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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所屬書籍: 戰長沙

  隱隱炮聲傳來時,奶奶還在自己房間的菩薩老爺面前打坐念經,菩薩老爺是去年湘君回來時請的,街上亂,她也不想出門,寧可整日坐在家中,臨時抱抱佛腳。

  聽到湘君的驚叫,正打掃院子的湘湘迅速衝進房間,鎮定地將包著衣服的枕頭塞到她懷裡。湘君對她怯生生一笑,抱著枕頭鑽進被窩裡,留個後腦勺給她。湘湘無可奈何,為她蓋上被子,垂著頭走出來一看,看到小滿和湘水正躡手躡腳往外走,大喝道:「奶奶,小滿要出去玩!」

  奶奶早已扶著門框看著兩人,沒料到湘湘搶去自己的話,愣了半秒,湘水連忙大聲道:「我哥在打仗!」

  「你哥在打仗跟你有什麼關係!」奶奶到底是風浪里過來的人,絲毫沒有被他唬住,冷冷道,「不要添亂,在家等你姐夫的消息!」

  「我哥在打仗!」湘水又說了一句,聲音小了許多,還帶了濃濃哭腔。小滿敲他一記,連忙將他拉進自己房間,壓低聲音道:「男子漢大丈夫,動不動就哭,笑死人!」

  湘水成了霜打的茄子,不敢再說,小滿附耳道:「一定是打起來了,等我把湘湘引開,你先溜出去在街口等我,兩個人目標太大!」

  等奶奶回去念經,湘湘看著空空蕩蕩的院子,怔怔看著北方,忽然覺得心裡空了下來,拖著掃帚走到門口,將大門開了個縫,抱著膝蓋坐下來發獃。

  空氣中瀰漫著一種硝煙尿騷等等夾雜的奇特味道,回家幾天,仍然讓人窒息,她莫名地覺得心酸,這是她的家,以前起床就是馥郁的香,滿街都是歡笑,為何會毀得這樣徹底?

  胡長寧輕手輕腳出來,摸摸她的頭,壓低聲音道:「鬼子開始打湘北了,我們不能幹坐著等死,我進了抗敵後援會,以後總算有了用武之地。孩子,我對不起你,國共兩黨斗得厲害,政府也不行,我看得難受,一直給你灌輸憎惡戰爭的思想。這一次卻不同,且不說國恨,光是家仇就讓我坐不住。不是你怕打戰,老百姓都想過安生日子,都怕打仗,都不想死,但是鬼子已經打到面前,怕一點用也沒有,只能白白給鬼子祭刀。」

  湘湘渾身輕顫,咬著唇不說話,胡長寧繞過她就走,沒走出幾步,胡劉氏急匆匆衝出來,塞了兩個油餅給他。胡長寧迎著陽光展顏一笑,湘湘鼻頭一酸,第一次發覺,自己的父親原來笑得這般好看,小滿笑起來簡直跟他一模一樣。

  目送丈夫走遠,胡劉氏心事重重低頭往家裡走,走到湘湘面前又改了主意,輕聲道:「最近八角亭的收容所進來不少孩子,我去瞧瞧,家裡你好好照看。」

  不等她點頭,胡劉氏轉身就走,小滿腆著臉湊到她身邊,湘湘斜了他一眼,悶悶道:「快去快回,給我帶好吃的!」

  小滿哭喪著臉道:「又不是以前,東西貴死了!」

  湘湘冷哼一聲,轉頭不理他,小滿打了聲口哨,拔腿就溜,果然,一個人影迅速躥出來,兩人很快消失在街角。

  秀秀用碗端了幾個油餅出來,坐在湘湘身邊將油餅遞給她,湘湘也不客氣,抱住一個泄憤一般狠狠地咬,秀秀看她的樣子好笑,不過久已習慣沉默,在這個聰明漂亮會寫文章會說外國話的姐姐面前非常自卑,也只有陪坐著吃東西的勇氣。

  湘湘咬了幾口,自己也覺得樣子難看,自顧自笑了起來,輕聲道:「這是你做的嗎,真好吃!」

  秀秀沒想到她會跟自己說話,微微一愣,怯生生道:「是我做的啊。」她突然醒悟到湘湘在誇獎自己,笑意從眉梢眼角向外發散,整張面孔立刻生動起來,興沖沖道:「你要是喜歡,我以後天天做給你吃,不對,應該變換花樣做給你吃!」

  湘湘倒沒想到自己無心的一句話會換來這麼大的反應,突然想到她對這個家的貢獻要比自己大得多,不免有些沮喪,強笑道:「秀秀,家裡多虧你了,謝謝你!」

  秀秀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她日日埋頭苦幹,不就是為了這樣一天,得到一聲贊同,所有人都把她當自家人。

