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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小周 20

所屬書籍: 如夢令

湯貞把下巴搭在了周子軻肩頭,如同一隻小動物,依偎在足以冬眠的溫暖巢穴中。
他們是根本不需要什麼多餘的娛樂的。外面大千世界再多景色,甜美或壯麗,與他們兩人都沒有太多關係。
周子軻沒吃晚餐。湯貞頭枕在他身邊,聲音小而輕地和他說話,有時候說著說著兩個人又開始接吻。湯貞今天去到了電影院,雖然影片沒看完,也令湯貞回憶起小時候。「我以前和爸爸經常去電影院。」湯貞告訴他。
湯貞的爸爸喜歡電影。有時候在家裡心情不好,爸爸總是一個人在陽台呆坐著,媽媽出門打牌了,妹妹年紀還小,只有湯貞能陪在他身邊,一直拉著他沒話找話地聊天。
湯貞那時候記性又特別好,跟爸爸去看過的電影,哪怕只看過一次,他也能記得住。有些台詞很有意思的,他張口便能學。影院每周有幾個夜晚是不開業的,湯貞就在自家陽台上,在爸爸面前一人分飾多角,表演「電影」給爸爸看。
爸爸總能被他逗笑了。爸爸把湯貞抱到腿上,說他已經和老院長談好了,等湯貞一念完小學就帶湯貞去省里大劇團,找更專業的老師教他。
「爸爸好像還給我攢了學費。」湯貞和周子軻說著說著,眼睛大而濕潤地睜著。
「學費多嗎。」周子軻瞅著他的臉,在旁邊冷不丁問。
湯貞一愣,也看了小周一眼。「我也不是很清楚……」他那時候太小了,只記得爸媽因為那些學費曾一次次地吵架。「應該很多吧……」
「你挺好的。」周子軻說,奇怪,他還不滿十八歲,怎麼倒像個長輩來安慰湯貞。「我也……」周子軻想了想,說,「我也想要你爸這樣的爸爸。」
湯貞愣了兩秒。也許那所空蕩蕩的公寓,那輛在冬夜裡停在冰冷地庫角落的車,讓湯貞想到了什麼。湯貞從床頭坐了起來。
周子軻頭髮里全是汗,湯貞靠過去把他的頭抱住了。
「小周……」湯貞心疼道。
周子軻在湯貞懷裡睜開眼睛,隱隱約約瞧見——明明是疼的,為什麼湯貞還把他摟在懷裡呢?
所有的人,哪怕是親生父母,也對周子軻有無盡的失望。而湯貞——湯貞是被他自己的爸爸所珍惜的。
周子軻掀開被子,握住湯貞的手,把湯貞摟回到被窩裡面。連他都喜歡湯貞,連他周子軻都捨不得對湯貞做些不好的事情,更何況湯貞的父母呢。也許湯貞生來就是被很多人所珍惜的,而周子軻——就看這些血印吧——也許周子軻就是那個對湯貞最不好的人。
電視里說,湯貞十一歲那年,最愛他的父親去世了。
「別老想你爸了。」周子軻在湯貞耳邊親了一下。
隔天一早,周子軻是被身邊人悉悉簌簌的小動靜弄醒的。他剛一睜開眼睛,立刻就閉上了。強烈的日光籠罩過來,也許外面已是日上三竿。
湯貞從被窩裡坐起來,可能以為周子軻還沒醒,湯貞低下頭,把小周摟著他的手小心翼翼掰開,又小心翼翼放回到被子裡面。
湯貞下了床,踩著拖鞋到窗邊去拉窗帘。
周子軻把眼睛睜開了。
刺眼的光芒沒有了。湯貞從頭到肩到背到臀部的弧度再到腿,在周子軻的視線里,在窗帘縫中間把那些光朦朦朧朧地遮擋住了。
湯貞的後背,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不像能夠承受太多的。他肩膀天生窄,後背單薄,要周子軻評價,根本是弱不禁風。可湯貞偏偏又固執地要為那麼多人遮風擋雨,這會兒幫周子軻遮掉這一點點光線,也像是湯貞的責任了。
