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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日出 19

所屬書籍: 如夢令

周世友剛過完了生日,照理說山上就該清靜一段日子了,大家休息休息,各自養精蓄銳,年底老爺子忌日,新年慶祝完了,又迎來年初蕙蘭的忌日,都是需要山上人們聚在一起忙碌的日子。
而今年卻與往年不同。因為家中子弟周子軻突遭橫禍,十年難得一遇地回家長住養傷,越來越多親人中途折返,又回了北京。某種程度上,他們還真有點感激那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狂徒,讓子軻終於被他們抓住了。
前些天剛見完了一群聒噪不已的姑姑們,今天又有若干叔父、舅舅要見。周子軻往日里習慣了任性,一不耐煩了隨時就走。但眼下他坐在人群當中,聽著周圍人的勸告、建議,他轉頭望向窗外的樓下:
一大片草丘上,園丁們正圍繞著幾棵百年大樹澆越冬水,裹著棉服的阿貞遠遠看著像一個鵝黃色的棉球,他被吉叔帶著,和山上的小孩子們一起找餵食器,更換鳥食和水。
時不時的,阿貞還會回過頭,仰起脖子,朝周子軻所在的會議室窗口看上一眼,就好像他知道周子軻也在看他一樣。
周子軻便覺得,身邊叔叔舅舅們說的話也不是那麼單調、無聊,沒有意義了。
也有人發現了子軻的走神,循著他的眼神朝窗外望一眼,很快又收回來。事實上,自從今天早晨,朱塞挨個餐廳問候客人們,說周叔叔這周末休假一天,上午檢查完了身體,下午將安排教堂影院放映電影,是華語經典影片《豐年》:「大家周末還沒走的,到時候一起來看看吧。」
「《豐年》?怎麼了,世友想看電影啊?」長輩問道,明顯是常年忙於工作,極少接觸這些文藝類的東西,所以對周世友突然想看電影也覺得很稀罕。
更多的家人則選擇了沉默,他們面面相覷。甭管在電話里怎麼對家族辦公室的人數落、抱怨,當著周世友,甚至周子軻本人的面,這類敏感話題,一個字似乎都很難直白講出來。
子軻受傷這件事情非同小可,容易被渲染、誇大、誤讀,引起外界無盡的猜疑,所以從一開始就在保密。這些天來,不僅山下的人難上山,山上的消息也極少傳出去,所以親人們也是到了山上,親眼見到了,才知道那個傳說中把子軻迷得神魂顛倒五迷三道的「湯貞」不僅和子軻住在同一個房間,全家人還都接納了他——至少表面上看是這樣的。
連一家之主周老爺子都默許了。據說,周老爺子還把湯貞叫到書房去「訓話」,除了自家的子弟,除了老爺子身邊兒的貼身秘書、助理,除了親哥哥,親姐姐們,誰進去過那個屋子呢。
人們不僅有些納悶,不明白子軻怎麼就和一小狐狸精「六年感情」了,不知道這麼一個都自殺過名聲也很不好聽的明星怎麼就進自己家來了,還一進就進到了權力核心。
反倒是不屬於「自家人」範疇的蘭庄國際酒店大中華區幾位高層對這個事實更加明了,也早有準備。
早在去年七月,子軻的保父吉叔就曾經通過蘭庄酒店內部網路,預訂了南半球一座度假小島合作方酒店的房間,這件事只有幾位高層秘密知曉,對外沒有宣揚過。而到了今年八月,整個大中華區四十餘家酒店的經理都提前收到了消息,一旦周子軻帶湯貞和《羅馬在線》團隊到當地「錄製外景節目」,經理們就會以「湯貞老師目前的情況,酒店方面要怎麼照顧」為由頭,找機會與子軻談一談。話里話外,蘭庄一直在試探子軻的想法和意願。而子軻是個聰明的青年,他雖然沒有表現出明顯的排斥,但也一直沒主動答應過什麼。