  話一出口,湘湘也有些訕訕的,顧左右而言他,「要是沒有戰爭該多好。」

  秀秀嗯了一聲,也不知道如何介面,回頭看到湘君抱著枕頭出來,輕聲道:「逃難的太多,很多人連自己都顧不上,只好把孩子丟了……」

  湘湘眼睛一亮,朝她比出大拇指,又拍拍胸脯,衝進房間拿了個布袋子出來,將剩下的油餅都裝在裡頭,朝她得意地擠擠眼,蹦蹦跳跳而去。

  秀秀怕是一輩子都學不會這種囂張的快樂,看著她的背影發了會呆,右手捂著臉笑了兩聲,回頭跟湘君說悄悄話,「姐姐,我們再給你找個孩子好不好?」

  「孩子?平安?」湘君茫茫然看她一眼,笑眯眯道,「平安睡著了,別吵!」

  秀秀嘆了口氣,拿了一把梳子幫她梳頭髮。薛長庭從樓下的房間里慢騰騰挪出來,在兩人身邊看了看,搖頭嘆息而去,洗漱完喝了碗稀飯,繼續張羅自己的事情,在梧桐樹下擺上大茶杯和棋盤,自己跟自己戰鬥。

  湘湘一跑上街頭就有些發憷,大火過後,長沙的居民慢慢回城,只是鬼子日日緊逼,大家頭上都懸著一把刀,這把刀隨時能砍掉腦袋,也沒有幾家大張旗鼓重建家園。人們大多擠在政府搭建的棚屋,或者自己拆拆補補建個安身之所,街上仍然是滿目瘡痍,斷壁殘垣間,時不時冒出一張茫然的臉,而看過幾雙飽受驚嚇的眼睛後,湘湘再也無法面對,竭力繞道而行。

  好不容易找到一輛人力車,聽說她要去育嬰堂,拉車的中年漢子上上下下打量一眼,欲言又止,神色十分複雜。

  很快,湘湘就明白他那奇怪的神色所為何來,育嬰堂那條街堵得水泄不通,擺放棄嬰的木箱子已經排到街口,哭聲震天。人力車在街口停下來,湘湘瞠目結舌,哪裡還知道下車,只見許多中年婦人來回穿梭,手足無措,大叫連連,「哪裡有奶媽,這樣下去都會餓死啊,造孽啊!」

  也有三四個年輕點的女子在餵奶,只是僧多粥少,嚎哭聲一浪蓋過一浪,幾人餵過一陣,再也擠不出半滴,連衣裳都來不及掩上,垂著乾癟的□□癱坐在育嬰堂門口,眼睛近乎發直。

  漢子抹抹臉,輕聲道:「要是有活路,誰捨得丟下自己的骨肉。小姑娘,鬼子已經打過來了,打得很兇,還是逃難去吧,別想其他心思啦。」

  湘湘被那震天的啼哭弄得沒了主意,木然點頭,漢子連忙把她往回拉,經過一個小巷子時,她猛然看見幾個孩子在垃圾堆里翻東西,連忙叫漢子停下來,從袋子里拿出油餅遞給幾人,大家歡呼一聲,搶過去狼吞虎咽,兩個看起來大些的孩子連忙維持秩序,將油餅平均分配,有個十二三歲的大孩子往嘴裡塞了小小的一塊,跑到巷子口,從黑漆漆的箱子里抓出一個兩三歲的孩子,將一大塊油餅塞到他嘴裡,孩子睡得有些迷糊,一口就吞了下去,揉揉眼睛,眼巴巴看著大孩子,惹來一片笑聲。

  她這才發現旁邊巷子里就是一個小小的孤兒院,只是門臉燒完了,孩子們擠在僅剩的靠街口的那一間,最小的只怕就是這個貪睡的孩子。

  突然,一位衣衫襤褸的白髮老者跌跌撞撞衝過來,大叫道:「你們想幹什麼,走開!」

  漢子沒好氣地嚷道:「人家小姑娘是給吃的,你怎麼看孩子的,一個個餓成這樣!」

  那大孩子輕聲道:「不怪劉爺爺,政府發了救濟,是我們吃得太快。」

  劉爺爺到了近前,湘湘也打量清楚,這群孩子一共十二個,十二三歲的就兩個,其他都是七八歲上下,一個個面黃肌瘦,衣不蔽體,那個最小的眼睛又大又圓,看起來特別精靈,倒有幾分像平安。

  湘湘的樣子當然不像壞人,劉爺爺也是太過焦躁,過來一看,十分不好意思,朝她打躬作揖拜謝,湘湘哪裡敢受,紅著臉閃躲,把那漢子笑得前仰後合。最小那孩子終於搞清楚吃的從何而來,甩開兩條細細的手臂朝湘湘狂撲過來,抱著她的腿,仰著頭痴痴地等。

