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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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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安靜了多日,大榕樹上守望的孩子突然有了動靜,一陣歡快的竹哨聲響徹整個山村,胡大爺煙袋也沒來得及拿,赤著腳從屋子裡衝出來,笑聲驚得鳥雀呼啦啦逃竄。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家孫女婿那麼厲害,怎麼會打輸呢,你們瞧瞧,鬼子打跑了吧!他們肯定馬上要打回來啦,打跑湘潭的鬼子,打跑長沙的鬼子,全部打跑,這些畜生,這些畜生……」
  胡劉氏綳著神經一路聽過來,似卸下全身的重負,長長吁了口氣,還沒收拾利索出門,胡大爺中氣十足的吼聲很快又響起,「我家湘湘也生了,是個帶把的,我家外孫就是了不起,別人懷十個月,他九個月就要出來,曉得我們等不及……」
  衡陽打成這樣,哪裡會有好消息送來,這明明就是他們打的馬虎眼啊!胡劉氏手裡的梳子無聲無息落了地,暈倒在鏡子前。
  胡長寧不知何時走進來,竟也不去救人,默默撫摸著妻子的白髮,慘白的臉上不見悲喜。
  有了喜事,自然就該慶祝,胡大爺陡然生出幾分豪邁之氣,打扮得十分齊整,叉著腰到處吆喝。不過,稻穀剛熟,老老少少都在搶收,也沒幾個理他,胡大爺頗為沒趣,左看右看,瞥見奶奶這個「仇人」,腦子一熱,老遠就笑開了花,湊上去訕笑道:「十奶奶,恭喜啊!」
  奶奶到鄉里住了兩個月,一直當對方瘟神一般,這還是第一次跟他正面相對,不過,他既然有心討好,她也不能伸手打笑臉人,點點頭算是回應,徑直去問蘇鐵有關情況。
  蘇鐵暗道不妙,腳下如同抹了油,帶著毛毛和秋寶上了山,奶奶氣不過,硬是追到山腳,到底腿腳不行,坐在樹墩上喘粗氣,淚珠大顆大顆落下來。
  自己的孫子她心裡最清楚,這哪裡會是喜事,湘湘身子一直沒養好,到重慶還要成天受氣,孩子早產,能不能保住還不知道,顧家再有權勢,哪裡能從閻王爺那裡搶人,哪裡能還她一個健健康康的孫女!
  朱沛報了信,立刻下田幫忙,胡大爺看得眼熱,真是恨不得從墳里把自家的孫子都挖出來,一瞬間就沒了剛才的勁頭,耷拉著腦袋回到祠堂,猶豫半晌,硬著頭皮進了門,撈起一塊抹布將孩子們的臉擦乾淨,自言自語道:「我知道對不住你們,日本鬼子太兇殘,到處殺人放火,那不是人能做出來的事情啊,也難怪你們拼了命要打,我要是還年輕,也會去扛槍打鬼子!我也是怕胡家幾百年家業就這麼沒了,你們不要罵我,我沒幾年好活了,到了下面,隨便你們處置吧!」
  這些臉實在太年輕稚嫩,他盯著自己枯枝一般的手,將皮拉得老長又彈回去,自嘲地笑笑。胡長寧慢慢走來,靠著高高的門檻站定,賠笑道:「大伯,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胡大爺冷冷道:「不用商量,都在這裡好好待著,你要做事就去教私塾,胡家快死絕了,要趕緊把這些小的都培養出來!」
  「話不能這麼說!」胡長寧從不知要如何跟人爭執,尷尬地笑道,「大伯,現在時局穩定了,我們怕長沙的房子給日本人佔了。」
  「房子重要還是人命重要!」胡大爺將抹布砸在地上,恨恨道,「你家老的糊塗,難道你也糊塗,在這裡好歹能保你一家平安,長沙那是個火坑,你懂不懂!」
  胡長寧說不下去了,左右為難。胡大爺最見不得他這個懦弱的樣子,直後悔當初沒把這孩子強留下來,讓他被那潑婦教成這個樣子,想起剛剛還衝那不要臉的潑婦賠了笑臉,一股無名之火直衝頭頂,罵罵咧咧走了。