一直以來,無論對內對外,「蘭庄酒店」這個品牌一直次於「嘉蘭國際」,在帝國版圖上用第二種顏色作為標記。而就在今年年中,子軻親手結束了爭鬧不休的亞星收購案,這個一直以來被人們視為長不大的男孩兒,似乎正在逐步發現金錢的其它作用,除了買遊艇來揮霍以外,還可以買下一個公司。這是一個好的開始,是人生路即將發生轉變的細小苗頭。蘭庄內部為此緊急開了次電話會議,也就是在那時候,高層一致認定,一旦子軻離開亞星,蘭庄一定要先於嘉蘭天地,將這個作風叛逆的繼承人搶到手才行。
這會兒,會議室里,叔叔舅舅們聽了蘭庄大中華區幾位高層的介紹,也覺得嘉蘭國際業務複雜,集團內勢力多,常角力,不如酒店集團路線清晰,更加友好。他們把帶過來的所有學院資料都給子軻看過了,問子軻是想繼續讀書深造,還是到父親旗下的集團開始嘗試實習工作,嘉蘭天地那邊的人正在趕來的路上,倒是不著急,叔叔們說:「子軻,叔叔們不是催你,只是我們這麼大歲數了,你還這麼年輕,才二十三歲,大好的時光,浪費了多可惜!趁現在,多學,多嘗試,多接觸方方面面,叔叔們現在還能幫幫你,等我們年紀再大,可能就真的幫不了了……」
周子軻什麼也沒決定,也許他已經習慣了過去那種迷茫狀態,他的人生也從沒有過什麼功利性的目標,從來沒想過什麼多學,多嘗試,什麼珍惜年華。
周子軻從會議室里出來,他聽了太多人說話了,想抽根煙找個地方靜靜。他下樓,手扶著扶手,慢慢走,感覺不到什麼疼痛。
小時候,周子軻記得他總是看到周世友在工作,在家待不了幾分鐘,飯也不和他和媽媽吃,就會接著出門,每次都帶著一群秘書、助理,去趕飛機。那些秘書、助理看起來比周子軻更像是周世友的親生兒子。如果說周世友有什麼私生子,周子軻也不懷疑。他相信艾文濤是艾叔叔的親兒子,艾文濤是有爸爸的孩子,而周子軻不是。
有一次,媽媽抱著他,有些傷心,但還是笑著說,爸爸要到巴西去出差,可能兩個月以後才會回來,所以不能一起過年了,讓子軻和爸爸說再見。
他一路跑出了家門,跑到周世友的汽車前面,仰起頭看正準備上車的周世友。
「你為什麼要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工作?」他大聲問他。
周世友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他總是居高臨下地看他。
「我不工作,你們怎麼生活?」
周世友沒有擁抱他,伸手過來,敷衍了事要摸周子軻的頭,被周子軻後退一步歪過頭躲開了。
周世友也沒有安慰他,一句哄都沒有。秘書們都在後面等著,工作在前面催著,周世友坐進汽車裡,汽車在周子軻面前開出門去了。
最恨周世友的時候,周子軻沒有一天覺得自己是重要的。從很小的時候起,周子軻就開始學著不去在意自己的父親。
老人們說,所有男孩子都渴望得到父親的認可。
周子軻不渴望。他身邊有媽媽,有吉叔,有苗嬸,有外公,有爺爺……他可以做一切想要做的事,不需要任何人的認可。
「趁現在,叔叔們還能幫幫你,等我們年紀再大,可能就真的幫不了了,」那些聲音在會議室里,在周子軻耳邊,對他笑著,語重心長道,「像是吉叔、苗嬸,還有小朱他們,還有世友啊,都是一樣的……吉叔這麼大年紀,快要回家頤養天年了,小朱不僅要管那麼大一個劇院,現在還多了個經紀公司,看著頭髮還真掉了不少!他們以前成天操心啊,子軻在外面吃好了嗎,睡好了嗎,好在如今子軻終於長大了!」
周子軻長大了嗎?周子軻自己都不知道。他沿著樓梯走下了樓,剛穿過中廳,就聽見從主走廊盡頭傳來聲音。
那是通往廚房的方向。周子軻把手揣在衣兜里,抬起眼,站在走廊中央。他瞧著剛才還像個鵝黃色棉球的阿貞站在廚房門邊,吉叔揉著凍紅了的耳朵,大約剛從外面回來不久,苗嬸原本帶著廚師們準備好幾十人一天的飯菜,這會兒,苗嬸端了個小碗出來,拿了兩把小勺子,大約想讓吉叔兩個人先嘗嘗味道。苗嬸腰上系著圍裙,還有點不自然地問阿貞,你也會做菜啊?
