乾哥哥的人品我信得過,他哪裡會真心替日本人做事,接受這個職位也是沒有辦法,長沙這麼大,總要有人看病吧。你不要瞧不起他,我罵過就算了,以後有什麼好吃的記得給他捎上。」
  人也是他罵走的,如今最捨不得的也是他!秀秀忍俊不禁,又心酸不已,連連應下,胡長寧有些赧然,聽到小滿的廂房有什麼響動,拎起笤帚衝過去一看,毛毛正癱在床榻上揉腦門,一本《七俠五義》躺在地上,翻得殘破不堪。
  胡長寧撿起書悵然而嘆,小滿最喜歡看這種打打殺殺的書,房間里正經書一本也沒有,難怪這《七俠五義》一直躲在他的屋子裡。
  毛毛一直小心翼翼打量他的臉色,見他沒有發怒的意思,終於放下心來,賊心不死,哼哼唧唧道:「外公,我們回湘潭吧,不理那個壞人!」
  秀秀撲上來捂住他的嘴,順勢將他擁在懷裡,果不其然,一個留著兩撇小鬍子的中年人賊頭賊腦在門口打量一陣,笑眯眯道:「胡先生,中午想吃什麼,我讓陳奶奶做!」
  「我自己會做!」眼看胡長寧要罵人,秀秀挺身而出,冷冷道:「你不要自作主張,我們的事不要你管!」
  「那怎麼行!」那人還是一臉諂媚的笑容,「陳東家吩咐過,以後你們才是我老王的東家,怎麼敢不管你們呢,我可不想陳東家拖去給日本人捅死!」
  「有什麼敢不敢的,有什麼事叫陳楚那畜生來跟我說!」秀秀紅了眼睛,搶過笤帚,衝出去趕人,老王絲毫沒當回事,一路喔嚯喔嚯跟她玩鬧,陳楚請的兩個傭人陳奶奶和劉嬸也來看戲,加上兩個穿著同款黃皮,假模假樣的護院起鬨,沉寂多日後,胡家終於熱鬧起來。
  秀秀追了一陣,也看出其嬉鬧之心,目色漸漸赤紅,將笤帚一扔,鑽進庫房找東西做飯——對付這種東西,生氣一點用也沒有,先保住活人才要緊。
  樓上,胡劉氏靜靜看了一陣,抄起握得發熱的剪刀對準自己喉頭,在跳動的那處比了半晌,卻想起還沒給湘湘的孩子戴上長命鎖,還沒看到小滿回來和秀秀成親,怎麼也刺不下去。門悄無聲息地開了,奶奶拄著拐杖一步步走進來,胡劉氏滿臉羞愧,手軟軟垂下,剪刀咣當落了地。
  出乎預料,奶奶像個睜眼瞎,對她的動作視若無睹,徑直走到她面前,扶著拐杖重重跪下,胡劉氏驚得差點失聲大叫,連忙扶住她,話未出口,已然泣不成聲。
  奶奶滿臉肅然,一個字一個字擠出來,「媳婦,你千萬不要想不開,要死,也是我這個老東西!這一次我真的錯了,就是死一百一千次也不為過,我要臉不要命,害得你們吃苦受累,連命都捏在別人手裡,我該死!我看你老實,硬要你嫁給我兒子,毀了你一輩子,我該死!你先放開,聽我講句心裡話,我這輩子最對不住的人就是你,我知道,你從小身體很好,是硬生生被胡家拖垮的。你從來沒有半句怨言,但是我不能不記得,要不記這些,我就是畜生不如。我沒什麼好說的,今天,我胡十奶奶在這裡給你磕三個頭,立個誓,下輩子,我給你做牛做馬,償還你的恩德!」
  胡劉氏一口咬住衣領上的盤扣,嗚咽著執意不鬆手,奶奶抄起剪刀對準自己喉頭,胡劉氏驚叫一聲,終於放開。奶奶跪正了些許,整理好衣服,恭恭敬敬磕了兩個頭,磕到第三個,胡劉氏如夢初醒,撲通跪下來,低吼道:「媽,您這是折我的壽啊!我怎麼敢當,怎麼敢當……」
  奶奶用力推開她,猶如完成一個莊重的儀式,將三個頭磕完,扶著拐杖艱難地起身,在屋子裡轉了一圈,將剪刀量衣尺通通收走,又如來時一般,一步步走出門,對著滿院子的閑人咧嘴一笑,笑得鬼氣森森。
  毛毛張開雙臂抱住胡長寧氣得顫抖的身體,兩人四目相對,毛毛換上滿臉不合年紀的凝重,朝他用力搖頭,胡長寧輕輕點頭,將他拉到床榻坐下,附耳道:「交給你一個任務,你先想辦法跟秀秀一起回去,讓你大伯想想辦法,就說姓陳那畜生占我家占定了,連蘇醫生都鬥不過他,要大伯打點一下關係,看能不能趕走他。這個畜生肯定眼紅我們家房子好久了,我偏生不讓他如願!」
  胡長寧惡狠狠地揮著手,彷彿這樣就能把那畜生趕走,毛毛很想提醒他一個事實,姓陳的不單隻眼紅房子,連人也要。話到嘴邊,看到那不到兩天就突出的顴骨和深深凹陷的眼窩,毛毛把心一橫,用力咽了下去。
  秀秀轉了一圈,雙手空空而歸,庫房裡滿得不像話,根本不像戰亂物資匱乏時期,而且什麼罈罈罐罐都滿滿當當,各種肉和菜一樣不少,如同薛君山和湘君剛結婚搬進公館那陣。那時雖然大家心頭都有疙瘩,看到這些,都算鬆了口氣,薛君山手段下作,待胡家倒是沒話說,對全家老少都上了心關照,事事妥帖。如今看來,這些東西太臟,胡家要付出的代價太大,她哪裡敢吃。
  奶奶迎面而來,似乎看出她的心思,輕聲道:「別管那麼多,這兩天大家都沒吃什麼,熬點雞粥,炒兩個小菜。」
  「大虎,去買只雞,要大一點的!」在轉角偷聽的老王如得到聖諭,一路嚷嚷而去,奶奶和秀秀目光交會,又同時撇開臉,奶奶鑽進廚房拾掇,秀秀看著自己手掌的繭子發了好大一會愣,幽幽長嘆。
  毛毛換了身紮實的青布衣服,一路叫餓,引得大家鬨笑連連,想當然爾,並沒有人真正起身張羅。毛毛在後院找到秀秀,不等他開口,秀秀連連搖頭,包了幾個油餅塞到他懷裡。毛毛有些丈二摸不著頭腦,秀秀狡黠一笑,趁左右無人,將他推到水缸邊,一腳朝水缸後的牆壁踹去,踹出一個狗洞大小的門,壓低聲音道:「想辦法去八角亭找到蘇醫生!」
  毛毛毫不遲疑,迅速往外鑽,好在這些天餓瘦了許多,頗為艱難地鑽了出去。