  湘湘趕緊低頭掏袋子,半天掏不出東西,急得額頭直冒汗,將布袋子倒過來給他看。他的失望顯而易見,卻似乎不怎麼會說話,抱著袋子聞了聞,竟然伸出舌頭去舔。

  湘湘驚呆了,那個大孩子氣急敗壞,劈頭給他一下,將他硬拽開來,只是他還惦記著油餅,在大孩子的身後探出個小小的腦袋,目不轉睛地盯著湘湘手裡的布袋子。

  湘湘無言以對,扭頭就走,車夫看在眼裡,拉她的腳步也輕快許多,一口氣到了八角亭,湘湘給了豐厚的報酬,漢子眉開眼笑道:「小姑娘,你想要哪個孩子跟我說一聲就是,我馬上給你弄來,也算是積點功德。」

  湘湘不敢做主,朝他擺擺手去找胡劉氏,誰知沒走幾步就碰到胡長寧和一位老者,趕緊過去恭恭敬敬行禮,將情況說了一遍,胡長寧也才剛剛走馬上任,一團迷亂,只得盯著老者討主意,老者皺眉道:「我們確實疏忽了,要不趕緊成立一個慈善救濟組,專門負責兒童事務,老弟,弟媳正好在收容所幫忙,讓她負責如何?」

  此事非同小可,妻子根本沒見過什麼世面,胡長寧如何敢應。老者微微搖頭,也不催逼,和他拉拉雜雜扯起前線幾個將領的趣聞軼事,湘湘對關麟征覃異之等人一點興趣也沒有,沒得到回復,在兩人身邊繞來繞去,心裡跟貓抓一樣。

  很快,兩人商談完畢,分道揚鑣,胡長寧催促湘湘趕快回去,一頭鑽進後援會的聯絡處再不見出來,湘湘氣悶不已,找了輛人力車回家討主意。

  沒聽她說完,奶奶迎頭敲她一記,惡狠狠道:「你瘋了不成!」

  湘湘捂著頭氣鼓鼓道:「那孩子跟平安差不多大,好可憐,都快餓死了!」

  奶奶還想去敲,湘湘一溜煙跑了,奶奶手舉了半天,看到薛長庭瞭然的目光,朝他訕訕一笑,腳上如灌了鉛,怎麼也提不起來,只得扶著牆壁摸進庫房。

  日已西斜,薛長庭收了棋盤,吧嗒吧嗒抽長長的水煙袋,煙霧裊繞間,整個人有不真實的感覺,湘湘送了些厚實的餅子去孤兒院,回來推開門一看,還當自己走錯了地方,尷尬地招呼一聲,把秀秀扯進廂房嘀咕一陣,很快就都笑眯眯出來了。

  薛長庭和奶奶交換一個會心的眼神,但笑不語,小滿和湘水衝進來就癱軟在地,湘水抽抽搭搭道:「已經開打了,我怎麼把我哥弄回去啊,我爺爺會打死我的……」

  奶奶懶得理他,轉身走了。有這樣的兄弟小滿也覺得丟臉,一躍而起,惡意地踹他一腳,鑽進廚房找吃的。

  湘水到底還是知道自己被人瞧不起,很努力地憋氣想停下來,只是淚水怎麼也流不幹,乾脆自暴自棄,坐在梧桐樹下抱著膝蓋哇哇大哭。

  最後還是湘湘看不過眼,將熱毛巾遞到他面前,湘水啞著嗓子道:「湘湘,跟我回去吧,長沙太可怕了。」

  湘湘苦笑道:「國難當頭,現在哪裡還有不可怕的地方。」

  彷彿是為了印證她的話,只聽轟隆一聲巨響,不知何處遭了殃。奶奶突然發了瘋,跳到院子里叉著腰指天痛罵,「殺千刀的日本鬼子,有本事不要偷偷摸摸丟炸彈,要打進長沙,我跟你們同歸於盡!」

  湘水張口結舌,湘湘突然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情感,彷彿渾身在火上炙烤,冰冷的血終於慢慢沸騰起來。

  胡劉氏走進門,被一家人齊聚的陣勢嚇了一跳,湘湘連忙湊過去說今天的事情,胡劉氏讓她把孩子送到新開的難民收容所。原來,前方戰事一起,很多人都逃難進城,救援會的幹事另外覓得一個殘破的小學校作為臨時收容所,正在文昌閣附近,由救援會的人統一分派大米煮粥,還分派了兩名醫生,不至於讓難民餓死病死。

  大家都知道這是杯水車薪,卻也只能儘力而為,奶奶淡淡道:「現在還不趕緊幫忙做事,要是鬼子進了長沙,腦袋一掉,說什麼也沒用了。」

  「就是!鬼子過的地方就跟洪水過境一樣,連人帶東西全都一掃而光,真是乾淨!」一個嘶啞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小陳把憔悴的臉從門縫裡擠進來,笑吟吟道,「南京不就是那樣子!」

