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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小周 19

所屬書籍: 如夢令

手機屏幕亮了又滅。從首演結束後,無數的人給湯貞打去電話,卻沒有一個人找到他。
湯貞只要抬起臉,嘴唇就會碰到小周的嘴唇了。
小周喘得急,他想解開湯貞這身繁複華麗的戲裝,可他摟著摸遍了湯貞全身也沒找到破綻之處。
「不能扯,這是葉師傅他們二十多個人繡的。」湯貞道。
周子軻快急死了,皺眉道:「到底怎麼解。」
湯貞膝蓋跪在床邊,他整個人從肩膀到腳都被這件戲袍罩進去了。明明不久之前還說這戲服挺好看的。湯貞抬頭看周子軻焦急的面孔。
「我自己解。」湯貞小聲說,他低下頭,從衣擺裡面摸縫在內襯裡的紐扣。
……
周子軻從小到大,沒少見好東西。無數親戚、長輩,在「子軻」面前展示他們的傳家之物——封存在保險柜里的,豢養在金絲籠里的,甚至建立一個專門的展廳,就為了再現那稀世藏品完整的風貌——人們用軟布擦拭著寶石,戴著手套拿起放大鏡,生怕連窺視都會傷及寶物毫釐。
可周子軻喜歡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手去觸碰,他拿起這些東西和摸一匹馬、一條狗沒什麼區別。「小祖宗誒!」人們勸告著,讓周子軻把手裡的東西放回去。
周世友常說,他的兒子缺乏對萬事萬物的敬畏之心。朱叔叔則說,子軻眼裡「不入東西」,但這不是子軻的責任。
周子軻站在床邊一米開外的地方,他看湯貞,湯貞也跪坐在床上望著他。如同剛剛離開了賴以生存的卵,初生而原始。意識到周子軻一直盯著他瞧,湯貞有些明顯的戰慄。
……
它彷彿比湯貞本人還恪守著那些信條:你是「湯貞」,你屬於萬千大眾,你不配,也不應該享有愛情。
只有湯貞知道自己有多想他——哪怕這種思念本身都是錯的,湯貞已經在這條錯路上走了太遠。
他每天都在擔心小周,連睡覺時也想聽到小周的聲音,哪怕他知道小周是根本不需要他這樣擔心的。
也許過一段時間,小周就會把他忘記了。小周會逐漸長大,而湯貞到底不是「湯貞」,湯貞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以唱歌和表演為生的人。看似恣意的明星生活背後是無窮無盡的束縛,湯貞這樣生活了二十一年,在遇到周子軻以前,他以為這就是一切。
……
湯貞慢慢歪過頭,開始在心裡想事情了。也不知道小周會在巴黎呆多久。今天放假,明天放假,後天放假——但後天新城影業似乎有會議要他參加。
所以可能只能和小周在一起兩天半的時間。
不知道小周想在巴黎玩什麼……湯貞琢磨著,明天早晨,不知道酒店廚師能不能做些中式的早點,如果不能,可能要到幾個街區以外的中國城才能買到。
哦對了,湯貞想起來,他不能回國了。
睡覺前要取消掉機票,然後托《梁祝》劇組回國的老師把他買的禮品交給郭姐。
湯貞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沉浸在自己一點點的快樂里,一想到和小周有關的事,他總能不知不覺想上很久。他知道這個假期會和小周見面,但沒想到這麼快,小周很想他,對嗎。也許他可以和小周出去走走,難得的假期,在巴黎認識他的人總比國內少一些——
周子軻突然從背後把湯貞翻了過來。
湯貞睜開眼睛,眼睜睜看著小周一頭栽倒在他身上。
「你怎麼了,小周?」湯貞問他。
……
小周似乎很喜歡冷言冷語地說話,喜歡用冷冰冰的眼神看人。湯貞回想起他們幾次相遇,幾次擦肩而過,想起在嘉蘭劇院,小周在朱經理身邊握了湯貞的手,小周並不像是認識湯貞的,還需要朱經理介紹湯貞的身份,小周頗冷淡地看了湯貞幾眼,便把手放開了。
