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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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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一聲雞叫驚破了白塘村的寧靜,胡大爺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沖著左手邊嘟噥道:「今天怕是中秋吧?」
  無人回應,狗叫聲一陣緊過一陣,胡大爺當家半輩子,最見不得別人忽視他的話,一股無名之火陡然而起,喝道:「今天是不是中秋!」
  仍然無人回應,遠處孩子的哭聲倒是應聲而起,胡大爺煩躁不已,一巴掌扇過去,卻打了個空,不但腦子裡空了,胸口那個位置也似乎被人掏了個大洞,空得幾乎提不起這口氣。
  睡在房間門口的秋寶猛地驚醒,一骨碌起身,腳下一軟,跌進半個身子,生怕又挨罵,奮力睜著雙眼認認真真道:「今天是中秋!」
  奇怪的是,床上的人睡得正好,根本就沒問什麼。秋寶縮縮脖子,不得不承認自己經常被胡大爺嚇唬,做夢都是他在發脾氣,趕緊縮到小床上準備睡覺,又有點尿脹,趕緊披了衣服出門。
  回來時,胡大爺床上已沒了人,秋寶將腦門一拍,衝進灶屋拿了幾個溫熱的紅薯粑粑拔腿就跑,最近胡大爺胃口不好,他媽媽交代過,隨時帶點東西給他吃,能吃多少是多少。
  如果是中秋節,這會胡大爺自然在山裡頭。秋寶多了個心眼,先跑回去跟胡家目前的管家婆媽媽說了一聲,胡大奶奶過身後,胡家的幾個姑奶奶要回來幫忙,卻都被臭脾氣的胡大爺轟走了,還是胡小秋出頭,把自己的妻子水蘭推上這個風尖浪口。
  聽到秋寶的聲音,胡小秋睡眼惺忪從屋子裡出來,隨意漱漱口,接過秋寶手裡的紅薯粑粑,一聲不吭就往山上走,秋寶有點傻了,磨磨蹭蹭往屋子裡鑽,還想睡個回籠覺,水蘭推他一把,壓低聲音道:「快去跟你大奶奶他們磕頭!」
  這會秋寶不醒也不成了,他接過水蘭塞過來的酒壺,戀戀不捨地回頭看了看,指望媽媽心軟收回成命,只不過他才回了一次頭,水蘭就沒了蹤影,只得趕緊去追爸爸,好在胡小秋脾氣還算好,絲毫沒訓斥他來得慢,在他丑不拉嘰的光腦門上摸了一把,又摸摸自己的光腦袋,嘿嘿直笑。
  趁著今天過節,而且他心情不錯,秋寶大著膽子憋出一個藏了許久的問題,「爸爸,毛毛什麼時候能回來?」
  胡小秋微微一愣,用力敲了敲他的頭,笑道:「要是我被日本鬼子打死了,你會怎麼辦?」
  秋寶哪裡敢想像這種事情,眼眶立刻紅了,挺直了腰桿道:「報仇!」
  「不就是啦!」胡小秋用手在眼前搭個涼棚眺望村口的方向,笑吟吟道,「他不報仇怎麼會回來呢!」
  「可是,他的仇那麼大,猴年馬月才能回來啊!」秋寶隨著他的目光看去,下意思抬起雙臂在空中畫了個圈,比出一個大的意思,誰知手伸到一半就被胡小秋打了下來,嘴巴一撅,不敢吭聲。
  胡小秋看著他直嘆氣,兩個孩子年紀相當,卻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也是一樣讀私塾,人家毛毛坐的樣子都比自家的兔崽子好看,學問更是了不得,難怪胡家當成心肝寶貝,長沙湘潭一堆老人家搶。
