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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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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民國三十五年二月十六日,一行人從重慶啟程飛到漢口,又從漢口來到長沙,湘湘在近鄉情怯之外,多出心驚肉跳的恐懼,若不是有顧清明和活潑可愛的念親陪伴,真不知該如何度過這痛苦的旅程。
  鬼子投降後,顧家上下就一直在籌劃回湖南一趟,了結眾人的心愿,只是她自小滿過世後不但失去了雙胞胎,身體也垮了,纏綿病榻近一年,剛剛有所好轉。
  不顧父親的反對,顧清明聽說蔣委員長委派葛先才將軍去衡陽搜尋陣亡將士遺骸,毅然決定帶著妻兒同行。湘湘自然恨不得飛回家鄉,蘇鐵和毛毛也想回長沙看看,顧老先生無可奈何,親自帶著一家大小出發,來長沙和湘潭拜祭親家。
  長沙仍然是一片破敗景象,事隔多年,還能從焦黑的斷壁頹垣看到當日大火的慘狀,讓人不忍多看一眼。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鋪子招牌,熟悉的辣椒香,親人的音容宛在,如今卻陰陽永隔,湘湘不想讓大家擔心,悄然蜷成一團,抵禦那潮水般的痛,毛毛眼珠一轉,打著膝蓋咿咿呀呀地唱,「小劉海啊,在茅棚哪,別了娘親吶哦……」
  聽他捏著嗓子唱胡大姐,大家忍俊不禁,湘湘終於展顏,悄然鬆懈下來,痴痴看著車窗外,心頭空空茫茫。
  終於到家了!
  大家都在街口下了車,清晨寒風料峭,顧清明都有幾分哆嗦,何況大病未愈的湘湘。顧清明輕輕拉住她冰冷的手,卻被她溫柔地推開,兩人四目相對,湘湘勉力勾起嘴角,朝他搖了搖頭。
  顧清明不再堅持,站在風來的方向,毛毛越過兩人跑了兩步,怯生生回頭,將手伸向湘湘。
  面對孩子無助的眼神,湘湘這一次沒有拒絕。顧清明接過一身紅彤彤的念親放下來,輕聲道:「這裡就是你媽媽的家。」
  念親顯然並不明白媽媽和家和爸爸的家有什麼區別,對他來說,家只相當於好吃的和舒服的床,這是他第一次出遠門,早就累壞了,聽說回到家,撒開兩條肥嘟嘟的小短腿就跑,越過湘湘的時候還衝她回頭得意洋洋地笑了笑。
  「小滿……」湘湘腳步一頓,某個名字在腦海中以排山倒海的勢頭衝出來,一聲又一聲,凄厲哀傷,如百鬼夜哭,孤魂遊盪。
  念親那臭美的模樣,可不就是第二個小滿!
  也許是念親長得太像年畫里走出來的寶寶,念親的笑聲一路響過去,街邊忙碌的人們突然安靜下來,都停下手裡的活計,遙遙張望。一位白髮白須的老人家迎面而來,使勁揉了揉眼睛,顫巍巍朝念親伸出雙臂。
  念親現有的認知里,他就是所有人的寶,喜歡他才是理所應當,不過環境不同,他還是不敢冒昧,停住腳步,遲疑著回頭討主意,見湘湘微笑著點頭,那還了得,咯咯笑著撲了上去,揪住長長的白鬍子不肯放。
  老人家齜牙咧嘴地笑,獻寶一般將念親送給街邊的鄰居們看,念親愈發得意,對一個娃兒脖子上的長命鎖產生了極大興趣,掙扎著要下來,老人家被他鬧得沒法,只好把他交給一個年輕媳婦。
  「吧唧」一聲,念親在年輕媳婦臉上重重親了一口,趁她發傻之際,成功脫逃,直撲那娃兒的長命鎖,把他嚇得哇哇大哭。
  娃兒的爸爸趕緊將長命鎖取下來掛在念親脖子上,念親終於心滿意足,撒腿就跑,準備去炫耀自己的戰利品。
  瞥見顧清明鐵青的臉色,毛毛悄悄抖了抖,慌忙攔住念親,沖那老人家高聲道:「王爺爺好,我們回來了!」