「發生什麼了嗎。」湯貞把他的臉蛋貼在小周頭髮上,他摟住小周的頭,說悄悄話似的問他。
周子軻仍有些事情想不通。
湯貞始終不肯……。
就好像周子軻一旦掌握了他的所有秘密,周子軻就不會再喜歡他了。
也許湯貞真的長了一個與常人不同的身體。就像噴泉池裡人魚的雕像,只可以遠觀,沒有被塑造出供人褻玩的功能。
湯貞可以無止盡地滿足周子軻的吻。也許這就是湯貞所能做到的極致。
也許另個世界的湯貞,真的像人魚,生存在海洋館中。周子軻沖完了澡,雙手插進浴衣口袋。他倚靠在卧室門外,看見湯貞已經在被窩裡睡著了,露出一點泛紅的臉來。
湯貞一度以為他會做些不好的夢。
像在公司宿舍常做的那種夢,每次和雲哥發生了什麼事情,每次在觀眾,在鏡頭面前脫掉了衣服,那些聲音總在腦海里,如影隨形。
媽媽的咒罵,鞭打,校服褲子上的血跡很難洗乾淨。有時鄰居哥哥會來敲門,他問,阿貞,你在家嗎。那敲門聲越來越弱。有時則是哭聲,妹妹的哭聲總是越來越強。
周子軻更深地含吻進湯貞濕軟的嘴唇。
湯貞在他懷抱中睜開了眼睛。小周。湯貞迷迷糊糊叫他。
「你做什麼夢了。」周子軻感覺湯貞的呼吸也像春天的暖流。
也許「在法國也是自己一個人睡」,如此睡了三個月的湯貞會對他說,我夢見你了,小周。
可湯貞卻笑著說:「我沒有做夢。」
他還又重複了一遍,他輕聲告訴小周他沒有做夢,什麼也沒夢到。
彷彿這才是一句從未有過的愛語。
你到底成天高興什麼啊。周子軻近近與他對視,納悶道。
小周還什麼都不知道。小周有著連他自己也意識不到的魔法。
一覺睡到隔天中午,小周的精神頭仍不怎麼足。他穿著鬆鬆垮垮的浴衣,醒來抱了湯貞十多分鐘還不想起床。他一邊刷牙一邊在湯貞身邊繞來走去,低頭瞧湯貞給他熨燙已經洗過烘乾好了的衣服。小周打量著湯貞身上穿的網球衫和網球短褲,網球短襪和網球鞋。找禮賓部買這麼一身倒是方便。思及昨夜種種,小周回浴室時突然長嘆了口氣,他腳下一絆,低頭一瞧是只空了一大半的罐子,小周直接給它踹進垃圾桶里。
他不想吃早飯,沒太有胃口。湯貞戴上一頂網球帽,抱著衣罩里英台的戲服低頭坐進酒店租車裡。酒店方面不知得了什麼消息,一群人風風火火過來,攔住了剛從服務生手裡接過租車鑰匙的小周。湯貞起初以為小周可能沒有法國這邊的駕照,所以無法成行。可小周只是站著聽那些人講話,他時不時點點頭,然後繼續聽他們滔滔不絕。小周邊聽邊朝湯貞的方向看過來一眼。這是周子軻的一眼。
車停在湯貞住的酒店樓下,湯貞抱著戲服,壓低了帽檐下了車。他想儘快上樓,先換身衣服,再把手中的戲服交託給祁祿,請他幫忙還掉。
湯貞回了房間,翻開行李箱,找到本該帶回國給朋友們的禮物。他快步走到床邊,掀起枕頭翻翻找找,終於摸到那隻被他單獨藏起來的打火機。
機身上雕刻著河畔風景,外殼冷硬。湯貞手心有點出汗了,把它緊緊握在手裡。
換好了行頭,湯貞才抱著戲服,推開了隔壁祁祿的房門。
「祁祿?」湯貞問。
一頂棒球帽掛在玄關的衣帽架上,上面綉了一條金色張牙舞爪的中國龍。湯貞身邊每個助理都有這頂帽子,祁祿每次出門都戴它。湯貞盯著那帽子,他側耳偷偷聽了一會兒,他猜測祁祿不在房間里。
周子軻在駕駛座好端端的,被湯貞不打招呼扣了頂帽子在頭髮上。周子軻拿下來看了一眼,看上面繡的一條奇形怪狀的龍,夠丑的。可能怕周子軻不願意,湯貞馬上又把一隻四四方方的小物件塞進周子軻的手心,像拿一塊糖,哄好小朋友。
周子軻眼神瞥過去,瞧了湯貞兩眼。他一擦手裡東西,擦出一團火來。居然還是真打火機。
他們開車到了喬賀樓下,帶上喬賀一同去吃飯。周子軻在前頭,一聲不吭的,帽檐壓低了,作「祁祿」狀。若不是到了餐廳周子軻主動摘下帽子來,喬賀恐怕仍發現不了。
入了座,等菜都上好了,周子軻仍不怎麼講話。明明是他主動要赴的局,他對喬賀卻表現得冷淡,興趣缺缺。這與他素來在嘉蘭劇院給外人的印象倒也頗相似。湯貞時不時動手給他盛一碗湯,問他哪道菜合口味,想不想吃什麼,他也只有這時候才說句話,金口玉言,讓湯貞為他忙碌。