  把門封好,秀秀回到灶屋,和奶奶再次目光交會,釋然而笑,奶奶點點頭,欲言又止,開始淘米煮粥。
  秀秀轉身就走,扶著門站了三秒,怔怔道:「奶奶,不用擔心我,我不會連湘水也不如。」
  她的聲音無比溫柔,卻有說不出的堅定,更藏著隱隱的狠厲,哪裡像一個雙十年華的少女。
  咣當一聲,胡十奶奶的水瓢落了地,秀秀心頭一顫,卻沒有回頭。
  老王提著雞回來,身後還跟著一個熟人。比起前幾年,小陳真是一臉的春風得意,頭髮梳得油光發亮,身體發福了一些,不過從臉上看不怎麼出來,肉都在肚子上囤著。顯然,他以這個微微凸起的肚子為傲,時不時要摸上兩把。
  他一進門,請的護院和兩個幫傭才算有了幹勁,兩個幫傭搶著去接雞,男人則搬椅子搬小桌,端茶送水,忙得不亦樂乎。
  小陳給兩人一人扔了包香煙,大喇喇坐下,下巴一揚,示意兩人報告情況。逼走蘇鐵是他授意,湘雅醫院的醫護人員全部撤走,剩下一個蘇鐵,上頭真是如獲至寶,他就是不走也不成了。
  老王去後院搜尋一圈,白著一張臉出來,訥訥道:「那小的不見了!」
  小陳恍若充耳不聞,若有所思,那兩人也有點惶恐,垂著頭不敢吱聲,小陳擺擺手道:「那小子本來就不是胡家的人,跑了也不出奇!」
  三人鬆了口氣,小陳使個眼色,老王指指廂房,小陳掏出一支駁殼槍指向他,怒道:「老子請你來做什麼的!」
  老王嚇得屁滾尿流,慌忙衝到廂房外面,對裡面坐在床榻上看書的人賠笑道:「胡先生,東家有請!」
  胡長寧翻過一頁,見書頁有些折損,連連嘆息,小心翼翼將書頁捋平。老王不耐煩了,衝過來將書搶走,雖然仍然賠著笑,話語里已有咬牙切齒的意味,「胡先生,東家有請!」
  「小陳,你進來!」胡長寧躲不過去,只得高聲叫人。小陳聽到召喚,頗為高興,從椅子上一躍而起,又懊悔不已,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擺出平常的唬人面孔,抬頭挺胸,邁著八字步走進廂房,還是掩藏不住心中的歡喜,彎著腰笑呵呵道:「岳父,您終於想通了么?」
  小陳急著邀功,絲毫沒看到胡長寧瞬間鐵青的臉色,還架勢十足地抽出一根煙,讓老王點上火,腰桿挺了挺,叼著煙斜眼看人,蠻有派頭道:「不是我唬人,這次要不是我力保,您這漂亮房子早就被皇軍佔了。您也不用謝我,一來我要叫您大女婿一聲大哥,二來您也知道我的心思,這麼多年,我雖然在鄉下買田置地,有了女人,正妻的位子還是給秀秀留著。您只要點了頭,你們的日子還是跟我大哥在的時候一樣,我來負擔一切開銷,你們儘管享福,如何?」
  胡老師不怒反笑,「陳楚,別忘了,我女婿是保衛長沙犧牲的,你連我女婿的一根毫毛都比不上,別一口一個大哥,糟蹋了他的名聲!」
  小陳微微一怔,不由得眯起眼睛打量他,確定此人還是那個被欺負慘了也做不得聲的書獃子窩囊廢,心下大定,再次擠出笑臉,好聲好氣道:「岳父,您氣歸氣,總得認清現實吧。長沙已經不是五六年前的長沙,如今是皇軍做主,咱們家出了那麼多人跟皇軍作對,只有趕緊拉攏關係才能生存下去,我不是跟你訴苦,為了保住你們,我真的腿都快跑斷了!」
  見胡長寧沒有反應,小陳唉聲嘆氣走到他身邊坐下,苦笑道:「不求您贊我一聲好,您成全我這份痴心不行么!現在兵荒馬亂,秀秀反正也找不到好人家,她一個弱女子照顧三位老人也不容易!」
  「誰說我找不到好人家,我是胡小滿的妻子!」秀秀不知何時走到門口,並沒進屋的打算,靠著門檻迎著陽光而立。陽光柔柔地傾瀉,將她的臉染成帶著胭脂色的金黃,使得眉目間劉氏的影子更加突出,溫婉而柔和,如帶著露珠的花,即使眼下青黑濃重,也絲毫不減半分鮮麗。
  胡長寧突然有些失神,家裡有那麼漂亮的姐妹花,他一直忽略了這個瘦削蒼白的毛丫頭,記憶里,她總是低垂著頭,怯懦平凡,一句多話也沒有,悶頭把家裡照顧得妥妥噹噹。他心頭劇痛難當,決心突然有了鬆動,手不由自主地抓在腿上,一時更加惶惑,沒了主張。
  小陳自然也看到她的姣好容顏,像第一次碰女人的毛頭小子,心頭怦怦亂跳,一下子蹦到她面前,腆著臉直笑。
  秀秀正眼都不看他,冷笑道:「小陳,你也是聰明人,要我說多少次才明白?我從小就喜歡小滿,一直當自己是胡家的媳婦,胡家的人和遠近鄰居都知道,你怎麼會不知道呢?」
  她不知道想到什麼,撲哧一笑,「要嫁你也可以,等小滿回來,你派漂亮姑娘誘惑他,讓他跟我離婚,反正我是不敢提出離婚,家裡老人滿街鄰舍都看著吶!」
  這一笑,更加給她添上了七分好顏色,像蒼白畫布上濃墨重彩的牡丹花。看得出來,她十分得意,像真正的千金小姐,隱隱有了湘湘目中無人的樣子,果然是吃一個鍋里的飯,進出一個家門,果然是他胡長寧的女兒……
  他一直忽略,卻始終以自己堅韌的方式成長起來的女兒,他最對不住的女兒。
  胡長寧掌心已抓出血來,短短的指甲里血肉模糊,那種痛,又以摧枯拉朽的態勢一路蔓延,一直痛到心裡。所到之處,有如狂風卷過,片物不留,寸草不生。
  小陳自詡心思活泛,看她足足笑了兩三分鐘,才終於回過神來,頓時一把火從胸口燒到全身各個角落。他自問沒有對不起他們一家,他們憑什麼看不起他,當初仗著薛君山的勢力看不起他,一家人拿他當笑話,連個成天在灶台轉的養女都捨不得給,累得他白白獻了那麼多殷勤。他們現在一無所有,連小命都捏在他手裡,憑什麼!憑什麼!