阿貞手裡握著勺子,看了身邊的吉叔一眼,舀起一勺湯來嘗。這時苗嬸突然說:「哎呀,子軻不是在開會嗎?」
吉叔回頭了,阿貞還沒喝完,也立刻回過頭去。
周子軻站在原處,靜靜地看他們。三個人看著他,都笑,周子軻也笑了笑。「開完了。」
朱塞白天在劇院忙劇展的工作,到了晚上才匆忙趕回山上,陪那麼多遠道而來的家人還有老爺子一同吃飯。子軻午睡才醒,和阿貞在樓上吃小飯桌,好在子苑在身邊,小秦下班也早,幫了朱塞不少忙。
餐桌上,幾位家人提起了上午和子軻交流的內容,朱塞聽著,不時點頭。
他偶爾用餘光去瞥周叔叔,發現周叔叔一直慢條斯理地吃飯,對子軻未來想做什麼,能做什麼,沒有太大反應。
一直以來,子軻和周叔叔關係都不好,二十年了,針鋒相對。朱塞心裡最擔心的事,倒不是什麼子軻「不能」「不想」的,他擔心子軻從小不屑於父親的評價,如果有一天真進到這個環境里來,今後無論做什麼,從事什麼,都勢必要接受一輪又一輪來自父親,來自集團,來自大眾的審視和考驗。
子軻會願意嗎,他的自尊心能承受這樣的事情嗎,一旦工作失誤,決策失敗,子軻將要面對的來自外界的嘲諷、奚落,來自集團的失望、誤解,來自父親的冷言冷語,很可能會是什麼偶像隊長曾承受過的千倍萬倍。
朱塞見過太多的富家子弟,正是因為承受不了家族的壓力,扛不住外界的視線,轉而走向了另一條看似「獨立」的捷徑。
創業,踩著父輩的踏板,即使失敗,也像是小打小鬧,不會太過難看的。
「我問他了,」坐在朱塞對面的一位叔叔說,「子軻好像沒什麼創業的興趣。」
「他能幹什麼啊,」坐在桌頭上的周世友突然開腔了,用小細勺嘗苗嬸做的椰子燉雞湯,「還創業。」
周子苑這時當著全家人的面說:「爸,子軻在外面弄一個外景攝製組,人都是他自己挑的,帶了好多人出遠門,規劃得可好了!這次還拍電影,順順利利拍完了,你說,是不是很有管理才能?」
周老爺子聽了這話,在燈光下笑了:「他才管幾個人,最多幾十個人。」
一桌子人都笑,朱塞說:「子軻才二十三歲啊,叔叔。」
「是啊,大哥,」旁邊有人笑道,「幾十個人夠一個正規公司了。」
如今的時代,最高位的管理者很多時候只需要把握少部分決策,就可以將企業維持在一條正確軌道上。比起一個老闆,他們更像一位代言人物,像一位精神領袖。無論是管理企業,提供解決方案的顧問團隊,還是監督質量,推進業務的專業人士,都要靠領袖的力量讓他們凝聚起來。
子軻有這種能力嗎,他能讓所有人信任、追隨,哪怕企業滑入低谷時期,仍不放棄地拚命追隨他嗎。
飯後,朱塞陪家人們坐了一會兒,聊了聊天。嘉蘭國際和蘭庄酒店集團的幾位高層感謝了苗嬸做的飯,乘車離開了。朱塞上樓去,想看看子軻和阿貞在幹什麼,吃完飯了沒有。
樓上的小餐桌早已收起來了。朱塞站在走廊上四處看了一圈,他走到子軻緊閉的房門前,敲了敲門。
「是我,子軻。」朱塞說。
「進來吧。」子軻在門裡說。
朱塞推開了門,他一眼先是看到了牆角豎的一把吉他,那裡過去放的是子軻小時候踢的足球。房間里有股藥水的氣味兒,不太好聞。
外間沒有人,朱塞走到卧室的門外,看到子軻一個大高個子,穿著睡衣一個人坐在書桌邊,正看一疊資料。
遠遠一瞧那資料頁頭的花枝和金字,朱塞明白了那是蘭庄酒店的人留給子軻的,大概是一些酒店管理方面的資料。
周子軻回過頭,手邊的咖啡喝了半杯,看朱塞的臉。