  眾人心頭髮寒,再沒了聲音,小陳走到秀秀身邊,嬉笑道:「好秀秀,給我弄點吃的吧,我已經餓了幾天了!」

  一股酸臭撲鼻而來,秀秀卻沒有退開,深深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地往後面走。奶奶跟了上去,經過小陳的時候輕聲道:「快洗洗等吃飯!」

  小陳猛一低頭,笑得像在抽風。

  湘湘將胡劉氏拉到一邊,悄悄提出收養那孩子的想法,胡劉氏當然求之不得,把那孩子的情況細細打聽一番,轉頭就去收拾小平安的衣物。

  得到她的首肯,湘湘膽氣十足,又去找小滿嘀咕,尋求最廣泛的同盟,小滿自然樂意,興沖沖地馬上就要去找人,湘湘吃吃直笑,「明天把他們送到收容所再說也不遲啊!」

  兩人面面相覷,沉默半晌,突然撲哧一笑,輕輕碰額頭。在戰爭的威脅里擔驚受怕多日,炮聲響起的時候反倒不擔心了,極力地想保持笑臉。親人在前線,擔心沒有用,抱佛腳也沒有用,只有好好地活,好好地笑,才能對得起勇赴國難的男兒。

  小陳的恢復力實在驚人,聽到他中氣十足地嚷嚷吃飯,小滿腦中靈光一閃,突然捕捉到什麼不好的信息,連忙將他拉進來,惶然道:「姐夫是不是出事了?」

  薛君山這次真是豁出去了,從十四號那天出去到現在還沒回來,而湘北的戰鬥已經打響,他當然會想到這最壞的可能。

  小陳咧嘴一笑,拍拍他肩膀道:「你就放一百個心吧,我大哥本事大著呢!」說話間,他的目光飄忽,瞥見湘湘紅通通的眼睛,突然泄了氣,靠著牆慢慢坐倒,顫聲道:「鬼子有那麼多飛機,一刻不停地轟炸,好好的人一下子就成了一堆血肉,怎麼打!怎麼打!」

  小滿下意識看向湘湘,從她眼中看出同樣的恐懼和驚惶,懂事以來第一次想歇斯底里地大哭一場。湘湘撇開臉,擦了擦腮邊的淚滴,挺直了胸膛走出去。

  反正吃一頓少一頓,奶奶不想再吝嗇,有了她和秀秀的巧手,晚餐自然很豐盛,只是大家都胃口欠佳,桌上的菜幾乎沒動什麼。

  看大家準備散了,奶奶筷子一放,正色道:「你們別嘀嘀咕咕了,明天小滿和湘湘去把那個孩子領回來,還是取名平安,以後他就是我嫡親的重外孫子,我死了,他也要披麻戴孝!」

  「媽,說這種話做什麼!」胡長寧一步邁進來,皺著眉頭道,「能活著都不容易,別整天把『死』掛在嘴上!現在前線吃緊,傷兵、糧食、急救醫院、供應前方物資和宣傳等等都要人,家裡的人都別閑著,能做什麼做什麼,別老想著自己家這攤子事情!」

  他接過胡劉氏絞好的熱毛巾擦了擦臉,聲音帶著一絲慍怒,「都什麼時候了,張口閉口把人家孩子往家裡領,你們當是救人么,收容所里上千個孤兒,你們怎麼不都領回來!」

  第一次看到父親發這麼大的火,幾人都不敢吭聲,湘湘一片好心被他說得一無是處,淚珠子大顆大顆往下掉,哪裡憋得回去,嘟噥道:「我是想治好姐姐,平安回來了,她肯定慢慢會好起來!」

  話音未落,門口傳來湘君怯生生的聲音,「平安回來了嗎,我也要去接他!」

  挨了胡長寧一頓罵,加上湘君的情況確實不能帶孩子,那個孩子到底還是沒領回來,湘湘第二天就把那群孩子連同劉爺爺送進收容所,還拉上秀秀每天去照顧孩子。小滿和湘水則為前線官兵記錄整理物資供應,忙得腳不沾地,小滿還搜刮來一套軍裝,穿起來像模像樣,只不過胡長寧嚴禁他穿出去,只能在家過過乾癮。

  民國二十八年的中秋佳節並沒有因為隆隆炮聲推遲,這是個團圓的節日,只是真正能團圓的家庭少得可憐。

  入夜,幾個孩子早早趕回來團聚,小滿不知從何處弄來兩個月餅,大家傳遞著「欣賞」一氣,奶奶接過去用碟子裝好供奉在菩薩老爺面前,說要等菩薩老爺吃了大家才能吃,保佑所有人平平安安。

