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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拂牆花影 5.逾牆

所屬書籍: 大宋宮詞(女君紀)

  閣中之人見了趙元侃也是莫名驚詫,怔怔地起身,與趙元侃默然相對。

  趙元侃緩過神,朝那男子一揖:「二哥。」

  趙元僖尷尬地作揖回禮,扯出一點乾澀笑意:「三……三哥,你,怎麼……在這裡?」

  趙元侃含笑直視他:「大抵,二哥怎麼在這裡,小弟便怎麼在這裡。」

  趙元僖「呵呵」地笑了兩聲,一瞥簾外晃動的兩三人影,也不再多話,踱步至趙元侃身邊,低聲道:「今日之事,切勿與旁人說起,不可令爹爹煩憂。」

  趙元侃頷首應道:「這個自然。」

  趙元僖拍拍弟弟的肩,掀簾而出,對守在門外的侍者道:「讓張娘子,即刻,隨我回去,今晚的曲兒,別唱了。」

  少頃,侍者帶著披著斗篷的張瑟瑟來到趙元僖的馬車前,請其登車。車內的趙元僖伸手欲扶張瑟瑟,張瑟瑟卻扭身掙脫,自己上來,黑著臉在趙元僖身邊坐下。趙元僖也不再勉強,端坐著吩咐駕車的侍者啟行,臉上看不出喜怒。

  兩人在轆轆行車聲中沉默半晌,張瑟瑟終於忍不住發作,怒道:「你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王么?今日眼睜睜看著一個毛頭小子在茶坊里砸錢捧那個賤丫頭,竟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存心讓我受這等折辱!」

  「他……是我三弟,」趙元僖嘆息,「我怎好與他當眾翻臉。」

  張瑟瑟一愣,旋即道:「常聽你家小黃門說,這三大王一身紈絝習氣,果不其然。」

  趙元僖道:「元侃是貪玩了點。」

  張瑟瑟恨恨道:「豈止是貪玩,簡直就是頑劣不堪!今日所為,比那個賤丫頭更可恨!」

  趙元僖未接話,安撫地摟摟張瑟瑟的肩,再緩慢地道:「三哥和大哥,是同母兄弟,官家一向看重,而今國本未立,他們兩人都有機會,此刻誰也得罪不得。今日之事,終究是小事,能忍則忍。」

  張瑟瑟眼波一轉,繼而問:「我聽說你大哥得了癔症,被官家關起來了?」

  趙元僖皺眉:「這些有的沒的,你是聽誰說的?」

  張瑟瑟「哼」了一聲:「汴京城街頭巷尾早就傳遍了,還稀罕得很么?」

  張瑟瑟抬頭觀察了下趙元僖的表情,然後依偎入他懷中,雙手環住他的腰,柔聲道:「聽茶坊的客人議論,說秦王一死,儲君之位自然就是給皇子的,誰能上位,就看誰能討官家歡心了。」

  張瑟瑟稍作停頓,見趙元僖面無波瀾,又繼續道:「你那兩個兄弟,一個瘋癲一個頑劣,論文論武,哪裡能跟你相比。就算官家眷顧隴西郡夫人,但她畢竟死那麼多年了,難以蔭及兒子,若說儲君之位……我看,非大王你莫屬。」