  街上更加安靜,只有念親的笑聲在久久迴響。
  不知道是誰開了頭,嗚咽聲漸漸蔓延,越來越多的人從各個門走出來,目光殷切,許多人滿面水光,彷彿在迎接遠遊歸來的孩子。
  顧老先生用顫抖的手將拐杖握緊,慢慢回頭,楊秘書前去攙扶,被他匆匆避過,不禁有些茫然,一直低垂著頭跟到街口的車裡。
  「愧不敢當!」顧老先生用四個字做出解釋,將車門關上,垂著頭沉默不語。
  受到這樣的歡迎,念親驚詫片刻,立刻習以為常,竟學著爸爸的樣子將手背在身後,搖頭晃腦地享受人們的關注目光,怎麼看怎麼可愛。
  老人家撲哧笑出聲來,彎彎腰去牽他的手,念親生怕他搶走屬於自己的隆重待遇,朝他認真地搖頭,回頭去拉薛平安當自己的保護神,表示有人照應,朝老人家歉意一笑,緊走兩步超過了他。
  這樣一看,小傢伙還真像小滿那好面子的鬼精靈!大家忍俊不禁,見這個異鄉男孩並不是表面那麼難以接近,膽大些的孩子都跑了出來,跟著他們的腳步嬉笑打鬧,剛剛悲傷的氣氛頓時煙消雲散。
  顧清明徑直走到那送長命鎖的父子面前,剛想開口,一個老奶奶堵在他面前,哽咽道:「別說見外的話,孩子喜歡,我們真的很高興!」
  那父親把娃兒放下來讓他去玩,一躬到底,顫聲道:「鬼子打跑了,我們都要謝謝你們一家!」
  顧清明哪裡敢受,退後一步,匆匆去追湘湘。來不及了,湘湘在一群孩子簇擁下已經疾步走到胡家公館近前,重重跪了下去。
  公館大門開著,門內門外香燭遍布,紙錢灰漫天飛舞,猶如人間鬼蜮。門口威風的石獅仍在,高牆仍在,只是裡面已經成一片斷壁殘垣。

  院子里焦黑的梧桐竟然還沒有死,早早地在頂端發出絨絨的新綠,讓人心頭驟停,又在恢復跳動之後,暖意橫生。
  湘湘無力起身,更無力哭喊,一路膝行而去,趴在門檻上發出歇斯底里的慘嚎,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通通掏出。
  念親目瞪口呆,一邊試圖攙她起來,一邊四處張望求救。只是毛毛不管不顧,自己也跪了下去,剛剛跟他玩鬧的孩子都閃在一旁,滿面不合年紀的嚴肅,而旁邊的老爺爺老奶奶都成了淚人,絲毫指望不上。
  最寵他的蘇醫生來了,念親眼睛一亮,撲上去將他一直往媽媽身邊拉,這一次他仍然失望了,蘇醫生就勢撲倒在台階上,匍匐在地上哀哀低泣,以頭搶地,如同瘋了一般。
  念親把最後的希望放在最討厭的爸爸身上,知道爸爸不喜歡看自己哭,緊閉嘴巴仰望他,拚命朝媽媽那裡指。他終於成功了,爸爸抱起他,將他送到媽媽懷裡,將他們母子緊緊抱住,渾身顫抖。
  顧清明已經設想過許多次,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卻完全沒有想過會燒得這麼慘,幾棟屋子全部燒成了黑殼,黑漆漆的瓦礫遍地,四棵梧桐樹仍然高聳,卻成了四根黑色柱子,幾乎辨不出這裡曾經住過人。
  湘湘不知想到什麼,輕輕推開他,跌跌撞撞衝進瓦礫里,從廂房的位置開始細細搜尋。念親終於明白這一次的旅行並不是那麼好玩,將整個身體塞進顧清明的懷裡,再不敢多看一眼。
  顧清明將他拎出來,一步步走到湘湘身邊,見她狀若癲狂,蹲下來對念親柔聲道:「這裡是媽媽的家,也是你的家,千萬記得!」
  念親左看看右看看,怎麼也看不出來這裡是「家」,還當被他們遺棄,甩手就跑,一邊哭喊要爺爺。
  顧清明氣得額頭青筋直跳,看到湘湘那個要死不活的樣子,想起這近一年來的煎熬,真恨不得掐死她然後自殺,從此跟她家人一樣,一了百了,不用再活著受罪。
  鬼子打跑了,該是報答他們恩情的時候,親人竟然都撒手塵寰,讓人情何以堪!
