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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在水之湄 8.蒹葭

所屬書籍: 大宋宮詞(女君紀)

  翌日趙炅在後苑接見趙普,心知趙普帶來的是趙廷美與盧多遜的消息,卻並不急著追問,一壁氣定神閑地玩著投壺遊戲,一壁以閑話家常般語氣問起秦王近況:「派去西京的人回來了?秦王對西京景象與宅邸可還滿意?閑時有無官吏與他相從攜游,賞月觀花?」

  趙普道:「西京官吏對秦王之事有所耳聞,故此小心應對,並不敢與之過從甚密。秦王居於宅邸,煢煢孑立,形影相弔,常感悲戚。其妻楚國夫人曾問及金明池宴集隱情,他避而不談,只說未曾做過對不起陛下的事。」

  趙炅不由冷笑,指尖掠過剛拈起的一支箭矢磨去銳氣的端首,道:「陰謀挫敗,便當一切沒發生過,未曾對不起我,說得連他自己都信了。」

  趙普嘆道:「秦王策劃謀逆,其罪當誅,陛下寬宏大量,格外開恩,只放他往西京,他非但不知感恩,反而出此怨言,暗指陛下容不得他,將他放逐出京。臣民不知內情,或受其挑唆,誹謗君主,長此以往,輕則有損陛下清譽,重則動搖社稷根基。」

  趙炅短暫沉默,旋即將手上箭矢投向壺口,箭矢穩穩正中壺心,立於壺內紅豆之中。趙普率眾喝彩,趙炅微微一笑,接過內人遞來的手巾擦了擦手,才又問趙普:「盧多遜可鬆了口?」

  「已畫押招供。」趙普稟道,「他供出了秦王賄賂他,與他結交的過程。策劃謀逆的細節也說了,還供出秦王的一句肺腑之言,完全暴露了秦王處心積慮欲弒君篡位之心。」

  趙炅選箭的動作一滯,投向趙普的冷凝目光有陡然加深的涼意:「什麼肺腑之言?」

  趙普深垂首,保持著躬身的姿態,眼睛躲避著皇帝居高臨下的審視,低聲,但清晰地回答:「盧多遜說,他投靠秦王之時,曾向秦王表示:『願官家早日晏駕,我好盡心事大王。』秦王立即答道:「此言正合我意,我亦願官家早晏駕,屆時與爾等同享富貴。』」

  趙炅一時無語,伺候他投壺的內人未解其意,還依舊把箭筒送至他面前等待他挑選,趙炅陰沉著面色揚手一拂,箭矢嘩啦啦散落一地,刺耳的聲響霎那間撕裂了這閬苑瑤台的風和日麗。

  趙普、眾內人、宦者均應聲下拜,屏息賠罪。趙炅神色卻轉歸平靜,起初的怒氣散於風中,他波瀾不興地淡淡下令:「帶盧多遜來見朕。」

  趙炅親審盧多遜於崇政殿,之前屏退閑雜人等,只有趙普及王繼恩在側,審問盧多遜的內容也暫未公諸於眾,不久後,趙炅端坐於朝堂之上,宣布了虢奪秦王封號的決定。

  王繼恩向持笏分列兩側的百官宣讀詔書,稱「秦王廷美交通盧多遜等大臣,陰懷異議」,皇帝顧及手足之情,未加嚴懲,僅責授西京留守,謫居洛陽。「然廷美不思悔過,仍懷怨望」,故「降廷美為涪陵縣公,房州安置。妻楚國夫人張氏,削國封。子貴州防禦使德恭等只稱皇侄,女韓氏婦去雲陽公主之號。盧多遜等及其家眷流放崖州。」

  王繼恩念畢,趙普與潘美率先出列,向趙光義跪拜,齊呼:「陛下英明,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大臣亦隨之跪拜,山呼萬歲。

  面對這萬眾臣服的天下,趙炅卻並無多少伐除異己的快意,弟弟幼時的無邪笑容自心中閃過,他惻然想:我只是許你一片放紙鳶的天空,你卻覬覦我足下的江山。你以為拋卻親情可以達到目的,卻不想你要面對的我更不會為親情所累……

  一念及此,一陣尖銳的疼痛從心底瞬間漫升,像隱於胸中多年的刺又亮出了鋒芒。趙炅迅速直身坐穩,阻止自己墜入記憶的漩渦,泯去感傷之意,他朝眾臣端然微笑,並告誡自己:朕與那放紙鳶的弟弟已迷失在彼此的人生中,此後憑他去往何處頹垣荒墟,朕皆應心如寒鐵,不聞他窮途之哭。