  趙元僖猛地推開張瑟瑟,再一把捏住她下頜,肅然警告:「婦人家,勿妄議國事!」

  張瑟瑟臉上閃過一瞬的驚懼,然而迅速平靜下來,輕輕撥開趙元僖的手,嬌嗔道:「大王,你弄痛了我!」

  趙元僖鬆開手。

  張瑟瑟手如靈蛇一般蔓延上趙元僖肩頭,將身子貼上去,嫵媚地笑著,在他耳邊曼聲道:「奴家只是想讓大王明白,無論大王有什麼心愿,奴家都願意助大王一臂之力。」

  趙元僖望著眼前媚眼如絲的張瑟瑟,臉上神情漸漸鬆弛下來。須臾,摸摸她的臉,淡淡微笑:「如今我的心愿,便是你入我王府,與我朝夕廝守。」

  張瑟瑟臉色一變,冷笑道:「大王嫌跑茶坊累了,叫我到你府上天天給你唱曲兒么?」

  趙元僖道:「你別再去茶坊做那些低三下四的事,到我府中安享富貴,豈不更好?今日這般的齷齪氣,自然也不必受了。」

  張瑟瑟忿忿道:「聽說這許王府的夫人,官家已然為你聘定了,是隰州團練使李謙溥之女。異日你那身份高貴的夫人進了門,我這個出身卑賤的小妾,可還有出頭之日?」

  趙元僖將張瑟瑟攬過來,安慰道:「那人性情溫厚和善,決計不會為難你。況且,萬事還有我給你做主。」

  張瑟瑟想想,又問:「我優伶出身,你不怕你爹爹知道了怪罪你?」

  趙元僖笑道:「給你安排個良家子身份,也不是什麼難事。你早日入府,他日誕下一男半女,討得爹爹歡心,說不定還能賜下一個封號,連帶著追贈你父母,也是可能的。」

  張瑟瑟若有所思,旋即褰簾看看車外道路,發現侍者正在駕車往自己的小院走,略一笑,揚聲吩咐:「改道許王府。」

  張瑟瑟再未出現在聚賢樓,好在劉娥已成新台柱,而鄢七身體也在趙元侃請來的名醫診治下大有起色,一日好過一日,逐漸能開口說唱了,聚賢樓也另聘女伶代替張瑟瑟唱曲,茶坊生意大體未受張瑟瑟不辭而別影響。

  劉娥在張瑟瑟走後自覺對茶坊有所虧欠,主動增加表演場次,一連多日未休息。重陽節這天,胡掌柜特意請她歇息一日,稱今日風和日麗,最宜登高賞秋,建議她外出走走。

  每年至此佳節,都人大多前往郊外倉王廟、四里橋、愁台、梁王城、硯台、毛駝岡或獨樂岡等處登高宴聚。謝過掌柜,劉娥亦隨行人朝城南走去。

  通往出城的南薰門的官道上,植有兩列銀杏,冠葉相接如金幔,之下車馬遊人絡繹不絕,不乏貴戚豪門寶馬香車,劉娥注意到其中一輛犢車,顏色暗淡,但車上雕刻的紋樣甚是精緻,檐下四面綴五色玉香囊,清風梳過,幽香飄逸,沁人心脾。隨車而行的婢女家僕寥寥數人,衣著也素淡,原本排場並不盛大,但奇怪的是,另有八名顯然是宮中出來的黃門一前一後隨從護送犢車,而其他豪室車隊見狀均紛紛讓道,主動留出寬闊車道供這輛小犢車前行。

  旁觀者竊竊私語,都在打聽乘車者是誰,有知情者揚聲宣布:「那是梁國公家小娘子,已被聘為楚王夫人,聽說下個月就要與楚王完婚了。」

  此言如驚雷在劉娥耳邊轟然炸響,木然看著馮子璿斂去鋒芒的朱輪華轂碾過銀杏鋪就的金色大道,駛向南薰門外雲煙漠漠處,趙元侃之前與她說的兩句話於腦中浮升盤旋:

  「父皇已經為他定下親事,如今應該是在籌備婚禮了。」奇書樓

  「他未過門的夫人是梁國公馮繼業的女兒,父皇和德妃都很滿意,說馮氏溫婉可人,應該會與大哥舉案齊眉,甚為相得。」

  ……

  還在怔忡間,忽有一片銀杏葉自頭頂飄落,附在她肩頭。劉娥隨手拂落,卻又有好幾片再度飄下,拂了她一頭半身。

  劉娥驚覺這是有人刻意而為,遂轉身,見趙元侃笑吟吟地站在她身後。

  她冷麵拍凈身上落葉,沒好氣道:「今兒又是翻了幾道牆出來的?」

  趙元侃笑道:「沒翻牆。爹爹召我赴宴,我行至半道,忽然想起日前在這附近的綢緞鋪子里見過一身衣裳,甚合我意,可惜那天錢沒帶足,沒即刻買下。所以折到這裡,準備去買,不料有人捷足先登,已把衣裳買走了。」

  劉娥見他手中空空如也,隨口問:「以你這紈絝性子,怎麼沒追上去花重金再把那衣裳買下?」

  趙元侃搖搖頭,道:「何須如此。今日錯過,說明我與那衣裳尚缺緣分,不必強求。世上衣物千千萬萬,又何必執著於這一件。放眼前顧,說不定另一件更合身的就在下一家店裡等著我。」

  劉娥品出他弦外之音,亦不欲多言,此刻已無登高興緻,默默迴轉身,朝聚賢樓方向而去。趙元侃與她並肩而行,也沒再說話。

  兩人無聲地走了一段,劉娥忽然抬起頭,對趙元侃道:「劉娥有一事相求,望大王成全。」

  趙元侃一怔,旋即笑道:「有事吩咐便是,怎的如此客氣?」

  劉娥止步,對他鄭重一福:「請大王設法讓我見楚王一面。」

  趙元侃凝視著她,喟然長嘆:「你還是忘不了那件衣裳呀。」

  此日皇帝趙炅召嬪妃子女宴集於大明殿。趙炅端坐於正中御座上,李清瞳陪侍於側,其餘嬪妃帶著眾公主按位分列坐其下,趙元僖、趙元侃、皇四子趙元份、皇五子趙元傑、皇六子趙元偓、皇七子趙元偁及乳保抱著的尚在襁褓之中的皇八子趙元儼以長幼為序列於另一側。

