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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拂牆花影 4.瑤芳

所屬書籍: 大宋宮詞(女君紀)

  翌日劉娥登台,眉妝依然如男子般斜飛入鬢,眉下目色清澈,眼波往台下一橫,原本喧鬧的茶席瞬間鴉雀無聲,眾人屏息凝神,都在等待她啟唇。

  劉娥微笑著將手中的鞀鼓一撥,本應清脆的兩記鼓聲中似有一聲啞了下去,一絲驚詫於劉娥眼中如火花一現,她隨即不動聲色地用小指迅速將鼓邊按住,一敲牙板,清脆地開口:「今日里……」

  她盡量少用鞀鼓,巧加牙板,著意掩飾鞀鼓的啞聲,神情如常地將《會真記》說完一段,然後向茶客深施一禮,借口更衣,退入戲房。

  她手持鞀鼓,徑直來到張瑟瑟那一端。張瑟瑟正在對鏡梳妝,眼角餘光一掃劉娥,對著鏡子陰沉一笑,卻用她一貫嬌媚的語調柔聲道:「妹妹今兒的鼓兒詞唱得不錯吧?想必又掙了不少賞錢。」

  劉娥揚手將鞀鼓送至張瑟瑟面前。張瑟瑟垂目一瞟,也未細看,便迅速抬眼看劉娥。劉娥冷笑,鎮靜地答了她的話:「托姐姐福,還好。」

  劉娥自知其中緣故。今日她提前從居處來到戲房,以便從容些化妝,卻見張瑟瑟新雇的女使匆匆自她戲房出來,見了她頗不自然,稱風大,吹得劉娥戲房窗欞響,她便進來關窗。劉娥點頭道謝,女使微微一福,便著急離去。劉娥不免生疑,然而進至房中不見異狀,也沒短了什麼物件,便暫時不管,開始化妝。而後台上鞀鼓一撥,她聞聲便知鼓裂,聯想女使神情,已曉其中端倪。

  那鞀鼓此刻杵在張瑟瑟眼下,而劉娥未再說話,只冷麵盯著她。張瑟瑟不由心虛,不太利索地問道:「你……你什麼意思?」

  劉娥將鞀鼓在她面前來回擺動兩下,卻不多言。

  張瑟瑟不耐煩地揮手將鼓撥開,道:「你這鼓破了,怪得誰……」

  劉娥一哂:「我這鼓是好的還是破的,你又怎麼知道?」

  張瑟瑟愣了愣,再留神看鞀鼓,才發現劉娥向她展示的那面並無破損。這時劉娥翻轉鞀鼓,另一面鼓面邊緣處,一條細細的、鋒利刀刃划出的整齊裂紋盡入二人眼底。

  劉娥再顧立於一側的張瑟瑟女使,道:「說,你今日去我戲房做什麼?」

  女使瑟縮著退後兩步,深垂首,不發一言。

  張瑟瑟見狀怒火浮升,冷笑著提高聲調:「喲,這才沒登台幾天呢,就擺足了名角派頭,先和我爭戲房,這會兒又來呵斥我的丫頭!」

  「爭戲房?」劉娥心下又是惱怒又是鄙夷,「你若不想我用你相鄰戲房,與店主和我直言便是,何苦擺弄這些手段。」

  「說起手段,妹妹可不遑多讓,哪像是剛吃我們這一口飯的。」張瑟瑟收斂那皮裡陽秋的笑容,變色喝道:「你從服侍我那天起就處心積慮地想取代我吧?眼見我的歌喉你及不上,便去討好鄢七,哄他教你技藝,終於取而代之。這下一步,就是設計趕我出門了。」

  劉娥嗤笑:「你以己度人,不值一辯,我不跟你吵。你若不滿,我可以搬齣戲房,但日後你若再生事端構陷我,我必不忍氣吞聲。」

  「搬?妹妹若想搬,何不搬遠點兒?」張瑟瑟站起,踱至劉娥身側停下,又露出譏誚的笑:「以妹妹的本事,原不該屈居此地。外頭有的是豪門朱戶,以妹妹人才,何愁找不到藏嬌金屋。」