  走到半道,朱沛披著滿身霧水迎面而來,兩人遙遙相視而笑,疾走兩步,也不嫌路窄,勾肩搭背走到一起,竊竊私語。
  看來是有好消息!秋寶立刻來了精神,支起耳朵捕捉兩人的隻言片語,果然聽到打鬼子的消息,樂不可支,將酒壺子掛在肩膀,從懷裡掏出彈弓練眼法。
  墓園裡,胡大爺坐在胡大奶奶墓前正在抽煙,頭頂上的煙霧縈繞不去,無端端生出幾分凄涼之意。朱沛腳步一頓,撇下胡小秋走上前,將一張報紙送到他眼皮底下。看到《精忠戰報》幾個大字,胡大爺立刻來了精神,將煙袋一扔,粗略看了一遍,臉上的千山萬壑都被笑容撐開,低聲道:「這幫孩子,還真成了氣候,不錯不錯!」
  「何止是不錯!」胡小秋樂呵呵道,「前不久東鳳鄉下來一隊鬼子兵,你猜猜怎地,全殲!通通死啦死啦的!」
  「還是打游擊對路!」胡大爺若有所思道,「打得鬼子兵不敢下鄉作亂,讓他們嘗嘗湖南蠻子的厲害!」
  樹林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幾人笑容一斂,嚴陣以待,還是胡大爺最為清醒,揮揮手道:「別怕,是胡家的人!」
  果然,從樹後走出來的人果然是胡家人劉明翰,他穿著一身毫不起眼的破衣服,戴著一個大大的斗笠,斗笠上滿是樹葉,偽裝得非常巧妙。和幾人打過招呼,他徑直拜在胡十奶奶墓前,匍匐在地上低低嗚咽。
  胡大爺慢悠悠走過去,在他肩膀輕輕拍了幾下,劉明翰恍若未覺,重重磕了幾個響頭,轉而挪到旁邊的胡長寧墓前,泣不成聲道:「爸爸,我來晚了,你別怪我,我會給你們報仇!」
  朱沛抹了抹臉,輕聲道:「表哥,你自己小心,鬼子吃了游擊隊不少虧,最近風聲很緊。」
  劉明翰怔怔看著墓碑上的名字,回頭看看胡大爺,撐著地起身,咧嘴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大爺,如果我被捉了,千萬不要管我,胡家撐到今天不容易,不要連累你們。」
  胡大爺一個煙袋鍋子敲了下去,厲聲道:「你這個傻孩子,你叫得胡長寧一聲爸爸,就是我胡家的子孫!你到底在做什麼,跟我透點口風吧,讓我也高興高興,講老實話,我做夢都在跟日本鬼子打仗,打不贏就用嘴巴咬,真是笑死人!」
  難得聽胡大爺講笑話,秋寶第一個笑出聲來,只不過很快被胡小秋一個眼刀子逼了回去,實在沒搞明白為啥不能笑,悻悻然退出老遠,縮在一個墓碑前看著幾個大人發愣,見幾人都沉默不語,頓覺無趣,回頭一看,赫然是被活活釘進棺材的胡三奶奶的墓碑,整個人如墜入冰窟窿里,下意識拔腿就跑,絆到什麼東西撲倒在地。
  「你怕什麼怕!」胡小秋回頭一看,額頭青筋直跳,三步並作兩步衝上來,將他拎到墓碑前按倒,厲聲道:「這裡都是你的長輩,你拜都來不及,跑什麼!」
  秋寶作勢要哭,被他一巴掌打了回去,捂著臉渾身顫抖,再也不敢出聲,抱著腦袋恭恭敬敬跪在胡三奶奶墓碑前,一邊磕頭一邊啜泣。
  被他一打岔,胡大爺忘了要問的事情,拉著劉明翰就走,劉明翰倒還記得,賠笑道:「大爺,別拉,我還要去跟打游擊的張鵬飛聯絡。要是把湘潭和長沙的幾支隊伍聯合起來,一定能把鬼子打成縮頭烏龜!」
  「也不差這一時半會!」胡大爺拉不動他,有些急了,甩開手悶悶道,「你們打鬼子不容易,缺什麼儘管跟我說,只要我胡家有,隨便你拿!」
  朱沛頓時來了精神,笑道:「我知道缺什麼,聽說有個叫馬福和尚的用竹篾刀殺了一個鬼子,弄來一桿槍成了事。糧食咱們不缺,只要是打鬼子的隊伍,到哪裡都餓不著,缺的只有槍彈。」
