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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所屬書籍: 戰長沙

  第二章

  「月亮粑粑,兜里坐個爹爹,爹爹出來買菜,兜里坐個奶奶,奶奶出來繡花,綉個粑粑……」
  「奶奶,別吵,我昨天忙到半夜才回來!」
  自從有了寶貝兒子平安,薛君山在家和在外面如同兩個人,在家臉色還算不錯,聲音並不大,不過聽在湘湘耳里,總是猶如晴空霹靂。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在枕頭下摸索半天,沒摸到薛君山剛送的手錶,倒摸到一本卷了邊的《紅樓夢》,不知為何心頭有點發涼,放棄了努力,將懷裡捲成一團的棉袍緊了緊,整個縮進被子里,彷彿這樣就能躲起來安靜睡覺,和書里的寶哥哥和林妹妹相伴,不受外界的干擾。
  一隻冰冷的手伸進被子里,準確無誤地給她一個爆栗,她反應過來,抱住那隻手臂,順藤摸瓜,對準那人腦門重重反擊。
  聽到小滿誇張的哎呦哎呦慘叫,湘湘撲哧笑出聲來,鬆開他的手,瞧他一身嶄新的洋服不順眼,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起這麼早幹嘛,外面不安全,待在家裡看書多好!」
  「你就知道看書,看就看吧,還哭哭啼啼,被奶奶和姐夫看到又得挨罵!」小滿嬉皮笑臉湊上來,孰料湘湘和他「戰鬥」了十六年,早就有所防備,小滿一口氣吃了三個爆栗,捂著腦門連退三步,哭喪著臉道:「好男不跟女斗!我是跟姐夫出去,想吃什麼?」
  聽到有吃的,湘湘的眼睛立刻閃閃發亮,小滿牙齒磨得嘎吱直響,伸出三根指頭,陰森森笑道:「給我彈三下,三個德園包子!」
  湘湘眼珠一轉,嗲聲嗲氣道:「哥,我要吃玫瑰白糖包!」
  「好吃鬼!」小滿只覺渾身無一處不舒服,眉開眼笑,「以後叫我哥,我天天給你買好吃的!」
  胡劉氏生兩人的時候正好家裡沒人,連胡劉氏都不知道誰大誰小,稀里糊塗就認定湘湘是姐姐,這也成了小滿一直不服氣的原因。在他心目里,最小的就是被欺壓的對象,女的就是秀秀,男的就是他,為了爭大小,他也算使出十八般武藝,可惜湘湘太難纏,非得有求於他才肯喊一聲哥哥。
  湘湘撇撇嘴道:「你零花錢比我還少,誰信你!」
  「這你就不懂了吧!」小滿趴在窗戶朝外看了一眼,一屁股坐在床榻上,順手扯扯她的長髮,湊到她耳邊悄聲道,「反正現在不太平,大家都沒心思上課,姐夫說讓我跟他混一陣子,趁戰亂撈點本錢再說。跟著姐夫出門,連吃帶拿,根本不用花錢,還能賺呢。」
  湘湘呆了呆,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又想敲他腦袋。小滿扣住她的手腕,正色道:「這事別告訴別人,奶奶跟爸爸就不用說了,姐姐知道肯定又會跟姐夫吵架,到時候慘的還是我們。」
  胡湘湘掙不開他的手,急得滿臉通紅,壓低了聲音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姐夫是什麼人,為什麼還跟他混?」
  小滿斜眼看見一塊手錶,撈起來在她眼前晃了晃,又冷著臉塞到枕頭下。湘湘滿臉尷尬,突然輕嘆一聲,又縮進被子里。
  小滿下意識在她臉頰一摸,果然摸到滿手的水,慌手慌腳從口袋掏出手帕去擦。湘湘突然抓住他的手,顫聲道:「不管你學好學壞,都要好好的,有什麼不對頭趕快跑。你上次被打斷腿,我陪你痛了好久……」
