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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在水之湄 4.王孫

所屬書籍: 大宋宮詞(女君紀)

  趙元侃被劉夫人看管甚嚴,不能出王府半步,他斟酌一番,向錢惟演修書一封,私下命張耆送往錢府。次日錢惟演便以探望趙元侃為由來到襄王府,身後跟著一個推著小車的小廝,車上滿滿地裝著大大小小包裝甚美的盒子。

  趙元侃上前相迎。劉夫人聽到傳報也出來,跟在趙元侃身後亦步亦趨地來到前庭。

  錢惟演遠遠地見了趙元侃即長揖施禮,待到走近,又輕聲對趙元侃道:「大王,我接到你書信,所以……」

  趙元侃忙朝他使眼色,暗示他注意身後的劉夫人,旋即大聲笑道:「我這幾日不得出門,悶都悶死了,寫信請希聖揀好吃的好玩的給我帶些來,沒想到你如此熱心,這麼快就送來了。」

  劉夫人聞言上前,埋怨道:「大王想要什麼只管差王府下人去買,怎能害錢公子破費。」

  錢惟演朝劉夫人微笑道:「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不礙事的。」

  趙元侃向乳娘解釋:「下人買的總不合我心意。我和希聖自幼交好,他知道我喜歡什麼。」

  劉夫人謝過錢惟演,臉上呈出冷淡矜持的禮節式笑容,又問:「許久不見小郡主,她近日可好?」

  錢惟演道:「平日還好,昨晚因母親生日,她學著大人敬酒,多飲了兩杯, 便醉了一宿,紅著臉逢人便說『抱歉』,今日還覺頭痛。」

  劉夫人嘆道:「小郡主是江南來的美人兒,原比我們嬌貴,可不能再這樣逞強飲酒了,傷身。」

  言罷吩咐左右:「把德妃娘子賜的玉華醒醉香備一匣給錢公子帶回去……」瞥瞥錢惟演那一車什物,又道,「還有官家新近賞的香墨、團茶、官窯茶器,都為錢公子各備一份。」

  錢惟演忙婉言推辭,劉夫人淡笑道:「錢公子盡可笑納,我家大王一向無功不受祿。」

  聽她話中有話,錢惟演一怔,不知如何應答。趙元侃見狀對他道:「禮尚往來嘛,你收下便是。」隨即親切地將手搭於錢惟演肩上,笑道:「快跟我來,讓我看看你買的好東西。」

  錢惟演答應,帶著推車的家僕隨趙元侃進入後院。

  這兩日劉娥住在襄王府中,雖然趙元侃待她如上賓,並不要求她做什麼,但劉娥自覺寄人籬下,不可無所事事,遊手好閒,遂自請為趙元侃點茶。此刻正在襄王府書齋中煮水候湯,然而一直思量著秦王之變,猜測後果,憂慮重重,心中頗不安寧。