朱塞看他,長了一張神似他外公的面龐。遺傳真是種很奇妙的事情。朱塞想起蕙蘭曾告訴他,子軻小時候,會一個人站在周叔叔書房門口,看周叔叔在裡面開會、辦公,只要一有人在附近弄出動靜,子軻扭頭就跑。
「什麼事,朱叔叔。」子軻問,聲音透著股冷漠,不過朱塞知道,他不是有意的。
「阿貞呢?怎麼沒看到他。」朱塞說。
周子軻一抬下巴,示意朱塞看被書櫃擋住的後面空間。
朱塞穿著拖鞋走進去,看了一眼便笑了。湯貞就和子軻面對面坐著,只是坐在地毯上了,一把小電子琴佔滿了面前那張低矮的咖啡桌,湯貞頭上戴了耳機,琴彈出的聲音都收進耳機里,湯貞一邊對照著身邊的樂譜按動琴鍵,一邊動著嘴唇,跟著無聲念樂譜。
曾經在嘉蘭劇院,湯貞借用隔壁劇組的道具鋼琴彈過一段《木偶的步態舞》,雖然不比專業的演奏家,但小小年紀,多才多藝,活力四射,輕鬆帶動起幾個劇組的氣氛,叫朱塞著實印象深刻。
那個年代,湯貞重新定義了偶像這個概念。他的成就似乎根本不是區區一個偶像能達到的,可無論用歌手或是演員來定義湯貞,都不如「偶像」來的更準確。那種感染力、號召力是天賜的神力,是無法模仿,無法用簡單的歌喉、演技去複製的。
如今的湯貞坐在角落裡,也不出聲兒,長頭髮別在頭戴耳機後面,露出一張小小的,不再活力四射的臉來。湯貞沉浸在自己慢慢彈琴的世界裡,垂下眼看曲譜和琴鍵,他不試圖去感染誰了,也許他想先感染自己。
「怎麼不去圖彈?」朱塞也不自覺放輕了聲音,問子軻。
子軻目光望向了阿貞,看了一會兒,說:「人太多了。」
阿貞很專註,沒留意到朱塞的動靜。朱塞走到書桌前,看了看周子軻桌上這疊蘭庄酒店管理的資料。子軻在看這種東西,真是稀奇。「周叔叔今晚在家辦公,」朱塞想了想,還是對子軻說,「有什麼看不明白的,也許可以問問他。」
朱塞又說:「對了,子軻。」
「嗯?」周子軻以為他走了。
「周叔叔這周末請了一天假,」朱塞說,「你可能還不知道,他上午檢查完身體,下午安排家裡人在小教堂一起看場電影,到時候你和阿貞有時間,一起去吧。」
周子軻一皺眉:「什麼電影啊?」
「《豐年》。」朱塞笑道。
周子軻的表情停住了,他坐在原地,椅子轉過來了,他抬起眼看朱塞。
這天夜裡,到臨睡前,周子軻已經坐在阿貞身邊聽阿貞彈完了《雪國》,阿貞已經背過《如夢》的吉他譜了,現在《雪國》的鋼琴譜也記住了,雖然還很不熟練,周子軻在浴室刷牙,一邊刷一邊和阿貞一起哼唱mattias的老歌《同步衛星》和《洛神》,照這個速度下去,演唱會應該可以順順結束。
刷完牙,漱了口。周子軻摟著阿貞從浴室出來,他親阿貞帶水珠的臉蛋,又吻阿貞有柚子牙膏味道的嘴唇,他感覺阿貞在他緊抱的懷抱里,阿貞兩條胳膊也摟在周子軻的脖子上。「這個牙膏味兒不錯……」周子軻小聲嘟囔,親著阿貞不願離開。
無論發生什麼,他都還有阿貞和他在一起。
夜裡一點多,周子軻睜開眼了。他實在睡不著,乾脆在黑暗中一點點把阿貞抱得離開了他一點,周子軻掀開自己身上的被子,把阿貞用被子裹得更嚴實。
他下了床,踩上拖鞋,睡衣外面披上外套。沒走兩步,周子軻摸黑到了書桌前,拿起桌上攤開的那本資料,就往卧室外面走。
半夜,走廊的燈亮著,樓梯口有人值班。周子軻穿著拖鞋在走廊里走,覺得腦子不太清醒。
剛走到那扇門前,周子軻低著頭,站在原地,忽然間有點恍惚。
我在幹什麼?