  底下的話被他輕輕用手堵了回去,湘湘自知失言,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惡狠狠道:「等下沒玫瑰白糖包別想進門,還有,九如齋的五香牛肉乾,楊裕興的鹵腊味……」
  「胡大奶奶,你饒了我吧!」小滿胳肢她一下,奪回慘不忍睹的手,奪路而逃。
  雙胞胎的感情確實異乎尋常,湘湘和小滿一天到晚黏糊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薛君山乾脆讓他們住在緊挨的兩間廂房,來個眼不見為凈。小滿從湘湘房間出來,見院子里仍沒有人,做賊一般躲在筆直粗壯的梧桐樹後,小心翼翼朝姐夫的房間瞥了一眼,也不敢去叫他,信步朝外走,看到牆角堆得高高的梧桐葉子,賊笑兩聲,飛起一腳踢散,還嫌不過癮,跳起來一腳踢向梧桐樹,見又落了滿院的花和葉,這才滿意而去。
  院門口蹲著一對石雕卧獅,是薛君山從別家搬來守宅,不過用腳趾頭想都知道他用的是什麼手段,小滿習慣性摸摸獅子腦袋,苦笑一下,回頭隨手撥弄那銅質貔貅門環,還沒玩幾下,只覺背後冷風陣陣,立刻閃身進門,哭笑不得道:「奶奶,一大清早你幹嘛打我?」
  話音未落,笤帚又到了面前,小滿身形一矮,險險躲過,知道這不是講道理的時候,更不是能講道理的地方,奪路而逃,看到薛君山那間開了點縫,立刻撲了上去,慘叫連連,「姐夫,救命啊!」
  門猛地被人拉開,一身筆挺洋服的薛君山邁出一條腿,身體尚在門內,低頭抓著湘君親了一口,隨之將她推進去關上門,腰板一挺,那鐵塔般的身軀立刻顯出幾分咄咄逼人。小滿躲在他身後,奶奶也不好再追,收起笤帚氣哼哼道:「小小年紀不學好,穿長衫多好看,我給你做那麼多都不穿,每天搞得花里胡哨,像什麼樣子!」
  薛君山笑眯眯道:「奶奶,我今天要幫湘湘去看一個喝過洋墨水的大官,當然要穿得襯頭點,您想不想吃鹵腊味,我等下帶回來。」
  奶奶沉下臉,壓低聲音:喝過洋墨水的有什麼好呢,又不知根知底,而且山長水遠的,來一趟要幾年,還是鄉里的孩子好,人踏實能幹,會疼人,鄉里種什麼有什麼,有飽飯吃,炮彈還打不到。」
  胡長寧在樓上拿著書出來,倚著欄杆探頭叫道:「媽,現在有飛機,不要幾年。」
  奶奶嗤笑一聲:「你讀書讀傻了吧,還想哄我,飛機都是丟炸彈的。」
  薛君山滿臉不耐煩,低聲吼道:「吵什麼,就憑你們那點本事,說不定明天就給湘湘找個叫花子回來,這事必須速戰速決,我說了算,以後誰都不準嚷嚷!」
  胡長寧渾身一個哆嗦,悄然往柱子後躲了躲,奶奶氣哼哼去掃院子,小滿到底在他手上吃過大虧,一見他的冷臉就背脊發寒,不敢惹這煞星,在吼聲里飛奔出門。
  吉普車停在門口,看得出來,剛剛奶奶仔細擦了一遍,薛君山回頭看她一眼,咧嘴一笑,把東張西望的小滿拎上來。
  小滿看他有了好臉色,心裡那隻咚咚敲的小鼓才算停下來,裝模作樣整理衣服,訕笑道:「姐夫,湘湘要吃德園包子。」
  薛君山瞪他一眼,啐道:「肯定又是你討好她!」
  小滿趕緊轉移話題,賠笑道:「今天去見誰啊?」
  薛君山哈哈大笑,「想不想找個大靠山,以後在長沙城裡橫著走?」
  小滿悚然一驚,認認真真搖頭,薛君山臉色微變,嘴裡不乾不淨罵了一句,冷冷道:「真不知道你們一家人腦袋裡裝的什麼,一個比一個蠢,要不是湘君,真想把你們全崩了算了!」
  小滿轉頭就去開車門,薛君山一把揪回來,咬牙切齒道:「我好歹也是你的姐夫,難道會害你們不成!你待會別吱聲,要是壞了我的事,看我怎麼收拾你!」
  湘湘的囑咐言猶在耳畔,小滿想起那慘痛的經歷,不由得紅了眼眶,薛君山順手在他頭上拍了一記,笑容滿面道:「有個大官托我給一個年輕將領找個讀過書的女人,還說那人來頭不小,而且能征善戰,前途無量,湘湘剛好合適,做成了這個煤,我們走到哪裡都不怕,懂不懂!」
