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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得而復失

所屬書籍: 落花時節

    寧恕是最悠閑的,彷彿激戰之後的寧靜。他閑得四肢發癢,索性動員媽媽去海邊玩。

    寧恕回家工作後,為公為私,幾乎馬不停蹄地忙於應酬,這還是第一次邀請媽媽出遊,寧蕙兒開心得歡天喜地。人老了,求子女在身邊,還不是圖個陪伴、依靠。

    周末的海濱人山人海。母子倆租了一頂大太陽傘和兩把躺椅。寧恕雙手受傷不便,能開車卻不能搬重物,只得幫著媽媽做些輕鬆的活兒。而寧蕙兒雖然前兩天還在上海一暈再暈,此刻卻像充了電似的,干著重活,還能高興地哼著小調,扎太陽傘扎得虎虎生風。

    很快布置妥當,母子倆先後躺下。寧恕笑道:「媽,你再忙活一會兒,有好打抱不平的就得往我臉上掄拳頭了。」

    「什麼啊。」寧蕙兒不以為然,可側臉看見兒子遮掩得嚴嚴實實的受傷處,不禁大笑出來,「可真是,你一個大小夥子還真捨得讓八十歲的老娘乾重活兒。」

    寧蕙兒跟大多數老太太一樣,出門旅行就是一路吃零食,此刻怎能安安靜靜地躺著,很快就起身翻出大塑料袋,抓出一包魚片遞給兒子:「來,拿一片。」

    寧恕懶洋洋地扭開身去:「手不方便。」

    「哎呀,我忘記了。」寧蕙兒連忙跳下地,將躺椅往兒子身邊挪挪,又坐回躺椅,得意地伸手一抄,就將魚片遞到兒子嘴邊,「張嘴。」

    寧恕驚得辛苦挺身坐起,不得不提出抗議:「媽,要是讓熟人看到了傳開去,你兒子成二世祖了,當心找不到對象。」

    寧蕙兒聽了笑笑,這才放棄,但又興緻勃勃地問:「前一陣你提起過跟一個小姑娘在……」

    「嗯,別提了。我身上發生這麼多事,人家是好人家的女孩,縮回去了。」

    「好像我們不是好人家……」但寧蕙兒賭氣說到一半就咽回去了,將心比心,誰願意找個複雜家庭的人陪伴一輩子呢?

    「唉,都過去了,不急,我們慢慢找。」

    「不急。現在這樣的生活多安逸,呵呵,媽,你看我在你身邊,你多開心。我也不想再離開,哪兒都不如家好。」

    「是啊,是啊,可媽前陣子不是擔心你嗎?寧可我多吃點兒苦,也不願你們受累。」

    「以後這話讓我說,我還年輕,擔得起。媽以後只管安排晚上做什麼好吃的、星期天去哪兒玩。我跟我老闆說了我想留下,就是一直做我頂頭上司的那個老闆,他基本上同意,只差最後走一道程序了。」

    「啊,那是真好,真好。」寧蕙兒拿出一片魚片,又想遞到兒子那兒去,彷彿兒子吃了她才真舒服,可手遞到一半就醒悟過來,呵呵笑了。

    簡宏成從沙發上醒來,先看一眼手錶,原來已經快中午了。他也不顧團得皺皺巴巴的襯衫,起身走到坐在電腦前的助理身邊,道:「我去洗把臉。你整理一下凌晨做出來的文件,我要看看。」

    「老大等等,有個突發事件值得你洗臉時候不閑著。寧恕公司那個小童來電,他們上司讓他把工作電腦交還給寧恕。他很悲哀地覺得寧恕回歸公司的可能性極大了,他的職位會保不住。希望我們幫個忙。」

    「工作電腦還給寧恕?那是真要讓寧恕回原位置了。還真有點兒本事,賴著不走了。」簡宏成忘了去洗臉,一手扒拉著亂髮,站在助理身邊深思。很快,他跟助理道:「你去跟小童見一面,告訴他寧恕跟我這邊的主要糾紛是寧恕告我們偷漏稅,特別必須指出寧恕是如何智勇雙全,最終沒有證據也要告。讓小童去轉告他們上司,並轉告業內同人。」

    助理有點兒犯疑:「會不會令寧恕上司反而覺得他很能幹,簡直是赤手空拳降伏我們啊。」

    「不會。任何一個老闆都怕這種處心積慮、搜羅罪證往稅務告發的人待在身邊。你設身處地想想,稅這件事很複雜,誰都難免有馬失前蹄的時候,尋常有錯,年底讓審計篩一遍,彌補過去就是了。可萬一有個處心積慮、有這種意識的人在身邊,那就是萬劫不復了。做人嘛,盜亦有道,做了打小報告舉報稅務這種事,以後就別想混重要崗位了,這是明規則。」

    助理設身處地站在老闆的位置上想了想,點頭道:「是,我知道怎麼跟小童說了。老大你看完這些資料後,我整理一下,就去見小童。」

    簡宏成走之前道:「這邊的事告一段落後,我側重讓你多接觸財務方面的工作,你也找書自學。你法律系畢業的,如果熟悉稅務與融資,那是如虎添翼。」

    助理聽得熬夜之後布滿血絲的眼睛雪亮放光。

    寧恕最近心力交瘁,總算能把大事告一段落,即使身處周末嘈雜的海濱沙灘,跟媽媽說著說著就睡了過去,睡得呼呼作響,連小童來電都沒聽見。

    寧蕙兒聽到電話響一次,想到女兒說的,有要緊事一定還會來電,便拿齣兒子的手機來看,看了顯示,連忙推醒兒子:「是你們公司小童來電,公司里有要緊事?來第二個了。」

    寧恕矇矓睜眼,聽到是小童的,立刻一驚而起,手不小心用了力,痛得齜牙咧嘴。但他不顧疼痛,立刻從媽媽手裡接過電話,回撥給小童,同時乾咳一聲,調整喉嚨狀態,顯得精神煥發地道:「喂,小童,好嗎?……呵呵,跟朋友一起出遊呢,很鬧,你得大聲點兒……電腦,啊,太好了,你放在你住的賓館前台那兒,我立刻回去取。謝謝……不不不,就今天,現代人真是一刻都離不開電腦,尤其是用熟的那台……好,謝謝,麻煩你。」

    寧恕放下手機,長噓一口氣,對媽媽道:「成了。媽,不好意思,我們現在收拾回家!我得立刻回去拿回我的工作電腦。」

    「這麼要緊?」

    「非常要緊。掌握那台電腦意味著掌握機密,也就意味著我該回到與那些機密對應的位置上去了。」

    寧蕙兒連忙起身,收拾躺椅的時候,忍不住問:「可萬一簡家的人熟門熟路,又找上你……」

    「進攻是最好的防禦。」寧恕自信地道,「我休息幾天,下一步要打得他們只顧招架,無力對付我。媽,相信我,我有辦法。」

    寧蕙兒雖然膽戰心驚,可還是在兒子的逼視下,狠狠點頭。

    寧恕飛快將車開回市區,中途都來不及下車吃飯,只好讓媽媽餵食。緊趕慢趕,來到小童住的賓館,寧恕卻又變得沒事人一樣,悠篤篤地與寧蕙兒一起走進賓館大堂,很是尋常地拿回電腦,請媽媽幫忙背著回停車場。