  「馬福和尚我們也爭取過來了,確實是條硬漢,一身武藝,敢打敢拼!」劉明翰連連點頭,悄聲道:「張鵬飛上次就是接了我們送出的情報,在易俗河抄了人家的彈藥倉庫才弄到槍,只是這幾桿槍還遠遠不夠,我們只有辛苦一點,四處打探情報,只等鬼子一下鄉就動手搶,積少成多。」
  胡大爺一直緊蹙的眉頭終於鬆了,回頭沖胡小秋笑眯眯道:「你不是一直想動手嗎,機會來了,你多提點錢跟你大表哥走,讓游擊隊吃好喝好,好好打鬼子!」
  胡小秋腳下似裝了踏板,立刻就跳了起來,很快不見蹤影。劉明翰有些不好意思,低著頭悶悶道:「也不知道小滿和湘湘怎麼樣了,最不省心的就是他們兩個。」
  朱沛輕笑道:「放心吧,聽說他們已經到了郴州的第九戰區司令部,說不定哪天就從這個樹林里冒出來呢!」
  「千萬別冒出來!」劉明翰連連擺手,苦笑道,「我就知道他們不會乖乖待在重慶,這兩個做事沒頭沒腦,千萬別出事才好。」
  「別擔心,有小叔看著他們,諒他們也不敢亂來!」朱沛不知想到什麼,笑容漸漸收了,瞥了胡大爺一眼,吞吞吐吐道,「大爺,湘……湘寧的事要怎麼辦?」
  胡大爺將煙袋拿起來抽了兩口,仰天大笑,「能怎麼辦,在三奶奶旁邊再挖個坑,給他立個衣冠冢,讓他們一家團聚!真好!真好!」
  他狠狠抽了一口,嗆出了滿臉水跡,抄著手一本正經地在胡大奶奶墓前轉了轉,指著左手邊一棵松樹道:「你馬上去找人,在這裡再挖個坑,給我小兒子立個衣冠冢吧,我胡大爺一家也快團聚了,真好!真好!」
  他說了那麼多「真好」,旁人卻聽得背脊發寒,秋寶怎麼也不敢相信笑容滿面的湘寧和長庚會變成兩個輕飄飄的「坑」,撓著腦袋在三奶奶和大奶奶之間走來走去,突然醒悟過來,再也不管胡大爺會不會罵人,抱著松樹嗚嗚直哭,小心翼翼地在胡大爺和朱沛臉上看來看去,希望他們能改變決定,別把活生生的人變成兩個「坑」。
  劉明翰聽得手足冰涼,茫茫然回頭,在一片墓碑林里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努力逃避的那個,也許因為連日辛勞,頓覺頭暈目眩,一下子坐到地上,悄聲自言自語,「我會在哪裡?」
  朱沛聽到了,隨著他的目光看去,對著墓碑上「湘君」兩個大字凄然而笑,死死握住拳頭。
  不過一會工夫,胡小秋一手護著一個褡褳呼嘯而來,後面跟著氣喘吁吁的水蘭,朱沛見她跑得辛苦,強笑道:「蘭姐,別擔心,秋哥一會就回來!」
  自從水蘭升職做了管家婆,大家都不叫她「蘭妹」或「嫂子」,老老少少都改口叫「蘭姐」。聽到這個稱呼,她還是有點不適應,微微一愣,停下腳步扶著一棵樹喘氣,笑罵道:「擔心個鬼,我是來看大表哥的。大表哥,難得來一趟,跟我們過完節再走吧!」
  胡小秋一轉眼就有了殺伐決斷的氣勢,腰桿一挺,趕蒼蠅一般朝她揮手,「女人就是頭髮長見識短,我們過節,鬼子也過節,就是要提早行動,讓他們過不了這個節,知道不!」
  水蘭被他氣得直翻白眼,隨手抄起一根樹枝朝他丟去,惡狠狠道:「知道個屁,一天到頭在屋裡團團轉,就沒聽你說句好話,要走快走,別礙我的事!」
  胡小秋接下樹枝,深深看她一眼,半真半假地笑道:「走就走啦,我要是回不來,你要挑個聰明點的男人嫁,別又生個笨兒子出來!」
  「秋寶,跟我回去,省得討人嫌!」水蘭冷哼一聲,甩手就走。秋寶還當自己真討人嫌,慌慌張張追了上去,斜眼看到她臉上淚痕遍布,頓時似乎明白了什麼,輕輕握住她的手,給予無言的安慰。