  他認識薛君山多年,看著他由一個什麼都不是的混混爬到後來的位置,不說能呼風喚雨,在長沙城裡也算人人都賣幾分面子。薛君山拿下那驕傲的胡家大小姐,將眼高於頂的胡家整治得服服帖帖,簡直就是他一生人所見幹得最漂亮的一件事,以至於後來賴著認上了這位大哥,以他為目標,凡事都想想薛君山會怎麼干。
  只不過,讓他引以為憾的是,他性格太懦弱,沒有大哥那種狠勁,不然也不會到如今也收服不了這個女人,反而被她嘲笑。
  他腦海里一片電閃雷鳴,很快就做出了決定,胸膛一挺,將代表他富貴生活的肚子順便也鼓出來,無端端多了幾分氣勢。
  他自認把薛君山的手段學得十分純熟,這個時候,發怒並不能壓倒他們,獵物就在口裡,要有耐心慢慢地吃,才能品出其味道。
  他嘿嘿冷笑,抄著手慢騰騰踱到門口,再次發出由衷的讚歎,胡家一門書香,養出的女人就是不同,連圍著灶台轉的女人渾身都有幽幽清香,豈是渾身頭油雪花膏味道的那些女人能比!
  弄到手,一定要剝了她衣服仔仔細細瞧瞧,看看她身上是不是裝了什麼機關。他頓時渾身燥熱難當,恨不得立刻就動手,將她拆吃入腹。
  他的目光早沒了以前的遮掩,色迷迷赤裸裸,看得人渾身發冷,秀秀背脊上無端端生出一股寒氣,心頭的戰慄一陣緊過一陣,幾乎奪路而逃。
  然而,此時此刻,她不能逃!她憋足了一口氣,斬釘截鐵道:「我的話聽明白了嗎,要人沒有,要命就拿去!」
  隨著一聲悶響,胡長寧剛起來的身體又重重跌了下來,雙手在袖子里劇烈顫抖,連拳頭也無法握成。
  小陳咬著牙一字一頓道:「岳父,秀秀的事情不急。我前天跟你提的那件好事你記得不,你再好好想想,千萬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不用想了!」胡長寧厲聲打斷他的話,「我的女兒講的沒錯,要人沒有,要命就拿去!」
  秀秀渾身一震,淚已盈眶。
  小陳來來回回看看兩人,突然爆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大笑。秀秀權當他是瘋子,話既然已經說清,再沒有跟他糾纏的必要,轉頭就走,手甩得老高,好似他小陳不過是只阿貓阿狗,隨便趕趕就滾蛋了。
  「帶走!」小陳一聲令下,情勢大變,兩個護院似乎早有準備,拿出繩索將秀秀綁好,秀秀罵聲不絕,老王偷偷看看他面色,將一塊乾淨的布塞到她嘴裡,逃也似地弄了出去。
  兩個女人氣勢洶洶衝上樓,攙著胡劉氏下來。小陳跟胡劉氏打個照面,不由得也嚇了一跳,前天她一進門就上樓休息,沒怎麼注意,現在一看,怎麼只剩下一把骨頭,跟垂死之人差不多!