  聽到胡大爺的罵聲,奶奶本就打碎的自尊被人一腳揉成了泥,更是一秒鐘也呆不住了,畢竟長沙才是她的家,放著那麼好的房子不住在鄉下受氣,連她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她是個心裡有事就沒法安生的脾氣,立刻來了精神,召喚毛毛。蘇鐵能跑,毛毛卻不能跑,乖乖地下山,聽她說要回去,心裡老大不樂意,男孩子都貪玩,在長沙他只能在胡長寧壓制下讀書,而且有讀不完的書,他為了討大家的歡心不敢說什麼,其實早就有些抗拒,回到鄉下才算如魚得水。更何況現在媽媽沒了,整個家裡都是她的影子,提醒自己的愚蠢,他如何敢去。
  奶奶精明得很,看出他的小情緒,正憋了一肚子火出不來,破口大罵。蘇鐵看出她無理取鬧的意思,連忙讓兩個孩子去田裡玩,好聲好氣道:「奶奶,我正好要去長沙幫人看病,哪天一起走吧!」
  奶奶求之不得,也有些不好意思,轉頭就去收拾東西。胡劉氏到底還是想回家看看,連忙幫她收拾行李,柔聲道:「媽,他們待我們不薄,有話還是好好說吧!」
  這事如何說得清楚,而且誰開口都不合適,胡長寧是個軟趴趴的性子,胡大爺一貫強硬,奶奶把頭一拍,突然想到被刻意遺忘的那個人,打發胡劉氏自己收拾東西,想起剛才太丟臉,連忙從門後摸出拐杖,顫巍巍地拄著拐杖出來了。
  果不其然,毛毛還是不計前嫌跑來扶她,倒是秋寶有點怒其不爭,甩手走了。看著他紅通通的眼睛,奶奶一顆心猶如在油鍋里過了一遍,連頭也不敢抬,生怕山裡頭的湘君跑出來罵人。
  奶奶找到朱沛時,大家正催促他回縣城,村裡的事情用不著他管,看好城裡那一攤事情才是正經。在塘里好好洗了把臉,朱沛嘻嘻笑道:「奶奶,下來,沁涼的呢!」奶奶看水清得喜人,正在躍躍欲試,只聽胡大爺遙遙喚道:「老女人不要下水啊,破壞風水!」
  胡大爺是個老封建,看不起女人,規矩多得要死,村裡人生了女娃別人都不會叫他,反正叫他也不會去。奶奶氣得眼前直發黑,朱沛連忙上來扶住她,正色道:「奶奶,城裡太亂了,到處看到殺人啊!」奶奶渾身一個激靈,垂著頭往回走,朱沛吁了口氣,滿臉黯然。
  旁邊的田裡,水蘭和秀秀正將割好的稻穗堆在一起,水蘭看了秀秀一眼,壓低聲音道:「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奶奶已經念了好久要回去了,你得空去長沙打聽打聽,看家裡怎麼樣了。」
  在鬼子眼皮底下,朱沛自然做事穩妥,如何沒去打聽過,聽她這麼一說,拳頭攥得咯吱直響,一口銀牙幾乎咬碎。兩人看出名堂,不禁瞠目結舌,水蘭看著奶奶的背影,長嘆不已,而秀秀惡狠狠地把手裡的稻穗砸在地上,徑直追了上去。
  胡劉氏從奶奶臉色看出不妥,還當回長沙的事情不成,正要把行李歸原,奶奶按住她的手,眸中掠過奇異的光亮,咬牙切齒道:「你們別走,我一個人回去瞧瞧,看看鬼子兵把長沙折騰成什麼樣子!」
  「那怎麼行!」胡劉氏急得臉色煞白,奶奶瞪她一眼,「怎麼不行,我做事還要跟你報備嗎,我跟小蘇去!」
  胡劉氏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等她出去找人,只得趕緊去找胡長寧商量,果然在祠堂的小院里找到人,看到他滿臉憔悴,毫無生氣的樣子,心疼不已,也不好拿這種小事來煩他,陪著他坐在院子里,默然無語。
  胡長寧何嘗不知道她要說什麼,只是自己力量微薄,哪裡能對付那幫老人家,她不開口,他正中下懷,兩人挨在一起坐著,突然都覺得人世到此若是盡頭,不啻為一種幸福,而湘君夫妻就在山裡,現在去與他們作伴,還省了晚輩顛簸之苦。
  然而,時光怎麼能停止在這一刻,一陣凄厲的唿哨響起,田裡的青年人和孩子瞬間沒了影子,只剩幾個老人家收拾殘局。很快,一輛吉普車緩緩開到村口的曬穀坪,朱沛仗著跟縣城的人熟,怕他們動手,連忙從藏身之地出來,揮舞著雙手相迎。
  蘇鐵交代毛毛看好奶奶,也笑眯眯地迎了上去,胡大爺跟上來,悶悶道:「什麼人?」
  「陳翻譯!」蘇鐵話一出口,看到陳翻譯恭恭敬敬伺候著下車的日軍軍官,腳步一頓,惡狠狠道,「還有好多畜生!」
  胡大爺心一沉,正眼一看,可不就是,陳翻譯這輛車只是打頭陣的,後面軍車裡那些不是畜生是什麼!