    但回到停車場,寧恕忘了給媽媽拉車門,上車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腦查看。很幸運,電腦有電。寧蕙兒好不容易也趕到車上,見兒子略顯焦躁地對著電腦,就笑著道:「真是連一刻都不能等呢。」

    「哈哈,是的,必須第一時間查看我的電腦。」可惜,電腦啟動稍微有點兒拖,寧恕自我安慰似的解釋道,「我這台電腦處理過很多文件,回頭該清理清理垃圾了,要不重裝一下系統。嗯……」

    寧蕙兒看看清爽的電腦桌面,再看看兒子變得嚴峻的臉,小心問:「怎麼了?」

    「桌面太乾淨。」寧恕忍耐著,又等了會兒,才點擊滑鼠進入D盤,查找文件。很快,他就將電腦掩上:「小童玩得這麼低級,好像刪光我的電腦就能保住他的位置似的。媽,你先回家,我去電腦城找人把內存讀出來。」

    寧蕙兒憂慮地問:「要緊嗎?」

    「看能讀出多少。看樣子,他格式化了我的電腦。但也不是太要緊,重要的是電腦回到我手裡了這個事實,而不是電腦里的內容。」

    寧蕙兒看著滿臉鎮定的兒子,也放下心來:「那就好。你去電腦城吧,我自己乘公交回家。」

    寧恕笑道:「又不是趕去救火,當然要先送你回家。」

    寧恕送完媽媽,就直奔電腦城。說是不急,其實也不是很著急,可畢竟這是他用熟的電腦,他還是很想找迴文件的。

    寧恕取電腦的時候,小童和簡宏成的助理就站在二樓俯視他。小童臉上顯露出遮掩不住的憂慮,對助理道:「他手裡的電腦剛被我刪了一遍,可惜時間不允許,沒格式化。」

    助理道:「其實沒必要,反而給他口實,讓他去領導那兒告狀。」

    「氣不過。你剛才說的那些……可我還是覺得這辦法有些一廂情願。」

    助理道:「我也覺得懸。但老闆有老闆的想法,老闆考慮的問題可能與我們不同,不如試試。」

    小童嘆道:「老闆們最喜歡手下分頭向他彙報各種情況,讓他縱觀全局,可又不願看到手下咬來咬去,影響安定團結。讓我想想,怎麼咬得藝術點兒,別讓老闆誤以為我是個小人。」

    助理狀若漫不經心地道:「剛才寧恕出現時的姿態相當穩妥老成,似乎早胸有成竹。如果不是他媽媽跟著暴露出他手臂受傷的隱情,讓他的姿態稍微弱了一點兒……」

    小童將手指掰得皮膚青白:「看來老闆心中的天平已經有傾向了。呃,你……」

    助理以為小童有不情之請,忙從欄杆起身,自覺道:「我走開會兒。」

    「不不,請別走,請留下。我給老闆打個電話,請你幫我留意著。如果有什麼敘述不當,容易引發老闆戒心的,請你立刻示意。」

    助理留下,看著小童打電話。

    「管總,我把手提電腦交給小寧了……嗯,是,是……但我刪除了小寧電腦里的文件。是的,我自作主張……對不起,因為……對不起,請原諒我自作主張。時間來不及,我來不及格式化電腦。您聽我說,因為我了解到小寧前不久動用向稅務局舉報這個手段來打擊對手……是的……具體是這樣的……」

    助理看到,小童從開始通話時25度微傾,到更加大角度俯身,然後腰板慢慢挺直了,看過來的雙眼變得晶光發亮。助理拇指一翹以示讚許,轉身微笑著離開。

    寧恕跟著頭髮如雞窩的瘦高宅男走進一間堆滿亂七八糟電腦的小房間,見宅男推開桌上所有雜物,將他的筆記本電腦往桌上一放,挽起袖子開始拆電腦,他奇道:「不是說用軟體就能恢複數據嗎?不用拆電腦的吧?」

    宅男本無表情,繼續熟練地拆解電腦,完全拿寧恕的話當耳邊風。很快,挖出一片綠綠的板子遞到寧恕面前:「這是內存。」然後,又拆了一陣,遞出一隻盒子:「這是硬碟。看清楚了?內存和硬碟不是一個東西。你要恢復的文件在硬碟,不在內存。」說完,宅男繼續酷酷地面無表情地操作,迅速將電腦恢復原樣。

    寧恕哭笑不得,忙道:「啊,從來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這下起碼不會串錯門了。多謝,多謝。那號稱心臟的CPU在哪兒?」

    宅男飛快將裝回去的螺絲旋走,拆開點給寧恕看:「這兒。」寧恕幾乎還沒看清端倪,電腦又給裝上了。然後,寧恕只能悶聲不響,袖手旁觀,看宅男的十根手指在鍵盤上舞動到幾乎非人的速度。寧恕不知數據能恢復幾成,反正死馬當活馬醫了,他耐心坐等,見宅男乾咳幾聲後,伸右手在桌上亂摸一會兒,什麼都沒摸來,又繼續操作。他一聲不吭起身,給宅男倒了杯水,放到宅男右手邊,碰碰宅男的手。宅男什麼都沒說,接了水就喝,喝完,便有了聲音。

    「找出來的文件都放到一個叫MummyReturn的文件夾里。」

    「好,我回去自己歸類。」

    宅男繼續操作,臉上忽然莞爾一笑,有遇到知音的感覺,隨即體貼地道:「這些個愛情動作片,我另外替你建個文件夾。」

    寧恕一愣:「我這是工作電腦啊……哦,他們用了兩天。好,放到……啊,能不能放一下,是視頻嗎?」

    宅男麻利地打開視頻,等視頻一放,立馬眼睛一亮:「吼吼吼,偷拍!」

    寧恕一看,也是眼睛閃亮,喜得恨不得連翻三個跟斗,再抱宅男親個嘴兒:「嘿,嘿,這是我前陣子忘了保存的公司倉庫監控視頻。太好了,居然這也能找出來。有幾個?能全找到嗎?」

    宅男很是失望,鬱悶地道:「行,有幾個找幾個。工作電腦吧,這麼好的配置,幾乎沒怎麼用,真浪費。」

    「是啊,是啊,幸虧不怎麼用。」寧恕興奮得坐不住,吊著兩條傷臂在狹小的屋子裡踱步。他想起當初那些視頻的來歷:存儲卡的容量總歸是有限的,寧恕需要卡著時間去倉庫換好存儲卡,然後立即將老卡里的視頻讀出來,清空存儲卡,送回倉庫備用。很多時候他趁中午做這件事,就在工作電腦上將視頻導出來稍做處理,晚上回家再導到台式機上處理。就這麼倒騰幾下,居然還有視頻給保存下來了,真是老天幫忙,讓他未來的計劃如虎添翼。