  劉娥側目看她:「你想趕我走?」

  張瑟瑟挑釁地與她對視:「五日後,我們同時獻藝,誰的客人多,誰就留下,另一個立即出門,另謀生路。」

  張瑟瑟滿目盛氣,久不見劉娥回應,以為她會退縮,不禁笑了笑,引得頭上點翠步搖一顫。

  然而步搖垂珠搖擺未歇,便聽劉娥沉聲道:「一言為定。」

  言罷劉娥轉身離開,行至門邊又回顧有些錯愕的張瑟瑟,道:「還有一事,忘了囑咐你。」

  張瑟瑟朝她微揚下巴,好整以暇地等待。

  劉娥唇角一挑:「收好你的蜜糖。蜂蜜放在麵粉里,可以做糖蜜果子,放在胭脂里,只會招螻蟻。」

  五日之期轉瞬即至,兩人依據約定,張瑟瑟於中庭戲台,劉娥在茶樓廳堂之中,同時向茶客獻藝,由客人自主選擇何處就座。奇書樓

  戲台之上,為張瑟瑟伴奏的樂師坐下,開始吹笛。

  戲台側面低垂的簾幕中有婉轉的歌聲傳出:「相見稀,相憶久,眉淺澹煙如柳……」

  張瑟瑟一壁唱著,一壁引紈扇蔽住面容,側身緩緩走出。待到台中,引袖起舞,才慢慢將紈扇移開。

  精心修飾過的俏臉上媚眼如絲,一曲清歌,漾動目中兩剪秋水,神態更比往日柔美。而今秋意漸濃,她卻仍穿著淺色輕容紗裁成的褙子,薄如輕煙淡霧。小五凝視著她若隱若現的玉臂肌膚,忍不住問身邊張瑟瑟的女使:「張娘子不冷么?」

  女使瞪了他一眼。而原本坐在稍遠處的幾位茶客此刻已起身移位,挪到離張瑟瑟更近的台下坐下。

  廳堂中,仍著男子青衫的劉娥牙板一響,對著略顯冷清的茶席,開始說一出新書《南柯太守傳》。

  這故事講的是東平人淳于棼嘗豪飲於宅南大古槐下,一日沉醉,夢見被槐安國王招為駙馬,坐擁嬌妻美妾,任南柯太守,又位極人臣,榮華半世。直至鄰國來犯,淳于棼兵敗,公主病故,淳于棼又遭人誹謗,被槐安國王遣送回鄉,旋即夢醒。淳于棼感南柯之浮虛,悟人世之倏忽,遂絕棄酒色,潛心修道。

  雖也是唐代傳奇,但這一出並不像《會真記》那麼流傳甚廣,有許多茶客沒聽過。淳于棼初入槐安國,劉娥講得繪聲繪色,細細鋪陳府邸館舍彩檻雕楹、華木珍果之富貴氣象,聽眾漸漸有了些趣味。待聽至槐安國王召見淳于棼,稱「令次女瑤芳,奉事君子」,席間男子紛紛相顧而笑,拍案叫好。

  原沒坐在堂中的茶客聽見動靜,未免好奇,便有幾個從中庭進入堂中,開始駐足聽劉娥講鼓兒詞。

  張瑟瑟看在眼裡,心下有氣,朝樂師橫目示意。樂師遂曲風一轉,另換曲目。張瑟瑟應著樂聲,開始唱一段從未唱過的艷詩:「不信巫山女,不信洛川神。何關別有物,還是傾城人。經共陳王戲,曾與宋家鄰。未嫁先名玉,來時本姓秦……」

  堂內人聽見,多側首相望。張瑟瑟又著意將聲音提高了些,「粉光猶似面,硃色不勝唇。遙見疑花發,聞香知異春。釵長逐鬟發,襪小稱腰身。夜夜言嬌盡,日日態還新……」

  中庭茶客聽得心馳神盪,大聲喝彩,引得堂中又有回到中庭者。

  劉娥見狀並不焦慮,依然不疾不徐講淳于棼見聞:「賜婚那夜,駙馬館舍羔雁幣帛陳列,妓樂絲竹不絕。宴飲之間,忽有一群戴鳳冠,著霞帔,彩碧金鈿盛妝打扮的美人帶著數十侍從相繼進來。或稱華陽姑,或稱青溪姑,或稱上仙子,或稱下仙子,一個比一個嬌媚,伶牙俐齒地與淳于棼談笑。其中一人說:『去年上巳節,我隨靈芝夫人路過禪智寺,在天竺院看婆羅門舞。我與眾姐妹坐在北牖石榻上。你這少年郎呀,也下馬來看,一定要和我們說笑。我和瓊英妹妹將一方絳色絲巾,結於竹枝之上,你難道不記得這事了?』」

  劉娥話音甫落,便聽堂中一隅有少年高聲應答:「記得,記得!」

  眾茶客與劉娥舉目望去,卻見那方茶席坐著笑吟吟的趙元侃,他身後另有數名隨從侍立,張耆位列其中。與劉娥四目相對,趙元侃揚了揚眉,怡然自得。

  眾茶客皆笑。劉娥不理趙元侃,繼續講述:「又有一個女子說:『七月十六,我在孝感寺侍奉上真子,聽契玄法師講《觀音經》。我施捨了兩支金鳳釵,上真子舍了一枚水犀角盒子。那時你也在講筵之中,到法師那裡請來金鳳釵和水犀盒賞玩,讚嘆不已,還問我姓什麼,是哪裡人,我都沒回答。你看著我脈脈含情,戀戀不捨……這事,你還記得么?」