  笑鬧聲里,一輛吉普車風馳電掣而來,在胡家門口嘎地一聲停穩。小滿正在院中炫耀威風凜凜的軍裝,聽到聲音,大叫一聲:「姐夫回來啦!」猛地把門拉開,看到一雙血紅的眼睛,還當自己看錯了人,驚叫道:「顧大哥,你不是在打仗么?」

  不過幾天的工夫,顧清明如同變了一個人,顴骨高聳,眼窩深陷,眼中滿是血絲,似乎幾天幾夜沒睡,只有軍裝還是乾淨如新。湘湘沒來由地心疼,想起他絕情的話語,滿心懊喪,悄悄從樹後挪出來一些,希望他能看到自己。

  然而,顧清明對滿院子人視若無睹,脫下帽子托在手裡,挺胸抬頭走進來,在奶奶面前站定,來個九十度的鞠躬,久久不起來。

  死一般的寂靜中,薛長庭的水煙袋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奶奶體微微搖晃幾下,用力推開身後秀秀攙扶的手,從顫抖的嘴唇里擠出兩個字,「君山?」

  看到顧清明微微搖頭,湘水一下子坐倒在地,仰面看著圓圓的月亮,再也支撐不住身體,重重躺下來,眼睛也不知道眨,把天空中的月亮看成許許多多的笑臉,又看成呼嘯而過的炮彈與飛機。

  「什麼時候的事情?」奶奶看向月亮,腦海中風起雲湧,許許多多往事想衝出來,又有更多的往事想逃避遮掩。

  「請節哀!」顧清明聲調平緩,彷彿在陳述無關緊要的事情,只是月光下臉上遍布水痕血痕,無端端生出幾分猙獰的氣息。

  無人回應,薛長庭又撿起水煙袋,吧嗒吧嗒抽得更急。

  「他們遇到的是第6師團,打南京的!」

  眾人瞳仁不約而同緊縮,臉色驟然猙獰,像是看到空氣里的魑魅魍魎。薛長庭水煙袋再次掉落,打破了這恐怖的靜謐,小滿的喉嚨里咕隆著無數個聲音,終於有一個奇特的尖利聲音衝出來,「拼了!拼了!」

  顧清明說完起身,將帽子緩緩戴上,轉身就走。奶奶終於回過神來,大叫道:「慢著!」說著,她瘋狂地跑進房間,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兩個月餅,語無倫次道:「保佑你的,保佑你們的,吃吧,吃吧!」

  顧清明再次深深鞠躬,如來時一般,迅速消失無蹤。院中再次安靜下來,小滿想把湘水拉起來,第一次卻沒拉動,湘湘也來幫忙,看到湘水臉上縱橫交錯的淚痕,腿一軟,跪倒在他身邊,哀哀道:「那是打南京的鬼子,你哥不虧啊,你回去可以交差了,別哭了,哭有什麼用,鬼子不會滾蛋,你哥也回不來了……」

  湘水用力甩了自己一巴掌,卻自己爬起來,猶如離魂一般往外走,幾人都沒反應過來,等他消失在黑暗中才追出去,想當然的早不見蹤影。湘湘和小滿要秀秀照應家裡,連忙提著馬燈出門找,電力仍然沒有恢復,路上漆黑一片,很多人在路邊燒紙錢祭拜,哭聲一片。

  兩人磕磕碰碰走了許久,到了文昌閣附近突然熱鬧起來,前方在拚死苦戰,這個中秋節對長沙人來說不再代表團圓,為了安撫大家的情緒,政府派出一個宣傳隊來到收容所,在街頭的廢墟上搭起簡陋的高台唱花鼓戲。

  「小劉海,在茅棚,別了娘親嘎啊啊,背扦擔去山林走一程哪,家不幸啰,老爹爹早年喪命啰……」

  好久沒聽到這熟悉的曲調,湘湘有些興奮,可是前面人頭攢動,哪裡擠得進去,急得在後頭蹦蹦跳跳,沒留神後腦勺上被狠狠敲了一記,剛想咆哮兩句,到底想起這會不是看戲的時候,還有正事要做,脖子一縮,乖乖由著小滿拖出來。

  剛到無人處,後頭傳來一個氣喘吁吁的聲音,兩人回頭一看,孤兒院的劉爺爺拖著他們看中的那孩子往這邊擠,滿臉堆笑道:「小姑娘,還不回去陪你家人過節!」

  孩子還沒名字,大家都順口叫他「毛毛」,他正睡得迷迷糊糊,看到湘湘,眼睛一亮,朝她遙遙伸手,大叫道:「餅餅,餅餅!」

  湘湘來的時候經常會帶餅子,他還不會叫人,倒把餅餅記下了。劉爺爺有些赧然,輕輕敲了他一記,毛毛撲上來抱住湘湘的腿,仰著頭齜著小白牙討好地笑,湘湘摸摸他小腦袋瓜,嘿嘿笑道:「姐姐出來找人,沒帶餅餅,明天再給毛毛帶餅餅好不好?」