  小滿只覺一顆心沉沉落了下去,蜷縮著不發一言。

  南正路一帶住著許多達官貴人,街上管得十分嚴,而且一大清早,還算有老長沙城安靜祥和的樣子,只是出了南正路就是另一番景象,街頭巷尾一片狼藉,全是從北方逃難來的百姓,以老幼婦孺居多,簡直慘不忍睹。
  這兩年日軍的飛機不時在長沙上空轉來轉去丟炸彈,哪裡有一處安全的地方。警報也沒個准,該響的時候不響,不該響的時候亂響,連茶園巷的胡家裁縫鋪子也遭了殃,秀秀炸成重傷,在大家精心照看下好不容易撿了條小命,要不然依奶奶的執拗脾氣,萬萬不能安生住在公館帶重外孫。
  見小滿東張西望,愁眉不展,薛君山嘴角一勾,笑容愈發冰冷,不管不顧,一路狂按喇叭,將車開得飛快。小滿看出端倪,偷偷瞟他一眼,低頭玩著自己手錶,訥訥道:「姐夫,日本人打過來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薛君山嗤笑一聲,冷冷道,「按現在的態勢,日軍今年年底就能進長沙城,他們兵器精良,訓練有素,玩命誰玩得過他們。跟你說明白吧,武漢守不住,日軍下一個目標就是長沙,我算過了,頂多只有一個月的時間安置你們,等湘湘嫁出去,你們就有借口跟軍隊一起撤退,沒人敢動你們。」
  小滿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薛君山想起他才十六歲,放軟了口氣道:「你別多想,你和湘湘雖然給我添了不少麻煩,我還是挺喜歡你們,就是看在湘君的面子,我也不會拿你們怎麼樣。你和湘湘是胡家的寶,我得先想辦法保住你們兩個,等長沙的局勢穩定,我再想辦法把你們接回來團聚,懂了吧。」
  「姐夫,要是長沙淪陷了,你怎麼辦?」小滿終於想到最關鍵的問題。
  薛君山淡淡瞥他一眼,笑道:「先保住小命,見機行事。日本人也要跟當地人配合才有辦法治理,只要有門道,什麼也不用怕,說不定還能升官發財!」
  小滿悚然一驚,大喝道:「姐夫,你難道要當漢奸!」
  話音未落,吉普車隨著刺耳的剎車聲停在樊西巷口,小滿後頸被人死死掐住,頓時頭暈目眩,手腳發軟。薛君山湊近他耳邊,咬牙切齒道:「這話我再說一遍,下一次就再不會客氣,你們一家人的命都在我手裡,我死了,你們全家陪葬!」
  「姐夫,我錯了!」小滿只來得及擠出這句話,一轉眼就被倒拖下來。薛君山攬著他往德園走,一邊笑眯眯地跟相識的人打招呼,一路過去,熱鬧非凡。他能從鄉里小混混坐到今日的位置,自然有他的本事,無論男女老幼,官大官小,都有辦法投其所好,籠絡人心。
  跑堂的小陳一溜煙衝過來,點頭哈腰道:「薛處長,您小舅子穿這身真俊啊!」
  薛君山裝模作樣上下打量小滿一番,朝小陳嘿嘿笑道:「果然有眼光,打賞!」說話間,他從兜里抓個東西,看也沒看就塞到小陳手心。小陳掂出是個銀元,臉上笑開了花,立刻將兩人往雅座領,壓低聲音道:「那人今天沒來,只來了徐處長一個。不過,聽說那人是中央某位顯貴的公子,剛從黃埔畢業,被送出去留學,半路偷偷跑回來打戰。」
  寥寥幾句,薛君山就已知曉前因後果,手下一緊,小滿疼得悶哼出聲,薛君山笑容滿面道:「小滿,聽到沒有,等下別亂說話!」
  小陳何等眼力,看出這赤裸裸的威脅,陪著笑臉把兩人送進去,立時閃身走人。剛繞進廚房,打雜的老張湊上來嬉皮笑臉道:「那姓薛的莫不是想大小通吃吧?」
  「找死吧!我薛大哥可不是這種人!」小陳橫他一眼,趕蒼蠅一樣將人轟走,不知道想到什麼好事,嘿嘿一笑,捏著嗓子高聲唱道,「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啊……」