  劉娥病好之後趙元侃仍以錦衣玉食奉養,劉娥難感心安,但見前路茫茫,一時也不知該往何處去,只得暫留於襄王府中,仍堅持做侍女職事,拒絕白白領受趙元侃恩惠。

  這日趙元侃在書齋內讀書,讓劉娥相隨。劉娥便在他看書之時手持拂塵,這裡掃掃,那裡拂拂,見桌上的瓶花供養了幾日有些衰敗之相,便放下拂塵仔細清理枯枝敗葉。

  趙元侃目光雖停留於書上,眼角餘光卻始終不離劉娥,見狀忍不住擱下書冊,嘆道:「阿湄,你不用干這些活的,我請你來,不是要你做侍女。」

  劉娥道:「我身無分文,你既收留我,我總不能什麼事都不做。」

  趙元侃正色道:「你怎麼沒做事,你幫我做了件大事。」

  劉娥目含疑問。

  趙元侃忽地展顏一笑:「你伴我左右,為我消除了一樁心事。」

  趙元侃銜笑欲待劉娥回應,但見她一雙眼眸清澈,直視自己的神情卻格外嚴肅。

  趙元侃笑容漸漸有些僵硬。

  劉娥平靜地注視著他道:「這瓶花該換換水了。」

  劉娥捧著花瓶出門,抬首見劉夫人一臉鐵青地立於門邊,也不知是何時來的。劉娥朝劉夫人微微欠欠身以示意,劉夫人表情漠然地看著她走出去。

  待劉娥走遠,劉夫人疾步走至趙元侃面前,道:「我聽到風聲,秦王謀逆之事被再次追查,牽連甚廣,被捕入獄者不計其數。如今秦王已被虢奪封號,貶往房州居住,盧多遜等人均被流放,大王可曾知曉?」

  趙元侃道:「這個自然。昨日入宮定省,爹爹都與我說了……你暫別告訴劉娥,她還不知道。」

  劉夫人含怒道:「大王時刻為那丫頭著想,卻可曾想到,你收留罪臣奴婢,本就是大罪,若有人告發,後果不堪設想。」

  趙元侃反詰:「你是想讓她離開王府?你不是也覺得讓她出去不妥嗎?怕她說出我收留她之事。」

  劉夫人眉頭深鎖,道:「那時官家尚未宣布怎麼處置秦王,事態尚不明朗,是得把她留在王府,以防她外出節外生枝。但如今秦王謀逆之事已坐實,雖然官家暫未判他和家眷死罪,但罪臣之名是逃不掉了。你繼續收留劉娥,遲早會有風聲被外人知道,若傳進官家耳朵里,他豈會不動怒?」

  趙元侃決然擺首:「她如今無依無靠,我不能放任不管,就讓她繼續住下,出了事我擔著。」

  劉夫人又氣又急,連連拍案道:「你擔當得起嗎?別以為官家近日對你有些好臉色就會容許你做任何事。若論曾獲得的寵信,你比秦王如何?比楚王如何?他們如今又是何等情形?」

  趙元侃仍不改心意,只說:「乳娘不必多言,我自有分寸。」

  劉夫人咬唇,將心一橫,直直地在趙元侃面前跪下。

  趙元侃一驚,忙起身攙扶劉夫人:「乳娘,你何苦如此!」

  劉夫人推開他雙手,堅決不起:「老身受大王母親李娘子之託,要拼此一生,扶助襄王,實不忍見大王以身犯險。請大王以大局為重,若不肯把劉娥交給官家,也請將她送出王府,讓她去一個偏遠之地隱姓埋名地生活,大王再也不要與她有任何瓜葛。」