  人已經來了,胡大爺如何能跑,只是冷汗太多,腿肚子直打顫,真是一步也走不動了。蘇鐵暗暗叫苦,連忙去扶,看到車上慢騰騰下來的胡長泰,手上不知不覺用了幾分真力,胡大爺正發懵,這下倒被他掐清醒了,看到自己的兒子,突然老淚縱橫。
  從頭到尾,胡長泰猶如行屍走肉,毫無表情,陳翻譯冷眼看著,和軍官說得愈發興緻昂揚,軍官顯然十分高興,頻頻點頭,高高舉起手。
  只聽齊刷刷的悶響,後面的十來個鬼子端起了槍,胡長泰終於結束夢遊,賠笑道:「陳先生,太君這是哪裡不滿意?」
  陳翻譯和他嘀咕一陣,兩人哈哈大笑,蘇鐵在遠處高聲道:「松本桑,什麼事這麼高興,是不是看到野兔子吶?」
  軍官仰頭大笑,用發音怪異的中文道:「蘇桑,恭喜如願以償!」
  蘇鐵心頭一緊,好在早有準備,強笑道:「多謝關心!」
  陳翻譯高高抱拳道:「蘇醫生,不得不說,你真是我們的福星。我們的病剛好,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就從衡陽傳來,方先覺抵擋不住,投降皇軍並接受改編。」陳翻譯斜了胡長泰一眼,見他面如死灰,真有說不出的痛快,大笑道:「他們抵抗了四十七天,害得皇軍費了那麼大的勁,要活下來可沒那麼容易,且不說皇軍不會放他們甘休,□□的飛機天天轟炸衡陽,那可沒管他們會不會被炸死!」
  蘇鐵的手在長袖裡抖個不停,擰著眉頭作沉思狀,嘴角習慣性地上揚,看起來真正心情愉悅,而且為了自己的好事還在努力籌劃。陳翻譯這時候倒給他留面子,擠眉弄眼地笑道:「趕快把人弄回來吧,到時候別忘了請我喝喜酒!」
  蘇鐵笑道:「說定了,到時候不管你公務有多繁忙,一定要去長沙喝酒!」
  「長沙?」陳翻譯愣住了,又立刻恍然大悟,「長沙是省城,確實機會比較多,聰明!」
  「小秋,叫女人做飯!」胡大爺看著那明晃晃的刺刀,什麼念頭都沒了,一心要早些送走這些瘟神。胡長泰點頭哈腰請松本進屋上座,胡大爺親自倒了芝麻豆子茶過來,松本眼睛一亮,頷首道:「早就聽說這是本地招待最尊貴客人的東西,真是百聞不如一見,果真很香很好!」
  有了茶,自然要有點心,胡大奶奶抖抖索索一樣樣擺出來,松本看得眼睛發直,連聲叫好,態度也和緩許多,向胡大爺詢問了許多風土人情,胡大爺一一作答,真是其樂融融。
  裡面如此,外面那些鬼子可沒那麼客氣,大家三三兩兩一隊,本來要將老人家帶走做民夫,被陳翻譯好聲好氣攔了下來,繼而一家家闖進去,從米缸到床鋪翻個底朝天,收穫頗豐,除了陳翻譯交代過的胡家主屋,大家都遭了秧,整個村子雞飛狗跳,鬧得不可開交。
  蘇鐵拉著陳翻譯站在胡家主屋外說話,一邊緊盯著鬼子的情況,陳翻譯笑道:「別擔心,即使是皇軍,他們這些當兵的也不容易,他們出來也沒有白跑的道理。我早就說了,這裡是胡先生和蘇醫生的家,動粗大大的不好!」
  蘇鐵敷衍著應了一聲,擔心奶奶那個烈性子會鬧,趕緊往鄰近那間屋子跑,看到毛毛將奶奶抱得死緊,一顆心又懸了起來,冷冷道:「你想害死全村,就拿刀上去給人當靶子,自己先被戳成蜂窩!」
  毛毛知道利害,抱得更緊,嗚嗚直哭。奶奶也是一時被怒火蒙了心,很快平靜下來,軟軟坐在門檻上,又迅速被毛毛拉進屋子裡。