  趙元侃帶著錢惟演入內,一邊笑著揚聲喚她「阿湄」,一邊走至她面前,向她介紹錢惟演:「這是吳越王之子錢希聖。」

  錢惟演立即作揖,低聲道:「不敢不敢……家父如今封淮海國王……」

  趙元侃笑道:「我知道。若說淮海國王,阿湄一定不知是誰,說吳越王,她即刻就明白了。」

  錢惟演狀甚忐忑:「只是……」

  趙元侃安撫地拍拍他肩:「別擔心,這裡沒外人,我爹爹也沒順風耳,聽不見。」

  劉娥聞言淺笑,向錢惟演襝衽一福:「錢公子萬福。」

  錢惟演路上聽趙元侃提起劉娥,知道她姓名身份,忙長揖還禮:「劉姑娘幸會。」抬目略端詳劉娥,又微笑道,「說起來,惟演與姑娘也曾有一面之緣。」

  劉娥稍顯困惑地打量他,想不起在何處見過。

  錢惟演解釋道:「潘家小娘子選婿那日,我也在圍觀人群中,所以見到了姑娘。」

  劉娥瞭然,回想往事不免有幾分羞慚,道:「那時我是什麼都不懂的鄉野丫頭,行事莽撞,錢公子見笑了。」

  錢惟演正色道:「哪裡。劉姑娘為義兄仗義執言,並為狀元解圍,乃俠義之舉,惟演佩服。」

  趙元侃打斷二人對話,命門外的小廝把車上的東西送進來。小廝答應,迅速將各類盒子一一搬入房中,又恭謹地退至門外。

  趙元侃打開一個盒子,裡面是幾塊精緻麵食點心。他興沖沖地送到劉娥嘴邊,道:「這是京城最好的點心鋪子做的,你嘗嘗。」

  劉娥以扇引風吹旺茶爐中的火,盯著茶爐目不斜視,冷冷道謝,卻擺首拒絕品嘗。

  趙元侃又打開另一個匣子,取出一盒胭脂,道:「這家的胭脂是用花露蒸成,芬香撲鼻,你聞聞。」

  劉娥依舊冷麵避開,道:「身為婢女,不須修飾,這胭脂我是用不上的。」

  趙元侃不以為意,再從一個大盒子里取出一個鞋底厚近三寸的絲鞋,雙手捧著給劉娥看,笑道:「你說你穿上重台履一不留神就比我高了,來來來,穿上試試,看是不是真的比我高。」

  劉娥但覺他真是紈絝心性,毫不顧及自己如今心情,還如逗尋常侍女一般拿禮物調戲自己。怒火陡然而生,拋下團扇,道:「大王若無要事,劉娥告退。」

  「稍等,有要事,很要緊的事。」趙元侃立即拋開重台履喚住她,笑容隱去,滿臉肅然。

  劉娥疑惑地看他,不知他又將何為。

  趙元侃轉身朝外,喚來張耆,一指門外的幾名小黃門:「你帶他們去花園,把正在開著的各色花都剪些回來,連帶著柳枝萱草,越多越好,要能裝半車。」

  約莫半個時辰後,趙元侃送錢惟演出門至庭前,錢惟演帶來的小廝依舊推著車跟在後面,車上堆滿了各色鮮花和樹枝。

  錢惟演看看王府門前的侍衛,朝趙元侃拱手道:「大王留步,改日惟演再登門拜訪。」

  趙元侃頷首,道:「我在府中很是鬱悶,你要常來。」

  錢惟演一笑,再次行禮道別,正要步出大門,劉夫人卻出現在他們身後,冷喝一聲:「錢公子留步。」

  趙元侃回首,笑問:「乳娘也來送錢公子?」

  劉夫人不答,徑直走到推車旁,朝內看了看,問:「大王給錢公子的車堆這麼多花做什麼?」

  趙元侃輕描淡寫地答道:「希聖說起他妹妹喜歡花,而他家園子不大,開的花不多,我便讓人摘些花兒給他帶回去。」

  劉夫人一哂:「原來花是要給小郡主的,那老身得好好查查,看看花上有沒有蟲蟻,可別驚擾了小郡主。」

  話音未落,劉夫人即伸手猛撥車上花草,扯了一大把拋於地上。車上花叢中露出女子的髮髻,那女子隨即自花車中抬起頭,正是劉娥。

  劉夫人冷笑:「果然,有一些不乾不淨的東西!」

  趙元侃焦急地上前欲解釋:「乳娘……」

  劉夫人目示左右小黃門:「把劉姑娘送回房中。」

  小黃門應聲,架住劉娥就要拖走。劉娥奮力掙脫,走到劉夫人面前,道:「我並非王府奴婢,你無權將我禁足。」

  劉夫人直視她雙目,一字字地道:「大王未娶妻,這王府中事務,眼下是我說了算。你既跟大王回來,就要任我處置。」

  劉娥忿忿道:「你如此厭惡我,為何不索性把我送回秦王府,是死是活,任官家處分?」

  劉夫人目光如同寒冰:「你放心,遲早有一天我會把你逐出去,但不是現在。」隨即又朝小黃門怒喝,「把她拖回去!」

  小黃門再度上前,架著劉娥朝內走。

  趙元侃追了兩步,似要向劉娥說些什麼,但唇動了動,終究沒說出口。

  劉夫人一顧默然立於一側的錢惟演,提高音調道:「錢公子,天色不早,你也該回去了。」

  錢惟演無奈,朝劉夫人和趙元侃作揖,轉身離去。

  趙元侃惱怒,面對乳娘又不好發作,最後重重一拂袖,大步流星地朝劉娥走去。

  劉夫人跟上,喋喋不休地勸說:「大王,那淮海國王之子不過是末代王孫,整日吟詩填詞點茶踢球不務正業,吳越國就是這樣被他們消磨掉的。你別跟他來往,平日里多看看書,想想治國之道,別辜負官家對你的期望……」

  錢惟演尚未遠去,而劉夫人聲量不小。劉娥聞言竭力回顧,發現錢惟演的步履在襄王府的門楣下明顯地滯了一滯。

  他是一個細瘦的少年,比趙元侃尚小几歲,兩側微微凸起的肩骨此時似乎在顫抖,然而他很快控制住驛動的情緒,揚首出門,廣袖飄飄的身影消失在大宋親王府邸前漸趨熾烈的日光中。