  目送妻兒遠走,胡小秋斜眼看到地上的酒壺,從肺腑間生出一股豪氣,抄起酒壺送到劉明翰面前。不過,他個頭比劉明翰矮了不少,頗有些氣勢不足,他靈機一動,袖子一撂,將黑黑壯壯的腱子肉亮出來,自我感覺比劉明翰那瘦猴威武不少,不會讓他瞧不起,這才樂呵呵道:「今天中秋,你既然不願留下來,那就一起喝完這壺當過節,從此我跟著你打鬼子!」
  不過讓胡小秋去送點錢而已,很顯然,他的理解出了問題。只是一來不好打擊他的積極性,二來他們肯定明裡暗裡已經跟游擊隊通了氣,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胡大爺眉頭擰了又擰,蹲在大奶奶墳前生悶氣,家裡老的老小的小,能管事的只剩下他一個,他要走了,田裡的活計還不知怎麼辦。
  劉明翰倒也痛快,抄著酒壺灌了幾口,轉瞬就滿眼鮮血一般的紅,回頭對著一片墓碑笑得白牙森森。
  酒壺很快從胡小秋手上轉到朱沛手裡,他只喝了一口,轉頭默默跪在胡大爺面前,一字一頓道:「大爺,城裡的鋪子快保不住了,陳翻譯和維持會會長曾奎甫都想搶,大伯被他們聯手打壓,什麼話都說不上,也沒什麼辦法,只能假手於我暗中撤資,他則在城裡繼續坐鎮,轉移他們的注意力。」
  胡大爺並沒回答,懵然伸長了脖子,四處尋找大兒媳的墓地。晨風帶著沁涼的水汽撲面而來,使得眼睛無比酸澀,幾乎無法睜開,而這一片冷冰冰的墓碑森林全成了一個模樣,哪裡能分辨出誰是誰。他低頭用力敲了敲煙灰,只確定了自己死後的位置,終於心滿意足,放棄了找尋的努力,瓮聲瓮氣道:「撤出來的錢不用交給我,直接往游擊隊送吧,你去打聽能不能買點槍彈,這樣老搶鬼子的也不是辦法。還有,有空你上長沙一趟,幫毛毛他們找到秀秀,再把兩個都帶回來,小滿也快回來了,我還要讓他們熱熱鬧鬧成親呢!」
  劉明翰心頭一動,目光定在胡鐵樹夫妻的墓碑上,沖著芬芳的空氣輕輕道:「大爺,秀秀是我的妹妹,本來就該我去找。您先不要著急,小秋就待在湘潭不要亂跑,我把湘潭的情報人員安排好,馬上就要去長沙見金友松,他們幾支隊伍不和,已經打了好幾次。等把長沙的事辦好,我再領他們回來,小滿應該也快回來了,到時候我們好好慶祝慶祝。」
  「也好!」胡大爺本來就不捨得讓人再去冒險,他既然願意出這個頭,肯定再好不過。
  「我也聽說了。」朱沛注意的卻是另外的事情,恨恨道,「都到了什麼時候,還在窩裡斗,老百姓都罵死了,說他們是一群廢物!」
  胡大爺一想就明白了,氣悶不已,狠狠敲著煙袋鍋子怒道:「你們到底什麼意思,什麼都知道,都瞞我一個,當我是老糊塗對不對!」
  胡小秋賠笑道:「您最近精神頭不好,這不是怕您擔心嘛!您的身體要是垮了,誰來跟小滿主持婚禮,您說是不是?」
  放眼望去,確實只有自己能做好這件事情,完成胡十奶奶他們的心愿,胡大爺終於沒了脾氣,只是這口氣堵在胸口,幾欲窒息,挺直胸膛大聲咳了咳,也無力跟胡小秋和劉明翰再交代什麼,叫上朱沛,抄著手慢慢悠悠走了。

  太陽將火紅的臉一點點隱沒在連綿山後,留下漫天的朱紅和金色紗線,讓秋收不久的田地無端端褪去幾分蒼涼。白塘也變成一潭血色,村裡的人們聽著各種小道消息,竟無人忍心多看一眼。
  吃過晚飯,辛勞一天的人們就齊聚村口大榕樹下,和幾個打聽消息的十來歲半大孩子扯談,幾人無非是說一些游擊隊打鬼子的事情,因為寥寥幾件事要來來回回地講,不得不添了許多細節,一個個說得口乾舌燥,卻樂在其中。
