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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孽海 第二十七章 夕夕成玦(2)

所屬書籍: 鹽店街

    第二十七章 夕夕成玦(2)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玦。

    他從來不是個喜愛詩詞的人,只是每當看到月缺的時候,總是在心裡湧上這句詞來。清冷的月光,照在露台上種植的花木之上,這露台向外延伸,下面是月光下閃著波光的清河。

    他修了這座叫晗園的莊園,用了三年的時間。天之將明是為晗。靜淵在這個莊園里,渡過了無數個等待天明的不眠之夜。

    晗園的修建,耗資四萬兩白銀,主樓建築由四川邊防軍清河提款處處長、瀘州名士黃凡秋設計,按當時德國領事館式樣仿洛可可風格建造,房、亭、塘、榭掩映在叢林繁花之中,庭院間有一個人工開挖的水池——「望月湖」,池中照頤和園昆明湖的樣子建造一個石舫,靜淵多與清河鹽商在石舫上喝茶議事。晗園裡遍植奇花異木:近四百株香樟、五十餘株桂花、百年樹齡的白蘭、楠木、灰楊柳、林青、金桔、蘭惠、牡丹、芍藥、海棠、梅、袖、桃、李、等等,極盡奢豪,超過了玉瀾堂,成為了清河最為奢華的鹽商豪宅。

    他的天海井,已經有了極其成熟的管理辦法。靜淵在六福堂設下總櫃房,由一個總管事、四個管事分層負責,他事必躬親,所屬鹽灶、田莊都建有循環帳目,單日雙日各一本,輪流送去由他過目簽字之後,各管事才能持證去金拒領取日行開支經費;對於人的選用,他拔之以才,試之以德,用之以能,去之以弊。在他的鹽灶里,工人吃飯不要錢,每日補助按工作量日增。天海井銀錢交易日漸興旺,他用多餘的錢款開了錢莊,用四年的時間將秉忠的豐記擠垮,同時與人合做竹子、油、米、豆料生意和接佃鹽井,在此時期雖然也曾經歷失敗,但他審時度勢,吸取教訓,抱定「徐圖發展,分灶煎燒,以灶養井,免蹈覆轍」的方針,七年,他不眠不休,如履薄冰,終成長為一個成功的商人。

    他這幾年,有大多數的夜晚是在這裡渡過的。歐陽松以為他背著錦蓉金屋藏嬌,有一次晚上偷偷過來看他,卻見他一人獨坐露台之上發獃,身邊只有兩三個老僕。靜淵對錦蓉極盡禮數,夫妻倆算得上相敬如賓,錦蓉生子,他特意從成都請來兩個外國醫生,在家裡輪流看護照料,錦蓉給孩子哺乳期間,奶水不足,孩子一個月就沒有母乳吃了,他便一下子為兒子請了四個乳母。歐陽松心知這個妹夫心機甚重,一心撲在事業上,能如此重待錦蓉和兒子已經頗為不易。所以只要靜淵做得不是太過分,自己倒不願意有意刁難,更不願意和他產生衝突,便向靜淵討了杯茶喝,說了會兒話就走了。

    錦蓉也帶著文斕來過幾次,但她每次來到這裡,總覺得有一股極為排斥自己的氣場存在,渾身都不自在。靜淵見到兒子倒是高興,錦蓉一來,便帶著她和兒子回到鹽店街,。

    錦蓉知道,他不願意她去晗園。她不想去了解理由是什麼,只要他和她回家就好。

    可是經常是他送了她和兒子回家,大半夜他又過去了,留著她一個人對著身旁空空的枕頭和窗外孤零零的樹影。

    他和七七相處只有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而他與錦蓉,卻生活了足足六年。奇怪的是,六年的生活在記憶中成為一團混沌的存在,而那不到一年的時光,卻清晰如一張張相片,他能清晰地數出每一個日子,想起每一個畫面。

    靜淵幾乎燒光了七七的東西,所有能提醒關於她的記憶的東西他都毀掉了,除了那隻烏龜,除了那條小狗,除了她最愛的那個八音盒。他把它們帶到了晗園。

    小狗生病死了,他把它埋在露台的一棵桂花樹下,不久那隻烏龜也死了,他把它和小狗埋在一起。

    只有八音盒不會死。他有時候會一遍一遍聽著那首《月光曲》,聽著這從很遠、很遠,好像從望不見的靈魂深處忽然升起的靜穆空靈的樂音。原來,回憶也是不會死的,這音符中跳動著過往的靈魂,總讓他心中充滿複雜的情緒,然而他卻變得平靜,他沉迷在八音盒水晶般的音符里,耳邊卻響起無數的聲音:有一些聲音是憂鬱的,充滿了無限愁思;另一些是紛至沓來的回憶,還有陰暗的預兆、對未來無望的期許……