    等宅男收拾完,利落地將電腦合上,寧恕又排出兩百放到宅男桌上,由衷地道:「謝謝你幫我找出最重要的文件。」

    宅男見錢眼開,得意地道:「小意思啦,只要不是格了三次的,找我,總能替你找到一些。」

    「我家裡還有一台電腦,台式的。但你看,我手臂不方便……」

    「硬碟拆來給我……是不是還想問怎麼拆?看著。」宅男抱來一隻台式機機箱,看在多給兩百的分上,以慢動作示範,「看懂了嗎?以後電腦報廢,你要是不懂格式化,只要拆下硬碟砸了就不會出事。」

    寧恕簡直是輕舞飛揚地出門。

    這邊寧恕將台式機硬碟上的文件也讀出來,連夜開始重新加工。這回,寧蕙兒不再干涉。

    那邊,簡宏成與張立新依然在忙碌。助理過來告訴他,小童來電了,正式決定讓寧恕回總部先培訓一個月後待用。簡宏成不敢輕敵,搖頭道:「八成可能,那小子會拒絕安排,從此留在本地跟我繼續作對。」可話是這麼說,簡宏成還是立刻起身,走到室外,趕緊向寧宥彙報。他無非找一切機會與寧宥通話。助理真是強忍著才能不做出一個鬼臉。

    寧宥接起電話就道:「我沒有消息。」

    簡宏成活潑地道:「我有。寧恕總公司的老闆決定召寧恕回北京學習。這種學習,一般是工作不正常調動的體面說法。對不起,我推波助瀾了一下。」

    寧宥無奈地搖搖頭:「他不會走。」

    簡宏成道:「那我只好繼續頭痛怎麼水來土掩。田景野還在上海?」

    「嗯,他今天去會見幾個業內人士什麼的,估計是把昨天買的衣服給穿上了,洗都沒洗過就穿上了。上海人很考究,他要被笑話了。是不是我弟還有什麼行動,所以你還得留在老家?」

    「啊,不,不是。我跟姐夫張立新扯皮。」

    「你姐夫是不是長國字臉?」

    「是,你見過?」

    寧宥猶豫了一下,道:「小學兩年級那陣子見過一次。你姐他們第一次打上我家來,我跟寧恕鑽進床底下躲著,眼看家裡被砸得稀巴爛。張立新看見我了,但他扯下棉帘子遮住我,謊稱裡屋沒人,我才沒稀巴爛。但以後就沒那麼好運了。」

    簡宏成一時不知怎麼回答才好,只「啊」了一聲。

    寧宥也無話可說。兩人沉默了會兒,寧宥掛斷了電話。

    兩人天各一方,各自發獃。簡宏成對著漫天星斗發了會兒呆,走回屋裡,不禁一眼又一眼地看張立新的國字臉。連困頓不堪的張立新也察覺了,索性破罐子破摔,走過來問:「還有什麼?直說吧。」

    簡宏成搖搖頭,自然不會說出原因,只是問:「你怎麼會同我姐結婚?」

    張立新雖然吃驚,可還是道:「你姐當年是廠里的公主,單身漢哪個不喜歡她的。只是沒想到她後來越變越離譜。」

    「但按說我並不離譜。我畢業時候為什麼把我搞得那麼慘?」

    「廠里一幫老人都聽你爸說過,等你大學畢業,整個廠就是你的,要老人們都輔佐你。老人們都信那套。如果不把你搞得不敢回家,趁機把廠子全部調整到我們名下,我們未來哪有活路。再說,看著你姐一掌權就殘酷,真不敢想像你掌權後會怎麼待我們。畢竟你們是一個娘胎爬出來的,一個種,不敢大意啊。」

    簡宏成想想,還真是這麼回事:「再說我姐變了態地想搞我,你就搭車上路了。」

    「誰心裡沒點兒小九九?」

    「其實都坦誠一點兒,把話說開,做事反而簡單。」

    「此一時,彼一時,不到走投無路,我不會見你,你沒佔優勢時候也不會來見我,我們王不見王的。」

    簡宏成點點頭,過了會兒,有點兒費勁地道:「你以前救過一個人,基本上是救她一條命。」

    「誰?」

    「於你是舉手之勞,於她是刻骨銘心。我替她還你一個人情。」簡宏成抽出兩份合約,讓張立新過目後,當面撕得粉碎。

    張立新大驚,那意味著他下半輩子溫飽有望。他愣了好一會兒,才問:「誰?」

    「不用問了。」簡宏成起身走了,雖然有點兒不甘心,可做了就是做了。他也沒有再給寧宥電話表功。

    張立新獃獃地看著簡宏成,想不出究竟曾經救過誰的命。反正肯定不是簡敏敏的命。但他不敢多嘴,怕萬一簡宏成後悔,更怕萬一兩下里一對照,發現救人的不是他,那麼到嘴的肥鴨就飛了。

    簡宏成則是走出大會議室,一個人徘徊於長長的走廊。他想,該如何對待寧恕呢?他心裡縱有七十二變,可下不了手,顧忌太多,那麼所有都是枉然。而明天,寧恕必將獲知出局,不知寧恕會如何行動。他頭痛之極。

    田景野周一睡到快十點,才穿著新衣服來到簡宏成在上海的公司。不出寧宥所料,他身上的襯衫是簇新、沒下過水的,不僅有筆挺的縱橫摺痕,更是洋溢著新商品的特有氣味。當他走進大廈電梯的時候,一眾白領紛紛注目。田景野被四周的眼光打得差點兒壓迫性蕁麻疹發作。但他也不知問題出在哪兒,走進簡宏成的辦公室,往簡宏成面前一坐,奇道:「貴大上海人民難道沒見過世界名牌新襯衫嗎?為啥像盯外星人一樣盯住我不放呢?」

    簡宏成繞著田景野走一圈,看不出異常,但一拍腦袋,靈光一閃:「哈哈,寧宥說過,你肯定新衣服洗都沒洗就穿上了。上海人考究,必定笑話。」

    田景野抓大放小,驚得眼珠子亂轉:「什麼,你倆背著我發展到哪一步了,都開始背後議論我穿著了?」

    簡宏成鼻子里「哼哼哼」地再繞田景野轉一圈,才回到自己位置上,得意地笑:「你得適應這種轉變。」但很快就嚴肅正經了:「你好像又恢復到過去那種忙碌狀態了,大讚。」

    田景野笑道:「幾年不見,門道沒怎麼變,也不知是我過去的思維太超前,還是社會沒發展,如今很多新出台政策只是除罪化。就是我覺得閑得慌,好像還可以多壓一些事兒。最近鄭總的資金陸續追加進來,他和陸行長又分別介紹朋友注資,不過還可以多,多多益善。」

    「還老樣子。前幾個月你剛出來時,我向朋友推薦你,他們沒當場表態,這也不能怪他們。這幾天大概有聽說到你的發展了,有兩個人提出跟你見面。我先考察你一下,果然渾身漏洞多得篩子一樣,你趕緊跟我回隔壁賓館,加急洗衣服。我這邊事情處理完了,也回去睡覺。」