  此夜月明如鏡,劉娥緩步來到襄王府花園,在芍藥欄杆上坐下,愁眉深鎖,望月嘆息。

  張耆這兩日外出,帶回來皇城司搜捕秦王府舞伎的名單,劉娥才發現,原來秦王讓她頂替逃逸舞伎表演,並未將她名字替換入上報的舞伎名單,是以如今搜捕名單上寫的還是她頂替的舞伎名字,劉娥自己的名字不在其中。

  回顧當日之事,她亦漸漸明白了秦王不許她上龍舟,並非嫌她技藝不精,不懂禮儀,而是欲謀大事,不想她牽連其中,說明他對她頗有愛護顧念之心。

  念及此事,劉娥愈發感傷,只覺世事亦如天邊月,一夕圓滿,轉瞬便成玦。想秦王當年,妻美子孝,位極人臣,一時風光無兩。誰曾想金明池一場宴罷即淪為階下囚,如今處境之艱難,恐怕是自己無法想像的。自己居於襄王府,雖然安全,但豈能心安。

  趙元侃從月光拂下的花影中走來,緊挨著劉娥坐下,劉娥挪了挪,和他保持距離。

  趙元侃含笑問:「還在生氣呢?」

  劉娥冷道:「你們想把我關多久?」

  趙元侃道:「這裡雖不能隨便出去,但有吃有住的,不比你在外辛苦奔波強?」

  劉娥道:「我若在外面,自然可以自己養活自己,哪稀罕你的嗟來之食。」

  趙元侃笑道:「你就當陪我坐牢唄,暫時不得自由,但我可以給你賠償。」

  「賠償?」劉娥冷笑,「你拿什麼賠?」

  「錢我不賠,」趙元侃又朝劉娥那邊湊了湊,「但是我可以陪你鬱悶。」

  劉娥惱火地跳下欄杆,要離開。趙元侃立即追上,抓住劉娥手臂讓她面對自己,「好了,不說笑了。今日之事,你應該也能明白,不是我不許你走,是乳娘看管太嚴,無論你我,都無法出去。」

  劉娥甩開他手,沒好氣地道:「焉知不是你串通了乳娘作戲給我看?」

  「姑娘忒也小瞧我了。」趙元侃嗤笑,唇角倔強地上挑,隱含她素日少見的怒意,「我不會違背你心意,將你禁錮於我身邊。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但總有一天,我會令你心甘情願地走進我的王府。」

  見他難得如此嚴肅,斬釘截鐵地說出這樣的話,劉娥倒無言以對了。兩廂沉默須臾,趙元侃又緩和了語氣,溫言道:「你有沒有想過,你從襄王府里出去,要做什麼,以及能做什麼,改善我四叔的處境?」

  劉娥被他問住了。一直認為恩人有難,自己不能匿於襄王府袖手旁觀,但自己就算離開王府,確實也不知道能做什麼以減輕秦王的罪責。她思索良久,末了亦只能一聲嘆息:「我面對困境或許可奮力自救,但若要救秦王,確實力不從心,無計可施。」

  趙元侃淡淡一笑:「你知道原因么?」

  劉娥嘆道:「我身份低賤,人微言輕。」

  趙元侃擺首:「與身份無關。我大哥身份高貴吧?照樣救不了他最敬愛的四叔。」

  「那你說,是何原因?」劉娥問。

  「是權柄。」趙元侃黯然道,「自己掌握權柄,或者掌握持有權柄的人,才能兼濟天下。沒有權柄的人,無論是貴是賤,是貧是富,都不過茫茫蒼生中一枚棋子,每一步都要按當權者制定的規則行走,一步踏錯,便萬劫不復。四叔,便是走錯了一步。」

  見劉娥沉吟著琢磨這句話,他又笑逐顏開:「行了,別多想了。窮則獨善其身,你那麼窮,還是好好待在襄王府修身養性吧。我知道你急著出去是記掛著秦王和我大哥,想打聽他們近況,這事交給我來做。」

  驟然聽他提趙元佐,劉娥的心怦然一動,一陣熱潮湧上雙頰,她垂下雙睫,訥訥道:「你胡說什麼呢……什麼秦王和……你大哥……」

  她的窘態盡入趙元侃眼底。他略感酸澀,但卻還是縈系著笑容,溫言寬慰:「你別擔心,我會設法入宮去打探大哥和四叔的消息。你安心等待,一定會等到好消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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