喬賀坐在對面,除去剛一見到周子軻時的驚訝、意外,他很快平靜下來。湯貞也沒有多作介紹,畢竟在北京,周子軻沒少同朱經理去觀看他們的排練。湯貞只說「這是小周」,又對周子軻說「這是喬大哥」,便不講更多了。
席上,周子軻不言語,湯貞也不試圖拉著周子軻一起講話。他與喬賀聊天,畢竟認識許多年了,彼此相熟,話題也天馬行空。一道新的湯品端上來,喬賀上句還在講巴黎有家文學工作坊要辦「中國戲劇沙龍」,下句就變成了中餐和法餐在高湯做法上確實很多不同。
湯貞對喬賀說,他到法國以來,也向不少法餐的廚師請教過。正逢服務生端下一道菜上來,是一道炒腰花,湯貞示意服務生把菜放到喬賀老師面前去。「我沒記錯吧?」湯貞笑著問喬賀。
在中國大陸的報紙上,從五月到六月,幾乎都是喬賀與湯貞的花邊新聞。可眼下這桌子菜,竟才是喬賀到法國這麼久以來,和湯貞單獨吃的第一頓飯。周子軻在一旁聽著他們倆的談話,倒是純粹老友小聚,坦坦蕩蕩,沒有受外界緋聞的一丁點干擾。
一頓飯吃完,喬賀也要走了。他接過了湯貞交託給他的禮物袋,他要趕下午的飛機回京。臨走前,他問湯貞有沒有看今早巴黎報紙上對昨晚首演的評論。「林導猜你沒有看,他可能寄了一份到你的酒店。」喬賀說。
湯貞活似被老師塞了臨時作業的學生:「我回去就看。」
「他可能還在裡面寫了張字條,標註了他喜歡的段落,」喬賀笑道,「林導也是喜歡受人吹捧的。」
在喬賀面前的湯貞,與單獨在周子軻一個人面前的湯貞,又不太一樣了。送走了喬賀,湯貞在飯桌邊安靜坐了很長時間,他不再一直說話——儘管與喬大哥聊天一直是輕鬆愉快的,是能夠增長見聞和學識的,不像湯貞長年累月忙於應對工作,喬大哥靜心做學問,是真正的藝術家。湯貞把頭依靠在小周肩膀上,感覺小周握了握他的手,小周並不問湯貞為什麼,或怎麼了,他只在湯貞臉頰上親了一下,就讓湯貞高興起來了。
湯貞回了酒店,一路跑上樓,回到他的房間,果真在信盤裡找到了裝在信封中的幾份剪報,還有大量寄來酒店的祝賀卡片。酒店服務生告訴湯貞,從昨晚開始就不斷有鮮花送過來,他問湯先生要把花放在哪裡。小祁祿到處找他的帽子,找不到,湯貞檢查了祁祿的法語作業,他答應回北京再買一頂帽子送給祁祿,湯貞還說:「我今晚要去錄歌,所以不回來了,你乖乖聽話,有事就找另一位助理哥哥,給我發簡訊也可以。」
湯貞打開了一隻小皮箱,收拾了幾件衣物,還有隨身物品。他急於出門,這時王宵行突然打來了電話。
湯貞提著小皮箱下樓。他在電梯里對王宵行說,這幾天假期《羅蘭》劇組還有事,所以他不能去錄歌了。他和王宵行約定假期結束第二天傍晚在錄音棚見面。
湯貞的手機里裝滿了各種沒有回復的簡訊。從昨天首演結束,湯貞就和小周奔跑進了另一個世界,幾乎與世隔絕。小周壓低了帽檐,把他們的車從酒店樓下圍聚的記者中間飛速開出去,小周右手把湯貞的左手悄悄握住。湯貞看了他一會兒,又低頭按手機,湯貞依次回復了郭姐、雲哥、方老闆、溫心……
他說他在法國有太多事情,這次回不去了。
所有人都知道,湯貞肩上扛著多少工作。假期加班通宵對湯貞一向是家常便飯,他根本不會有私人生活。
周子軻把車開出了巴黎。
記憶里六月份的法國,是由超級遊艇、酒店、車馬、保鏢所構築成的一座座城市。在周子軻眼裡,那甚至不能叫「度假」,充其量叫捱過一段時間。小的時候,每次隨父母往返巴黎,吃著不合胃口的食物,還要像別的孩子一樣在餐桌邊正襟危坐,廚師送過來什麼,他便要乖乖吃下什麼。周子軻不喜歡這種氣氛,討厭吃不慣的食物,討厭不認識的廚師,他想回家,他甚至在餐桌上當著主人的面大發脾氣,讓主人一家不知所措。
無論私底下媽媽對他有多麼好,怎樣地疼愛他,到了法國人的餐桌上,媽媽也是正襟危坐的一員。周子軻那時並不明白大人們在遵守什麼樣的規則,他只記得在巴黎的每一天,他都在暗自思念吉叔和苗嬸,思念他在山上的小馬。
