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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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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天爐戰法」起了作用,日軍民國三十一年元月四號開始反轉,被各軍圍追堵截,打得七零八落,長沙之圍得解,仗也快打完了,只是親人們長眠於長沙這塊土地,再也醒不了,再也回不來。
  元月五日,聽說上頭命令要將守城戰場原樣放置,不予清理,等待國內和友邦人士來視察,胡長寧既不甘心又不死心,強打精神,趕忙帶著小滿出門,偷偷摸摸去陣地看了一圈,準備帶回薛君山的遺骨,只是什麼也沒找到。胡長寧急火攻心,回來就病倒了,而胡劉氏得知消息更是大病不起,全靠奶奶一人獨掌大局。
  奶奶豁出臉面不要,連日在街頭跳腳痛罵,罵上頭那些人長了豬腦殼,天寒地凍,讓所有烈士在戰場上晾著接受「參觀」,簡直莫名其妙,不拿人當人。
  消息漸漸傳開,局面終於扭轉,元月七日,小滿從預10師師部回來,帶回了一個「好消息」,金盆嶺陣地的將士因為沒有一具完整的屍體,盡數進了英雄冢,而各部隊連同返城的百姓一起立即著手收容烈士,讓烈士入土為安。
  奶奶終於偃旗息鼓,拉著秀秀兩人連日趕做靈屋和冥衣,而小滿不敢再跑開,整天守在家裡幫忙,這才知道他們照顧這個家有多麼艱難,大到錢銀的收支管理,小到一蔬一飯,哪件事不要人操心,真是勞心勞力。
  元月九號,事情終於辦妥,公館正廳改成了靈堂,正中的牆上,薛君山和父親的遺像並肩而立,在白花叢里笑得張揚。小滿一邊埋頭燒報紙,一邊喃喃低語,報紙很快成了灰,他抬頭咧嘴一笑,「姐夫,咱們打贏了!」
  旁邊用桌子隔開的小小空間里,湘君一身黑衣坐在小板凳上燒紙錢等物。火盆的灰已經滿了,灰簌簌而落,沾滿了她的腳上身上,她毫不在意,每一張每一件都燒得無比用心,火光為她蒼白的臉添了幾分顏色,更加顯出消瘦和沉靜——從二號傍晚,她就一直這樣沉靜,眸子如同兩口深深的井。
  顧清明告了假從嶽麓山下來,先去了湘湘的醫院,剛繞到醫院所在的街口就看到一人躑躅獨行,頭幾乎垂到胸口。
  「湘湘!」小穆低叫一聲,又連忙改口叫了聲「夫人」,回頭看向他,剛剛灰濛濛的眼中如有兩團火焰燃起。
  不用看就接收到他傳來的興緻勃勃消息,顧清明瞪他一眼,跳下車揉了揉臉,讓臉色看起來好看些,帶著淺淺的笑容迎上前去。湘湘彷彿感應到什麼,停下腳步怔怔看著他,顧清明笑容又盛,朝她遙遙伸出雙臂。
  出乎意料,她沒有歡呼著跑來撲進他懷裡,只是一直默然看著他的眼睛,眉目間絲毫不見悲喜。
  他心頭微顫,但是雙臂一直沒有放下,舉到手臂酸軟時,才終於等到她,將她擁到懷中。也許是周圍硝煙正濃,兩人絲毫沒有劫後重逢的喜悅,他慢慢放開她,回身大步流星離開。她胸膛挺直了些許,踉踉蹌蹌跟在他身後,不發一言。
  回到家,秀秀正在門口拆一刀紙錢,見到兩人前後腳進來,竟不知該如何開口,將拆分好的香燭紙錢遞給湘湘,湘湘並不急於去接,定定看向客廳裊裊的煙霧,滿臉迷茫。
  秀秀的手僵在當場,癟著嘴強忍著不要嚎哭出聲。顧清明連忙接過,拉住湘湘的手一徑往客廳走,只是沒料到湘湘不知發了什麼瘋,賴著不肯挪腳,他怒不可遏,一把扣在她腰際,硬生生橫扛了進去。
  兩人的出現並未引起注意,小滿跪坐到一旁,將火盆讓出來,低垂著眼帘,滿面水光。
  看到薛君山大大咧咧的笑臉,湘湘迷濛的眼終於瞪圓了,透出些絕望的氣息,渾身止不住地顫抖。顧清明心頭一軟,將她扔在蒲團上,自顧自點香燭,又將紙錢點燃丟入火盆,眯縫著眼睛看著紅紅黃黃的火焰跳躍,不知道在想什麼,滿臉冷肅,加上那泛著青色的臉,簡直如同鬼煞。
  此時此刻,什麼話都嫌多,小滿看湘湘實在抖得可憐,爬過去拽住她的手,兩人四目相對,湘湘一口咬在唇上,頓時鮮血淋漓,小滿慌了神,連忙去幫她擦,誰知湘湘狠勁還沒過,又一口咬在他手上,淚水潸然而下。
  湘君就在一旁,兩人哪裡敢有什麼大動靜,小滿忍著疼揉揉她的發,滿臉凄然,顧清明冷冷看著這一幕,突然幽幽開口,「大姐,姐夫陣亡了,你有什麼打算?」
  湘湘渾身一震,突然鬆口,慌慌張張爬起來,只是太過激動,站立不穩,正栽到他腳邊,茫然無措之間,猛地抱住他的腿,仰頭看著他,用力搖著頭,眸中是驚惶的乞求。
  顧清明心頭一股無名之火騰騰燒起,就是因為他們一家人互相之間的刻意維護,才會有今日的結局,牽一髮而動全身,一人死了,大家都活不下去!