  劉爺爺將小滿拉到一旁,壓低聲音道:「我知道你們是好人家,而且剛沒了孩子,毛毛你們領回去吧,有吃的就行,他很好養的。」

  見他沒有回應,劉爺爺垂下頭強笑道:「孩子,是我太心急,有些強人所難,你們已經做了很多,謝謝!」

  劉爺爺深深一躬,回頭去牽毛毛的小手,毛毛當然不肯,卻也不哭鬧,一個勁往湘湘身後躲。湘湘惦記著找人,連忙哄他回去,小滿心頭一酸,怔怔看向湘湘,沒想到她也在看自己,目光中似有無限凄楚,他不由得生出幾分豪邁之氣,暗忖:反正為她當了十幾年擋箭牌,也不差這一次吧。即使在長沙養不活人,也可以拖著孩子到鄉下去,山裡田裡都是吃的,肯定餓不死。

  第一次做出這種重大決定,他心中還是有幾分忐忑,將毛毛抱起來強笑道:「湘湘,你反正跑不動,先把他帶回去吧,我再去看看,湘水人生地不熟,肯定沒地方去,實在找不著就算了,腿長在他自己身上,要回來自己會回來。」

  毛毛聽得分明,揮舞著小手歡呼,「餅餅餅餅……」

  劉爺爺還想跪謝,小滿眼明手快,迅速將他扶起,朝湘湘使個眼色。湘湘連忙接過毛毛,這小傢伙兩條手臂雖然細瘦,比小平安的力氣還要大,一箍上她的脖子就不肯放手,眼巴巴地看著她,似乎生怕她反悔。

  小滿不願再耽擱,交代湘湘一聲,拔腿就走。劉爺爺無意糾纏,佝僂著背脊離開,隨著遠處的歌聲輕聲唱道:「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啰……小劉海你是我的夫啰……」

  湘湘抱著毛毛沒走出幾步,天空突然響起一陣尖銳的噓聲,一種奇特的光亮閃過,緊接著是劇烈的爆炸聲,頓時地動山搖,空中飛沙走石,斷肢殘掌帶著血霧橫飛,四處蒸騰起一層黑色塵灰,讓人幾欲窒息。

  湘湘擦擦眼睛,發出前所未有的恐怖尖叫。劉爺爺已不在原來的位置,頭和身體分了家,不,並不僅僅如此,是整個身體碎裂開來,四散分開,最完整的是腦袋,正停在只剩一寸來高的斷牆上,眼睛還沒閉上。

  而空襲警報姍姍來遲,尖利得猶如催魂。

  湘湘很想落荒而逃,卻又不得不繼續挪動腳步,而劉爺爺臌脹的眼睛讓她有走下去的勇氣,短短的路,她似乎走了一輩子的時光。

  她不敢去看,卻又不得不看,滿地都是殘肢血肉,滿地都是不瞑目的眼睛,那些都是剛剛跟她一起唱《劉海砍樵》的父老鄉親,剛剛都是帶著笑容的活生生的人,他們安安分分,沒有做過孽,沒有殺過人,不應該有這樣的命運。

  東北的百姓、北平的百姓、南京的百姓,中國千千萬萬的百姓,都不應該有這樣的命運,他們卑微渺小,只求生存,不應該被當成牛羊屠戮,或者像今天一樣,死無全屍,到陰曹地府還要繼續痛苦。

  她突然覺得冷,彷彿全身的血都被抽干,只剩下一個乾巴巴的軀殼。走到劉爺爺面前,她慢慢蹲下來,深深吸了一口氣,伸出顫抖的手,想合上他的眼睛,近處響起一個女人凄厲的哭喊,讓她心中繃緊的弦終於斷了,幾乎栽倒在地。

  於是,她看清楚了劉爺爺的眼睛。

  不瞑目!東北的百姓、北平的百姓、南京的百姓,中國死在侵略者屠刀下的千千萬萬百姓,全都不瞑目!不可能瞑目!

  侵略者的屠刀高舉,人命如草芥,每個人都是朝不保夕,活著的人不能繼續等待牛羊般的命運。

  不要怕,不要怕,他們都是你的親人,他們不會害你,天若有靈,會讓這些冤魂安息,讓那些沾滿中國人鮮血的屠夫血債血償!