周子軻抬起頭,朝走廊遠處那扇窗看了一眼,又抬眼看眼前的門。
大房子,靜極了。
周子軻低頭瞧地上瓷磚的紋路,他這麼沉默地站了一會兒,忽然覺得以周世友如今的年紀,這時候應該不會再像以前一樣半夜還在加班了。
周子軻剛想走,如同心靈相通一般,忽然眼前這扇門的門鎖從裡面咔嚓一聲,轉動著被人打開了。
周子軻一霎那間以為門後會是什麼秘書、助理出來,直到一條手杖敲在了地板上。
周世友穿著睡衣,披著外套,鼻上架著一副眼鏡還沒來得及摘掉。他手裡拄著拐杖,站在周子軻面前,抬眼看他。
周子軻居高臨下的,也瞧周世友。
反應了一會兒,周子軻意識到老頭子可能也是半夜睡不著,起床繼續工作。
真是為了工作,不要命了。
「大半夜不睡覺,你站在這兒幹什麼?」周世友冷冷道。
周子軻手裡還捏著一本兒蘭庄酒店集團的內部管理資料,周子軻眨巴了一下眼睛,也冷著一張臉。
「祝你生日快樂。」他低聲道。
周世友看他,說:「距離我下次生日還有三百多天。」
周子軻點點頭,說:「提早祝你快樂。」他穿著拖鞋,捏著手裡一本資料走了。
這個周末,醫療團隊上山來了,為周老爺子做了一次身體檢查。周子軻在圖書館樓上陪阿貞彈琴,中間時不時到樓梯口去接電話。阿貞手指用力按下鋼琴琴鍵,聽著小周好像在和人討論kaiser巡演的事情。
「怎麼了,小周?」阿貞掀開一頁琴譜,把有點累的手指放在膝蓋上抓了抓褲子。
周子軻走回來了,說:「沒事,羅丞他們找我。」
「有什麼大事嗎?」阿貞問。
周子軻坐在阿貞身邊的鋼琴凳上,低頭看了看琴鍵,他說:「巡演那天有個電視台要直播。」
阿貞愣了愣:「然後呢?」
周子軻抬眼瞧《雪國》的譜子,手上隨便彈了彈,彈出一個相似的調子來,周子軻沒解釋原因,只說:「到時候你跟我一起看。」
朱塞下午專程上山來了。子苑不上班,也推辭了同事聚會,她扶著吉叔,還有專程換了件加厚旗袍的苗嬸,一家人沿從家出來的小路,往小教堂的方向走。
周世友老爺子則是在幾位弟弟妹妹,還有長姐的陪同下,一邊聽著隨行醫生的囑託,一邊坐進教堂的長椅里的。
影片拷貝開始放映前,朱塞坐到了老爺子身邊,他從懷裡拿出張舊照片,借著光給老爺子看。那是蕙蘭的照片,許多年前,蕙蘭和戲劇家林漢臣,還有林漢臣身邊一眾小演員們一起合影。「林漢臣當時執導的戲,叫《共工之死》,就是阿貞演的。」朱塞貼耳告訴周世友。
周世友拿了眼鏡出來看電影,這會兒低下頭,瞧了一會兒那張照片,他大手把小照片接過來。
先是瞧了瞧年輕時微笑的蕙蘭,又瞧那些咧嘴笑著的小演員。
「這裡面,哪個是他?」周世友輕聲道。
朱塞笑道:「一會兒您自己問問他。」
周子軻來得晚,沒坐在一樓,從外面上了樓梯,拉著阿貞在二樓坐下了。朱塞站起來瞧見他,叫他下來,下面還有位置。周子軻搖搖頭,大概還是不想讓太多人接觸到阿貞。
影片開始的時候,吉叔坐在影院前排,瞧見幕布上顫巍巍出現了一行字,是某某年影片獲得世界級大獎的文字說明。
《豐年》
導演:閻尚文。