窗帘被靜悄悄地拉攏起來。湯貞回頭,發現小周還在床上,閉著眼睛睡得正沉。
假期還沒結束,時間在一分一秒離開他們。湯貞掀開被子一角,小心躺回到小周身邊。
過了不到一刻鐘,周子軻「懵懵懂懂」醒了。這比什麼早餐咖啡都讓人更快地清醒。
小周只愛吃米飯,不肯吃麵包,偏偏法國人麵包做得美味,米飯卻難合他的胃口。無論早餐端來什麼,小周左右要湯貞哄著喂著才肯吃。出門前換衣服的短暫時間,湯貞還回工作簡訊。周子軻把t恤穿上,眼睛瞧著床上那背影。他走過去,一把捏住了湯貞一隻腳腕。「這塊疤哪來的。」他坐在床邊問。
湯貞起初嚇了一跳。他轉過身,坐起來了。小周握著他那隻腳,腳趾上的疤痕已經淡化了許多。
湯貞抬起眼,近近望著小周的臉。
他們坐在車裡沿著鄉村公路兜風。不似普通來法的遊人,總習慣到有名的景點去合影留念,湯貞沒有這種資格。他只能戴著他的軟呢帽,戴著墨鏡,和小周一起坐在牧場的舊木籬笆上吹吹風,或是走進林間去,踩著厚厚的松針,走進野花開遍的莊園。
花叢中,養蜂人正在勞作。他們兩人避開了遊人最多的路線,參觀了最偏僻處的城堡住所。
湯貞喜歡吹風。天高雲淡的時候,風吹拂過他的額頭,把他的衣袖鼓得像鈴蘭花似的,連湯貞整個人也要被一同托起來了。
所以他說他喜歡陽台,喜歡這種自由自在的感覺,好像要飛去天上。
「你也會有這種感覺嗎,小周。」湯貞問。
周子軻背靠著欄杆,帽檐壓低了,把所有惱人的烈日都遮掩住——與湯貞不同,他從來是不喜歡陽光的。周子軻的眼睛在陰影下眨動,與湯貞那仰望他的,被曬得細眯起來的眼睛對視。
周子軻想把湯貞摟過來,每次他們目光接觸,周子軻總想這樣做。可湯貞說不行,湯貞回頭往身後看。
帶領他們進城堡來的服務人員早已經下樓去了,周子軻朝四周看了一圈,只有空蕩蕩的住宅,沒有別人。周子軻從背後把湯貞抱緊了,把湯貞衣服里的空氣擠出去,湯貞抬起頭,也和周子軻接吻。
沒人看得見。小周邊吻他邊小聲呢喃。
湯貞還是有些害怕的。陽台下面零零散散有遊人經過,即使戴著一頂軟呢帽,湯貞也總想把臉藏起來。他根本不可能感覺自由,只有一時忘情時,只有和小周在一起時能得到這種力量。而小周——小周天生就是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也不會像湯貞這樣,只因為多吹了點風就產生什麼幻想。
湯貞是不曾想到他會遇到愛情的。一想到愛情的開始,他總會想到結束。這彷彿因果循環,是永恆不變的真理。
他和小周會走到哪裡呢。
湯貞騎在租來的車子上,沿著河畔的長路,他追在小周身後。
小周騎得很快,不同於湯貞沿著河岸的小心翼翼,小周連騎行的路線都肆無忌憚,隨心所欲。他時不時回頭瞧湯貞一眼,也許是發現湯貞正望著他,愣愣地看他。小周毫不掩飾地笑了。
比起愛情的逐漸消磨、消逝,或許像電影里那樣戛然而止,能讓湯貞對這段感情保有更真摯、美好的印象。湯貞一邊這麼胡思亂想,一邊又希望著,如果能和小周一直像今天這樣在一起就好了。
當然他也知道,這不可能。
人的情感無法像電影突然落幕。他和小周之間,也只會濃情轉淡,不會一直保持著。
湯貞還沒想好怎樣去面對這樣一個過程,突然一輛自行車從前方橫插進了湯貞的視野。湯貞忙剎住車,小周不知何時已經從前方騎回來了。