  第二天,太陽都掛上了梧桐樹梢,小滿仍然賴著不起來,奶奶一生勤儉,最見不得人睡懶覺,在院里罵了一通,帶著重外孫薛平安出門顯擺。平安剛剛一歲,長得虎頭虎腦,剛會走路說話,沖誰都笑呵呵的,真是人見人愛。
  湘君端著碗肉羹追出來,一大一小已經不見蹤影,輕輕嘆了口氣,把肉羹端到小滿的房間,看到被窩裡鼓鼓囊囊的一團,不由得輕笑出聲,輕手輕腳放在床頭,撿拾好一地的臟衣服,把一本《七俠五義》塞到枕頭下,又從衣櫃里找出一套薄薄的棉衣褲放在床榻,抱著臟衣裳就往外走。
  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嘶啞的聲音,「姐姐,我去參軍打鬼子好不好?」
  湘君腳步一頓,頭也不回道:「除非你打死三位老人!」
  身後沒了聲息,湘君心頭一酸,把衣服抱到後面的水井,又繞回頭找肥皂,聽到奶奶在罵人,探頭一看,遠處不就是胡湘湘,只見她跑得臉色緋紅,垂落胸前的兩條辮子跳來跳去,即使素麵朝天,那嬌艷的顏色仍無法遮掩,難怪街上的男女老少都看直了眼。
  湘君下意識伸手,試圖阻止什麼,湘湘衝到門口停下來,看著她長長伸出的雙臂,眸中閃爍著莫名的東西,似憤怒,似委屈,又似深深的無奈。湘君醒悟過來,手臂緩緩垂落,轉頭就走,湘湘猛地撲上去抱住她,臉緊貼在她背上,哽咽道:「姐姐,我還小,不想嫁人。」
  湘君反手摸了摸她的頭,柔聲道:「別怕,我跟你姐夫商量商量,時局這麼亂,早點嫁人也好。」
  湘湘渾身一震,擦著淚水連退兩步,厲聲道:「你就這麼想把我趕走,為了那混賬男人,你不要我啦!」
  「閉嘴!你這麼大的人,嫁人有什麼不對,難道想吃你姐夫一輩子!」奶奶顛著小腳追回來,正好聽到這一句,抓起笤帚就打,「我跟你爸媽都忙,是你姐把你們兩個帶大,她為你們受了多少委屈,你就這麼回報她,早曉得我不如把你丟到馬桶里浸死,省得禍害大家!」
  湘君連忙擋在湘湘面前,任憑笤帚落在自己身上,垂淚不語。奶奶丟下笤帚,轉身就走,罵個不停。湘湘又是心疼又是心酸,嗚咽著衝到小滿的房間,徑直撲到小滿懷裡。小滿還在發愣,身體自動自覺有了反應,俯身給她脫了鞋子,將她撈到床上用被子蒙住頭。
  她很快停止哭泣,如小時候一般,和他頭挨著頭縮在一起,等奶奶罵聲停下來才輕聲開口,「你是不是早知道,所以不去上課?」
  小滿低聲道:「昨天姐夫帶我去見了個大官,說要給你做媒。」
  湘湘抓起小滿的手,剛想狠狠咬一口泄憤,見他不閃不避,突然沒了興緻,抱著他的手臂蹭了蹭,輕嘆道:「如果我是男人就好了。」
  小滿給她一個爆栗,彈完又後悔了,為她揉了揉額頭,笑道:「笨,男人要打仗!」
  「我不打仗,我去週遊世界,研究各國的風土人情,走完了就回來寫書!」
  小滿心頭一動,伸頭朝外面看了一眼,附耳道:「要不你假裝嫁給他,我們騙點錢出去玩?」
  湘湘斜他一眼,恨恨道:「說得輕巧,今天有大官來學校找我,那人肯定很有後台,到時候連累家裡人怎麼辦!」
  小滿沒了主意,縮進被窩,捂住臉長長嘆息。
  「奶奶,你不要老把孩子扔在外面好不好,現在兵荒馬亂,平安有個三長兩短你賠得起么!還有你,連個孩子都看不住,到底在家忙什麼!」薛君山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怒意,湘湘滿頭冷汗,一把抓起床榻上的衣服往小滿身上套。薛君山一腳踹開門,氣勢洶洶衝進來,喝道:「湘湘,你今天在學校做了什麼!」
  湘君一手抱著小平安,一手來拉他,柔聲道:「他們還小,不懂事,別跟他們生氣,我做了你愛吃的肉丸子,去洗把臉吃飯吧!」