  這時不待趙元侃開口,堂中眾茶客均齊聲作答:「記得,記得!」

  說完眾人皆大笑,且紛紛撫掌,為劉娥喝彩。

  這笑聲與掌聲響亮如雷鳴,聽曲的中庭客人坐不住了,接踵而至堂中,爭相觀看劉娥表演。堂中茶席不夠,便有多人立於後方,踮足眺望,而中庭茶席則空了一大片。

  張瑟瑟暗暗切齒,深吸一氣,強將滿腹怒火壓下,煙視媚行地向前挪步,款擺腰身,曼聲歌舞:「轉面流花雪,登床抱綺叢。鴛鴦交頸舞,翡翠合歡籠……」

  劉娥聞聲,手中鞀鼓一滯,聽出此刻張瑟瑟唱的正是她此前拒唱的《會真記》艷詩。

  張瑟瑟平素自矜名伶身份,原不屑唱過於露骨的香艷詩詞。這日與劉娥競技,本以為勝券在握,不料劉娥忽換戲碼,令她眼睜睜看著客人流失大半,遂將心一橫,放下身段唱艷詩,刻意選了劉娥不唱這段,意在隔空挑釁。

  此舉的確吸引了部分茶客,又有一些回到中庭。

  劉娥不動聲色,從容往下講。講到淳于棼被宮人迎至修儀宮,等待與金枝公主瑤芳完婚時,牙板一敲,戛然而止。劉娥旋即含笑告退,稱中場小歇,請客人品茶,稍待片刻。

  堂中客人頓感無趣,便紛紛離席欲往中庭觀看。趙元侃朝張耆示意,張耆立即帶其餘幾位侍從疾步來到通往中庭的門邊,朝眾人拱手道:「我家主人吩咐,凡留在堂中品茶者,主人皆贈錢兩百文,以添茶資,還望諸君笑納。」

  兩百文足夠買一斤好茶,欲往中庭者頗有一些在猶豫。

  「五百文。」趙元侃又於席中笑道。

  便有多人笑逐顏開,朝趙元侃笑稱「恭敬不如從命」,旋即回到堂中。

  亦有一些不領茶錢,直往中庭去了,但放眼望去,人數仍是廳堂居多。

  張瑟瑟繼續唱艷詩,中庭有叫好聲此起彼伏。

  少頃,堂中忽有茶博士揚聲唱道:「金枝公主駕到。」

  眾人舉目以望,但見一嚴妝女子自內而出,描斜紅,貼花鈿,穿齊胸襦裙,披大袖衣,頭上綰著凌雲髻,雪膚花顏,儼若神仙。

  那女子緩緩走到堂中,含笑唱道:「早梅天氣,正繡戶乍啟,瓊筵才展。鵲渡河橋,雲遊巫峽,溪泛碧桃花片……」

  劉娥說鼓兒詞一向著男裝,雖也描眉畫眼,化的卻是男伶人妝容。這時有茶客驚呼一聲「之湄娘子」,眾人才如夢初醒,認出堂中女子正是首次以女裝登場的劉娥。

  堂內頓時歡聲雷動,茶客們競相前顧,爭睹以女兒妝容示人的之湄娘子。消息傳至中庭,又是一番騷動,幾乎所有人都瞬間離席,三兩步奔至堂中,聽瑤芳公主妝容的劉娥吟唱新婚情景:「歡宴,當此際,紅燭影中,檀麝飄香篆。擲果風流,謫仙才調,佳婿想應堪羨。少年俊雅狂盪,驀有人言拘管。鎮攜手,向花前月下,重門深院。」

  空蕩蕩的中庭,伴奏的笛聲兀自繞樑,而張瑟瑟已停止歌舞,垂袖立在台上,雙目含恨,怒視廳堂。

  二樓雅閣垂簾忽地一動,簾後人影交疊,席中之人朝躬身的侍者附耳說了些什麼。須臾,那侍者下至一樓,對著廳堂揚聲宣布:「在中庭品茶聽曲者,袁大官人贈錢一千。」

  堂中看客動容,但暫不移步,均看向此前贈茶資的趙元侃。

  趙元侃微微一笑,對那侍者道:「我出錢百貫,請袁大官人下樓一敘。」

  那侍者擺首,客氣地朝趙元侃一抱拳,再轉朝旁觀的胡掌柜,一顧趙元侃,朗聲道:「袁大官人說了,願出錢千貫,請掌柜趕走此人。」

  胡掌柜尷尬地不知如何作答。趙元侃不慍不怒,徐徐啜了點茶,才道:「還有這等事?當真有趣。」

  言罷擲茶盞於案上,起身,大步流星地直奔二樓閣子,不顧身後侍者的追趕,伸手掀簾。

  雅閣中的袁大官人側首後顧,與趙元侃目光相觸。

  趙元侃表情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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