  原本以為的恐懼和尖叫慌亂通通沒有來,她出奇地平靜,眸中有如古井,微瀾不起。

  那是死而復生之人才有的平靜,她聽到心中有人在嚎啕痛哭,哭劉爺爺,哭小平安,哭湘泉哥哥,哭金鳳在南京的親人,哭活活燒死的傷兵,哭湘江上的冤魂,哭生存多艱的百姓……

  她第一次不是為自己的小情緒而哭,九一八之後,中華大地有無數的冤魂,是該好好為他們哭一場。

  然而,她流不出一滴淚,淚彷彿和心頭的血一樣抽幹了。

  她再次伸手,將劉爺爺的眼睛輕輕合上,四處打量,想為他拼湊出一具完整的身體,讓他入土為安,然而,周圍除兩塊不知主人的血肉和滿地狼藉別無他物,她發了一會呆,將兩塊血肉放在劉爺爺身邊,一轉頭,正對上一雙熟悉的眼睛。

  本是驚喜的故人重逢,只是時候不對地點不對,湘湘喚了金鳳一聲,聲音低微得如同囈語,「為什麼要打仗,為什麼他們要侵略我們,都是一樣的人,為什麼要這麼殘忍地殺來殺去?」

  如果不是她滿身血污,神情凄迷,金鳳還會把她當成以前那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大小姐。金鳳的哥哥曾經參加學生社團,和當年的劉明翰一起,整日宣揚激進言論,金鳳耳濡目染之下,最有愛國熱情,只有湘湘屢屢逃避,甚至一提到這些話題就徑直走人,讓人氣急不已。

  然而,這並不妨礙兩人成為朋友,湘湘才華出眾,有長沙人特有的爽快熱情,而且跟那雙胞胎哥哥小滿在一起時,兩人都像頑童,經常鬥嘴甚至打得雞飛狗跳,真是大家的開心果。

  回想起過去,金鳳心中無比酸疼,輕聲道:「我堂哥在前線跟打南京的鬼子幹上了,哥哥也在前線,生死未卜,說不擔心是假的,但是我知道他們都是憋著氣上去的,死而無憾!」她定定看進那茫然的眼中,一字一頓道:「我哥以前說過,鬼子想三個月滅亡中國,那是做夢!只要從我做起,人人奮起抵抗,中國就不會亡!」

  聽到有人召喚,她轉身就走,留下凄厲的裊裊餘音,「我不相信他們能殺光中國人!」

  大火之後胡家一直緊閉的大門終於大開,奶奶搬了條靠背椅出來,冷著臉坐在門口,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薛長庭拎著煙袋在屋子裡轉來轉去,一直淡然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鬆動。

  秀秀出不了門,蹲在牆角急得嗚嗚直哭。胡長寧氣得直跺腳,卻拿奶奶一點辦法都沒有,胡劉氏見他像無頭蒼蠅,一直坐不下來,連忙搬了椅子出來,輕言細語道:「你別急,外面太危險了!」

  胡長寧悶悶道:「你也不看看,這是犟的時候嗎,收容所那裡死了不少人,那就是湘湘經常去的地方,你擋在門口算怎麼回事,人死在外頭你難道不去收屍!」

  「呸呸呸!」胡劉氏連忙捂住他的嘴,見奶奶滿面怒容,連忙把他拖到一旁坐下。

  湘水跌跌撞撞跑回來,遠遠就大叫道:「湘湘和小滿沒事,他們在幫忙,要我回來報平安!」

  大家心裡的石頭落了地,奶奶緩緩起身,一個趔趄,差點栽倒在地。湘水連忙衝上來扶,奶奶突然發了毛,劈頭蓋臉打去,大吼道:「你跑什麼跑,找死是不是!」

  湘水直挺挺跪下來,硬挨了兩下,低低嗚咽。看到他紅紅腫腫的眼睛,奶奶腦中轟地一聲,有什麼東西塌陷下來,抱著他嚎啕痛哭,「我的寶貝孫啊,你們千萬別有事,送了一個又一個,我怎麼受得了啊……老天爺啊,你們怎麼不幹脆先把我收了,不要收我的寶貝孫子,讓我遭這份活罪……」

  看著祖孫倆抱頭痛哭,眾人都垂淚不語,奶奶回過神來,把臉一擦,起身拎著湘水的耳朵罵道:「以後乖乖跟我蹲在家裡,不準亂跑,你爸爸就剩下你一個,要是你也有個三長兩短,你要我怎麼跟他交代!」