  奶奶不請自來,拄著拐杖站在梧桐樹下,竟也不去勸阻行兇者,定定看著胡劉氏的眼睛,古里古怪地笑。胡劉氏垂下眼帘,臉色更加慘白,連站起來的力氣都無,倚著兩人有氣無力道:「小陳,我們哪裡錯待過你?」
  「廢話那麼多做什麼!你留口氣行不行!」奶奶突然生了氣,將拐杖重重敲在地上,胡劉氏當即噤聲,露出一絲同樣詭異的笑容,身子全然失了力,被兩個女人徑直送進門口的車裡。
  無人哭鬧,無人攔阻,幾個幫手都聽說過胡家人特別是胡十奶奶的厲害,顯然並沒想到會如此順利,顯然小陳也沒想到,靠在廂房門上看著梧桐樹發獃,一時半會也想不出來要如何開口。
  奶奶倒是想得開,扶著拐杖冷笑道:「小陳,我老人家要不要綁起來?」
  小陳猛地醒悟過來,到底還記得吃過她做的無數好菜,曾經被她真心實意照顧,臉上頓時有些掛不住,訕訕道:「哪裡哪裡,我哪裡敢綁您老人家!奶奶吶,跟您老人家講句老實話,我也是沒有辦法,岳父兩個女婿都是大官,他還主持過抗敵後援會,寫過不少好文章,德高望重,名聲在外,皇軍非要請他出山,說請他當什麼維持會會長。」見她毫無所動,他回頭看看廂房陰影里那人,大聲道:「岳父,這個會長不過掛個名頭,什麼事情都不用管,你也是有大學問的人,做人別這麼呆板,弄得大家都不好過!」
  奶奶突然軟了口氣,指著大門口嘆道:「這麼大的事,你也先跟我說一聲吧!你先把我媳婦和秀秀帶回來,我跟兒子再商量商量,如何?」
  小陳裝模作樣長嘆一聲,賠笑道:「奶奶,實在對不住,這我可做不得主,只要岳父去打個轉,人馬上就回來了,要不你先勸勸我岳父,我們等你的好消息?」
  他用的是商量的口氣,行動起來可沒見半點客氣,交代老王一聲,飛快地上車,又將秀秀口裡的布條塞緊了些,順手在她臉上掐了一把,一路招搖而去。

  天剛亮,老王叼著煙在院子里轉悠一圈,大搖大擺走到廂房門口,看母子促膝長談一夜到底談出了什麼名堂。不過,他也並不著急,除了東家看上的那個女人,這家上下都是一群老不死的,哪裡能興風作浪,怎麼談都沒用!
  一夜沒睡,奶奶並不見一絲疲色,倒是長寧臉色灰僕僕暗沉沉,如行將就木之人,皺紋更顯得深了幾分,彷彿難以跨越的溝壑重重。
  說是促膝長談,不過是相對坐了一夜,其間奶奶盹過去幾次,睡得真正心安理得,嘴角還流著涎水。倒是胡長寧隨著時間的推移越發心驚肉跳,聽到老王的聲音,差點從椅子上跌落下來。
  奶奶睜開眼睛,瞄到胡長寧的臉色,沖他咧嘴一笑。胡長寧愈發驚惶,也不知是不是坐太久,腳上半點力氣也提不起,就勢撲倒在胡十奶奶腳邊,仿似跪了下來。
  奶奶並未看他,回頭去撈拐杖,一邊在心頭感嘆,也不知道從哪天開始,拐杖成了必不可少的東西,不服老還真是不行。沒有幾個小的在,她沒必要打腫臉充胖子,自己遭罪。
  探了幾次都沒有拿到,胡長寧一手撐在地上,一手慢慢伸過去夠。奶奶似乎從一場噩夢中驚醒,猛地推開他,將拐杖牢牢握住,手指緊了緊,臉色一緩,淡淡道:「你跟我四處看看吧。」
  胡長寧艱難地爬起來,扶著她一步步往外挪,看到老王那諂媚笑容,真恨不得一巴掌把他打出門去,偏生老王正著急回話,笑得更加熱鬧,還想湊過來扶奶奶。
  奶奶打開他的手,冷冷道:「老王,你讓那些懶女人出去,我老人家辛苦一輩子,看不得她們死懶好吃的樣子。還有,你去叫車,等下帶大虎他們送我兒子去,都穿稱頭點,樣子搞氣派點,不要讓小鬼子看不起我們!」
  胡長寧眼前一黑,不知她到底是什麼心思,落在她臉上的目光更顯焦灼。不過,奶奶視若無睹,徑自將他往後院引。
  老王大喜過望,根本不用她說,早就想把那兩個懶女人轟走。到底是鄉里人,沒見過什麼世面,什麼都不會做,算盤珠子一樣,撥一次動一下,而且做出來的飯菜簡直是豬食,胡家幾個隨隨便便做出來的都比她們的精緻好吃。
  奶奶把粥熬上,找了洋姜、貓魚豆腐、辣椒蘿蔔等幾樣小菜,用小碗裝好放在灶台,引著胡長寧從廚房開始一一看去,也不開口,看到院牆牆角的雜草就彎彎腰,和胡長寧一起清理。老王來看過一次,更像吃了定心丸,後來也懶得來看,一門心思想著如何邀功請賞。
  來到樓上書房,胡長寧拿起一本翻卷了邊的《紅樓夢》看了看,滿面哀慟,有滿肚子的話想問,卻生怕一開口就是錯。奶奶怔怔看著書皮,突然憶起某個久遠的畫面,身體難以察覺地晃了晃,笑道:「要是能瞧瞧念親該多好!」
  「是啊!」胡長寧隨口應了一句,隨手一翻,正看到湘湘娟秀的字跡,眼睛一陣刺痛,慌忙將書放下來,卻是一秒鐘也待不下去了,急匆匆走出書房,往樓下狂奔。
  奶奶也不阻擋,對著空氣里柔柔地笑道:「寶貝孫子孫女,你們要好好保重吶!」
  粥熬好了,胡長寧將母親按在椅子上坐下,第一次自己動手為她盛了一碗粥,恭恭敬敬送到她手裡。她淺淺一笑,也不管粥還有點燙嘴,唏哩呼嚕喝完,撇撇嘴道:「伺候你這個討債鬼一輩子,都不曉得你來世如何報答我老人家!」
  「那也沒辦法,來世我還給您做兒子,到時候再好好侍奉您老人家,好不?」胡長寧笑出了一臉花,眸中水光閃閃。
  她這才滿意,將碗交給他,看著他一口氣喝了兩碗,頷首微笑,走進房間里翻找了一氣,從箱底找出一件手工繡花的青色緞面長袍,拿到他眼皮底下嘿嘿笑道:「這是你父親的寶,好料子,你穿去撐撐場面,別讓兒女看不起我們!」
  胡長寧心事被她說中,腿一軟,重重跪了下來,真正跪了下來。
  他自己的命可以不要,卻不敢拿親人的命去賭,秀秀那麼年輕,到了胡家什麼福沒享過,妻子為了胡家操勞了一輩子,還有守寡多年,含辛茹苦將他養大的母親,他不能那麼自私,連累她們。
  他甚至做好了將人領回來後自盡的準備,只要保住她們,只要……
  來不及了,知子莫若母,他一句話都沒說,母親已經知道他的打算。他滿心羞愧,走出這一步,重慶的湘湘和小滿會被人瞧不起,湘君一家三口九泉之下不會瞑目,他的得意弟子劉明翰會喪失鬥志,甚至被人趕出遊擊隊伍,而胡家那麼多好孩子的冤魂,通通會來找他算賬!