  然而,不正視這種濃濃的親情,讓他十分享受且深深為之感動。他突然紅了眼眶,將她抓起來用力推向小滿,小滿慌忙接住,攥緊了拳頭,對他怒目而視。顧清明恍若未覺,五指用力扣在桌邊,向薛君山遞個歉意的眼神,眼睛一閉,就勢將桌子拖開,而湘君沉寂得毫無生機的臉就這麼撲入大家視野,令人幾欲窒息。
  湘君顯然也被他嚇了一跳,在他青筋暴起的拳頭上盯了一氣,凄然一笑,起身慢慢走了出去。
  「站住!」顧清明強抑心頭的翻湧,瓮聲瓮氣道,「一個小小的錯誤,不值得你們賠上這麼多條命,你懂不懂!」
  湘君腳步一頓,苦笑著搖頭,仍然沉默如冰,轉身進了房間。秀秀滿臉驚懼,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衝上前擋住她關門的手,湘君柔柔一笑,竟真的不關門,進去收拾衣服。
  顧清明心頭似有隻貓在抓,惱恨這些人的冥頑不靈,又心疼小妻子,咬了半天牙,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只得將湘湘拉起來,高聲叫小穆去打熱水,一邊將她連扛帶抱弄到廂房。
  熱水打來了,顧清明用毛巾沾了水,小心翼翼地擦去她唇角的血跡,看她那要死不活的樣子又鬱悶不已,泄憤一般擦她的臉。湘湘終於回了神,看那鐵青的面色,不禁有些心寒,輕聲道:「你為什麼要刺激我姐姐?你到底有沒有當他們是家人?」
  顧清明劍眉倒豎,將毛巾重重砸進面盆,拂袖而去。

  親人過世了,剩下的還得活下去,而且應該活得更好。奶奶一直這麼認為,活得好才能對得住他們的犧牲,才能讓他們九泉之下瞑目。
  胡長寧倒下了,胡劉氏也病了,湘君沒指望,家裡能做事的只剩下那對小傢伙,還好以前一貫不管事的小滿挑起了重擔,從藥店棺木花圈壽服到一日三餐全包攬下來,每天馬不停蹄地跑,總算是把事情安排妥當,也為薛君山買了上好棺木,準備立個衣冠冢,以後找個好去處安置。
  庫房裡,奶奶一個個罈子看過去,終於把中午的菜備齊,臘肉是少不得的,朴豆角做得不錯,可以炒肉末,這次做的白辣椒很辣,炒雞雜應該很下飯……端著滿滿的托盤起身,她突然有些暈眩,心頭一緊,靠在牆上歇了會,對著小窗透進來的光亮搖頭苦笑,「老頭子,你慢點叫我去陪你啊,孫子還沒成親,你難道放心得下?」
  寂靜中,無人回應,如同以前無數個夜晚。她敲敲腦袋,把留給顧清明的最後一邊野兔子拿出來,這才腳步蹣跚地走出去。
  果然,迎面而來的正是小穆。小穆端著盆水,滿臉堆笑地給她行禮,又想起此時不是笑的時候,連忙抿緊了嘴,目光直直落在她的托盤上。
  「湘湘回來了嗎?」
  看到奶奶臉上有笑容,小穆明顯鬆了口氣,賠笑道:「回來了,都回來了,是您孫女婿去接的,兩個好久沒見,正在廂房裡那個那個呢!」
  奶奶輕笑出聲,離開的腳步有力了許多,小穆看著她的背影,用力吞著口水,嘴角一咧,又努力綳著臉走了。
  顧清明讓小穆把水端進去,慢慢走到梧桐樹下,努力平復心頭的怒火,這時候他不想生氣,可更不想看著這個家毀掉。他不禁生出幾分豪邁之氣,以前是薛君山照顧一家人,現在薛君山沒了,他應該挑起這個擔子,不為湘湘,就為了這家人給他無微不至的關懷。胡家鄉下的美味佳肴他連吃帶拿,每次都是滿載而歸,只要他一來,年邁的奶奶肯定親自下廚,精心準備飯菜,而他甚至連聘禮都來不及張羅,連個像樣的婚禮都沒有,胡家都是厚道人,何曾多說過一句。
  客廳里,小滿正在收拾,這些天太忙,頭髮來不及剪,前額的髮絲垂落下來,遮住了眼睛,顯得臉格外小,格外稚嫩,還帶著些小痞子的味道。顧清明無奈地想,他確實還小,又被一家人這麼寵著,想長大都難,自己十九歲時也不過是個熱血青年,鎮日里做些不切實際的美夢,想辦實業,想自己造飛機,甚至還想做總理……要不是後來日本鬼子打進來,他哪裡會有今日。