後來周子軻再來巴黎,他已經長大了,也幾乎要忘記吉叔做菜是什麼味道了。他和同齡朋友們每日在租來的遊艇上逍遙度日,在山道上肆無忌憚地把油門一踩到底,在酒吧里睡上一夜,醒來不知在哪裡的酒店房間,不知在誰的身邊。艾文濤格外喜愛六月的法國,他總說一到這個季節,全歐洲的美人都會來巴黎,也許他會遇到他的真命天女,他的意中人。
湯貞戴了一隻墨鏡,正是半年前周子軻連同山茶花一起送給他的那隻。車速快,風也大。湯貞大聲問周子軻為什麼把車開這麼快。
周子軻根本沒想過這個問題。
習慣了。他想。「消磨時間。」他回答。
湯貞嘴唇上下開合著,大約又開始嘮叨了。風大,讓周子軻聽不清他說的話。
周子軻把車速放慢下來,把敞篷車頂關閉,這樣才聽到湯貞的最後一句:「……難道就沒有別的消磨時間的方法嗎?」
當然有。人生在世,只要還有時間想度過,怎麼會沒有辦法。周子軻把車停在一條坑坑窪窪的小路上,前面有家果汁店。湯貞頭戴了一頂軟呢帽,半張臉被墨鏡遮著,湯貞問小周想喝什麼口味的果汁。周子軻沒回答,倒是先靠過來幫湯貞解安全帶。
湯貞頭倚靠在座椅靠背裡面,被小周就這個姿勢吻住。
果汁店後面這條街破舊、偏僻,前後無人,太寂靜。湯貞有些缺氧了,他急促地呼吸著,剛剛還在嘮叨的嘴唇張開了,被小周又輕輕貼著觸碰著親吻。小周在用吻安撫他。小周年紀比他小,卻懂得這麼多。湯貞安靜下來了。不知過了多久,久得像是天色逐漸暗了,月亮靜悄悄地划過了天空,而太陽重又升回到天上。湯貞潮紅著臉,臉頰和小周的貼在一起,他腦海里一片空白,本來想說的話在小周面前也忘得一乾二淨了。
直到咬著吸管,和小周一起走進了電影院。湯貞才想起來他想說什麼:「湯貞」是藝人,不能和小周在公共場合做這樣的事。
小周一手握著果汁杯,另一手在下面握住了湯貞的手,十指交握。電影院里黑暗,銀幕透出一層幽暗的光,他兩人坐在最後一排角落位置,湯貞在裡面,小周坐在外面,把湯貞遮擋著。
湯貞在帽檐下大睜著眼睛,銀幕上的光影投射進他的瞳孔。上一次像這樣,坐在無數觀眾中間,坐在電影院里看電影,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小的時候,爸爸常帶湯貞去看電影。每次吃完了飯,爸爸騎著那輛二八大杠,讓湯貞坐在前面的杠子上。爸爸像一堵牆,把來往的風替湯貞遮擋著。
那時香城只有一家電影院,設施陳舊,放映的也多是些消遣性質的戰爭電影或愛情小品,絕少有卡通片。湯貞坐在爸爸身邊,他喜歡看喜劇片、卡通片,不太喜歡愛情片,因為那十有八九是他看不懂的。大銀幕上的男男女女擁抱,親吻,他們相遇,歷經幾番波折,最終分別。那一聲聲傾訴,嘆息,撕心裂肺,愁腸百結。小小的湯貞坐在他們面前,只見周圍的觀眾們或是啜泣,或淚流滿面。湯貞望向爸爸,爸爸也面有愁緒。
人長大了就必須有愛情嗎。小的時候湯貞並不明白:看上去那並不令人快樂。
湯貞的法語學習了有段時間,他可以完成大部分日常對話,可以流利地背誦複雜的劇本,可像這樣看部電影還是有些勉強。不過湯貞又確實看得懂,看得明白了。他長大了,開始明白愛是所有人共通的情感。
放映廳里不時有啜泣聲,湯貞盯著銀幕上的愛恨離合,他不經意間轉過了頭。
他發現小周也正看著他。
與周圍人不同,小周好像根本不關心那些銀幕上的故事,愛之於小周並不是共通的情感,他人的愛恨與他也沒有太多的關聯。
放映機的光束從小周身後投向了大千世界,而小周望著湯貞。小周低下頭來的時候湯貞沒有閉上眼睛,他正置身在他的故事中。
電影只放映到中途,周子軻就帶湯貞離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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