    田景野無所謂,笑道:「行。哎,其實我缺的是老婆啊。」

    「找個好秘書,中年婦女乾淨利落懂世故,比媽還管用。可惜我的好秘書上老下小,不能跟我來上海,這兒還得再找一個。」

    田景野翻個白眼,嘿嘿一笑:「少裝純潔,你早打上寧宥主意了。你也睡一覺吧,熊貓那倆黑眼圈都不如你的。家裡的事怎麼樣了?要不要我回去替你盯著?」

    簡宏成一聽,就像泄氣的皮球一樣癱在椅子上:「其他都是手到擒來,唯有寧恕那兒,我只能等啊,等他出招,他肯定會出招。還有我姐那兒,刑辯律師今天去會見,回頭不知帶來什麼消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另一隊非訴訟律師還在那兒替我收拾張立新呢。」

    田景野道:「寧恕那兒你等什麼?等他迷途知返?不可能。等寧宥終於勸止寧恕?也不可能。你所等的只不過是在寧宥面前糊弄得過去。可人往往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寧恕那種人,你不如一舉打倒他,打得他心服口服,以後再慢慢扶他起來,他反而能知道好歹、懂得敬畏,以後反而和平共處。」

    簡宏成道:「對別人適合的,對寧恕不管用。」

    田景野鄙夷地起身:「那當然,他是誰弟弟啊,特殊。不管你了,自找。」

    「哎,別走啊。」

    簡宏成跳起身,衝到門口才攔住田景野,卻敲敲腦袋道:「這事兒……怎麼跟你說呢,你看看這段視頻。我這幾天也累蒙了,不知有沒有給你看過,應該沒看過,但夢裡肯定給你看過。」

    田景野將信將疑地坐下,看簡宏成的iPad裡面放出來的視頻。這視頻正是寧恕搬去公寓發現監控視頻被席捲一空,自己又不是物業對手時滿地打滾的一幕。田景野疑惑地問:「怎麼回事?寧恕這是裝的,還是……」

    簡宏成搖頭:「不是裝的,他當時就神志不清了,完全處於絕望之下,情緒過於激動。我就忍不住聯想到他爸只是因為工作調動就急赤白臉地刺殺我爸,大概是一脈相承吧。這樣的性子,你說他會善了嗎?」

    田景野道:「跟你那個喪心病狂的姐姐倒是一對。」

    「我姐到底是見識差了點兒,被寧恕送進去坐牢了,不是他的對手。走吧,回去睡覺。我現在是做夢都不敢想寧宥,就怕她弟弟從旁邊躥出來。」

    田景野點頭,將iPad收起:「你把給你姐的律師召回。這種小案子還是交本地門道粗的地頭蛇律師做更好。我替你找,替你盯著。」田景野說這話的時候果斷得彷彿不是田景野,而是另一個人用田景野的軀殼說話。

    簡宏成聽著,覺得田景野的口氣有些異常,不禁注目了一下。田景野一臉誇張地愕然:「看我幹嗎?是不是讓寧宥捯飭一下,帥了很多?」

    田景野專戳死穴,簡宏成鬱悶得只會說一個「你媽」,領田景野先去退了客房,再幫他搬到自己的長包房裡住。

    寧恕一早上從起床起就若有所待,他在等待手機響起,管總通知他正式回去上班。他想了很多,諸如屆時怎麼感謝管總、怎麼處置小童、怎麼通知大伙兒他回來了。因此他有點兒神不守舍,一直丟三落四。

    隨著時間推延,總公司的上班時間到了,早會也結束了,該處理的事都應該處理完了吧?何況是他的任命這麼重要的事。通知怎麼還不來?可能需要走程序吧,寧恕安慰自己。可他很快又疑惑了,即使是走程序,以管總雷厲風行的風格,如果確定他回原崗位,那麼早一個電話過來,通知他回去了——程序反正隨後可以跟上,為什麼還不來電呢?

    家裡房子就這麼大,寧恕的情緒很快傳染了寧蕙兒。寧蕙兒看著眼睛發直的兒子,什麼都幫不上,忍不住偷偷發了一條簡訊給女兒:弟弟公司的通知一直沒來,電腦卻在昨天還給他了,不知怎麼回事。他很焦急。

    寧宥看見簡訊,照往常,應該回撥一個電話了,可今天看了會兒,什麼都沒做。

    這一下,寧家母子兩個都因等待而焦慮。屋子一片死寂,而兩人在屋子裡夢遊一樣,總做錯事。

    女兒不回電,寧蕙兒想到很多原因,終於還是忍不住給女兒打電話,不是像以前一樣打一下就掛斷,等女兒回撥,而是接通了就不放,一直等女兒接起。寧恕無法坐下集中精力做事,無所事事,見媽媽打電話,有點兒習慣性地趨前來看,見是姐姐的號碼,正要說話,提示音忽然斷了。別說是寧蕙兒,連寧恕都是一愣,他毫不猶豫地道:「她竟敢掛你電話?」

    寧蕙兒心裡也是這句話,可對著兒子充滿指責的臉,只得道:「她上班呢,忙。你要不還是給你老闆打個電話吧。」

    寧恕被反將一軍,只好道:「老闆可能也在忙。星期一事情最多。我們……還是看個電視吧,有什麼好節目呢?」

    寧蕙兒完全沒心思看電視。她借口走到陽台澆花,可根本是對著花發獃。她想到女兒正面、側面地微諷她重男輕女,難道現在不接電話就是這個原因?暫時,還是永遠?女兒怎麼可以這樣對待她苦命的媽!她拿出手機,激動地給女兒發去一條簡訊:你到底是怎麼了?你生氣歸生氣,我到底是你媽。我以後還要你養老的。你打算不理我了嗎?

    寧宥本來還只是賭氣,她也有脾氣,可看見這一條,直接就把前面一條簡訊轉發給簡宏成。

    那一年,寧宥大學畢業四年,寧恕畢業一年。那時家裡的經濟條件已經不錯。因為唐英傑的暗中幫助,寧蕙兒競得一塊計程車牌,從此開著自己的車掙錢;自己不開的時候僱人開,收入一下子好起來,在有能力供養兒女上大學之餘,每月還能有積蓄。

    而寧宥大二時就不再用家裡的錢了。她通過學生會,與另一位同學一起承包了一家小賣部,同學出錢,她出力,每個月竟是養活自己有餘,還能給弟弟零花錢買吉他、買零食。於是,寧蕙兒每個月的積蓄數字就更大了。即使是在一窮二白的基礎上積累,可有一輛計程車在身,再加車牌價格年年飛漲,即使她不開車,光是計程車牌給別人開,也能活得挺好。寧蕙兒的心終於安定下來,考慮買房居住。

    買房是件大事,寧蕙兒自己選擇,自己裝修,雖然累得筋疲力盡,可終於住上了新房子。她這輩子從來也沒想過,竟然還能住上新房子。房子雖然不大,兩室一廳一過道,可明亮結實。她把房子改裝成三室,這樣每個人都有一間可住。寧蕙兒非常自豪。但她沒知會唐英傑,已經不聯繫唐英傑很多日子了,自打經濟寬裕之後,就疏遠了唐英傑。