  牆角的香散發出裊裊煙霧,讓空氣里有了一種不真實的味道,猶如與黃泉只有一步之遙。他被自己的想法嚇得無端端打了個寒戰,突然想起在這裡的美好時光,悲從心起,頹然跪倒。

  膝蓋和瓦礫碰撞的聲音此時聽來頗有幾分驚心動魄,搜索徒勞無功的湘湘悚然一驚,木然回頭,囈語一般輕道:「我家沒了。」
  在這裡聽來,這四個字就如一把尖刀,捅進心裡還不算,還要狠狠攪上一攪,非得讓人胸口鮮血淋漓才罷休。聽到這句,蘇鐵拉著毛毛邁進來,站在梧桐樹下仰望蒼穹,彷彿不知身在何方,眸中滿是滄桑。重回舊地,毛毛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死死抱著他的手臂,眼珠子滴溜溜地轉,滿面驚惶。
  蘇鐵能留到今天,不僅僅因為湘湘日復一日的重病,還因為顧老先生十分看好他,讓薛平安和念親都認了他做乾爹。顧清明知道他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況且真正為胡家做了不少事情,而且蘇鐵的性格清冷,在同齡人中算是能說上話的,對他的態度也轉變許多。
  蘇鐵淡淡掃了湘湘一眼,對毛毛正色道:「我知道你一直想回來,現在回來了,你想留下來么?」
  毛毛拚命搖頭,將他抱得更緊。
  看到湘湘閃爍的目光,顧清明慢慢伸出雙臂,一字一頓道:「你的家在這裡,走吧!」
  他的目光無比堅定,讓她的心漸漸被填滿,她淚流滿面道:「胡家的人都沒了,我們的雙胞胎也沒了。」
  第一次聽到提起這件事,卻是在這種情形之下,等於在顧清明心上的傷口再撒上一把鹽,他深呼吸多次,才把那灼痛壓抑下來,幽幽道:「我們還有念親!」
  醫生沒有說錯,湘湘生第一胎沒有調理好,落下了病根,加上小滿犧牲時的影響,造成流產和大出血,人雖然救回來,以後卻再不能有孩子。本來此事瞞著湘湘,誰知蘇鐵那混蛋開誠布公跟她談了一次,湘湘飽受打擊,再次大病一場。
  自去年湘湘生日那天起,他何嘗有一天好過,壞消息一個接著一個,湘湘流產後沒幾天,他得到確切的消息,小滿帶隊去支援張鵬飛游擊隊,半路遇到鬼子伏擊,身中多槍後不想被鬼子俘虜,跳了湘江,後來由朱沛打撈到屍體。秀秀一滴淚也沒掉,埋了小滿後立刻進了游擊隊,完全是豁出命來打,終於求仁得仁,一個月後就與小滿團聚。
  他們團聚了,活著的人還要繼續掙扎,他將垂落的手臂再次提起,無言地表示自己的態度。
  死者已矣,無論如何,他和她以後再也不會分開。
  湘湘定定看著他的手,心中再次開始天人交戰。他們以為自己纏綿病榻,對時事一無所知,卻忘了還有聰明過人的毛毛通風報信。上頭重用了方先覺等人,加上顧老先生是國民黨元老,顧清明重新得到委派是遲早的事情,雖有國共雙十協定在,這場內戰在所難免,到時候該怎麼辦!
  留在長沙么?即使在廢墟上重建公館,孤孤單單守在這裡,肯定生不如死!
  留在湘潭老家?她什麼都不是,誰會理她呢?
  留在顧家跟姐姐們鉤心鬥角?她不能生育了,顧清明也許不在乎,顧老先生也許管不了,並不意味著她們不想管,到時候又該是怎樣恐怖的情形啊……
  她悄然顫抖,再也不敢想下去,這時,蘇鐵拉著毛毛走向大門,用足以讓所有人聽到的聲音道:「好好活著,就是對他們最好的報答!」
  她一直繃緊的弦終於斷了,身體一軟,任憑自己落入他鋼鐵般的臂彎。
  因為顧清明急著去衡陽和葛先才會合,早日開展工作,一家人離開長沙,馬不停蹄往湘潭趕,準備在湘潭住一晚上,第二天再去衡陽。
  從公館出來,湘湘猶如活死人,再無任何聲息。她一直盼著回家,到長沙走了一遍,卻更加不知所措。她高估了對那個公館的感覺,沒有親人,那裡其實什麼都不是。魂牽夢繞的長沙街巷,沒有小滿的嬉鬧陪伴,跟異鄉並無區別,念念不忘的長沙口味菜,沒有奶奶的巧手,簡直味同嚼蠟。
  真的回不去了,她的人生斷了,斷在去年生日那天的陣痛里。最美好的一切一去不復返,這漫長的人生,該怎麼辦?