  他們年輕人拼死拼活打鬼子,老的反倒怕死,一個個投降做漢奸,要他們情何以堪!
  奶奶面色絲毫不變,將衣服在他身上比來比去,看起來頗為得意,笑嘻嘻道:「你今天是發什麼瘋,老跪我做什麼,我一個快死的人,有什麼好跪的呢,要跪就跪後頭那些親人!湘君可以跪,君山可以跪,你親家可以跪,還有湘水、湘泉、顧清明,還有那麼多的好孩子,全都可以跪!」
  她被自己詭異的聲調嚇了一跳,壓低了聲音,啞著嗓子道:「去看看他們吧,我知道……你捨不得!」
  胡長寧低低應了一聲,猶如放下了千斤重擔,慢慢起身穿好衣服,顫聲笑道:「不用了,我是他們長輩呢,到時候他們要來拜我!」
  奶奶仰天大笑,笑出了滿面水跡,趕緊抹了抹臉,朝他狡黠地眨眨眼睛,輕聲道:「算起來,我的輩分最大,是你們都要拜我吧!」
  胡長寧心肝俱碎,疾步走了出去,再沒有回頭。
  穿上父親的好衣服,胡長寧看起來確實派頭十足,加上老王等人在後頭叫囂,一路行來,頗為招搖。
  街上正是熱鬧的時候,女人在街邊洗衣,男人挑水做事,孩子們蹦蹦跳跳玩耍,老人家有的抽煙,有的眯縫著眼睛等太陽,有的縫縫補補,大家看到胡長寧一行出來,不約而同停下手裡的活計,目不轉睛看著胡長寧,滿臉不敢置信——從他家裡走出來那麼多打鬼子的英雄,還有寧死不屈跳河的大女兒,救治傷員累倒的漂亮女人,怎麼有一天會冒出鬼子兵,簡直不可思議!
  胡長寧無視老王的催促,讓他們等在街口,悶頭走了兩步,忽而一點點掛上了笑容。
  臉上的重重溝壑沖開了,讓他整張臉乃至整個人在晨曦里熠熠發光,讓人幾乎挪不開視線。緊走兩步,他腳步一頓,緩緩抬起雙手,對著鄉鄰高高抱拳,粲然而笑,朗聲道:「等我兒女回來了,麻煩各位鄰居多多關照,多謝!多謝!多謝!」
  伸手不打笑臉人,大家慌忙隨口應下,各自忙碌。突然,一個老奶奶一針扎進了手指,疼得嗚咽出聲,一個老爺爺手裡的煙袋咣當落地,在眾多忙碌的人們中整理衣服,肅然而起,對他高高抱拳,還順手將自己小孫子按著跪了下去。
  終於走出這條街,老王等人都有些不耐煩,見兩個七八歲的孩子正在汽車邊玩耍,大虎一巴掌拍開,兩人哇哇大哭,一邊跑一邊回頭不停咒罵:漢奸!不要臉!斷子絕孫……」
  胡長寧心滿意足地笑,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突然有些懊悔,皮鞋還沒擦呢!丟人!
  大虎張牙舞爪準備追上去打人,老王連忙攔下來,低喝道:「正事要緊,以後慢慢跟那幫小兔崽子算賬!」
  臨上車前,胡長寧回頭看著家的方向,如釋重負,長長吁了口氣。大虎滿臉不耐,用力將他推上去,胡長寧並不見怪,雙手緊握放在膝上,閉著眼睛自言自語:「難怪這些孩子不喜歡看書,書房應該改在樓下,隨時可以把桌椅搬出來,憋在房間里確實不舒服。」
  老王和兩人交換一個眼色,大笑連連,更加看輕這書獃子。大虎興緻上來,帶著幾分猥瑣之色嘿嘿笑道:「胡老東家,聽說你家盡出美人,你覺得你家哪個女兒最好看?」
  胡長寧似乎並沒看出他的意思,還一本正經想了想,嘴角高高彎起,仰著臉傲然笑道:「我的女兒當然好看,知書達理,做事有分寸,真是打著燈籠難找的好姑娘!」
  幾人再次證實了書獃子的呆,同時爆笑出聲。胡長寧愣了一會,像微風拂過一潭靜水,也跟著清清淺淺地笑,一次次將雙手握緊,直至兩手幾乎絞在一起,骨肉難分。
  到了治安維持會,小陳正在門口張望,看來已經等候多時。看到車子,小陳急急忙忙沖了上去,對住老王劈頭就是兩巴掌。老王被打懵了,見他臉色不對,知道事情壞在哪裡,唯唯諾諾不敢出聲,一個勁把胡長寧往下請,催促他趕快進去。
  從頭到尾,胡長寧猶如置身事外,閑庭信步一般抄著手踱步子,眯縫著眼睛看看太陽,也許是覺得那帶著朱紅的金色特別好看,不住頷首輕笑。
  低著頭跟到大門口,小陳生生出了身冷汗,見他被翻譯迎了進去,這才鬆了口氣,照準老王又是一巴掌。大虎終於按捺不住,壓低聲音道:「東家,事情已經辦好了,我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哪能這樣呢!」
  小陳眼睛一翻,低吼道:「胡家那女人昨天晚上自殺了!臭X!臭X!她藏了把剪刀在身上,你們為什麼沒發現,害死人!」

  「呸!你們別做夢了!我怎麼可能會跟你們合作!你們害死我外孫,打死我大妹子,害得我們胡家家破人亡,我要是年輕一點,早就上了戰場跟你們拚命!共榮?你們也配!你們殺死那麼多中國人……」
  胡長寧中氣十足的罵聲悠悠傳來,在早晨寧靜平和的氣氛中極其不真實,小陳眼前一黑,飛起一腳踹向大虎,低喝道:「快把秀秀送到鄉下!」
  話音未落,一陣密集的槍聲應聲而起,隨後,門開了,一個渾身血洞的老人被扔了出來。