  蘇鐵朝毛毛比個手勢,示意千萬不能出去,關緊房門轉身就走,聽到坪里一聲慘叫,驚得魂飛魄散,飛撲而出。

  「瘋婆子!瘋婆子!你不想活了是不是!」陳翻譯捂著額頭,一邊躲避胡三奶奶瘋狂的追打,一邊痛罵不休,胡三奶奶滿頭白髮飄散,眼睛瞪得銅鈴一般,面目無比猙獰。
  松本和兩個衛兵率先衝出來,身後跟著滿臉恐慌的胡大爺和胡長泰,胡三奶奶見到鬼子,眼睛紅得似要噴血,抄起棍子瘋狂地撲來。松本並不躲避,眉頭擰成一條線,手一直按在腰間,而他身後的衛兵早就端著槍瞄準,松本瞥見渾身瑟瑟發抖的胡大爺,嘴角一勾,微微抬手,兩人又同時把槍放下來。
  朱沛和蘇鐵幾乎同時撲上去,同時奪過胡三奶奶手裡的棍子,為了棍子兩人還發生了小小的爭搶,面面相覷一陣,同時鬆手,棍子哐當掉在地上,蘇鐵緩緩拾起,當著松本的面折斷扔開,大步流星鑽進堂屋,端起茶盤裡一杯香噴噴的芝麻豆子茶,也不管燙不燙,一口喝了下去,嗆得咳聲如雷。
  朱沛制住胡三奶奶,連聲道:「她是個瘋子,她是個瘋子,瘋了好多年了……」
  「滾開!」陳翻譯追上來一腳踢開他,將兩人一起踢倒在地,又追上來一連踢了她好幾腳。他穿的是皮靴子,一腳下去只聽身體的悶響,一群女人全都哭了出來,捂著孩子的眼睛,再也無人敢看。
  胡三奶奶在地上滾出老遠,慘嚎震天,根本爬不起來了。陳翻譯仍然不解恨,飛起一腳,正中她的心窩,見她吐了一大口血,張著嘴發不出聲音,心裡算是暢快些許,拍拍手沖胡長泰喝道:「這次是碰到我,要是打了皇軍,你們全村人的命都不夠抵!」
  胡長泰唯唯諾諾,哪裡還敢做聲,胡大爺橫下心來,厲聲道:「長泰,胡汪氏打傷客人,惡意挑起干戈,胡家容不得這種女人,動家法!」
  松本眉頭一挑,悄悄退了一步,好整以暇地看好戲,陳翻譯連忙樂呵呵來跟他解釋什麼叫家法,松本連連點頭,笑得無比開懷。
  無人應對,胡長泰匆忙轉身,被胡大爺一煙袋鍋子敲在後腦勺,再也不敢動彈。胡大奶奶撲通跪下,明知無法討饒,旁人怎麼拖怎麼勸都不肯起身。
  暈厥過去的胡三奶奶終於醒過來,一改往日的恍惚之態,朝胡大奶奶遙遙露出笑容,繼而將目光挪開,從人們臉上一一掃過,繼而從屋舍到閃耀著金光的山巒,從山巒到清幽的白塘,從白塘又轉到金色的田野,重又回到屋後的巍巍高山,便一直定在那裡。
  那裡,是墓園的位置,有她的所有親人。她吐了口血,長長透了口氣,似終於從重重困厄中解脫。
  胡大爺疾步走到祠堂,因為太過恐懼,實在沒辦法進去,在門口拜了拜,大喝道:「還愣著做什麼,將胡汪氏捆起來,趕緊活埋!活埋!」
  兩個老長工終於挪動腳步,一人在胡三奶奶鼻下探了探,差點嚎啕出聲,這哪裡還用動家法,耽擱一會就沒救了。聽到胡大爺近乎凄厲的吼聲,兩人抬著她小心翼翼放進棺木里。她不哭不鬧,猶如真正的死人,然而,在蓋上那刻,兩人清楚地看到,胡三奶奶用血紅的手從懷裡掏出一把同樣血紅的梳子,顫巍巍地打理白髮,滿面笑容。
  兩人悶頭釘上棺材蓋,一人將手指頭敲得鮮血噴濺,一人將唇咬出了血。
  祠堂的小院里,秀秀跪在兩人面前,堵在門口不肯挪開,胡劉氏嗚咽道:「我沒剩多少日子,去送送她沒關係,你讓開,妹子,你讓開……」
  秀秀哪裡肯讓,抱著她的腿直掉淚,胡劉氏看向胡長寧,跟他討主意,見一向斯文的胡長寧目赤如火,朝石桌瘋狂地打,登時什麼也顧不得了,撲上去死死捉住他的手,抱頭痛哭。