周子軻皺著眉頭居高臨下看他:「騎得也太慢了。」
這條小路坑坑窪窪,湯貞不敢騎快了。他身上的代言合同演出合同太多,任何摔著碰著都會影響工作。湯貞這副身體也早已經不屬於他自己了。「我們慢點騎好不好?」湯貞問。
周子軻只好放慢了速度,陪湯貞一起,在路邊慢悠悠地度過這段時間。
法國的夕陽從那條河的盡頭籠罩過來,在兩個漂泊的人身上蒙上了一層微光,又拉出兩道長長的相依偎的影子。等騎到了路口,小周在路邊放下車。風吹得樹葉累累作響,彷彿唱詩班孩子們的柔聲細語,小周把湯貞摟到懷裡。小周不太開心,可能因為時間短暫,不知不覺,太陽又要落了。
「我如果去你在巴黎的酒店找你,你會不會生氣啊。」小周說。
湯貞在小周的懷抱中,兩隻手也把小周抱著。湯貞抬起頭來:「我以前從閣樓上摔下去過。」
什麼?小周一開始沒聽清楚。風聲漸大了。
湯貞與小周分開總共不到一百天,為什麼會這樣難分難捨,湯貞也不明白。每一分鐘他們在一起,吻,擁抱,交換彼此的呼吸,越是幸福,越是快樂,湯貞心底就越是潛伏著一絲陰影。他究竟在為了什麼而擔憂、難過,抑或忐忑不安呢。
他想他會永遠記得那一個下午。記得那片夕陽籠罩在他和小周的身上,彷彿是一種祝福。也許那片光本身即是小周身邊的一部分,是因為小周的降臨才來到湯貞身邊。
《梁祝》在巴黎的第二場演出,湯貞身著英台成婚時的大紅色喜服登上了前往馬家的婚船。觀眾席里一片肅穆,湯貞分明辨認不出那一張張面孔,卻又彷彿在其中看到了小周,那是個戴了帽子的年輕人。英台越是念著梁兄,他的面目便越清晰。
回到巴黎以後,湯貞恢復了往日繁忙的工作。也許是終於適應了巴黎的生活,湯貞很少再在《羅蘭》片場往國內去電話了。空閑時他喜歡坐在片場椅里,仰著頭,瞧天上掩藏在雲後的太陽。
報紙上說:「湯貞在法國劇組已不再給梁丘雲打任何電話。也許mattias的解散就在眼前。」
祁祿問湯貞:「你和雲哥的組合真的要解散了嗎。」
湯貞坐在車裡。《羅蘭》劇組收工後,他就要前往新城影業法國分部,與方老闆的團隊就電影節的工作細節忙到深夜。等從新城影業出來了,月亮早已爬上了樹梢。湯貞也不回去休息,而是讓祁祿帶他去巴黎另一家豪華酒店。湯貞說,他有工作要繼續忙。氣溫下降了,湯貞穿的衣服也多,厚外套幾乎能擋住半張臉。湯貞戴著墨鏡坐在車裡,抱著給「工作夥伴」精心打包好的餐盒。湯貞對祁祿說:「我們不會解散的。」
到了酒店樓下,湯貞上去了。他總試圖讓祁祿回去睡覺,可祁祿不放心,就在那座酒店大廳里等,他反正沒有別的事做,所有的工作就是陪著湯貞。
祁祿在給雲哥回復的簡訊里說,他也不知道湯貞以前在片場是給誰打的電話,應該是不同的人,畢竟每天都有無數的人找他。雲哥半夜也能很快地回簡訊:「你們還在方曦和那裡?」
「不在,」即使只通過文字,祁祿也能感覺到雲哥的焦慮,「我們不在方老闆那裡過夜,談完工作就回去了。」
凌晨兩三點鐘,湯貞往往才從「工作夥伴」的住處出來。手裡提著空了的餐盒,湯貞坐進車內,厚外套把他的身體包裹得緊緊的,一上車湯貞就蜷縮進座位開始打瞌睡。他是太累了。祁祿在夜路上開車,轉頭看見湯貞臉頰紅紅的,依靠在厚外套的帽子里,可能外套里熱,而湯貞怕冷。