  顧清明慢慢走到門口,斟酌著一字一頓道:「把你一家帶去重慶吧,我家在重慶有房有地,全部都歸於你們的名下,作為聘禮。」他頓了頓,柔聲道:「那麼多部門都撤到貴陽和重慶,你爸爸的大學遷走了,中學都遷到湘西一帶,你們何必放棄一切,在長沙苦捱?」
  小滿的瘦削的背脊慢慢直起,並沒有與他滿懷期待的目光相迎,而是定定看向牆上那張揚的笑臉,咧嘴一笑道:「幾位老人身體都不好,哪裡走得動,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什麼都沒所謂。」
  他的聲音輕柔,卻有不容忽視的堅定,顧清明泄了氣,不想回去跟湘湘針尖對麥芒,學著他們的樣子搬了條小板凳坐在梧桐樹下,看台階上的秀秀做事。
  秀秀面前的笸籮里不少各色紙片,還有做好的金條銀錠,顧清明拿了一個銀錠翻來覆去地看,想起有關那個混蛋連襟的風言風語,不由得搖頭苦笑。雖然胡家從不提以前的事情,顧家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自然不會隨便找個媳婦。顧老先生對家世清白而且一門皆是讀書人的胡家雖然滿意,收到不少情報後,對胡家這個大女婿卻十分憎惡,一直讓他成親就搬出來另立門戶,甚至連地方都找好了,就在小吳門的唐生智公館附近,那裡是第九戰區長官部,守衛十分森嚴,又能與官長們常來常往。
  放在過去,薛君山就是強佔民女的惡霸,小滿被他打斷了腿,連湘湘也被打過,劉明翰吃了悶棍,躺了許久才能去南嶽參加游擊幹部訓練班,薛君山壞事做盡,到了這個時候棄惡從善,終於得到湘君的愛情和胡家的親情,不得不說他真有運氣。
  人這輩子,到底怎樣才對呢?他滿心糾結,沒來由地害怕,怕某天自己也壯烈了,丟下孤兒寡母,凄凄慘慘戚戚。
  也是如此近距離地面對死亡,他才知道以前的以血肉之軀報國的志向是多麼可笑,他死了,他年紀輕輕的夫人要怎麼辦,哪裡會有像他這樣的好心人來逼她警醒,鼓勵她堅強地活下去。
  他突然覺得滿心絕望,手一緊,銀錠立刻癟了。
  秀秀見他一直拿著銀錠翻來覆去地看,還當他喜歡,沉默著拿了幾個塞到他手裡。顧清明有些傻眼,將銀錠送到笸籮里,朝她笑了笑,起身去找湘湘。既然兩情相悅,相聚的時間這麼短,何必老跟她生氣,凡事忍一忍不就過去了,炮火無情,不要到了陰陽兩隔的時候再來後悔。
  這時,湘湘端著盆出來,他連忙接過,在心中鬥爭了許久,硬著頭皮道:「我亂髮脾氣是我不對,你別往心裡去。」
  湘湘微微一愣,眼睛和嘴巴又成了同樣大大的圓,顧清明看得好笑,又無比感動,自己稍微表現一點柔情蜜意就能讓她失態,何必再自尋煩惱,鎮日跟她過不去,如今兩人心意相通,她的歡喜,不也是自己的歡喜。他心頭一動,趁著接盆子的一剎那,俯身在她唇上輕啄了一記,成功地使她蒼白的臉染上紅霞,鮮艷無比。

  秀秀做了一會,惦記奶奶在廚房忙不過來,趕緊放下活計去幫手,沒想到湘湘早就在切菜,而顧清明也沒閑著,以她為軸心轉個不停,不是為她擦那根本不存在的汗就是往她嘴裡塞吃的,而奶奶一本正經拿著鍋鏟在忙碌,眼角的餘光止不住地瞟過去,臉上有掩不住的笑意。
  這一對不管是和好還是吵架,都讓秀秀妒忌萬分,在她眼裡,這就是夫妻過日子最好的模式,跟戲文里唱的那樣,會打情罵俏,你儂我儂,卻不是像胡長寧和胡劉氏那樣相敬如賓,更不能像湘君和薛君山那般巧取豪奪。想起自己無望的愛,她聽到心中有人悄然哭泣,實在見不得他們的好,還是來到前院繼續做金元寶銀元寶。