    寧宥將孩子放到婆婆那兒,請假回來幫媽媽搬家。兩人都沒覺得寧恕沒回來有什麼異常。兩個女人請搬家公司幫忙,將大傢具全部搞定。

    寧蕙兒實在太累了,一頭扎在新房子里的新床上昏睡了過去,連床單沒鋪上都顧不得了。

    寧宥於是一個人悄悄地再回老房子搬運細軟,回新屋一一整理出來,該掛的掛,該疊的疊。整理收納這方面,媽媽在她面前也是自愧不如的,她一向做得很好,因此也就自作主張,不等媽媽醒來了。

    很快,整理到了一隻包得密密實實的黑塑料袋。寧宥也沒在意,照舊毫不猶豫地打開,一看是許許多多的獎狀照片。打開時掉下來的正是她的數學競賽一等獎獎狀,紙面早已發黃、發黑,甚至銹跡斑斑,可寧宥看見時忍不住嘴角一翹,笑了。她也有點兒累了,乾脆坐在地上慢慢翻閱。這一包資料的內容是如此豐富,寧宥很懷疑等媽媽醒來時能不能看完。她很快看到一本嶄新的房產證。是新房子的吧?寧宥只是好奇地打開來看。自然,媽媽的名字列在其上,她想不到,房主一欄里還有寧恕的名字,卻沒有她的名字。她一時反應不過來。

    寧宥幾乎是本能地跳起身,想找媽媽問個為什麼,可才走到新卧室門口,看見媽媽疲倦的睡姿,心裡立刻自覺替媽媽回答了一句:我辛辛苦苦掙來的錢,我自己做主。是,媽媽掙的錢,媽媽自己安排怎麼用,她憑什麼多嘴?寧宥折返回來,將房產證放回塑料袋。可她心裡沒精打采地想到,雖然說,媽媽的錢,媽媽做主,可為什麼只寫了寧恕沒寫她呢?她給媽媽找了無數理由,諸如她結婚了,現在另立一本戶口本,已經與媽媽是兩家人,而寧恕單身,自然還是與媽媽一家人;再比如她好歹已經掙了好幾年工資,還有郝青林穩穩的鐵飯碗,夠飽了,怎麼還可以貪圖媽媽辛苦掙下的資產?而寧恕才剛畢業呢,還是只餓狼,自然是要給他留點兒保障的……

    寧宥越想越沒趣,渾身也變得提不起勁兒來了。可她工作幾年,已經學會成年人的狡猾。她什麼都沒聲張,悄悄將塑料袋恢復原狀,再看看疲倦的媽媽,繼續打起精神,沒事人一樣地收拾屋子。

    忙碌中,寧宥慢慢地想起來,媽媽從來一邊倒地教育她有好吃、好用的要多讓給弟弟,有苦活、累活則是要多擔著,媽媽沒時間管;弟弟闖禍時她擔起守護不力的重責,而弟弟擔負小責任;等等。可能這些與她一直以為的她大弟弟三歲並無關聯,而是其他——她很難想像的其他原因。寧宥想等媽媽醒來問問媽媽。她繼續收拾,還騰出手來煮好米飯。

    天色很快暗下來,寧宥搖醒媽媽,讓媽媽起床吃飯。

    睡了一覺醒來的寧蕙兒看見屋裡已清清爽爽,該歸位的大多擦洗乾淨了歸位,開心地笑道:「我怎麼會睡到現在啊?真過分了。幸虧你來幫忙,要不然我還得連夜收拾到天亮呢。哎呀,新房子里飯都聞著特別香。可惜今天沒什麼菜。」

    「我到樓下小店買了榨菜、雞蛋,做了一碗榨菜蛋花湯,今晚就將就一下吧。媽,你洗洗手,我們隨便吃點兒。」

    寧宥從廚房出來,讓媽媽進去洗手。看著媽媽的背影,她還是猶豫要不要跟媽媽談談。她扭頭看向媽媽,看到媽媽的右肩忽然一抽,好像觸電了似的。寧宥忙折返進廚房,關切地問:「怎麼了?」

    寧蕙兒將手伸給寧宥看。寧宥仔細看,粗糙得簡直不像女人的手,手上布滿了與這個季節不相稱的皸裂。

    「怎麼會這樣?碰到水很痛吧?」

    「真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我不得不一步不離地盯著泥工、木工,跟在他們後面打掃。要不然地板下面全是垃圾,鋪好的瓷磚上面沾滿水泥刮都刮不掉。滿屋子是灰,他們都敢刷新漆。他們才不管呢。本來還想到戴雙手套的,可手套動幾下就磨破了,算了,咬咬牙吧。總算裝修完了,以後不用那樣了。」

    寧宥看著心疼:「別有些建材是你自己扛上樓的吧?為了省錢,是吧?」

    「呵呵,我平時開車,一整天都坐著,動幾下也好。你別堵著門啦,我們吃飯。你怎麼長大以後總是一點都不會餓的樣子啊?」

    「媽真是辛苦了。去年我們裝修,力氣活大多是郝青林做的。他大少爺推三阻四的,總想掏錢請人做,好像我們家老闆多大似的,為此跟我吵了好幾架。他真是不自覺,我又要上班、上碩士課,又要帶灰灰,還要洗衣服、做飯,難道讓我背著灰灰扛地板、搬瓷磚?咳咳,一想起裝修,我又要罵郝青林了。可即便是他做了大多數體力活,等裝修完畢,我還是覺得累死。想想媽媽全程一個人……」寧宥什麼都不想提了,媽媽多麼可憐,她怎麼好意思在媽媽面前計較。

    這一天的想法,寧宥一直不曾與媽媽提起,壓在心裡成了小小的塊壘。

    這會兒,寧宥又想到媽媽來回奔波,暈倒急診的事。她嘆了口氣,發去一條簡訊:主持會議。她一個字都不願多寫。

    可寧蕙兒拿到這條簡訊就安下心來,女兒主持會議呢,當然是不可能接電話、髮長簡訊的,是她誤會女兒了,也是她多心了。她又給女兒發去一條:我今天心驚肉跳的,老是定不下心來,前面話說急了,你別放心上。這條不用回了,你忙。

    於是,屋裡只有寧恕一個人在煎熬了。寧蕙兒讓他出去走走,他不願意。眼看著時間到了十一點多,寧恕等不及了,終於下定決心,一個電話打給管總。以往,除非管總開要緊會議,索性關機,要不然寧恕的電話是直達的。可今天的電話是響了好一陣子之後,由管總的秘書接起的。寧恕心裡暗呼不妙。

    果然,秘書在解釋管總正忙,無法接電話之後,轉入正題:「手臂好些了嗎?」

    「好些了,謝謝關心。剛剛去醫院換了葯,正想請示老闆,我吃完中飯後去報到嗎?」

    「啊,老闆的初步意思是請你安心養傷,等傷好後先來一趟北京,再做商議,你看呢?」

    寧恕心裡咯噔一下,這是完全變了口風啊,他知道事情黃了。可他怎麼都想不出來,前一天還周末呢,就心急火燎地讓小童將電腦送還給他,彷彿一天都不能等,擺明了就是讓他周一上班。可管總今天完全變了,不僅不接他的電話,而且秘書吞吞吐吐,大施緩兵之計。怎麼回事?這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寧恕的眉頭打成了結。看到兒子臉色的寧蕙兒心知不妙,什麼都不問,進去廚房躲起來,做菜,連切菜都輕輕的,不敢用力,唯恐吵到心情不好的兒子。