《梁祝》在法國總共演出三場。三場結束,劇組一行人也要回國了。踐行宴上,林漢臣老爺子拉著湯貞和喬賀的手,同來自各國,齊聚巴黎的學者和評論家們最後一回談論他們此次帶來的作品。林漢臣說,英台對山伯的那份情,只有小湯懂了,這戲才算通透了,可三年前在中國內地首演的時候,小湯年紀小,怎麼也演不出那一份感覺。「究竟什麼是情啊,」林導看向湯貞,他嘆道,「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湯貞在笑。有法國評論家請湯貞幫忙翻譯這句詩詞,湯貞一愣,他一時也想不出怎樣去解釋。
倒是身邊一位日本學者,有在中國遊學的經歷。他用法語對那位評論家念道:你微微地笑著,不同我說什麼。而我卻覺得,為了這個,我已經等了很久很久。
林漢臣年紀大了,要早回酒店。臨上車前他對湯貞道:「你明天不用來送我,在巴黎好好生活,好好演戲。」
湯貞聽著,把林爺送走了。
接著又是喬賀和副導演。副導演老高和湯貞擁抱了一下,他們約好,無論是《羅蘭》在台灣首映,還是mattias巡演開到台灣,都一定要再見面。
四周有許多記者在拍攝,喬賀只和湯貞點了點頭,便算作兩人的道別了。
祁祿趴在宴會廳的桌子上,快睡著了。酒闌客散,湯貞回來,彎腰把他推醒,湯貞讓他先跟著一個助理哥哥回酒店休息,因為湯貞要去西楚的錄音棚錄音:「有另個助理哥哥送我,不用擔心。」
已是深夜十一點鐘,湯貞看著祁祿平安離開,才走下停車場,坐進了助理開的車子。他在車內小聲給王宵行打電話,王宵行此刻正在德國慕尼黑演出,演出結束才會飛回巴黎,他和湯貞約定凌晨五點在錄音棚見面。
湯貞右手拿著手機聽電話,左手垂下去了,放進身邊「助理」攤開的大一些的手掌心裡,「助理」把湯貞的手揉捏著放在手心裡把玩,慢慢又與他十指相扣。
湯貞只在人間生活了二十一年,對「人間無數」,他沒什麼概念。他只覺得每一天,每個不和小周在一起的分鐘,確實都讓他等了太久太久。
酒店房門關閉了,切斷了現實世界的最後關聯。玄關燈還沒開,湯貞在昏暗裡和小周接吻。小周還戴著那頂助理的棒球帽,小周安安靜靜在宴會廳里站了一整個夜晚,沒有一刻休息,為防止被發現,他甚至連一口飯都沒吃,乖得讓人難過。湯貞幾次想勸他回去,他也不肯。
他們多半只有夜裡才能見面——短暫的假期過後,小周並沒有像湯貞以為的那樣回去中國,他留在了巴黎。
湯貞通常工作結束了才能過來找他。他們坐在一起吃夜宵,聊天,說些話,然後是短暫的親熱。因為湯貞隔天總有工作,夏日來臨,衣裳單薄,所有都必須小心翼翼,不留痕迹。
有時他們會生出一種錯覺,彷彿他們待的並不是巴黎的酒店,而是湯貞在北京那個藏著秘密的家。湯貞問小周白天一個人都做些什麼,小周坐在床上,摟著湯貞,把他的頭埋進湯貞的頸窩裡。他喜歡這樣聞湯貞的氣味,嗅湯貞頭髮里的香味。小周回答:「睡覺。」
「除了睡覺呢?」湯貞問。
他以為小周會說,在巴黎街區逛一逛,看到了什麼,買到了什麼。
「等你。」小周想也不想。
湯貞不應該覺得驚訝。在北京的那幾個月,每當湯貞在外奔波工作的時候,小周十有八九也是一個人待在家裡,一等就是一整個白天,就為了等湯貞回家。
可能是為了彌補小周,讓小周能四處走走,可能是湯貞也總忍不住想見他,小周拿到了一張新城影業開出的正式工作證明。他的新名字叫陳晟,是在法國長大的年輕華裔,因其父與湯貞是舊識,所以暫時跟在湯貞身邊做助理。
《羅蘭》的拍攝已近尾聲。湯貞衣衫襤褸,在道具組製做的雪山裡,蹲在水井邊,手握一捧真正的雪到嘴邊來吃。這條戲來來回回拍了幾遍,湯貞嘴唇冰得發紫,手心也凍得通紅。