  有顧清明他們在,也沒有關門閉戶的必要,門虛掩著,彷彿經受不住寒風的吹襲,不時動一動,秀秀一會看一次,每次都以為是期待的那個人,只是每一次都落空。聽到奶奶嚷嚷準備開飯,秀秀下意識地起身,一拉開門,門外赫然是一張熟悉而陌生的臉,頓時呆若木雞,直到那人拍打自己腦門才回過神來,強忍多日的情緒終於得到宣洩,抱著他嚎啕痛哭。
  劉明翰哪裡還有以前那種白皙斯文,臉曬得黑黢黢的,笑起來牙齒白得發亮,肩膀也寬了,比以前強壯了不知多少,他個子高,整個竟有些虎背熊腰的架勢,跟他過世的父親倒有幾分相似。
  一走就是幾年,劉明翰何嘗不是滿心酸楚,摸著妹妹的頭安慰了幾句,乾脆等她哭完再說。
  聽到秀秀的哭聲,奶奶又當小滿又作亂,隨手抄起燒火棍就衝過來,看到那黑大個,眼睛一花,認定有人欺負秀秀,氣勢洶洶地撲上來打人。劉明翰也不退避,轉身將秀秀護住,硬生生吃了幾棍子,奶奶終於看明白來人的面孔,燒火棍掉在地上,目瞪口呆。
  劉明翰推開秀秀,轉身撲通跪了下來,低垂著頭哽咽道:「您狠狠打一頓吧,我對不起您老人家!」
  「我的大孫子啊!」奶奶猛地抱住他的頭,嗚咽聲聲。
  劉明翰回來,胡長寧和胡劉氏精神都好了一些,劉明翰上了香,立刻上樓賠罪,跟兩人不知道絮絮說了多久,奶奶叫了幾次才應下,將父母小心翼翼扶下來吃飯。
  小滿對他的轉變十分好奇,更眼紅那一身硬邦邦的腱子肉,在他身邊繞來繞去,連連突襲,劉明翰被他纏不過,只得脫了衣服讓他欣賞個夠。天這麼冷,劉明翰竟只穿了一件單衣和一件棉衣,小滿幫忙扒了下來,看到那黝黑壯碩的上身,不禁嘖嘖稱嘆,口水橫流。哥哥回來,秀秀像是找到主心骨,哪裡捨得離開半步,看到哥哥變得更像男子漢,在台階上捂著嘴巴笑,滿心自豪。
  奶奶進來廚房一說,湘湘把鍋鏟一丟就走,顧清明只好跟上,湘湘的手還沒來得及在圍裙上擦乾淨,看到一個黑大漢站在樹下,不禁呆住了,這哪裡是她那斯文儒雅的大哥,明明一個土匪!這時,顧清明閃身而出,遙遙向他伸手,用蹩腳的長沙話笑道:「大哥,我是顧清明!」
  小滿在他背上戳來戳去,吃吃傻笑,劉明翰滿臉赧然,拎開小滿,迅速穿上衣服,緊緊握住顧清明的手,輕笑道:「湘湘從小就調皮,妹夫的任務艱巨啊!」
  這一句算是拉近了兩人的距離,兩人相視而笑,顧清明正色道:「等下能不能跟我說說你們在南嶽的事情,我以前不了解,對游擊戰很有偏見,這次偶爾看到你們副教育長□□的講義,覺得很有道理,加上這兩次會戰你們幫了不少忙,很想學學。不過,還請大哥不要笑話我見識短淺!」
  劉明翰大感意外,忙不迭應下。小滿摸摸後腦勺,怎麼也不肯相信被以前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哥輕輕鬆鬆拎開來,頗為不甘,用力戳他的手臂,湘湘也在惱恨他拆自己的台,也湊上來戳。
  陽光突然亮得刺眼,悄無聲息地撒在兩張相似的稚嫩面容上,彷彿把幾年的光陰縮成短短的一瞬,兩人從未長大,他也從未離開。劉明翰唏噓不已,帶著無奈的笑容,舉著手臂任兩人戳。
  兩人很快吃到不自量力的苦果,劉明翰還沒有出聲,兩人倒哎呦哎呦叫疼。顧清明氣得頭皮發麻,將湘湘拉回來,正想叫台階上觀戰的奶奶吃飯,只見湘君的房間門口人影一閃,關於這對青梅竹馬的消息立刻傳到腦海,不禁有些失神。
  擺上祭品,一家人才坐定開飯,餐桌上自然不見湘君,大家似乎不約而同忘記了這個人,秀秀仍然跟往常一樣,把飯菜送進房間,自己則裝了一大碗出來坐在台階上吃。
  劉明翰顯然沒明白怎麼回事,食不甘味吃了幾口,悶悶道:「大妹妹不想見我?」
  「跟你沒有關係,你好好吃飯!」胡長寧淡淡解釋,將臘肉推到他面前。