    屋裡又一片死寂。

    簡宏成在上海替田景野培養關係,拉客戶,田景野則幾個電話在老家替簡敏敏找好本地呼風喚雨的地頭蛇律師,由簡宏圖上門去簽了委託。當天,應律師就速戰速決地會見了當事人簡敏敏。

    接到應律師電話時,田景野正坐在簡宏成大辦公室的角落裡,用他自嘲的說法,在等吃晚飯。他看到手機的顯示,立刻起身道:「簡宏成,你中斷一下,一起接電話。」

    簡宏成一愣,但依言遣走了同事。田景野這才打開免提,讓簡宏成一起聽。

    那端,應律師用不大標準的普通話說:「小田,我剛剛與當事人簡敏敏會見完畢。我有兩個主要想法:一個是當事人對律師,我看主要是對幫她請律師的家人,表示極大的不信任,字裡行間透露出擔心你們落井下石的意思,因此比較不能良好配合;一個是從當事人的陳述來看,如果陳述內容全面、真實、無修飾,她的罪責不會太重。只要受害人不是窮追不捨,我們可以爭取緩刑。可問題是這兩條目前是矛盾的,當事人因不信任可能導致的不配合會影響她對律師陳述的可信度;我拿不到真實的陳述則影響判斷,進一步加劇當事人的不信任。因此,我建議你們外面的人有必要採取主動,解決彼此間的信任問題。否則,我工作很難做。」

    簡宏成聽了搖頭:「經典的簡敏敏風格。」

    好在有田景野,他既是簡宏成的好友,也是應律師的好友,可以居中直言不諱:「簡敏敏就是那德行,死人都不信,何況活人。我跟她接觸過幾次,看不出她能相信誰。老兄,你有難度了。」他說話間看看簡宏成,見簡宏成皺眉不語。

    應律師道:「小田,你不能一句有難度就打發我。就這種案子,我要是取證栽在她手裡,等於自砸招牌。你得跟他們家人商量,怎麼有限地取信於她,不用讓她相信得死心塌地,只要她在這個案子里跟我配合好,對她有利不利的都敢跟我說,就OK了。」

    簡宏成沒有猶豫,道:「我是簡敏敏的大弟簡宏成,我家二十幾年前發生了一件事,讓簡敏敏對家人全無信任。目前暫時不是重建信任的好時機。您不如這麼告訴她,我需要利用她專門對付寧恕,她越早出來越好。這話她能完全接受。」

    田景野不禁一笑,類似的話,寧宥也跟律師說過,以取信於郝青林。

    應律師道:「好,這樣她能跟我交底。這次會見,不論真實度如何,當事人陳述的經過與你們提供給我的有很大出入。我今晚會給你們一份報告。」

    簡宏成道:「我們很大一部分認知是道聽途說,甚至大部分是來自對方當事人。不如您先跟我們簡單說幾句。」

    應律師說的也是分三部分:稅務局門前的誤撞,強行扣押上車,擊傷手臂。簡宏成邊聽,邊在紙上記錄。他聽完就道:「誤撞那條,我想起前年我媽說過,我姐看見對街櫥窗里有一套衣服很漂亮,就不知怎麼一踩油門,一頭撞進櫥窗里去了。這事交警應該有記錄,保險理賠也肯定有記錄,但具體日期需要您問問我姐了。」

    應律師一聽就道:「非常好!」

    電話結束後,簡宏成以手撫額,仰天道:「難怪寧恕在醫院裡跟螃蟹一樣地沖我舉著兩條傷臂,原來是這麼傷的,可以想像當時是血肉橫飛啊。新仇舊恨,完全的新仇舊恨,肯定沒完了。」

    田景野道:「啐,你心裡真實想法是,寧宥得知她弟弟是這麼受傷,肯定立場不穩,站到她弟弟那邊去了。」

    「是啊,她是她弟弟半個媽,她弟弟再怎麼不好,受了這種血肉橫飛的傷,做媽的能不心疼?看來她弟弟還沒跟她詳細說,我得主動向她自首去。」

    簡宏成說完,又敲敲額頭:「可今天沒時間了。」

    田景野笑道:「關心則亂。你以為寧宥不知道她弟弟的傷情?她弟弟不說,她媽媽會跟她說。」

    「那……那……那她還沒給我一刀子……哈,我明白了。」簡宏成拍案而起,雙臂支在桌子上,低頭一徑嘿嘿地笑。他面前的桌上,放著他的手機,手機桌面上正是早上寧宥轉發給他的簡訊。他正愁呢,這下放了一大半的心。

    寧宥下班就直奔律師事務所。律師沒下班,在辦公室里等她。寧宥心裡清楚,這全是宋總的面子,而宋總的面子則取決於她的工作。

    律師見面就笑道:「不出所料,郝先生聽了我轉達的意思後,配合得很好,並且向我提出,以後再遇到他父母在驚慌失措下做的決定,都不會採納。」

    寧宥哭笑不得,只能點頭道:「看來是猜對他的脾胃了。」

    律師又道:「郝先生哭求轉告,謝謝你依然仗義;請你原諒他的臭知識分子意氣,更希望你念在多年夫妻情分上,可憐他從此失去公職,失去保障,失去身份,別再讓他失去家庭,失去與孩子共同生活的可能。」

    寧宥只會呵呵地笑了,除了笑什麼都說不出來。

    「我只負責傳達,呵呵。」律師將手頭文件交給寧宥,「言歸正傳,我們討論一下案情。」

    簡宏圖最近謹言慎行,天一黑就回家,嚴嚴實實地關上門,拉上窗帘,哪兒都不去。他自己在稅方面被寧恕擺了一道,而簡敏敏則直接被寧恕擺入監獄。寧恕的火力如此猛烈,讓他膽戰心驚,暫時不敢輕舉妄動。

    簡宏圖剛坐到飯桌邊,就聽得敲門聲響。他不敢答應,但又好奇,就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偷偷打量門外的人。他看到這是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像是機關出來的,渾身散發著剛毅。他看著這不像是壞人,才敢在裡面壯起膽子問一聲:「誰?我不認識你。」

    外面的人將名片舉到門鏡前。

    簡宏圖看清來人工作單位是公安局,都來不及看接下來的,腿就軟了,趕緊打開門,無力倚門,哭喪著臉道:「領導請進,請進。我又犯什麼事了?」

    來者站門外,看著簡宏圖皺眉,想了會兒,才徑直進門,對關上門就倚著門背打擺子的簡宏圖道:「你沒犯事,別害怕。坐下來談。」

    簡宏圖聽了,卻軟倒在地,差點兒以為稅案的事又起波瀾了呢——眼下哥哥又不在身邊,他只有死路一條。等他聽到沒犯事,一口真氣泄了,反而支撐不住倒地了。

    來者皺眉看了一會兒,走前幾步,將簡宏圖挽起,扔到沙發上,還是皺眉道:「應律師怎麼會答應做你姐的律師?」

    簡宏圖連忙澄清:「是……是我哥請的,我哥可能幹了。他在上海,一時來不了,才讓我到應律師那兒簽了一堆文件。領……領導,您是來討論我姐的案子嗎?要不我給您撥通我哥的電話?」