  殿中以菊花為飾,筵席上如民間一般列有插著小彩旗的麥面蒸糕、摻飣果實、石榴子、栗子黃、銀杏、松子肉之類。侍宴的看盞人為各皇子斟酒,皇子們聯翩走到趙炅面前,躬身祝酒。趙炅含笑一一接納,逐一飲過。內人呈上剛從後苑摘下的萬齡菊、喜容菊、桃花菊、金鈴菊、木香菊等名品花卉,趙炅拈起,分別簪於眾皇子冠上。皇七子趙元偁年紀幼小,尚未加冠,梳著兩個總角,趙炅便沒賜花,而是含笑自面前案上取過一個粉團做的獅子蠻王,遞到趙元偁手上。

  趙元偁以他稚嫩的童聲高聲道謝:「臣敬爹爹,祝爹爹江山永固,萬壽無疆。」

  眾人聞聲大笑。

  趙元偁亦笑著,黑亮的眼珠滴溜溜地朝著殿中一轉,又回過頭來問父親:「爹爹,爹爹,大哥怎麼不在?」

  趙炅近來一直以治癔症為名將趙元佐禁足於楚王府中,這次家宴亦未召他來,聽了趙元偁此言便笑意一滯。殿中其餘皇子表情各異:趙元僖不動聲色,趙元侃眉頭微蹙,趙元份、趙元傑不明所以地對視一眼,趙元偓則好奇地四下張望找尋。

  面對趙元偁的連聲詢問,趙炅略尷尬地低聲解釋:「你大哥病了。」

  趙元偁繼續天真地追問:「大哥得了什麼病呀?」

  殿中鴉雀無聲,眾人屏息垂目,趙炅皺眉不語。

  趙元偁又嚷道:「我要去探望大哥!」

  趙炅漠然不應。這時李清瞳朝趙元偁含笑招手:「七哥,來。」

  趙元偁困惑地看著笑容斂去的父親,在李清瞳的召喚下朝她走去。

  李清瞳拉他在身邊坐下,和藹地微笑著柔聲道:「你大哥感染風寒,小孩兒不可接近。過兩天,等你大哥稍好些了,你再去。」

  趙元偁「哦」了一聲,嘟著嘴不再說話,安靜坐著了。

  站在趙炅身側不遠處的王繼恩暗自留意著趙炅的表情,又偷眼打量李清瞳,目光偶然與李清瞳的相撞,李清瞳若無其事地移目,撐了撐腹部高隆的腰身,換了個姿勢,開始為趙元偁搛菜。

  行過幾盞酒,趙元侃佯裝不勝酒力,做沉醉狀,趙炅命他先行回府。趙元侃出了宮即快馬加鞭,奔至州橋找到一直在此等待的劉娥,拉她上馬,朝楚王府馳去。

  趙元侃帶劉娥繞到楚王府後院圍牆外。劉娥見那裡雖無人看守,卻也並無任何小門可通往府中,遂問趙元侃:「你何不讓我喬裝成你的侍從,以探望兄長為名帶我從正門進去?」

  趙元侃道:「如今我大哥是被爹爹禁足在裡面,就連我等兄弟,若無爹爹之命,也是不能入內的。」

  「所以,你是想讓我翻牆?」劉娥問。

  趙元侃但笑不語。

  劉娥打量那圍牆,見牆高約一丈開外,不好攀越,但牆內應是花園,有一株花香四溢的丹桂朝著牆外探出了枝椏。

  「你說過多次張生逾牆,如今親自一試,也算是駕輕車,就熟路了吧?」趙元侃笑道。

  劉娥默然,良久才道:「這牆,是男人翻的。」

  趙元侃向她深深長揖:「在下一直敬你是條漢子。」

  劉娥略一斟酌,亦不矯情,命趙元侃牽馬至牆下,自己踩在馬鞍上,向上縱身一躍,雙手抓住丹桂枝椏,盪了兩下,再次發力,朝牆上躍去,待蹲身穩穩地立於牆頭上,才長舒一氣,回顧趙元侃。

  趙元侃負手立於牆外,似笑非笑,感慨萬千地看著她,須臾,目示院中有燭光透出的一處高閣,低聲囑咐劉娥:「去吧,大哥就在那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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