  真是難得地靜,從未有過的靜,就像胡鐵樹走後的那些日子,天天靜得讓人恐慌,特別是夜晚,四處黑漆漆一片,似乎永遠看不到頭。
  不是已經到頭了么?奶奶對著太陽幽幽地笑,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將拐杖一丟,大步流星走回房間,徑直跪在菩薩老爺面前,無比鄭重地拜了三次,喃喃低語,「菩薩老爺,求求你顯靈吧,趕快把這些禍害收走,保佑我的孫子孫女一世平平安安,保佑念親無病無痛,保佑打鬼子的幾個孩子平安回來。求求你,你老人家就少造點孽,收了我就算了!」
  她趴在地上低低嗚咽,哭得渾身癱軟,無力起身。良久,她又對自己的軟弱生出幾分後悔,狠狠捶了自己胸膛一記,咬著牙扶著神龕起來,先去將大門上了鎖,摸到廂房,一眼就看到那本小滿的《七俠五義》,不知道想到什麼,咧嘴一笑,將書夾在腋下,還是找到拐杖,從庫房裡找出一大壺火油,從灶屋開始澆,一路澆到樓上。《紅樓夢》還躺在書架上,湘湘的字跡已有些模糊,她湊過去仔細瞧了瞧,看不出什麼名堂,撇撇嘴道:「有什麼好看的,都是你們這些人整天誇,把好好一個女孩子誇壞了!」
  她彷彿看到湘湘得了表揚趾高氣昂的模樣,像個惡作劇的孩子,咯咯直笑。大家都以為她重男輕女,不喜歡湘湘,其實誰都不知道,她心裡最喜歡的就是這個孫女。湘湘一出生,大家都說這個孫女像她,她就特別上心。果然,湘湘越長越好看,特別是扎著兩個大辮子,簡直跟她當年一模一樣。
  一樣風光無限,一樣死心眼,她笑容一僵,刻意迴避與男人相關的念頭,又笑微微地回想。湘湘長得好,加上後來家裡的條件也好了,被大家嬌慣出一副無法無天的脾氣,要不是她壓著,經常潑點冷水,還不知道會鬧出什麼事來。
  想到湘湘的本事,奶奶愈發覺得自己英明神武,腰桿陡然挺直了幾分,笑容更加燦爛。
  「頭髮剪了做什麼,真可惜!」她抱著兩本書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語一句,再度把拐杖扔了,提著火油澆了一圈,直到每個角落都沒漏過,這才帶著心滿意足的笑容一級一級挪下樓。
  走進湘湘的房間,她強抑許久的淚珠終於斷線般落下來,對空氣里某張虛幻的笑臉柔柔地笑:「孫女啊,男人死了不要急,好好把念親帶大,到時候記得帶他來給我磕頭,我下去一定會看顧你們,不像你們那死鬼爺爺,什麼事都不管,什麼都不管……」
  她說不下去了,捂著臉嚎啕痛哭,迅速擦燃火柴,丟在油壺上。
  火苗猛地躥起,以迅猛之勢吞沒了廂房,她隨之點燃兩本浸透了火油的書,將書抱在懷裡撲入火中,朝朗朗青天大吼一聲,「天老爺,你睜開眼看看吧!」
  餘音悠悠,隨著火苗席捲整個胡家公館,又迅速消失在烈烈燃燒聲里。
  看到濃煙滾滾,大家紛紛呼救,抬著水前來撲火,只是門落了幾重鎖,怎麼也撞不開,剛剛向胡長寧抱拳相送的老爺爺慢慢走來,不顧那陣陣熱浪襲人,在大門口撲通跪下,泣不成聲。
  遠處,蘇鐵拖著板車慢慢走來,毛毛咬著牙在推,板車上的麻布已經染成暗紅色,渾濁的暗紅液體掛在車軲轆上,許久許久才落下一滴。

  半夜,胡大爺被一陣急促的狗吠驚醒,猛地推了胡大奶奶一把,趿拉著鞋子沖了出來。
  秋寶迎面而來,嗚咽道:「大爺,快去啊,長沙的一家都回來了,都回來了,被蘇醫生用板車拖回來了!」
  「一家……」胡大奶奶失聲尖叫起來,被胡大爺厲聲喝止,將手塞進嘴裡,捂著胸口低低乾嚎。
  胡大爺綳著臉將鞋子穿好,出門的時候卻始終提不起腳,撲在門檻處起不來。秋寶慌忙將他扶住,胡大爺終於變了臉色,明明很想將這小看人的兔崽子打開,卻找不出一絲力氣,而且胸口似壓著一塊巨石,只剩一口氣吊著,上不去下不來,做聲不得。
  大榕樹前的小路上,朱沛和胡小秋一左一右拖著板車走來,車上放置著一口薄薄的棺木,兩人皆是舉步維艱,搖搖欲墜。蘇鐵肩膀上滲著血,卻似乎毫無知覺,將半個身體撐在毛毛肩膀,毛毛下唇全是血,眼睛有如被人挖去,剩下兩個黑黑的大洞,空空茫茫。
  胡大爺遙遙停住腳步,沖秋寶喝道:「去請周圍所有的木匠來,要他們帶上東西,快去!快去!」
  秋寶抹了把臉,二話不說,拔腿就往山上跑,旁邊的八九歲的孩子聽到,趕緊跟了上去,秋寶一邊跑一邊雙手在空中亂舞,「大頭去牛欄山!小松去長嶺!趕快!」
  更多的孩子揉著惺忪睡眼起來,加入他們的行列,山裡立刻熱鬧起來,山風尖嘯,樹影婆娑,如同有天兵天將降臨。
  胡大爺恍恍惚惚走了兩步,只覺天旋地轉,往小路邊一個樹墩上一坐,突然很想就此死去。
  死了多好,可以長眠在山中,與親人團聚,與樹木鳥獸為伴,遙遙看著田裡綠了又黃,什麼都不用擔心了,多好!