    來者沒坐下,俯視著簡宏圖,目光炯炯地將簡宏圖五臟六腑都掃了個遍,斟酌著道:「給我紙筆,我寫個電話號碼。」

    簡宏圖心說,不能直接給名片嗎?但他不敢提,趕緊連滾帶爬翻出筆交給來者。

    來者邊寫,邊對簡宏圖輕道:「我給這個電話,與職務無關,與工作無關,純屬私人事務,請你哥不用有壓力,未必一定要打這個電話。另請轉告你哥,我姓唐,了解二十幾年前你們與寧家之間發生的事。記住了嗎?」

    簡宏圖轉了幾下眼珠子,心裡默念一遍,才點頭:「全記住了。」

    唐坐下寫了一串手機號,折好,放到簡宏圖手裡,然後和善地微笑一下,自己起身走了。

    簡宏圖試圖爬起來送客,被唐伸手一按,又腿腳一軟,跌回沙發,只好目送。

    簡宏成接到弟弟電話就走出了包廂,因為聽到了簡宏圖聲音里的不正常。等聽完簡宏圖的描述,他心裡大惑不解,這是誰?他看著手機簡訊里唐的號碼,這顯然是個知情者,簡敏敏出事之際來主動找他,絕非敘舊。可問題是他印象中沒有姓唐的這麼箇舊人。這是誰呢?對他是有利,還是有弊呢?

    簡宏成皺皺眉頭,按下不表。

    寧宥回家剛停下車,就接到媽媽的來電。她立馬又縮回車裡,將車門關上,並未如常地按掉電話,由她打回去,而是直接按了接通鍵。

    「宥宥啊,吃完晚飯了嗎?」

    「還沒,剛剛到家。」

    寧蕙兒停頓會兒,道:「看樣子,弟弟老闆跟弟弟玩花活了,弟弟現在火氣很大。我只好假裝出門散步,才能給你打電話。」

    寧宥道:「嗯,今天是不是流年不利啊。我剛從律師那兒回來,郝青林糾纏離婚的事,我也煩得要死,可又不能不管他的官司。這一路也不知怎麼開回家的,幸好路上沒出狀況,唉。」

    寧蕙兒愕然,原本想好的話一時接不上去,想了會兒才道:「郝青林還敢鬧幺蛾子?別客氣,他在裡面也折騰不出什麼花樣來。你別理他,你該怎麼做就怎麼做。」

    寧宥悠悠地回答:「要是他在裡面交代他貪污、我窩贓,我怎麼吃得消?得罪不起的。」

    寧蕙兒想想也是,果然鬧心,又心疼手機長途費,忙道:「晚上早點兒睡,睡足了心情會好點兒,最近你是太累了。有空你也幫弟弟留意一下工作,看看有哪家公司招人。好了,你趕緊吃飯,總之下刀子也得吃飯,別餓著自己。」

    寧宥接完電話,冷著一張臉,因為她知道,這個電話下來,她媽媽腦袋裡的煩惱中,她的事最多佔百分之十。

    幸好,她也有兒子。

    寧宥一打開家門,兒子就風一樣地撲出來,沿路大叫道:「媽媽,我作業做完了,餓死了,又冷又餓還在翻前兩章數學課噢,嘻嘻。」最終,兒子鐵板似的站在寧宥面前,擋住她的去路。寧宥動,他也動;寧宥不動,他也不動。

    寧宥看見兒子就開心了,假裝甜膩膩地道:「喲,還在主動複習前兩章課程?真是太乖了,讓媽媽親一下。」說著就嘟嘴俯身過去。

    郝聿懷不是對手,趕緊飛竄回書房:「媽媽,我可以讓你查一下今天做的作業,要是有做錯,任打任罰。」

    寧宥看著在書房裡挺胸凸肚以示無比驕傲的兒子,心裡很是欣慰:「行。但我可以抽語文前兩章的題目考你嗎?」

    「不要,查數學,查數學。」郝聿懷又撲出來,在寧宥身邊頂來撞去地打轉,想說什麼,又忍住不說,兩隻腮幫子一會兒鼓、一會兒癟的。

    寧宥被頂得做事不利索,可她樂意。她一邊做菜,一邊跟兒子道:「剛才跟律師見面了,看起來你爺爺奶奶心急而製造的麻煩已經平息了,你爸爸心情平靜許多……」

    「我正想問呢。這下放心了。」郝聿懷著急地打斷媽媽的話。

    寧宥驚訝地看向兒子:「那你怎麼不問呢?」

    郝聿懷鑽在媽媽背後,輕輕道:「你前幾天一直不高興,我看得出來。我怕一問起爸爸的事,你更不高興。」

    寧宥聽著辛酸得想哭,可她是媽媽,還是得字斟句酌地道:「別擔心,其實你像個大人一樣地跟媽媽談話,是我最樂意的。雖然最近麻煩事不斷,可看到你會理智地思考問題,會勤快地幫媽媽做事,會獨立自覺地處理自己的學業,尤其還能心疼媽媽,替媽媽著想,我欣慰高興都來不及呢。我們灰灰迅速長大了。而且你看,今天爸爸那兒的事剛有個眉目,我就跟你通報了,媽媽多樂意跟你交換情報啊,是吧?」

    郝聿懷仰頭想了想,猛力點頭:「是!但媽媽,你漏了一條我的優點哦。」見媽媽一臉疑惑,郝聿懷揮臂,奮力擠出肱二頭肌:「瞧,媽媽,我還能保護你。」

    寧宥看得大笑,與兒子握手,轉移戰場,兩人到飯桌上掰手腕。她沒作弊,可她真的輸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兒子的手勁居然輕而易舉地擊敗了她。

    寧蕙兒與女兒通完電話,一個人獃獃坐在小區綠化長廊上,情緒激動。她不敢回家去面對情緒更加激動的兒子,免得惹出更大是非。她命苦,她認了。原指望兒女能夠平平安安,爭氣地生活,不承想,兒女比她的麻煩更多。一個失業,一個離婚,哪件不是大事?往後還有個好嗎?越想越難受,一個人坐著,滴下了眼淚。

    坐了會兒,寧蕙兒的心漸漸平息下來,也漸漸意識到,女兒電話里說離婚,純粹是拿話堵她,女兒不想聽她一再說弟弟闖的禍。寧蕙兒一向了解女兒的能耐,郝青林鬧離婚?恐怕她早想好了千百條計策來應對。再說兩人鬧到今天,早已沒了感情,女兒怎麼可能心煩?