  這地方哪裡待得下去,胡長寧拿定主意,喚秀秀去收拾東西,胡劉氏突然醒悟過來,臉色驟變,將秀秀拉住,撈起泥水抹在她臉上,直至看不出本來面目才罷休。胡長寧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搬來石頭將院門堵住,胡劉氏柔聲道:「不要怕,只要門關了,從祠堂里看不出來這裡有院子。」
  這是自己的家,胡長寧何嘗不知,只是知道一回事,真正有事的時候又是另外一回事,見他不肯停手,秀秀也來幫忙,兩人忙得滿頭大汗,頹然坐倒。
  胡三奶奶已經送上了山,陳翻譯得到蘇鐵的精心治療,又得了不少好東西壓驚,當沒事發生一般,笑得實在大聲,連松本都連連側目。
  有了胡大爺的傾力合作,松本此行十分愉快,不但嘗到了最地道的芝麻豆子茶和鄉里野味,胡家灶台的臘肉罈子里的菜也搜了個乾淨。臨別,松本看著滿滿的籮筐,頗有幾分不好意思,力邀胡大爺前往縣城做客,原來,松本早就準備在湘潭大宴賓客,和當地名流搞好關係,避免衝突流血事件,不過大家也許不肯相信他的誠意,百般推脫,如今從胡大爺身上,他終於又看到中日合作,共同維護湘潭和平的美好前景。
  賓主盡歡,依依惜別,還是胡長泰出馬,陪同一行人返回縣城。陳翻譯見過胡大爺的雷厲風行,對這個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的窩囊廢越發看不上眼,一路冷嘲熱諷,好好發泄了一頓。到了縣城,他摸摸腦門,靈機一動,哼哼唧唧叫疼,胡長泰果然又是滿臉惶恐,陳翻譯隨手一指,「那裡給我,今天的事才算完!」
  他指的是胡家在縣城裡最大的米鋪子,胡長泰抖了半天,囁嚅道:「我……不敢做這麼大的主,算……算入股行嗎?」
  陳翻譯大喜過望,連道這棍子挨得值,自認還算有良心,朝他伸出三根指頭,果然沒見他搖頭,頭也不疼了,一路哼著小曲回家,開始計劃借著傷勢跟上頭請假,好好跟蘇鐵去長沙玩一圈,聽說胡家在長沙也有公館,說不定嘿嘿……
  送走鬼子,胡大爺煙也不抽了,冷著臉喚回所有人在祠堂里開會,叫胡小秋調整人手,安排三道關口,除了入村的豁口和村口,將第一道關口設在路邊的山裡,爭取更多的時間做準備。
  家家戶戶都是一團亂,人手自然不夠,連女人都派了任務。胡大爺也顧不得嫌女人沒用和礙事,親自指定做事最利索的水蘭等三人幫忙各家各戶清理東西,第一重關口的任務最為艱巨,仍然由胡小秋等三人接手。
  一貫惟命是從的胡小秋一直悶著頭不說話,聽胡大爺講完了,突然霍然而起,咬牙切齒道:「大爺,我想問你,我們之前安排了這麼久,還是被他們鬧成這個樣子,連三奶奶都活生生被整死了,報信到底有什麼用!」
  短暫的寧靜後,祠堂猶如被煮沸,大家義憤填膺,摩拳擦掌要討說法,正鬧得不可開交,奶奶在毛毛的攙扶下邁進來,目光定在胡大爺蒼老的面容,逼著他正視自己,冷笑道:「這就是你保住胡家的方法,讓兒子脫離胡家去做漢奸,兒子不行就自己上,甚至不惜動用家法,你也算是個人么?」
  祠堂一瞬間又安靜下來,只有壓抑的啜泣久久迴響,空氣中充滿淚水的味道,無比苦澀,像山裡熟透的苦楝,苦得讓人內里已肝腸寸斷,卻哭不出聲。