等回到化妝間,他兩個手腕都被小周攥住了,湯貞披了大衣,手像還捧了雪一樣,小周皺著眉頭看他,小周可能不理解為什麼人拍戲要受這樣折磨,他低下頭,把他的吻,他年輕的呼吸,癢又熱燙,都埋進湯貞半握的手心裡。
他們幾乎不做什麼太逾矩的事,只是偶爾握一握彼此的手,好像內心裡就不會再失落,不會再煩惱。時尚雜誌邀請湯貞拍攝他們的慈善短片,一拍就拍了個通宵。導演精益求精,與新城影業的團隊不斷拉鋸,又和燈光師爭執不休,導演堅持認為,明星不需要那麼多的光,他們有時候需要黑暗,好把缺點和秘密從公眾面前嚴嚴實實地遮擋掉。
小周再怎麼年輕,也對湯貞這種連軸轉的工作強度不太適應。他在化妝間打起了瞌睡。湯貞趁回來換衣服的工夫把小周頭上的棒球帽摘掉,小周額頭上起了細細密密一層汗,湯貞用手心幫他抹掉。正巧下一組明星的團隊已經到了,許多人把化妝間擠滿,湯貞拉過小周的手臂,支撐著把小周扶進自己的獨立更衣室。
小周躺在軟沙發里,這裡面安靜。湯貞展開自己的大衣蓋在他身上,只是小周腿長,腳搭在沙發下面。
「你好好睡,等忙完了我就過來接你。」湯貞在小周耳邊悄聲道。小周睫毛抬了抬,他的手突然把湯貞的衣袖抓住了。
湯貞只在人間生活了二十一年,對「人間無數」,他沒有什麼概念,只在小周揪住他衣袖的這一刻,湯貞忽然覺得,過去所有曾令他魂牽夢縈的人事物都距離他非常遙遠。
湯貞很少對小周講述他的工作,可有時候,他的生活又只有工作這麼多。
「我們去動物園拍紀錄片。我在前面看動物,幾十個工作人員扛著機器設備圍在我身邊看我,」湯貞自己想著想著笑了,「好像是有點奇怪。」
湯貞也會和小周聊起香城,聊起他的家鄉。
「有時候街上一直有霧,但不下雨,」湯貞展開了床單披在自己身上,又罩到頭頂,「所以我們就這樣求雨……」
他說著話,整個人都躲進了白色床單里,連臉也罩在裡面,湯貞的聲音從床單里傳出來:「是不是很像鬼?」
周子軻也不說話,就看他。湯貞在安靜中,小聲地哼唱起來了。那是一首古老的,歌詞簡單的祈雨歌。湯貞兩隻手伸在白床單外面,手腕轉動,像雷公在敲打小小的手鼓。湯貞又把手心攤開了,兩隻手在空中撫弄,彷彿在捋龍王爺爺的龍鬚,希望龍王打個噴嚏,好在人間降下大雨。
小周去摟湯貞腰的時候,湯貞還在唱著,龍王爺爺不生氣。
周子軻把湯貞放倒在床單上,湯貞才住嘴了。
「小的時候……我和我妹經常一起這麼唱,」湯貞的聲音悶悶的,笑著,悶在白床單裡面,「以前我們是披著被單唱的。」
「十多年沒唱過了……」湯貞好像在出神,小聲道,「可能有的地方唱錯了。」
哥哥。
是湯玥稚嫩的童聲。
湯玥把手指比在嘴邊,叫湯貞不要繼續唱了。「外面有人。」九歲的湯玥悄聲道。
湯貞抱緊了膝蓋,和湯玥一起藏身在綉了小梅花圖案的被單里,彷彿這是一處安全的山洞,野獸正在外面踱步。湯貞側耳去聽,果真隱隱約約聽到了腳步聲。
「小周?」湯貞在寂靜中問。
光線穿過了針織的縫隙,照進湯貞在白床單中睜開了的瞳仁里。湯貞是看不見小周的,一道屏障把他遮擋住,他的世界只剩一些透明的單薄的光暈,還有細小的灰塵,在光線中漫無目的地漂浮。
有股力量從床單外面,把湯貞抱得愈加緊了。
湯貞一動不動的,那層布順著湯貞的頭髮垂下去,像古時候新娘頭上的蓋頭。有溫柔的吻隔著它,印到了湯貞的頭髮,臉上,嘴唇上……彷彿能將過去所有的恐懼都軟化。