    他還留有一樣她的東西。她扔給他的一張手絹。

    那一天他的鹽灶里起了火,她的葯灑了他一身,她眼中露出關切,把手絹輕輕扔給他。

    他展開手絹,柔軟冰涼的絲綢,上面有她親自繡的鴨拓草,淡綠的底子,幽藍的小花。淡綠色,鵝黃色,藍色,她最愛的顏色。靜淵用手輕輕摩挲著小花的紋路,他閉上眼睛,將手絹鋪在自己的臉上,就好似依偎著她柔膩的臉龐,耳邊似乎聽到她清柔的語聲:

    「別動,別動你看,那月光像長了腳一樣」

    於是他一動都不敢動,一縷雲飄過,月光時隱時現地鋪在他的身上。而她,伏在他的胸膛,烏黑的頭髮閃著光,臉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白駒過隙,七年就居然就這樣過去了,七年了,他以為可以忘了她,可記憶卻在心裡結了永遠不會癒合的傷疤,時不時便攪起一陣難忍的驚慟,過往宛如一夢,而夢中,總有她盈盈的笑顏與那凄然絕望的淚珠,交錯著,像月光,像殘月下的清河,朦朧而哀傷。

    「一載完」

    「走船」

    「起」

    吆喝聲在碼頭上響起。平橋碼頭,寶川號的貨船還在裝卸著,七年了,每一次運大載的鹽出清河,羅飛必然會親自到碼頭督促。

    碼頭上向北的三條小路,是陸運的通道。寶川號在七年中已經聲勢大漲,不光佔據了清河水運的三分之一,更壟斷了絕大部分的陸運。清河鹽場的陸運鹽經大山鋪行一百二十里到內江,又經牛佛渡到隆昌、榮昌,行四百八十里到壁山,這六百里路的運程,就是由寶川號來承擔。

    七年,他修好了從清河到成都、到樂山、到雲南楚雄的鹽路。在通往樂山的那條路上,他把她弄丟了。他心中比命還珍貴的珍寶,他竟然把她弄丟了。月光下,他的眼睛閃閃發光,他的身影被照得孤獨凄涼,無限悵惘。

    他忘不了七年前的二月二十日,她悄悄來到了寶川號,身形單薄,在風中瑟瑟發抖,她只穿著睡衣,裹著一件厚厚的披肩。

    胭脂去找了件衣服給她換上,七七說,她怕人發現,假裝上了床睡覺,偷偷跑出來的。

    他說七七你開什麼玩笑,你還病著,外頭又這麼亂,你瞎跑什麼。

    七七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等你們今天晚上做完了那件大事,他便會把我看著,我就再也逃不了了。」

    他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低下頭,凄然道:「阿飛,我肚子里還有一個孩子。蘇大夫說我肚子里原是雙胞胎,因為還不到一個月,加上我身體不好,所以胎息很弱,之前……又出了那事,後來我恢復了一些,蘇大夫慢慢聽了出來。前幾天才算確認了。」

    她看著他,眼中是無限愁苦:「阿飛,爹爹已經知道這件事了,他花錢把蘇大夫送到別的地方去,不讓他跟林家說這件事,他還要把我接回家去,黃嬢都跟我說了。」

    他沉聲道:「老爺是想保護你,怕你在林家受委屈。」

    七七搖頭道:「我不要回家去,我也不想留在林家。」凄然一笑,「我既然嫁了靜淵,這一生也就只能認定他一個人,他是個很高傲的人,但是他的內心很脆弱,充滿著哀愁,阿飛,我希望他能過得好。我知道他們家不想讓我生孩子,我也知道爹讓我把孩子生下來,不完全是為了我好,我不想讓我的孩子成為兩家人爭鬥的工具,我不想。」

    「七七」他心中無限痛楚。

    「阿飛,你覺得我很傻對不對?我也覺得自己傻,但是我沒有辦法,一點辦法也沒有。我肚子里有他的孩子,我知道他們林家不會想讓這個孩子生下來,所以我要走,我不得不走,這是我的私心——我又想讓靜淵過得好,我又想留下自己的孩子,你說我怎麼辦?我能怎麼辦?」她的語氣充滿著哀傷,可是眼中卻並沒有眼淚,以往在她臉上見到的那股小女孩兒的稚氣,已經蕩然無存。

    「阿飛,你知道我為什麼要給你做鞋子嗎?」

    他顫聲道:「我知道,你是要我走我自己想走的那條路。」

    七七臉上掠過一絲凄美的笑容:「阿飛,我希望你能幫我,讓我也能好好地在自己選的那條路上走下去。」

    他將她藏在寶川號里,待大火燒起,他叫胭脂趁亂將她悄悄從後門帶出鹽店街,等在鹽店街和平橋之間的崖上,那裡有一個林家的鹽灶,也有寶川號的一個車庫,自己則故意在靜淵面前出現,待火勢漸弱,他從車庫開了一輛貨車,將七七帶到了威遠。

    林家和孟家,包括雷霽,全都在找她。他不能帶她走太遠,因為他知道林靜淵肯定會去寶川號找人。他原本正在修威遠的路,於是在工地附近的村子裡租了一個院子,讓七七先住著,由胭脂陪著她,自己則清河與威遠兩頭跑,應付林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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