  湘水聽出了濃濃的關心,裝模作樣地嗷嗷叫,奶奶終於放手,探頭出門看了一氣,回頭憤憤道:「什麼都不會做,幫什麼忙,我看就是幫倒忙!」

  湘水筋疲力盡,就勢往地上一癱,生怕兩人被自己連累了,梗著脖子道:「他們是真的在幫忙!」他頓了頓,顫聲道:「幫忙收集碎屍去埋。」

  奶奶猛地回頭,瞪得眼珠子幾乎掉下來,湘水還當她又要發難,抱著頭哀嚎道:「是真的,他們就在爆炸現場,差一點點就沒命了!」

  只聽一聲悶響,胡劉氏轟然倒地,胡長寧連忙將她搬到沙發上躺下,幾下將她掐醒,胡劉氏一睜眼,死死抓在他手腕,胡長寧嘆道:「活著就是萬幸,不要提了。」

  胡劉氏收回手,嘴唇顫抖良久,卻始終沒有說出什麼,胡長寧將她攬入懷中,長長嘆息。

  客廳的落地鐘敲到第三聲,昏昏欲睡的奶奶一躍而起,同時驚醒的還有在客廳門口打盹兼打望的湘水,兩人衝到院子里,卻見薛長庭笑吟吟走進門,手裡還抱著一個兩歲左右的小男孩,小男孩已經睡得正香,臉上淚痕未乾,還不時在夢中抽噎。

  看到孩子,奶奶心裡有說不出來的歡喜,薛長庭連忙將孩子交給她,強笑道:「這是毛毛!」

  奶奶微微一愣,也不多說什麼,目光落在門口躲躲藏藏的那兩人身上。兩人還好都沒受傷,身上臉上血跡斑斑,眸中驚懼悲凄之色難掩。奶奶鼻子一酸,輕聲道:「快去收拾一下,我去熱菜。」

  聽到動靜,大家都沖了出來,分頭忙活,胡劉氏去找衣裳,秀秀打水給大家洗澡,一貫奉行君子遠庖廚的胡長寧找不到地方插手,乾脆去廚房幫忙。

  人多辦起事就是快,等幾個孩子都收拾好坐在飯桌旁,豐盛的飯菜也上桌了。秀秀把湘君叫起來,一家人坐定,薛長庭捻須笑道:「這餐團圓飯雖然推遲了一些,大家都在就是萬幸,廢話就不說了,吃飯吧!」

  聞到飯菜香,毛毛早就醒了,暈乎乎還當自己在做夢,大張著嘴直直看著桌上,竟不知如何動手。

  小滿和湘湘自知有些魯莽,都不敢說話。胡長寧看著幾個可憐的孩子,心疼不已,把毛毛拉到身邊輕聲道:「你以後叫薛平安好不好?」

  薛長庭被說中心事,頓時老淚縱橫,一直迷迷糊糊的湘君突然尖叫一聲:「平安?平安在哪裡?」

  毛毛嚇了一跳,倒也知道這些都是好人,剋制著滿心恐懼,顫抖著努力發出兩個音:「平……安……」

  下一秒,他已落入一個溫暖的懷中,媽媽的懷中。

  湘君摸摸小傢伙細瘦的手臂,茫然的目光瞬間黯淡下來,將一塊扣肉夾到碗里,用筷子拆開,一點點送到他嘴裡。小傢伙何曾受過這種優待,圓溜溜的眼睛一直睜得牛大,在大家的臉上看來看去,終於從幾個陌生人竭力擠出的溫柔笑臉讀出什麼,吃得半飽之後,眼睛笑得像兩彎月牙。

  湘湘卻是連筷子也舉不起,抱著碗發了半天呆,大家都沒什麼胃口,小滿順手給她夾了點她平時很喜歡吃的肚絲,湘湘稀里糊塗吃了下去,腦海中沒來由地閃過某個拚命要遺忘的畫面,頓時胃裡翻江倒海,捂著嘴狂奔而去。

  奶奶把筷子啪地放下來,冷冷道:「什麼毛病,逞什麼能,浪費糧食!」

  湘水追了出去,見她吐得滿臉扭曲,淚痕遍布,心頭一陣發緊,倒了一大杯水送到她手邊。她漱漱口,又洗洗臉,拿著毛巾發獃,腦子裡又閃過炮聲隆隆,血肉橫飛的場面。

  湘水囁嚅道:「湘湘,去休息吧。」

  湘湘目光飄忽地回頭,也不答話,喝了一口水,繼續吐得撕心裂肺……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鐘再次敲響,她終於失去嘔吐的力氣,靠著梧桐樹硬撐著站穩,把湘水遞過來的芝麻豆子茶一飲而盡,這才發現大家都出來了,臉上皆是水光閃閃。

  她用力擠出笑臉,斷斷續續道:「不要擔心,我真的不怕了,沒什麼可怕的。我想通了,像湘泉哥哥那樣能上戰場殺鬼子,死了也值得,老老實實在家等,說不定會有飛來橫禍,結局既然沒有不同,那就跟他們拼了,讓日本鬼子知道,我們中國人是打不垮的!」

  她說得很慢,每一個字都用了全身力氣,小滿一步步走過去,輕輕和她碰額頭。她扶著他的手臂,終於找到支撐,癱軟在他懷裡。他也沒有拆穿她堅強面具的打算,和她緊緊相擁,緊握拳頭,咬著牙一字一頓道:「總有一天會把他們趕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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