  在湘君面前,薛君山就是一隻紙老虎,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脾氣。湘君一開口,薛君山立馬收斂那股子悍匪之氣,瞪著湘湘道:「湘湘,跟你說清楚吧,你砸的那個人是張主席親自請來的,我也得罪不起,下午我把人請來吃晚飯賠罪,我們全家的命都捏在你手裡,要怎麼做你自己看著辦!」
  「她怎麼會砸人,那人有沒有事?」湘君驚叫起來。
  薛君山生怕驚嚇到妻子,沖她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
  「是他不對,那顧清明關我什麼事,憑什麼要我巴結他!」湘湘梗著脖子叫道。
  薛君山這頭還沒安撫好,那頭又搗亂,心頭邪火再也壓不住了,也顧不上湘君還在,大步衝到床邊,一手一個,將兩人拎起來丟在院子里。湘君心知不妙,把孩子放下,撲上去抱著他,被他輕輕一撥就滾到一旁。奶奶想來護,薛君山大喝一聲,「你們都給我聽著,昨天小滿態度不好得罪了人,今天湘湘又闖了大禍,這兩個小兔崽子不教訓教訓,我明天沒法跟上司交代!」
  胡長寧從樓上書房衝出來,見這陣勢,閃到兩人面前,指著薛君山怒喝道:「你敢!我的孩子連我自己都捨不得動手,你不要得寸進尺!」
  薛君山解下皮帶指在他的鼻尖,冷笑道:「就因為你們寵成這樣,所以兩個小鬼沒大沒小,除了吃就是睡,屁用沒有!日本鬼子馬上打過來了,湘湘長得好,你還捨不得讓她嫁人,難道想讓她給鬼子糟蹋!」
  胡長寧身體微微顫抖,連退了兩步才停,奶奶無言以對,上前抱著嚇得哇哇直哭的平安繞到後院。
  無人能勸,兩人這才知道今天當真要受皮肉之苦,齊齊往外沖,沒料到門被人從外面鎖上,而薛君山手一揚,兩枚銅錢正中他們膝蓋,兩人雙雙撲倒在地,哀嚎不已。
  「君山,你要打打我,他們是我帶大的,是我沒管教好!」湘君突然跪了下來,淚流滿面。
  湘湘心一橫,大吼道:「姐,你別求他,他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個流氓,我們一家人過得好好的,是他抓走表哥,打斷小滿的腿逼你成親,他是我們的仇人,憑什麼還要聽他指手畫腳!」
  此話一出,院中頓時一片死寂,只有薛君山森冷的笑聲在久久迴響。胡長寧面白如紙,牙一咬,突然攔在薛君山面前,沉聲道:「她不知恩圖報,是我管教無方,我自己打!」
  「很好!很好!」薛君山將皮帶交給胡長寧,轉身把湘君從地上拉起來,笑眯眯道,「原來你一直把我當仇人,難怪對著我沒什麼笑臉……」
  湘君聽得心驚膽戰,撲上去捂住他的嘴,淚水潸然而下,「你何必跟小孩子計較,你對我們好,我怎麼能不知道呢!」
  噼里啪啦的聲音和滿院壓抑的哭聲同時響起,湘君如何敢看兩人的慘況,小心翼翼縮進他懷中,只是這次並未得到他一貫的輕柔安撫,更加惶恐不安,抓著他的衣襟不放。
  胡長寧紅著眼睛劈頭蓋臉抽下來,狀若瘋狂。湘湘自知失言,害得家人受罪,縮著頭不閃不避。眼看她白衣上染了點點鮮紅,小滿咬牙撲在她身上,死死把她護在懷中。
  抽了不下二十,薛君山才算有了反應,用力拍拍湘君的背將她拉開,搶過皮帶俯身湊到兩人面前,冷冷道:「你們兩個長點記性,等下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心裡有個譜。你們一日是湘君的弟妹,就一日是我的弟妹,有我在一天,自然會有你們的好日子過,懂嗎!」
  兩人連頭也不敢抬,擠在一起抖若篩糠。
  薛君山轉身就走,湘君慌忙跟了上去,終於在他關上房門之前跟上他的腳步,帶著幾分怯弱擠進房門,不敢看他凶神惡煞般的臉,眼一閉,張開雙臂撲向他,落入一個堅硬如鐵的寬厚胸膛。