  顧清明眉頭一挑,滿臉關心道:「大哥,聽人說你上南嶽前住過醫院,怎麼回事啊?」
  「還不是姓薛的打的!」劉明翰剛剛開口,奶奶啪地一聲放下筷子,冷冷道:「過去就過去了,不要說死人的是非!」
  劉明翰瞥了一眼外面,用筷子堵住嘴,卻堵不住一聲悠長的嘆息。
  這回連顧清明都有些下不來台,湘湘趕緊安撫,來不及挑揀,隨手在面前夾了什麼送到他碗里,他難得享受這種待遇,笑意盈盈地盯著湘湘,一邊送到嘴裡,臉色立刻煞白,忽而又變得滿臉通紅,汗涔涔而下。
  湘湘眨巴著眼睛,絲毫沒明白怎麼回事。也怪不得她,他明明就號稱走南闖北,什麼口味都能吃,不怕辣,平時跟他吃飯的時候她都是做賊一樣,哪裡會注意到他從來沒吃裡面的配料辣椒。顧清明與她晶晶亮的眼睛對上,氣得頭頂冒煙,拍案而起,大喊道:「水啊!」
  「水!水!水!」湘湘終於醒悟過來,哇啦啦大叫一通,立刻起身找水,一時也想不起來哪裡有涼水,滿屋子亂鑽,讓人哭笑不得。
  這邊的熱鬧也吸引了秀秀,她探頭一看,連忙送來涼水壺。顧清明終於解脫,一壺水下去,頹然坐倒,又看到那亮晶晶的眼睛在面前閃啊閃,突然有掐死她的衝動。
  一團混亂之後,秀秀又出去守著,突然發出驚恐的尖叫,「快來啊!大姐不見了!」話音未落,一個黑影從她面前躥出去,一下子不見了。
  劉明翰跟湘君一起長大,自然知道該去哪裡找人,很快就在去湘江邊的路上追到湘君,看到那死氣沉沉的模樣,心頭火起,二話不說,一個巴掌甩過去,嚇得路人聞風而逃。
  湘君好似毫無知覺,捋好散落的髮絲,垂首不語。劉明翰轉身就走,瓮聲瓮氣道:「家裡老的老小的小,你這個樣子對得起誰!」
  走了兩步,發現她沒有跟上,劉明翰只得停下來靜靜等待,想起兩人相依相伴長大的美好時光,悲從中來,咬著牙悄然顫抖。
  不知道過了多久,輕輕的腳步聲終於響在他身後,他抬起腳,一步,兩步,三步……每一步都如此用力,簡直要踏碎一塊塊石板。而她的腳步聲越來越輕,只有時刻屏住呼吸,竭力控制情緒才能聽見。
  公館門口,家人都在翹首相待,臉上淚痕猶新,劉明翰回頭怒目而視,湘君好似不忍多看,撇開臉挺了挺胸膛,終於開口,「哥,我會好好的!」
  劉明翰冷哼一聲,大步流星鑽進公館,接過胡長寧送上來的酒瓶,狠狠灌了一口,終於能長長透出一口氣來。
  醉後果然好睡,劉明翰一覺睡到天蒙蒙亮,提著行李就走,除了一貫早起的奶奶並未通知其他人。奶奶也不留他,一送再送,卻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勸說,此時撮合兩人,對死者不敬,也對不起媳婦,胡家是大族,不怕斷了香火,可劉家只有劉明翰一根獨苗,屢屢遭難,於情於理都不能做這麼缺德的事情。
  是劉明翰解救了她,他攔不住她蹣跚的腳步,撲通跪在她面前,哽咽道:「奶奶,我一輩子只要大妹妹一個,等秀秀生了孩子,您老人家過繼一個給劉家,就當完成我媽媽的心愿,行不?」
  奶奶心中一顆大石落了地,輕輕應了聲,這才轉頭回去。
  她知道自己卑鄙無恥,只要能保住孫女,保住這個家,別說走幾里路,就是一路叩拜到南嶽都成,何況劉明翰和湘君煎熬了這麼多年,能相伴終老,誰說不是一種福分。
  至於薛君山,她做了那麼多錯事,早就無顏到底下見人,也不差這一回。
  奶奶食言了,薛長庭沒有與長沙地下的王侯作伴,倒是由胡大爺做了這個主,讓胡小秋接薛家父子回湘潭與打鬼子的兄弟們在山裡團聚。送走他們那天,湘君哭得當場暈死,被奶奶強行扣了下來,由家裡三個男人護送返鄉。