  胡大奶奶披頭散髮踉踉蹌蹌而來,就勢蹲在他身邊,隨著他的目光看去,強忍淚水道:「我如果先走一步,你讓你兩個姐妹來管家吧,你不要看不起女人,她們都是很能幹的角色,不會搞垮胡家!」
  「算啦!」胡大爺撐著她慢慢起身,老淚縱橫道,「胡家氣數已盡,垮不垮都無所謂了。我以前錯了,胡家的女人不會輸給男人,都比我強,都比我強啊!」
  兩人互相攙扶著走了兩步,毛毛看到他們,眼中終於有了光亮,推開蘇鐵,餓狼一般撲上來,重重跪在他們面前,卻什麼話也不說,背脊漸漸挺起,脖子漸漸梗直。
  「你年紀還小……」胡大爺幽幽長嘆,也不問長沙發生了什麼,也沒有問的必要,當知道胡家被漢奸佔了的時候,他已經預料到這個結局。
  胡十奶奶是怎樣的個性他一清二楚,胡長寧是胡家的兒孫,有那麼烈性的女兒女婿,更加不用問。他們不像他,瞻前顧後,凡事求全,連老臉也不顧,就是為了重慶的一雙兒女,他們也不可能當漢奸走狗!只是他也沒有辦法,這裡已經被鬼子盯上,他不能讓胡三奶奶的慘劇重演。
  「太爺,我不小了!」毛毛似乎一夜之間長大,眸中兩團火焰劇跳不已,用嘶啞的聲音一字一頓道,「胡家怎麼收養我,怎麼養我到現在,我都記得!」
  胡大奶奶將他小小的身體擁在懷裡,不敢痛哭出聲,將手上生生咬出幾個血洞。
  「把後事辦好,隨便你去做什麼!記住,這裡是你的家!」胡大爺用力拉開妻子,橫眉怒目道,「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快去準備!」
  胡大奶奶終於發了急,癱坐在地上嚎哭不止,「老頭子,你乾脆打死我算了!有什麼好準備的,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出去,一個個抬回來,墳地里一家家都團聚了,我還活著做什麼!老倌子,你就做點好事吧,將我釘到棺材裡算了,我也是七八十歲的人了,要我怎麼受得了啊,生不如死啊……」
  人們紛紛從家裡衝出來,衣衫不整鞋子沒穿也都顧不得了,爭先恐後地來拖車,最後,男男女女幾乎把車子抬到祠堂,胡小秋一聲令下,將棺木小心翼翼撬起。
  看到焦黑莫辨的一團和兩個血人,周圍的男人發出撕心裂肺的悶吼,接著,哭聲如滔天的浪,隨著這陣吼聲一層層蔓延,一層比一層來勢兇猛,驚得鳥雀凄凄哀鳴,猛獸東奔西逃,山林嗚咽聲起。
  胡大爺絲毫沒有看的慾望,腦子裡轟隆作響,一步一挪走到祠堂,往門檻上一坐,猶如老僧入定,面上無悲無喜。
  胡大奶奶聽出端倪,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從地上爬起來,一連跌扑了三步,竟然就勢起了身,跌跌撞撞沖向祠堂。胡小秋回過神來,趕忙命人攔阻,只是此時此刻,哪裡還有清醒的人,讓她迅速突破重重阻擋,得以近前。
  一聲恐怖的尖叫以摧枯拉朽之勢從她胸口發出來,隨著洪水般的哭聲迴響在天際,胡大爺終於醒轉,倚著門口揮手喝道:「別叫了!別叫了!趕快把我的壽木搬出來,先收殮胡長寧夫妻!把十奶奶包裹好送進十爺的墳里,不要停棺!趕快送上山!趕快!趕快!」
  無人動手,胡小秋和朱沛面面相覷,同時跪了下來。
  即使是普通人,也會有一場哀悼的夜歌送行。他們一家三口轟轟烈烈而死,不該如此草草安葬,山上的親人不會答應,遠方的親人更不會答應!