  胡大爺垂首不語,一臉的皺紋凝成一團,更顯凄楚。良久,他慢慢抬起手,指向門外,不等他開口,奶奶突然磔磔怪笑,「不用勞駕你趕人,我們一家馬上就走,我剛才聽到了,衡陽陷落了,我孫女婿沒了,我家雙胞胎馬上就會回來,我要去長沙等他們,親口告訴他們今天的事情,讓他們看清楚這個大爺的真面目!」
  「滾!」胡大爺發出歇斯底里的怒吼,毛毛和奶奶正要出門,毛毛驚得一個趔趄,栽倒在地,爬了幾步,沖祠堂里重重磕頭。
  與來時的熱鬧不同,胡長寧一家走的時候,村裡除了秋寶,竟無一人相送。毛毛扶著奶奶,秀秀扶著胡劉氏,蘇鐵和胡長寧拎東西,一行人一步一捱走到村口,奶奶轉身要往回走,嘟嘟囔囔道:「不知道這世還能不能回來,應該跟三奶奶告別,還有湘君,她孤伶伶在山裡頭,會怕的……」
  胡長寧滿臉糾結,猛地推了毛毛一把,毛毛第一次會錯了意,就勢跪在她面前,哽咽道:「太外婆,我們不走行嗎?」
  奶奶腳步一頓,朝墓園的方向獃獃看了一會,轉身拉住胡長寧長長伸出的手,步履愈發顯得蹣跚。

  千辛萬苦來到縣城,胡長泰早已在碼頭等候多時,親人相見,卻如同陌路,奶奶一顆心貓抓一般,恨不得敲開他的腦袋,看看裡面裝的是不是稻草,胡家跟鬼子那麼大的仇,他怎麼還做了漢奸!
  將大家送上船,胡長泰也許看出今日一別,再會無期,不停地轉身擦淚。見他作勢要走,奶奶實在忍不住了,撲上去扣在他手腕,盡量壓低聲音,惡狠狠道:「你瘋了是不是!」
  這,也許是兩人一生最親密的接觸。胡長泰斜眼看著她的手,此時此刻還有閑心想這種無聊事,連自己都覺得好笑,無力轉身,肩膀不停地抖。
  奶奶急得直喘粗氣,又加大聲音問了一句,胡長泰豁出去了,轉身附耳道:「你有沒有對我動過心?」
  奶奶猛地鬆開手,只覺臉上心頭火辣辣地疼,不敢正視他的眼睛,回頭看看滔滔的湘江,終於醒悟到永訣的事實,把心一橫,用力點了點頭,無心追問其他事情,拒絕毛毛的扶持,一步步挪到船上。
  身後,胡長泰眸中掠過璀璨的光亮,有如煙花,轉瞬即逝。
  一路行來,船經過好幾批日軍盤查,旅客損失了不少東西,好在胡長泰打過招呼,一家人沒什麼事。
  看到長沙碼頭,大家懸著的心才算落了下來,驚魂之行並未停止,船上有個來長沙投靠親戚的年輕女子,即使打扮粗陋,還是掩不住小家碧玉的嫻靜氣質,十分引人注目。女子跟隨大家上了岸,悶頭就走,還是遲了一步,兩個嬉皮笑臉的鬼子兵看見,將她後頸一掐,無比迅速地拖上了巡查船。
  奶奶滿腦子亂鬨哄的,一刻都待不下去了,顧不上節省,東跑西顛叫齊了車子,梗直了脖子催促車夫快跑,近乎瘋狂地在心中念叨兩個字,「回家」。
  公館遙遙在望,石獅子依然非常威嚴,奶奶由得他們付賬,打起全部精神,朝那紅漆大門猛撲而去。
  出乎意料,門應聲開了,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擠出來,沖她眯縫著眼睛嘻嘻一笑,「奶奶,你們終於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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