  元月二十五日,嶽麓山下舉行祝捷大會,除了奶奶和湘君,一家人都去了,奶奶其實也想去看看熱鬧,只是看看家裡這一攤子,還是老老實實留下來,搬了條靠背椅坐在門口,聽街頭巷尾的歡呼聲和鞭炮聲過過癮。
  湘君一身縞素,發上還別著白花,提著桶拿著抹布在屋子裡忙個不停。奶奶看一眼難受一次,端出茶點盆,放在膝頭一本正經嗑葵花子,心中似乎被人挖走一塊,空得生疼。
  湘君清掃工作終於結束,就著灶台上瓮壇里的熱水洗了個澡,披著濕淋淋的頭髮出來晾,一邊洗衣裳,奶奶看不下去,喚她過來添水陪著嗑葵花子,湘君這才罷手。
  陽光亮閃閃地撒在大地,白雲倏忽來去,風也特別輕柔,奶奶突然覺得,天下間沒有比安安靜靜坐著嗑葵花子更愜意的事情,也沒有比和平更寶貴的東西。
  日上中天,湘君還是惦記著洗衣服,奶奶無可奈何,掩上門坐在梧桐樹下曬太陽,一會就迷糊過去。
  「奶奶,媽媽,我回來了!」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奶奶渾身一個激靈,差點從椅子上掉下來,湘君已經衝過去開門,將肉滾滾的毛毛緊緊抱在懷裡,只是一會就抱不動了,將他放下來捧著他的臉狠狠地親,淚珠大顆大顆落在他臉上。
  毛毛顯然有點嚇到,笑容僵在臉上,胡小秋挑著籮筐出現,氣喘吁吁道:「毛毛,還不去跟奶奶磕頭!」
  毛毛擦乾湘君的臉,過去跟奶奶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奶奶有說不出的歡喜,只可惜根本抱不動他,只得蹲下來,拚命揉他粉嘟嘟的臉蛋,毛毛努力維持笑臉,朝胡小秋投去求救的眼神。
  胡小秋把籮筐挑進來,也給奶奶磕了三個響頭,正色道:「奶奶,大爺要我給小滿當副手,以後家裡有什麼事儘管說,我一定好好做!」
  奶奶欲言又止,連連點頭,牽著毛毛的手往後院走,胡小秋小心翼翼看了湘君一眼,也跟了上去。湘君擦乾淚水,俯身檢視籮筐里的寶貝,以無比輕柔的聲音自言自語,「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把平安帶大。」
  胡小秋並沒有看到意料之中的悲凄,也沒得到任何歡迎,一個字也不敢多說,寒暄過後就默默坐在薛君山遺像前發傻。胡大爺早有交代,毛毛不敢哭不敢鬧,更不敢看湘君失魂落魄的樣子和頭上的白花,只得抱著一本書慢慢認字,無比煎熬。
  一直等到日頭西斜,參加祝捷大會的幾個才陸續回來。小滿率先衝進門,和正襟危坐讀書的毛毛大眼瞪小眼一氣,尖叫一聲,衝過來抱著他上下拋,毛毛也不知道怕,笑得像只小雞咯咯叫。
  胡劉氏笑嘻嘻看了一會,只是大病初癒,體力不支,秀秀連忙送她上樓休息,看著她忙前忙後,胡劉氏蒼白的臉上露出感慨的笑容,輕柔道:「秀秀,這麼多年,真是委屈你了。」
  秀秀突然有不好的預感,撲通跪了下來,垂著頭不發一言。胡劉氏倒嚇了一跳,扶住她笑道:「小滿跟我說了,要我問問你的意思,想什麼時候辦酒。」
  秀秀滿臉不敢置信,胡劉氏敲敲她的腦門,佯怒道:「怎麼,連你媽媽的話也不信!」夢想成真,秀秀並不見多少喜色,撲入她懷中,輕聲啜泣。
  小滿和毛毛鬧騰一會,累得兩眼翻白,癱坐在椅上直喘氣。湘湘進門一看,被他欺負多日的新仇舊恨湧上心頭,不打落水狗簡直對不起自己,脫下大衣猛地撲上去,用大衣罩住他的頭一頓胖揍,當然,也得到毛毛的熱情幫助。
  小滿毫無招架之力,慘叫連連,湘湘打完收工,抱住毛毛狠狠親了一口表示感謝,見他露出驚恐的神情,還當他害怕小滿報復,朝小滿晃了晃拳頭以示威脅。小滿突然起身,朝門口大步流星走去,呵呵笑道:「姐夫,你看到了啊,是湘湘欺負我,你要為我做主啊!」
  不用看就能感覺到顧清明的熊熊怒火,湘湘在心中哀嚎一聲,大衣滑落在地,不敢回頭。