  趙元侃不回應,只道:「你快起來,此事以後再議。」

  劉夫人冷麵保持著下跪的姿態:「大王不答應,老身便一直跪下去。秦王被流放至房州,實乃前車之鑒,大王切莫繼續任性,收留劉娥。」

  趙元侃見她語含威脅,也不免有氣,冷道:「你不必如此逼我,我不會答應的。」

  這時門外傳來一聲輕喚「大王」,趙元侃一愣,辨出是劉娥的聲音。聞聲望去,見劉娥捧著花瓶站在門外,面色蒼白,顯然已聽見乳娘與他說的話。

  她出門未久,看到花瓶中有附於瓶壁的**花葉,想回書齋取工具清除,遂原路返回,不意兩人對話盡入耳中。

  劉娥進到室內,將花瓶擱下,朝趙元侃襝衽一福:「請大王容我離開襄王府,前往房州,追隨秦王。」

  趙元侃急切勸道:「四叔處境不妙,你何必此時趕去,輕則受苦,重則喪命。還是留在這裡,不管出了什麼事,我都會保護你……」

  劉娥抬頭看他,語意堅定:「如果秦王平安,我可以留在京師。正是因為他處境不妙,我才必須隨他而去。他兩次相救於我,他既對我有恩,我便不能對他無義。」

  趙元侃嘆道:「你一弱女子,怎麼也學那些士大夫講什麼禮義。」

  劉娥淡然笑笑,道:「我孑然一身,一無所有,所剩者,無非幾分義氣,我敝帚自珍,不想丟棄,還望大王成全。」

  趙元侃惘然與她相視,漸漸明白,這一回,無論如何是留不住她了。

  劉娥連夜於房中收拾行囊,將這些日子趙元侃送給她的衣物一件件疊得整整齊齊,擱於床上。然後整理鞋履,低首間看見床下的重台履,目光不由縈迴於那鞋上,須臾,輕輕將鞋拾起,想起了趙元侃見她穿上重台履後說的話:「以前我所見的人,不是比我高就是比我低,我看他們,不是仰視就是俯視,現在,終於有個人能與我相互平視了,真好。」

  劉娥看向一旁的包袱,猶豫要不要把重台履收進去。思前想後,終於還是將鞋放下,鬱郁地看了重台履最後一眼,便不再回顧,動作麻利地將必備之物收好,隨後將包袱繫上。

  天尚未破曉,背著行囊的劉娥便從襄王府中走出。守門的侍衛前一晚已得到指示,不再攔她,只是詫異地問:「劉姑娘自己走么?」

  劉娥淺笑著點點頭。雖然趙元侃早已為她備好車馬,但她不欲使用,提前了一個時辰啟程,便是為謝絕他最後的好意。

  此去一別,恐怕永無再見之時,他施恩過重,她怕無以為報。

  劉娥朝逐漸從黑暗中蘇醒的清晨走去,片刻後停下來,回眺仍在燈影里靜佇的襄王府,神色黯然,旋即抬目,望向等待著她的遠方,繼續前行。

  劉娥沿著汴河出了城,一位戴斗笠、蹲於船頭休息的船夫見她背著行李,立即站起,熱情地詢問她的去處,邀請她乘舟。劉娥與他對談,斟酌了路程與費用,決定上船走一段水路。

  河邊蒹葭蒼蒼,蘆荻的穗如浪起伏,小纜扁舟盛著一段煙霞,被蕭蕭淅淅的晨風吹入汀水深處。

  趙元侃騎馬馳來,見了劉娥的舟即下馬,長袍廣袖、衣袂飄飄地朝河濱奔來,一壁奔跑一壁連聲喚「阿湄」。

  劉娥自舟頭站起,朝趙元侃方向看來。船夫見狀止棹。

  趙元侃立於河濱,懇切地盯著劉娥,揚聲問:「阿湄,你還是要走么?」

  劉娥點點頭。

  趙元侃道:「那你再等一下。」

  言罷他仰面朝天,向上揮舞雙袖,口中似在吟哦。

  劉娥不解地問:「你在做什麼?」

  「我在向雲中君求雨……」他凝視劉娥,似舞蹈似禮拜的動作仍在繼續,「求來一場傾盆大雨,我就有理由把你多留一天了。」

  劉娥想笑,但牽了牽唇,終究沒笑出來。

  「大王……多保重。」她輕聲說了這句話,然而並不足以令趙元侃聽見,她也無意再說,轉顧船夫:「走吧。」

  船夫長槳一抵岸邊大石,船悠悠地盪遠。船夫繼續舉棹,令扁舟逐漸遠離了河濱。

  趙元侃停止求雨,隔著河濱蘆葦,朝船行進的方向亦步亦趨地奔跑。

  劉娥悵然低首,在船頭坐下,再不看岸上的趙元侃。

  水雲間一輪紅日冉冉升起,透過蘆葦,劉娥的小船緩緩朝紅日的方向駛去,漸漸化為一個越來越小的黑點,終於漂出了趙元侃的視野。

  趙元侃無奈止步,微微喘著氣,落寞地眺望水雲之間,覺出臉上有水珠,他茫然引袖拂拭,自己也不知是汗是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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