「小周……」湯貞哽咽道。
小周把蓋頭掀起來了,他看到湯貞濕紅的眼眶。
方曦和近來明顯感覺到湯貞的心不在焉。
無論是在公司談論工作的時候,或是眼下這種應酬場合。
一位旅法畫家向湯貞介紹了一幅油畫,畫的是中國古代傳說,《白鹿銜芝》。湯貞臉上沒有笑容,只怔怔望著那畫上的白鹿,還是方曦和問了他一句,他才回過神,並對那位畫家笑了笑。
「不要走神。」方曦和說。
湯貞跟在方曦和身邊,繼續看畫展。湯貞點頭。
策展人走過來,為方曦和與湯貞介紹另一幅據稱同樣是以湯貞為靈感所作的畫。
湯貞站在那幅畫前,他仰起頭,看那條婚船下平靜詭異的墨色河水。
《英台的眼淚》。
再湍急不休的水流,最終也要匯入無風無波的長河之中。這是畫家在畫上題寫的一行字。
策展人手捏著酒杯,與今天到場的貴賓們一一碰杯。策展人告訴湯貞,他去看了《梁祝》在巴黎的演出,對英台最後的結局很有印象:英台投身跳進了墳冢,一片汪洋漫溢上來,把「梁山伯之墓」五個大字沖得粉碎。
「也許這條河,指的就是希臘神話里的勒特河,」他對湯貞說,「無論有過多少苦痛,只要從這條河裡過去了,英台便能忘卻今生今世。」
方曦和反駁道:「梁祝是中國故事。」
中國畫家這時插進話來,說在中國傳說里也有個『勒特』河:「三途河,就是忘川。」
方曦和看湯貞,發現湯貞又心不在焉起來,拿著酒杯,也不知在出什麼神。
那畫家說,人乘坐著渡船,過了忘川,自然就把這一輩子給忘記了:「還有個說法,說人到了三途河上還會做夢,把這一輩子像一場夢一樣,重新的夢上一遭。」
方曦和問湯貞是不是又走神了,湯貞說沒有,他剛剛在仔細聽幾位老師說話。
「我經常夢到過去的事,」湯貞抬頭看方曦和,笑道,「我剛才在想,我是不是已經在那條河上了。」
方曦和笑了。
即將離開畫展的時候,湯貞在登記冊上簽字,買下了一張畫。方曦和很意外,因為湯貞從頭到尾都不像對哪張畫有興趣的。
待工作人員將那張畫取過來,方曦和才仔細瞧了一眼,那居然是一張尺寸很小的仿畫,很不起眼。
是臨摹的宋人鄭所南的作品。
畫上有一株瘦弱的蘭草,它無根無土,也不知是什麼力量,使它依舊支撐著自己的枝葉。
鄭所南畫這個模樣的蘭草,本是因為南宋滅亡了,故土被蒙元侵略,沒有土地可以種植,它自然就無根無土了。可方曦和並不覺得湯貞是因為欣賞這種傲骨才買了這張畫。
「我覺得它有點可憐。」湯貞低頭看了一會兒手裡這張小畫,像看一隻無家可歸的小動物。湯貞對方曦和笑了。
策展人聽說湯貞買了畫,忙趕過來。可他沒想到湯貞買的既不是《白鹿銜芝》,也不是《英台的眼淚》。
他不知該說什麼,既不明白湯貞為何要買,對著一張仿作,一時也誇不出什麼好來,他只得對湯貞感慨,所幸他們和鄭所南不同,生活在一個和平的年代,湯貞老師才得以盡施才華,無災無難。
六月末,湯貞訂下了回國的機票,依照計劃,他陪雲哥一起敲定完《狼煙》的檔期就會飛回法國。待到新城國際電影節開幕,湯貞就要再回國去。這樣一算,整個七八月份,湯貞倒是留在國內的時間更多一些。
那張小小的蘭草就端放在湯貞的床頭。小周已經提早幾天回國去了,湯貞礙於工作,機票一直改簽。幾天不見,湯貞很想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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