  猶如行屍走肉的蘇鐵聽在耳里,渾身一個激靈,猛地醒了過來,狠狠呸了一聲,轉頭就走。毛毛拔腿就追,蘇鐵停下腳步,頭也不回,冷笑道:「你家胡大爺這麼有本事,你留在這裡還能保住小命!」
  毛毛搖搖頭,並不出聲,等蘇鐵一走又跟了上來,蘇鐵急火攻心,掄起手臂要打人,毛毛毫無避開的打算,竟還把頭仰起來等他打,蘇鐵朝地上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惡狠狠道:「不想活了是不是?」
  「不!」毛毛終於開口,抹了抹唇上鮮血,一字一頓道,「想活!但是還想找小姨,更想報仇!」
  「有種!」蘇鐵看到他血淋淋的雙腳,眸中掠過野獸般兇狠的光芒,抓著他回頭朝祠堂跪下,兩人一起重重磕了三個響頭,蘇鐵將他抓到背上,似發狠一般邁著大步離去。
  胡大爺怒喝過之後,許多女人都不敢再大哭,憋得滿臉通紅,一個個無力站起,東倒西歪,淚如雨下。出乎意料,胡大奶奶這次真的發了瘋,並未理會他的話,仍然尖利地慘叫,在夜空里傳得老遠,引出回聲隆隆,猶如百鬼夜哭。
  「不要叫了!」胡大爺怒不可遏,抄著門後大大的竹掃帚朝她劈頭蓋臉打來,胡小秋驚呼一聲,連忙擋在面前,胡大奶奶尖叫聲不止,突然聚起全身的力氣,朝旁邊的柱子撞了過去。
  血花四濺中,胡大奶奶軟軟倒下,嘴角噙著一抹詭異的笑,用最後的力氣輕聲道:「打跑鬼子,記得給我們報信啊……」
  蘇鐵帶著人回到湘潭,胡長泰就在等日本人的到來,他們的速度比他想像的要慢許多,估摸著蘇鐵他們到家了,陳翻譯才引著松本等人姍姍來遲。
  胡長泰突然很想笑,這一次來的人著實不少,看來陳翻譯盯了不少時日,還一副成竹在胸瓮中捉鱉的架勢,倒是松本還算客氣,還用新學的湘潭話道了聲好。
  躲不過去,那就走吧,胡長泰二話不說就鑽進車裡,松本微微一怔,冷笑道:「胡先生,你不想解釋什麼嗎?」
  「沒什麼好解釋的。」胡長泰垂著頭看著手掌上深深的痕迹,淡淡道,「我堂弟大女兒一家都是死在你們手裡,小女婿在衡陽城裡生死未卜,即使他答應進維持會做事,我小嬸嬸是個烈性子,她老人家也不會答應。」
  「你家不是還有兩個在重慶么?」陳翻譯嘿嘿直笑,「胡家真是滿門英烈,女人一個比一個厲害,長沙的皇軍這次要不是看在蘇醫生的面子,早就將那一家三口挫骨揚灰,哪裡還有全屍送回來!」
  胡長泰心臟一陣劇烈收縮,將雙手猛地握緊,深深吸了一口氣,仍然面無表情道:「出去了,就算死了,沒指望他們能回來。」
  這一次,連松本都有些動容,輕輕嘆了一聲,轉頭看向黑沉沉的天際。陳翻譯小心翼翼看了看他的面色,用力冷哼一聲,閉著眼睛盤算怎麼將胡家的財產全部接手,心裡樂不可支。
  白塘村仍然一如既往的寧靜,年輕人彷彿一瞬間人間蒸發,留下幫忙的人全是老人家,王四媳婦跟胡大奶奶關係最為要好,在門口哭得死去活來,一邊為幾人整理遺容,不時發出凄厲的嘶嚎。其他人有的摺紙錢,有的裁衣,有的準備祭品,兩個老木匠帶著一個十來歲的徒弟打著赤膊揮汗如雨,正拾掇一副新的棺木。
  剩下的年輕人只有朱沛一個,他一早就換了一身麻衣,將兩根粗大的香燭點燃,插在門口的香案上,再將細細的香點燃插在路邊,聽到秋寶氣喘吁吁來報信,朱沛連忙示意木匠趕緊避一避,兩位老木匠沖他直搖頭,揮手讓徒弟去山裡,徒弟走了兩步,回頭看了看柱子上的斑斑血跡,慢慢收住腳步,回來繼續幹活。兩位老木匠也不再趕,手下更快更急,猶如在拚命一般。
  車聲轟隆而至,鬼子兵的叫囂響徹山林,眾人仿若未覺,朱沛打量一圈,握著一把香迎了上去。
  松本跟他打過幾次交道,知道他辦事最為利索,在本地算是難得的人才,凝神一想,揮手示意眾人噤聲,朱沛將香高高舉起,低低抽泣。
  接過香則有祭奠之意,松本後退一步,繞過他徑直走向祠堂,朱沛向胡長泰遞個眼色,不動聲色地將香插到路邊的泥土裡。
  看到祠堂的坪里整整齊齊停著四副棺木,胡長泰有些回不過神來,王四媳婦指著柱子上的血跡沖他嗚咽道:「你娘早就不想活了,說這輩子活夠了,你快去換身衣服來跟她磕頭吧!」
  胡長泰渾身一震,一直繃緊的弦終於斷了,腿一軟,撲在地上,哭也無聲。
  松本似乎看到慘烈的一幕,輕輕搖頭,示意陳翻譯帶人先去祠堂看看,燈火通明裡,陳翻譯一眼就看到剛掛出來那諸多年輕的臉,不禁心驚肉跳,大怒道:「胡長泰,你家裡瘋了不成,通通取下來!」
  松本斜了棺木一眼,大步流星走進祠堂,看到那密密麻麻的牌位,差點一腳踏空,陳翻譯慌忙來扶,他嫌惡一般甩開那隻手,慢慢地一個個看過去,眉頭似打了結。
  陳翻譯心頭一喜,氣哼哼道:「長官,這家人是皇軍的敵人,通通該死!」
  松本停在湘君的笑臉面前,嘴角一彎,「跳河的就是她?」
  「就是就是!」陳翻譯忙不迭道,「您看,連女人都這麼可惡,還有,她男人就是前幾年守長沙的時候戰死的!」
  松本並沒接腔,轉而走到薛君山面前,看到那身軍裝,不由得笑容一僵,挺直身體肅容而立,緩緩抬手敬禮。
  身後的兩名鬼子兵齊刷刷立正敬禮,陳翻譯傻眼了,幾乎將腦袋縮進脖子里,跟上來的朱沛也傻眼了,猛一低頭,將兩行淚沒入塵土。
  松本轉身就走,在門口又停了下來,回頭看了一眼,用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喃喃低語,「難怪!難怪!」
  他強自鎮定心神,一步步走到棺木前,雖然很想鞠躬拜一拜,這腰猶如被定住,怎麼也彎不下去。他轉頭看著黑漆漆的山林,分辨出重重山巒的影子,無數個念頭在心頭閃過,又一一被他否決,最後卻只逸出悄無聲息的輕嘆。
  死者已矣,讓其入土為安又何妨?
  「胡先生,節哀!」他留下最後一句話,揚長而去。
  大家仍沒回過神來,都呆若木雞,兩位老木匠這才知道後怕,一屁股坐到地上,看著他們的背影發獃。
  走到村口的曬穀坪,松本突然停下腳步,沖陳翻譯和身後的人冷冷道:「以後看住胡家,不要讓他們有機會作亂!」
  有這種英雄兒女的家庭、鄉鄰乃至整個民族,絕不會在刺刀下成為日本人的朋友,而且,這種仇恨,只會曠日持久,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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