  胡家鋪子炸了,劉明翰一定要自立門戶,寧可住在老家湘江邊的茅草屋也不願跟薛君山打交道。秀秀不放心,也跟過去照顧,可憐她小小年紀每天忙進忙出,一刻不得閑。大家看在眼裡,心裡都不好受,平時多多照料,胡劉氏到碧湘街的一家裁縫鋪子幫手帶徒弟,正好帶著秀秀學裁縫,也算一舉兩得。
  胡劉氏牽著秀秀的手回來,老遠就發現家中氣氛不對,一是奶奶沒有帶平安在街上玩,二是薛君山的車大白天還停在門口。秀秀小小年紀屢遭劫難,心思更為細膩敏感,抽回手輕聲道:「媽媽,我明天再來。」
  胡劉氏也不阻攔,叮囑兩句就進了門,正與奶奶個照面,看到她手上的藥箱,心頭咯噔一聲,剛想開口,奶奶使個眼色,朝廂房顛顛跑去。
  胡劉氏跟進小滿的房間,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奶奶壓低聲音道:「別吵,湘湘今天惹到他了!」
  不用說胡劉氏也知道那個「他」是誰,竭力鎮定下來給兩人上藥,打人者使了大力氣,湘湘身上雖然只有兩處傷口,有一處已滲出血絲,小滿雖然沒見血,身上瘀痕遍布,更是慘不忍睹。
  從頭到尾,兩人頭挨著頭靠在一起,猶如被打散了三魂七魄,毫無痛覺,滿臉木然。
  上完葯,奶奶用力戳戳兩人腦門,咬牙切齒道:「胡家怎麼出了你們兩個不知好歹的東西!」
  等奶奶出門,胡劉氏猛地抓住兩人的手,明明滿腹話語,卻半個字也說不得,面色更顯蒼白。
  湘湘慢慢抬起頭,一字一頓道:「媽,別哭,我們以後不會這麼衝動,等我們能賺錢,一定接你們走!」
  小滿深深看湘湘一眼,默然和她額頭相抵。胡劉氏就勢把兩個腦袋瓜抱在懷裡,咬著唇輕聲哭泣。

  奶奶親自下廚,準備出一大桌子好菜,薛君山怕客人不吃辣,專門從粵菜館南國酒家買了幾樣菜回來,左等右等,終於在夜幕低垂之時等到一輛黑色轎車。
  聽到喇叭聲,一身長衫馬褂的薛君山連忙出門,笑容格外燦爛。除了頂頭上司保安處處長徐權,還有一個身著筆挺戎裝的年輕人,如今見到顧清明廬山真面目,薛君山不禁暗贊一聲,果然是一表人才,也不過二十齣頭年紀,劍眉星目,英氣逼人,身材修長挺拔,頗有幾分儒將風範。
  徐權額頭的大包未褪,看起來十分可笑,只是薛君山哪裡敢再多看一眼,點頭哈腰將兩人引進客廳,讓下人斟茶。
  顧清明毫不客氣,徑直坐在沙發上,向徐權丟個眼色過去,徐權在下首坐定,笑吟吟道:「小薛,叫你家雙胞胎出來見客吧!」
  薛君山見這陣仗,一股無名之火嗖嗖直冒,他幼時不學好,為父親不容,不得不孑然一身闖蕩天下,最看不得這些目中無人耀武揚威的二世祖,顧清明皮囊再好,再有本事,也立時被他否決了。
  等湘湘和小滿來到客廳,薛君山臉色微變,很顯然這頓打併沒起什麼作用,這對雙胞胎都沒聽他吩咐換上洋裝,仍然是一身學生妝扮。
  湘湘對薛君山的眼刀子視而不見,落落大方地來到顧清明面前,用標準的官話似笑非笑道:「長官您好,我叫胡湘湘,這是我雙胞胎哥哥胡湘江,小名小滿。」
  即使她笑顏如花,顧清明冰冷的臉色並不見有一絲鬆動,十分不客氣地上下打量兩人。
  薛君山暗暗叫苦,賠笑道:「兩位要不要先吃飯,不然菜都涼了。」
  顧清明並不搭腔,良久,突然嘴角一勾,指著徐權道:「為什麼砸他?」
  他也是說的官話,聲音十分好聽,只是猶如冰棱相撞,竟有幾分冬寒之氣。湘湘呆了呆,胸膛一挺,冷冷道:「國父說過,中國有四萬萬人,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女子從前的地位很低,所以要主張民權主義,要讓女子和男子享有相同的地位,而這位陌生的先生一來就想將自己的意志凌駕於人,要我在不認識你的情況下服從你,有什麼道理可講!再者,古來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講究婚姻自主,無論古今中外,這事哪裡能憑誰的一面之詞作數!」