  一位白髮老者從顧清明身後走出來,滿臉冷肅,拐杖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小滿知道壞了事,心中直抽搐,哪裡還有平時的機靈,毛毛從顧清明和老者相似的面容看出端倪,飛奔而至,跪在老者面前磕頭,奶聲奶氣道:「親家爺爺,咱們大人有大量,不跟小姨和舅舅一般見識,行嗎!」
  湘湘這才醒悟過來,慌忙走到顧父面前,顫聲道:「爸爸,快進來坐!」
  顧老先生臉色和緩了幾分,苦笑一聲,將毛毛抱起來,也不去理她,隨著顧清明進門,胡長寧聽到動靜,從書房裡衝下來,老遠就抱拳道:「親家公,有失遠迎!」
  顧老先生淡淡道:「是顧某冒昧,還請親家公不要見怪!」
  兩人客氣一陣,胡長寧把人讓進客廳歇息,顧清明把湘湘和小滿連同毛毛拎到廂房教訓。奶奶聞聲出來打招呼,顧老先生和她年歲相當,輩分卻比她小,臉上有些訕訕的,奶奶懶得跟這種裝腔作勢的大官虛與委蛇,鑽進廚房幫湘君忙活。
  寒暄一陣,顧老先生終於轉到正題,以無比莊重之色道:「親家公,大家是親戚,也不必繞彎子,顧某這次來想請把大家轉移到後方,一來犬子正值新婚,湘湘在,他捨不得走;二來薛君山犧牲,胡家無人照應,顧家雖然不算什麼名門望族,照應親眷倒是不在話下!」
  胡長寧呆了呆,正斟酌措辭,顧老先生又道:「還有,顧某知道湘湘學護士是有心報國,十分欣賞,只不過顧家人丁不旺,還請親家公多多體諒,讓湘湘早日脫離污七八糟的醫院,回來養好身體,為顧家添丁,顧某人真是感激不盡!」
  胡長寧一生怯弱,想到他顯赫的頭銜,更加無力辯駁,囁嚅道:「這是自然,這是自然!」
  顧老先生鬆了口氣,暗道那些情報不可靠,誰說胡家人不好對付,到他面前還不是乖乖聽話,不過,這種心思他當然不會顯露出來,以更溫和的語氣道:「親家公如此爽快,顧某人也不含糊,顧家在重慶的房產田地和其他產業以後盡數轉給胡家,確保您一家在重慶衣食無憂。親家公,犬子在長沙多虧您照顧,這是顧某的一點心意,還請不要嫌棄!」
  天上掉這麼大的好處,胡長寧並不見怎麼歡喜,可是自然不能得罪他,使得湘湘的處境雪上加霜,滿肚子話說不出來,愣在當場。顧老先生還當他激動太過,也不催促,好整以暇地端起芝麻豆子茶,被那陣濃郁的香引得心馳神移,腦海中漸漸勾畫出一對雙胞胎小金孫繞膝的場面,不由得微笑起來。
  「我不走!誰要走,以後不要認我!」
  一個凄厲的聲音驚破了詭異的平靜,奶奶用茶盤端著紅薯干、花生、瓜子和糕點等走出來,顫巍巍放在茶几上,一字一頓道:「親家,我生在長沙,在長沙活了一輩子,不想死在外面!他們要走我不攔,以後我當沒養這些兒孫!還有,你也看到了,我孫女讀書讀出毛病了,以前萬事不理,鬼子打到面前才知道要做事,吃了不少苦頭才學護士學出來,要隨隨便便走人,以後就不要回來,不要叫我奶奶!」
  「奶奶,我不走!」湘湘猛地衝出來,撲通跪在她面前,淚流滿面。
  顧老先生差點被她氣暈過去,將杯子重重放下,不停嘟噥,「糊塗!糊塗!」
  有奶奶給了梯子,胡長寧終於能下來,苦著臉道:「親家公,您也看到了,不是胡某人不答應,老母守寡多年將兒孫養大,如何能丟下她孤伶伶一人!」
  顧老先生左右為難,見顧清明木樁一般豎在門口,冷冷道:「清明,你自己處理,我不管你!」
  顧清明何嘗不知道這個結局,老父一門心思弄走胡家,目的還是他這個兒子,現在有奶奶頂著,萬事都有了由頭,假作沮喪道:「奶奶,您不為自己想,也要為岳父考慮,大學中學都遷走了,岳父豈不是找不到事做,真是浪費人才!」