  並不是只有她一人在沉默。愈靠近湘潭,大家的臉色愈發凝重,當進白塘村的小路遙遙在望,大家紛紛探頭張望,心跳如雷。
  見楊秘書不停地瞄自己,顧老先生雙拳一緊,苦笑道:「別擔心,我不會避開,這是我欠他們胡家的!」
  念親睡了一覺醒來,迷迷糊糊睜開眼睛,聽到這最後幾個字,立刻來了精神,指著自己的鼻子驕傲萬分道:「胡家!我的!」
  顧老先生凄然而笑,連連點頭道:「念親是顧家的念親,也是胡家的念親!」
  坐在前面的蘇鐵似乎從沉睡中驚醒,慢慢回頭看了一眼,顧老先生避開他的目光,用近乎自言自語的輕柔聲音道:「小蘇,到了美國,還請你多多關照!」
  蘇鐵低低應了一聲,顫聲道:「我欠了胡家的情,應該還的!」
  顧老先生終於明白他盡心儘力照看湘湘和薛平安的原因,微微一怔,良久才吐出一口氣,引出胸口一陣悶痛,再也說不出話來。
  恐怖的靜默中,車已經從山間穿過,穩穩停在村口曬穀坪里。守在坪里的秋寶最先點燃竹竿上的鞭炮,朝毛毛狂奔而去,兩人緊緊相擁,哭成一團。
  鞭炮聲接二連三響起,響徹寧靜的山村,胡小秋和朱沛大步流星而來,一個重重握住顧清明的手,一個站在蘇鐵面前垂淚不語。
  湘湘下了車,第一眼就看到對面滿山飄揚的白幡,什麼都沒想起來,人已經沖了出去。
  人們眼睜睜看著一條黑影跳下曬穀坪,衝上一個田埂,一時竟無人能夠做出反應,直到湘湘一腳踩進蓄了水的田裡,才有人驚呼出聲,只是湘湘絲毫沒有受到影響,艱難地爬起來,近乎瘋狂地向對面跑去。
  念親搖搖晃晃追了上來,只是人太小,趴在曬穀坪邊上,怎麼也下不去,他又急又氣,望著呆愣的一群人嚎啕大哭。
  毛毛和秋寶同時跳下曬穀坪,毛毛把念親背好,念親回頭看了一眼,終於絕望,抱著他的脖子小小聲道:「我要媽媽!」
  毛毛沒有辜負他的期望,跟著秋寶在田埂上繞來繞去,一會就到了山崖下。秋寶將念親接過去,讓毛毛先爬上去,自己背著念親一鼓作氣沖了上去,和從小路繞上來的湘湘近乎同時到達。
  「媽媽!」
  聽到念親的呼喚,湘湘終於恢復一絲清明,朝他招了招手,從最近那墓碑開始,一個
  個看過去。
  劉明翰、胡湘君、薛君山、胡湘江、劉秀秀、胡長寧、胡劉氏、胡湘寧、胡湘水……除了她,所有人的名字都在,一個也沒落下,大家在這裡團聚,悠閑地看鄉鄰們作田,看草木枯榮,日升月落。
  原來,這裡才是她的家。她突然理解了秀秀的心情,撫摸了墓碑上「胡湘江」那冰冷的凹痕,只覺渾身脫了力,靠在墓碑上怔怔地笑。
  他們都在這裡呢,死有什麼可怕?
  看到她臉上蒼白而詭異的笑容,毛毛和秋寶交換一個眼色,都嚇得瑟瑟發抖。念親不知察覺到什麼,硬塞進她懷裡,張開雙臂將她死死抱住,低低嗚咽。
  山風呼嘯而過,吹得樹林簌簌地響,真像往日一家人團聚的熱鬧景象。湘湘渾身一個激靈,下意識抱住念親,一種恐怖的痛從心頭散布到全身,幾乎無法呼吸。
  「媽媽……」念親一遍遍地喚,拚命去親她冰冷的臉,恨不得抹平那讓人恐慌的笑。然而,無論他如何哭得撕心裂肺,她始終滿臉木然,毫無反應。
  不知道過了多久,顧清明抓著一把鞭炮過來,點燃扔在墓園高處,在震天動地的聲響里一步步走向妻兒,湘湘終於回過神來,抱著念親踉踉蹌蹌跑到墓園正前方,重重跪了下來,發出歇斯底里的呼喊:「你們看看!你們看看!這是念親!我們回來了!」
  山風陣陣嗚咽,似乎帶來親人的回應。
  「回來了!回來了!」

  第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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