  小滿一直盯著顧清明,不敢放過他臉上一絲一毫的變化,捕捉到他眸中一道興緻盎然的光芒,心頭一輕,笑道:「就是,國父國母也是自主婚姻!」
  「你很有趣!」顧清明淡淡瞥了小滿一眼,目光定在她眼底,冷笑道,「奉勸你一句,做事別衝動,別試圖挑戰我們的底線。男子和女子不可能真正平等,男子在前線衝鋒打戰,時刻有可能為國捐軀,你們手無縛雞之力,就算獻身又如何,好歹能讓一個戰士激發保家衛國的鬥志,讓他不會帶著遺憾離開人世。」
  「強盜邏輯!」湘湘氣得渾身發抖,小滿見勢不妙,立刻將她拉回來,正色道:「顧先生,前線的戰士跟鬼子斗,就是要讓我們的親人免遭□□,我不知道別人會怎樣,我是絕不會接受這種獻身,也不會答應讓我的姐姐和妹妹去獻身!」
  「你們今年幾歲?」顧清明並不見怒容,淡淡問道。
  「十六。」薛君山搶先回答,拚命朝兩人使眼色,一邊訕笑道,「顧先生,您千萬別跟小孩子計較!」
  顧清明擺擺手道:「別緊張,國難當頭,我本來也沒有找女人的意思,只是聽說徐處長的事情,想看看這個膽大包天的小姑娘是誰。徐處長,我知道你是受人所託,以後別給我張羅這種事情,有句話說得好,『匈奴未滅,何以家為』,我就不相信小小日本真能吞下偌大的中國!」
  徐權面有難色,薛君山眼珠一轉,拊掌笑道:「顧先生剛到長沙,人生地不熟,要是不嫌棄,讓這兩個小鬼為您做嚮導如何?他們不知道從哪學來的稀奇古怪思想,經常氣得我半死,還得請您好好教育!」
  顧清明似笑非笑道:「你不用投我所好,我對教育小孩子一點興趣也沒有,倒是你應該要你岳丈好好抽他們一頓,徐處長大人有大量,不會跟女孩子一般見識,要落到別的長官手裡,你幾條命都不夠死!」
  薛君山冷汗淋漓,連連道謝,顧清明手一揮,起身就走,薛君山一句話也不敢多說,低頭跟在後面,剛走進院子,樓上傳來胡長寧清冷的聲音:「顧先生,請留步!」
  顧清明腳步一頓,胡長寧已疾步追出來,肅然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為』,胡某十分欽佩,願意將小女許配給先生,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爸爸!」湘湘和小滿同時驚叫出聲,顧清明斜眼掃過去,勾起右邊嘴角道:「胡先生,別抬舉自己!都說湘女多情,我看到的只有潑辣野蠻無禮,你好歹也是教書的,連基本待客之道都不清楚,非要等客人走了才出現,你說你教出來的女兒我敢要嗎!」
  薛君山怕胡長寧一介迂腐夫子壞事,加上胡長寧第一次對孩子動手,情緒太過激動,這才在樓上歇息,胡長寧剛想解釋,湘湘低喝道:「爸爸,別說了!」
  確實也沒有解釋的必要,胡長寧轉念一想,恭恭敬敬欠身伸手送客,顧清明深深看了湘湘一眼,只覺那雙瞪得圓圓的眼睛頗有幾分好笑,搖搖頭大步流星而去。
  大門一關,湘湘和小滿垂頭喪氣站在昏暗的燈下,聽候發落。奇怪的是,薛君山徑直走進屋子,根本當兩人是空氣。湘君滿臉焦急地迎上來,抓著他的手不放,薛君山就勢擁她入懷,為她捋好散落的發,苦笑道:「白忙活一場,人家橫挑鼻子豎挑眼,根本不想找。」
  湘君悄然鬆了口氣,薛君山摸摸她臉頰,痞痞地笑道:「別高興太早,這個月我一定要把她嫁出去!」
  湘君不由得張大了嘴巴,被他一個惡狠狠的吻堵個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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