  大家關注最多的還是胡小秋,沒人說,並不意味著人們心裡不知道,他這趟不是好差使,不然也不會一走這麼多天沒個信。雖然問不出個所以然,大家聽孩子胡扯兩句也算聊以安慰。
  胡小秋做事麻利,頭腦靈活,待人更是沒話說,在胡家多年辛苦操持,已是胡家實際上的掌舵人,也成了方圓幾十里各個村子百姓的主心骨,也難怪村裡人心惶惶。
  不過,最應該關注的水蘭倒跟沒事人一樣,天天吆喝來吆喝去,忙得腳不沾地。村裡的女人們問起,她總是不咸不淡地回不知道,著實令人有些詫異。
  胡大爺帶著秋寶回到家,水蘭已經把飯菜端上桌子,笑道:「大爺,走完了嗎?」
  胡大爺嗯了一聲算是回答,坐在門口抽了袋煙才進來坐下,秋寶內心歡呼一聲,有氣無力撲上桌,小小聲道:「走完了!」
  中秋過後,胡大爺身體漸漸好起來,突然發了心,帶著秋寶把胡家的田地走了個遍。今年收成很好,只不過只要一想起要上繳給鬼子兵,胡大爺心頭就一陣火辣辣地疼,真恨不得湘江發場特大洪水,將田地全淹了,來個顆粒無收,斷了鬼子的念想。
  說起來胡家也是風頭太勁,來往的都是十分氣派的大官,還有那對喜歡出風頭的雙胞胎,遭人覬覦是避免不了的事情。雖然早有準備,當新任維持會會長曾奎甫徑直將白紙黑字的征糧布告發到胡大爺手裡,胡大爺還是氣得差點一病不起,由己推人,更加心疼大兒子,對自己下的這步臭棋後悔不迭。
  同樣的飯菜,胡大奶奶偏生能做得色香味俱全,讓人胃口大開。胡大爺坐在飯桌上一門心思挑刺,又不好說水蘭什麼,悶在心裡越吃越不是滋味,一頓飯草草結束,拎著煙袋佝僂著背出門了。
  看著他的背影,水蘭苦笑連連,慢慢放下筷子,秋寶正狼吞虎咽,從飯碗里露出兩隻可憐兮兮的眼睛,見她橫眉怒目,頓感不妙,哭喪著臉扒拉了兩口,又塞了兩大塊臘肉才出來。
  才往村口的方向走了兩步,後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胡大爺無比煩躁,尋思著自己過去不過是給人家添堵,在前面磨刀石上磕了磕煙袋鍋子,轉身走向祠堂,坐在一條靠背椅上,就著夕陽絢爛的光亮看那張《精忠戰報》。
  薄薄的一張紙已經毛了邊,卻看一次多出一分好滋味,胡大爺興緻頓起,搖頭晃腦地念,也不知道念給誰聽。
  秋寶還當終於可以到村口湊熱鬧,沒想到這臭脾氣老頭連這點心愿都不肯成全,看著大榕樹下黑壓壓的人頭髮了會呆,腹誹不已。媽媽真是要不得,給他安排這麼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使,每次吃不好睡不好,還要跑哪裡老遠的路,也不想想他才多大……
  秋寶垂頭喪氣走回來,水蘭已經收拾好碗筷,更沒了想頭,鑽進灶屋灶下翻了翻,果然翻出幾個煨好的大紅薯,趕緊用冷水過了一遍,抱著幾個連蹦帶跳衝到祠堂,仍然沒忘記看好胡大爺的職責,坐在台階角呼哧呼哧吃開了。
  正吃得痛快,一隻像松樹皮的手伸過來,搶走他留給媽媽的最大那個,秋寶一下子蹦起來,對上一張皺巴巴的臉,嚇得一個哆嗦,賠笑道:「大爺,你也喜歡吃嗎?」
  胡大爺冷哼一聲,「我帶你幾個爺爺在山裡煨紅薯的時候,你都不知道在哪裡吃兔子屎!」
  那一瞬間,他眼前似乎閃現無數個熟悉到深入骨髓的畫面,卻什麼都看不清楚,抱著紅薯顫巍巍坐了下去,猛一抬頭,山林間赫然就是他的幾個弟弟,他帶著在山裡田間煨紅薯的弟弟,他們齊攢攢地沉睡在山裡,只等他一人。