主演:湯貞。
製片人:方曦和。
出品方:新城影業公司。
影片開始,湯貞穿著一件小棉襖,坐在台階上用手搓從大街上撿來的麥穗。金燦燦沾了泥的麥穗,搓得手心又紅又臟,搓出一小捧的麥粒。湯貞一邊搓,一邊回頭看,鎮上的米商到家裡來收新米,一上秤,米袋卻不夠斤兩。
湯貞站在門後,縮著脖子,睜大了眼睛,瞧著門裡的爭吵。鏡頭從湯貞凍得通紅的臉蛋往下搖,湯貞兩個棉襖口袋裡不知什麼時候裝滿了麥粒,塞得鼓鼓囊囊的,只是每粒米看起來都很臟,裹滿泥點。
吉叔回過頭,朝樓上看去。他看到子軻坐在樓上的角落裡,把阿貞那個年輕人摟著。子軻在笑,阿貞也在笑,也許他們正在聊什麼關於這部影片的趣事。
今天早晨,子軻吃飯的時候突然問,吉叔,你什麼時候過生日啊。
吉叔那時候一度以為自己聽錯了。
可子軻喝著咖啡,低頭吃了一勺阿貞舀給他的麥片,子軻抬起眼,好像很滿足,閉著嘴咀嚼,看吉叔的臉,等吉叔回答。
「吉叔,你說的這些,對我沒有用。」
「為什麼?」
「我發現,不努力我就會失去,」子軻曾經在電話里說,「努力了,我還是一樣什麼都沒有。」
「子軻,你不能因為——」
「我不想回去,」子軻說,好像看在吉叔把他養大的份兒上,他已經忍耐到最大限度了,「你不用給我打電話了。」
「子軻,」吉叔那天在電話里哽咽起來,「吉叔在家裡等你,吉叔一直在家等你,要是餓了你就——」
子軻從對面把電話掛斷了。
苗嬸生在貧苦年代,看著《豐年》里的故事,眼已經濕潤了。吉叔坐回座位里,抬頭瞧見了幕布上,湯貞努力用牙咬破了米袋子,從那條狹窄的袋子縫兒里鑽了出來,他獨自坐在遠離家鄉的昏暗的米倉,仰頭向上看,嘴角有血,就在湯貞以為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了,忍不住小聲啜泣起來的時候,在他身下,忽然一隻鼓鼓囊囊的米袋子扭動了起來。
「孩子,孩子,」有人悶聲道,「有人在外面嗎?」
那一年,中原大旱,卻是一個不同尋常的豐收之年。湯貞從穀倉蓋上爬了出去,往倉外的黎明望了一眼,他赤著腳從倉頂跳下去了,害怕地四處看,打開了倉門。
鄉親們一個個的,蓬頭垢面,低著頭彎著腰,衣縫裡頭髮里還有米粒,步履蹣跚離開了米倉。他們一行竟有二十餘人,茫然四望,不知道米商將他們販賣到了哪裡。
天徹底亮之前,他們要趕緊離開,踏上返鄉的漫漫征途。湯貞邊走邊拿手裡的生米大把大把塞進嘴裡,他實在太餓了,米粒干硬,艱難下咽。身旁的老鄉用龜裂的手摟住他的肩膀,也許是瞧見了湯貞邊吞生米邊泛著淚的眼睛。
「孩子,」他說,「不用怕。」
湯貞愣愣抬起眼來。
風吹過來,捲起黃沙,掩蓋住他們的腳步。
「時間會磨平一切叫人過不去的坎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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