  「爸爸早找著事了,在後面那條街的小學教書。」小滿徑直上前將湘湘扶起來,嬉皮笑臉道:「你跪著我的膝蓋也涼颼颼的,還有,你最近是不是受寒了,我整天頭暈腦脹,難受得緊。」
  奶奶摸摸她的腦門,叫道:「可不是受寒了,這麼燙!你怎麼不做聲呢,我跟你刮刮痧,等下吃點薑湯發發汗,好好睡一覺。」
  心頭一急,奶奶腳步也有力許多,一陣風颳走了。想起她剛才的精神勁頭,哪裡像有病的樣子,顧清明又好氣又好笑,還有些心疼,拖著她往房間走,到了拐角處,見她低眉順眼實在可愛,忍不住在她臉上輕啄一記。湘湘還在生氣,使出繡花拳頭捶他,他撲哧笑出聲來,拿出對付她的絕招——往她腰上一箍,連根拔起,飛速沖入房間,親個過癮才放。
  為了和兒子搞好關係,顧老先生還想對兒媳說兩句關心的話,補救一番,便跟著兩人出來,看到這甜蜜的一幕,不禁心頭一暖,原本的鬱悶之氣散了幾分。他也有過情動的時候,兩人感情好不是壞事,胡家不是大家族,湘湘也是在大家呵護下長大,童真未泯,不存在上流社會女子的壞心思,這樣的兒媳雖然不入流,卻也最好相處,加上長得精神,難怪兒子會賴著不走。
  他慢慢迴轉,毛毛捧著嗑好的瓜子羞答答湊上來,一本正經道:「親家公公,您嘗嘗。」
  對上那亮晶晶的眼睛,他強打精神笑了笑,將毛毛抱到膝上,對小滿好聲好氣道:「我也打聽過有關雙胞胎的事情,大多都跟你們兄妹一樣,一個不舒服,另一個一定會難受,實在不可思議!」
  「可不是!」小滿立刻來了興緻,把從小到大的「靈異」事件滔滔不絕說給他聽,胡長寧也補充兩句,劍拔弩張的氣氛頓時煙消雲散,而顧老先生再也沒提要胡家遷移的事情。
  顧老先生吃過飯就匆匆告辭,對顧清明再沒說什麼,顧清明也乖覺,和湘湘小心翼翼地躲開他的視線,將他氣得頭頂冒煙,一時間整個胡家如同火藥庫,始終有一觸即發之感。
  將他送走,一家人像打了場大戰,一個個連話都說不出來,秀秀一聲不吭收走碗筷,倒了薑茶出來,一家人圍坐在一起,聽毛毛字正腔圓地背書講故事。
  一輛吉普車悄然停在門外,一個滿臉敦厚的中年男子下來,聽到飄出來的笑聲,腳步一頓,用力叩響銅環。
  顧清明還當父親不甘心,去而復返,慌忙起身開門,看到門外一身便服的人,愣怔半晌,大叫道:「奶奶,方軍長來了!」
  最先跑出來的是胡長寧,他老遠就伸出雙手,將方先覺的手緊緊握住,語帶哽咽道:「謝謝你,謝謝你們保住了長沙!」打了勝仗,皆大歡喜,方先覺升任第10軍軍長和一枚青天白日勳章,其他將領普遍得到提升,祝捷大會完畢後立刻要回去衡陽等地駐防,他肯來這一趟,實在是給胡家天大的面子。
  奶□□痛欲裂,扶著門框站定,眼睛很快被水霧迷了,只能辨出模糊的影子。方先覺徑直走到她面前,重重跪了下去,肅然道:「奶奶,我沒有照顧好您孫女婿,對不起您老人家!」
  奶奶猛一伸手,摸到他帶著明顯傷疤的右臉,悚然一驚,方先覺輕聲道:「這是鬼子打的,他們槍法不好,沒準!」
  在滿客廳瞬間點燃的明亮燈火里,奶奶擦去淚水,終於看清楚他的面容,嗚咽道:「好孩子,我怎麼會怪你,了不起啊,你們都了不起,該我跪你們……」
  她果真顫巍巍跪下來,方先覺大驚失色,連忙扶住她。爭拗一氣,兩人相攜坐到沙發上,她喚胡長寧和顧清明招撫好客人,急匆匆趕去廚房做下酒菜,胡長寧還是老規矩,翻箱倒櫃找酒,還要找最好的酒出來招待英雄,連毛毛也湊上來端茶遞水,一個二個忙做一團,方先覺拉都拉不住。
  顧清明也不客氣,坐下來第一句話就是,「方軍長,帶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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