  他手一抖,紅薯掉了下去。
  村口突然傳來一陣騷動,秋寶再也按捺不住,飛奔而去。幾乎在同一時間,水蘭從灶屋裡衝出來,一轉眼就到了田埂上,齊耳的短髮在風中獵獵而舞。
  太陽下了山,霞光驟然織出絢麗的紗幕,將村莊重重包裹,也將她滿臉的淚光輝映得閃耀奪目,秋寶一直混沌的心頭突然清明,怔怔停下腳步,回頭沖著緊跟而至的胡大爺幽幽道:「大爺,我爸爸如果回不來,我也去打鬼子!」
  「笨蛋!」胡大爺準備敲他一煙袋鍋子,只是手實在抖得太厲害,抬不起來,秋寶朝他擠出一個笑容,從高高的田埂跳進田裡,收勢不及,正坐在一個稻草茬上,捂著屁股嗷嗷鬼叫。
  聽到榕樹下女人們響亮的哭聲,秋寶沉默下來,仰著頭和田埂上的胡大爺遙遙對望,遠處,水蘭腳步一頓,撲通跪了下來。
  胡大爺已經失去了全身的力氣,頹然坐在田邊,面對山林上團聚的親人,突然想起胡大奶奶說過的那些話,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出去,一個個抬回來,他活了一把年紀,活到生不如的份上,還活著做什麼呢……
  直到看到胡小秋野豹子一般精壯的身影,水蘭才算回過神來,低著頭輕輕一笑。這時胡小秋已經跑到面前,將她一把拎起來,急得聲音都成了炮仗,炸得她腦子裡再次亂作一團。
  「大表哥在城裡被抓了,我得去找人想辦法,家裡的事情交給你了,不要給我丟臉!」
  眼睜睜看他幾個縱跳衝到胡大爺面前,水蘭才把那句回話說出來,「你放心!」
  就她一個發懵的工夫,村口的人已經散了,男人都行動起來,沖回家抄著斧子柴刀出來了,孩子們則翻山越嶺去報信。見秋寶還在發愣,水蘭一咬牙,衝上前擰住他耳朵,低喝道:「快去跟姑奶奶家裡打個招呼,問他們能不能收留村裡的小孩。」
  秋寶好久沒看到爸爸,哪裡想走,水蘭見他眼睛一直往胡小秋那邊瞟,一腳踢在他屁股上,惡狠狠道:「快走!」
  秋寶噩夢重演,再次撲在一個稻茬上,扎得掌心都見了紅,見胡小秋說得拳頭亂舞,知道此時無法打岔,戀戀不捨地看了爸爸兩眼,鑽進祠堂後的山裡,很快不見蹤影。
  聽胡小秋比劃完,胡大爺懸著的一顆心卻重重落了地,沖著山上吧嗒吧嗒抽了幾口煙,慢悠悠道:「他已經被抓了這麼多天,你為什麼現在才回來說?」
  胡小秋還當他怪責自己,抬手朝遠方的屋舍一指,急道:「我要先給游擊隊送信,我們都赤手空拳,去了還不是送死!」
  胡大爺一點也不著急,笑容更加燦爛。胡小秋雖然早有預料,只是沒想到這人真正心硬如鐵,對外姓人的死活根本沒放在心上,猶如被潑了身冷水,一邊慶幸自己早早找到游擊隊報了信,劉明翰不至於沒了活路,一邊在心裡將這個老不死的罵得狗血淋頭。
  兩個十七八歲的青年穿過稻茬遍布的田地,跳上跳下往這裡會合,聽到這句,兩人停下腳步,同時拿起手裡的菜刀看了看,面上一片黯然。槍的威力他們沒見過也聽說過,縱有一身本事,縱然菜刀絕頂鋒利,哪裡能和槍炮對抗,還真的只能去送死!
  剛做完五十大壽的劉七爺兩手空空越過兩人,樂呵呵道:「怕鬼啊,被鬼子抓去做工是死,被鬼子活埋也是死,被鬼子槍斃還是死,橫豎都是一死,不如拼了算了,殺一個不虧,殺兩個賺一個,十八年後不又是一條好漢!」
  說話間,他抬著手指向墓地的方向,還略帶玩笑地揮揮手,不知是在跟誰打招呼,兩個青年隨著他的手看去,眼中立刻一片赤紅,要是連幾位老奶奶都比不上,他們就不用做男人了!
  經過塘基的時候,劉七爺被那紅艷艷的水光耀得眼前直發暈,一個趔趄,若不是兩人扶著,差點跌倒在地。劉七爺苦笑著搖搖頭,嘟噥道:「老了老了,要是年輕二十歲就好了!」
  兩人剛想損他兩句,只聽胡大爺扯開嗓門大叫,「你們別慌,叫上所有人到祠堂里集合,我有話說!」
  胡小秋只道他又要大放厥詞,說什麼「忍一時風平浪靜」、「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之類混賬話,根本懶得再聽,加上憂心劉明翰的事情,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見水蘭迎面而來,臉色平靜如昔,心沒來由地疼痛,嬉皮笑臉道:「老婆,我不在家,你不要偷人吶,要是實在想得很,就拿根棍子蹭一蹭……」
  水蘭能管這麼大的家,自然不是好惹的,脫了鞋子就一隻接一隻砸過來,胡小秋哦嚯哦嚯跑出老遠。胡大爺見他的方向不對,怒喝道:「小秋,去祠堂!」
  胡小秋笑容一收,停下腳步低著頭默不做聲,水蘭鞋子也沒撿,赤著腳穿過田間,拉著他徑直往祠堂走。走了兩步,胡小秋掙開她的手,將鞋子撿起來,就勢蹲在她面前,無比肅然地為她穿上,輕輕地,輕輕地,將臉貼在她腳背上血淋淋的劃痕處。
  「你放心!」此時此刻,水蘭終於找到機會,將這簡短的回答說給他聽。
  不過一會工夫,祠堂里已經擠得滿滿當當,只不過與平日的熱鬧不同,除了襁褓里的嬰孩,無人出聲。
  胡大爺命人從自己房間抬出一個鐵箱子,敲開有些生鏽的鎖,將所有地契一張張捋平放在供神的案几上,朝著祖宗牌位拜了拜,瓮聲瓮氣道:「胡家沒了,不過都是打鬼子打沒的,老祖宗不要怪我!要怪就怪我腦袋發昏,晚節不保,要長泰去做漢奸!我對不住老祖宗,對不住胡家子孫,更對不起長泰,來世就罰我做白塘村的一條狗,看子子孫孫怎麼打跑鬼子!」
  胡小秋已然明白過來,拉著水蘭的手重重拜下,胡大爺指著他鄭重其事道:「小秋,你把地契分給大家,誰在種哪塊就分給哪個,其他的就都歸你吧!」他隨之躬身一拜,顫聲道:「胡家還剩下長庚和那對雙胞胎,我沒指望他們能回來,只是如果有那麼一天,還請各位鄉鄰多多關照!」
  這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眾人卻毫無喜色,嚎啕不已。一團混亂中,一人疾風一般衝進來,大吼道:「大表哥被砍頭了!」
  胡小秋一直在外奔走,收到的消息稍有出入,劉明翰確實是去長沙,但並不是走湘潭縣城,而是在湘鄉的公路上被抓。湘鄉的抗日自衛團在共產黨領導下已形成規模,在側水和東鳳鄉打了好幾個大勝仗,讓鬼子兵聞風喪膽,龜縮在城裡不敢出來,自然對他們恨之入骨,防備嚴密。劉明翰聯絡過張鵬飛歸隊復命,在出發去長沙的路上被鬼子兵截住,若是他一人也許就矇混過關,怪只怪同去的偵察小兵在明晃晃的刺刀面前嚇得有點哆嗦,引起鬼子的懷疑,當即被逮,而偵察小兵的一聲「隊長救命」出賣了他,劉明翰也沒逃脫。
  當鬼子輕易撬開了小兵之口,得知他們是偵察人員,如獲至寶,只是偵察隊伍人少,機動性強,居無定所,小兵連偵察隊都找不到,哪裡知道游擊隊的去向。而劉明翰外表斯斯文文,其實也是一條硬漢,任憑鬼子如何用刑,死活沒有開口,鬼子無可奈何,決定將他遊街之後砍頭示眾,殺一儆百。
  如果有可能,朱沛寧可好好拼殺一場也不想守在縣城裡等游擊隊。但是,自從劉明翰被抓,縣城就被重兵封鎖,游擊隊插翅難入,所有人只能幹著急,他每日如在燒紅的鐵板上徘徊,整個人都瘦得脫了形,滿嘴都是瘡,隨便一動就疼入心肝。
  十月十五號上午遊街時,朱沛也藏身人群之中,從鬼子駐地出來,劉明翰已經不成人形,在青磚路上留下一路血跡,押送的鬼子兵由駐守湘鄉的金井親自率領,一邊鬼子兵把人們趕過來看,一邊則是幾個漢奸叫囂著開道。到底還是不敢接近人群,漢奸在隊伍前面上躥下跳,無比滑稽。
  兩個不懂事的孩子來得晚,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遙遙指著漢奸拊掌大笑,被旁邊的大人打得栽倒在地,再抬頭看到血人,到了嘴邊的哭聲硬生生憋了回去,直到血人走出老遠才起身,再不敢做聲,在家人懷裡瑟瑟發抖。
  朱沛雙拳握得嘎吱作響,全身幾乎炸裂般地疼,幾乎不知如何控制沸騰到要衝出脈管的血。也不知為何,旁邊一個年輕媳婦將三四歲的孩子塞到他懷裡,默默站到他身後。
  孩子顫抖著張開雙臂,死死抱住他的頭,遮住他赤紅的眼睛和滿布淚水的臉,也阻擋了來來往往巡視的鬼子兵視線。
  砍頭時,壓抑的嗚咽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大人死死捂住孩子們的眼睛,滿面悲憤,許多老人當場暈厥,而漢奸叫囂得更加厲害,「看到沒,誰敢勾結游擊隊,這就是你們的榜樣!」
  為了讓遠近的鄉鄰都看得清清楚楚,達到威懾的目的,那辨不出面容的頭顱很快被高高掛在杆子上,金井等人環視一周,看到眾人畏畏縮縮的模樣,這才滿意,揮手命人將頭顱一直掛下去,來收屍的一個也別放過!
  年輕媳婦將朱沛拉進旁邊的香燭鋪子,夥計只看了他一眼,什麼都沒問,將一杯滾燙的芝麻豆子茶送到他手裡,淚如雨下。
  等他喝完茶,年輕媳婦再次將孩子塞到他懷裡,掉頭就走,夥計推了朱沛一把,他茫茫然跟上她的腳步,三人穿過人群,不知道轉了多久,終於遠離這片混亂,朱沛剛想開口,年輕媳婦突然撲倒在地,將指頭塞進嘴裡,低低哀嚎。
  自始至終,他沒有跟別人說上一句話,憋著口氣回到白塘村,只有一個念頭。
  報仇!報仇!報仇!
  胡家那麼多兄弟,一個又一個死在鬼子手裡,他要是再忍辱偷生,跟鬼子賠著笑臉打交道,那他簡直豬狗不如!
  不過,對朱沛送來的消息,胡大爺似乎並沒放在心上。平息了祠堂里的騷動和嗚咽,喝止了幾個青年的凄厲怒吼,他好整以暇地命胡小秋將地契一一發了下去。朱沛在門口呆若木雞,支撐自己的信念轟然倒下,扶著門框搖搖欲墜。
  咚地一聲,劉七爺將地契朝劉七奶奶手裡一塞,轉身走了。劉七奶奶腿腳不靈便,顫顫巍巍跟了一步,手長長伸出,又在他回頭的那刻,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收在身後,緊緊攥成拳頭。
  咚地一聲,所有青壯年都起來了,陸陸續續走出祠堂,無人回頭,也無人出聲。
  咚地一聲,胡小秋將最後一張地契放在王四手裡,王四扔給媳婦,咧嘴一笑,「我把小兒子帶走,你舍不捨得?」
  王四家一連生了五個女兒,最後才生了個兒子,平時當寶貝一般。如今獨子不過十四歲,因為養得嬌貴,身體也不太好,王四媳婦咬了許久下唇,用顫抖的手推了兒子一把,小孩早就摩拳擦掌,登時如蒙大赦,箭一般沖了出去。
  朱沛終於回過神來,對著密密麻麻的牌位粲然而笑,霍然轉身,猶如出征的戰士,大步流星而去。
  「朱沛!」聽到胡小秋的聲音,他沒有回頭,咬牙切齒道,「秋哥,沒打跑鬼子,我絕不會回來!」
  胡小秋哽咽道:「跟我一起去給大表哥挖個墳,再把大伯母和大奶奶墳上休整一下,好讓老人家夫妻團聚。」
  胡大爺連連頷首,終於露出今天最舒心的一個笑容,沖著瞠目結舌的朱沛狡黠地擠擠眼睛,帶著幾分自豪掩著嘴輕聲道:「胡長泰不但是我的兒子,也是真正的胡家人啊!」
  劉七奶奶軟倒在地,泣不成聲道:「胡大爺,胡家的人差不多了,您老人家別拿子孫的命不當回事,有什麼事讓我們這些老不死的去吧!反正鬼子一來,隨隨便便就捅死了,還不如給這些好孩子做點事情,到底下也有臉面見先人!」
  「是啊是啊!」老人家齊聲響應,胡大爺將煙袋一敲,厲聲道:「湊什麼熱鬧!死的人還不夠是吧!」
  話音剛落,他一陣昏眩,扶著香案沖大家跪了下去,頓時老淚縱橫,「如果我家小兒子和雙胞胎回來,請大家千千萬萬賞口飯吃,別跟他們計較。是我老糊塗,想跟十奶奶搶人,把我家雙胞胎慣出不少壞毛病,我敢拿腦袋擔保,他們的的確確沒有什麼壞心……」
  眾人愣了許久,紛紛拜倒,有的慌忙答應,有的咒罵天地神靈,一時哭嚎震天。
  水蘭踢了胡小秋一腳,胡小秋回過神來,將胡大爺用力扶起,朱沛見這個陣仗,趕緊上來幫忙,和胡小秋一起將老人家抬回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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