    再想起她在急診觀察室過夜,女兒竟然沒留下,而是雇了個完全不認識的護工陪她。她嘔心瀝血將兩個孩子拉扯大,個個出落得有出息,可別說反哺,飛出去的鳥兒連回頭看看都沒有,反而嫌她煩,拿話堵她的嘴。寧蕙兒越想越心酸,又低頭抹起了眼淚。

    家裡的氣氛一直很壓抑,寧恕想做些什麼,可只要一回頭,就能看見媽媽憂心忡忡的眼睛追隨在身後,他就什麼都做不出來。好不容易媽媽吃完飯,出去散步,他雖然納悶媽媽什麼時候有了散步的習慣,可他好歹是自由了。他悄悄走到窗邊,看媽媽走出樓道,朝著綠化區走去,走遠了,才拿出新買的手機,給總部的朋友打電話。

    但凡是個奔前途的人,都會捨得下血本在總部插一個楔子,何況是長相英俊的寧恕。他稍微下點兒本錢,就在總部各部門各有幾個幫得上忙的好友,且都是女的。寧恕找的是在人事做的朋友。

    朋友一聽是他的聲音,就道:「唉,你怎麼回事,早上我們這兒都已經調出你的檔案了,上頭忽然下命令,讓我們給你辦辭退手續。」

    「辭退?」寧恕大驚,「直接就辭退?」

    朋友也驚:「啊,你還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前天還趕著把沒收的電腦還給我,我還以為……」

    「對,你想想,是不是撞邪了。前天我們頭兒本來接到的命令是要把你放回原處,今早忽然變卦。大家都在議論是怎麼回事。」

    「辭退總該有個理由。」

    「還是原來把你調回總部的那幾條理由。你想想,得罪誰了?在我印象里,出現這種事情,一般會把你吊著,接受培訓,拿基本工資,吊得你自己受不了,辭職了事。像這種乾脆利落的處理很少。」

    「再問一個敏感問題,誰下的指令?如果不方便,儘管拒絕。」

    朋友清晰地道:「正是你的頂頭上司管總。以上說的請保密。估計很快會通知你辦手續,你心裡有個底。至於勸慰的話我就不費勁說了,你不需要。我們幾乎每天都在追著獵頭挖人才,行情門兒清,以你的材質,絕對是稀有級。如果需要,我這就發個消息給要好的獵頭。」

    雖然寧恕也認為他是稀有級人才,可忍不住大聲問:「非常需要。可是為什麼啊?到底為什麼二話不說開了我?我要個說法啊。這麼不明不白,往後去新東家時,我這老臉往哪兒擱?」

    「別執念啦。向前看。」

    寧恕無話可說,頹然坐下。可是,管總究竟是什麼原因,忽然,不僅是放棄他,甚至是放逐了他?究竟是什麼天大的原則性的原因?

    寧恕胸悶,彷彿屋子太小,阻擋了他的呼吸。他也開門出去散步,可出門就在樓道里遇到一個樓上的鄰居,那鄰居看他一眼,就趕緊扭開臉去,很不自然地擦肩而過,可在擦肩而過時又偷偷打量了一下寧恕的傷臂。寧恕又後悔出來了,可再退回去又不甘心,憤憤地在心裡默念一句: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這才稍微釋然。

    即使走到開闊的空地,寧恕依然百思不得其解,究竟為什麼,一手培養了他、視他為心腹的管總一刀切割了他?可即便是寧恕心事重重、心不在焉,依然一眼看見了不遠處低頭抹淚的媽媽。那背影被旁邊稀疏的芙蓉樹遮了一半,顯得如此孤寂。寧恕呆住,想不到媽媽出門是來這兒偷偷地哭。他無法再舉步,心如刀絞。這陣子,他連累了苦命的媽媽。

    好一會兒,寧恕才走過去,低低地蹲在媽媽面前,低聲道:「媽,對不起。」

    寧蕙兒一愣抬頭,想說什麼,可看到寧恕的眼睛,那種又迷惘又狂亂的眼神,她急了,一把抓住兒子的肩膀,道:「你怎麼也出來散步?你老闆來電話了?還是簡家又鬧事?」

    寧恕搖頭不肯說,怕再惹媽媽傷心:「沒事。我看你好久沒回家,急了,出來找你。媽,對不起,都是我害你操心。」

    「別逃避,你媽不傻,看得出來。你怎麼了?別讓你媽猜謎了。你告訴我,別怕我操心,你不說我才更操心。」寧蕙兒依然抓著兒子的肩膀,手指勁兒大得都快掐入寧恕肩膀上的肌肉里了。

    寧恕依然不肯說,但想辦法將話題岔開:「我真是出來找你的。唉,媽,我有時候懷疑,是不是我身上來自爸爸的基因多了點兒,才會一再害你操心……」

    寧蕙兒幾乎是大吼一聲,打斷兒子的話:「放屁,你跟你爸一點兒不像!」

    寧恕被媽媽的突然爆發驚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媽……」他怎麼都不會想到,寧蕙兒看到他在酒店公寓滿地打滾時,心裡滿滿的恐懼,那就是,他太像他爸了。

    寧蕙兒連忙起身:「別動,手別用力撐地上。我來扶你。」她繞到兒子身後,從後面扶起兒子。趁著兒子看不見她,她由著自己哀傷的目光在兒子的背脊上打轉。

    寧恕在前面道:「媽,別哭了,我已經無地自容了,我怎麼能學我爸……」

    「不是。」寧蕙兒連忙打斷兒子,「是……你姐。」

    「她怎麼了?」

    「她……還是不想跟我說話。算了,寧家麻煩事太多,她離遠點兒也好,她畢竟是有了自己的家庭。」

    寧恕這才放下一頭心事,轉身面對媽媽。寧蕙兒也趕緊收起哀傷,強打起精神。母子倆都裝作沒事人一樣,往家轉。

    簡宏成看著他介紹的朋友們漸漸被田景野吸引,紛紛從他身邊圍坐到田景野身邊,知道自己留著也是多餘,便悄悄退出。

    簡宏成告訴田景野的是,他先回暫住的酒店公寓。可他在回去的路上,繞了很大一圈,繞得司機都不知道老闆究竟要幹什麼。在司機忍不住提出抗議,問老闆是不是路痴發作的時候,車子順路到了寧宥家所在的小區。簡宏成打發司機回去,自己走進小區,站在樓下,望著那幢樓,打了個電話上去。

    寧宥正在檢查兒子今天的作業,果然是每道題都對,心裡歡喜著呢,見到電話,不知怎麼,嘴角一翹就笑了,走出書房去接。

    簡宏成見電話被順利接聽,開心地道:「晚間通報啊……」

    寧宥「嗤」一聲就笑了出來,太明顯的借口。

    簡宏成沒聽見,繼續道:「你弟被他總公司辭退了,已經發文了。」

    寧宥一下子笑不出來,腦子裡自發自覺地飛快閃過二十多年前那些可怖的畫面,啞口無言。

    簡宏成沒聽到搭腔,奇道:「信號斷了?」

    寧宥勉強道:「沒想到是辭退,原以為會是降級、調用什麼的。」

    簡宏成聽出寧宥語調中的異常,自以為瞭然地道:「直接就是辭退。我在背後使了一把勁……我就在你家樓下,要不要下來談談?」

    寧宥猶豫了一下,答應了,知道這一下去就是某種象徵意義上的一大步。可她憂心忡忡,需要找個人說說。

    簡宏成看著寧宥出來,知道要挨罵了,可心裡依然欣喜,只是有點兒奇怪,寧宥怎麼這麼容易就被他叫出來了?唯一令他不快的是光的物理特性,光為什麼不能轉彎呢?他現在無法看清背光走來的寧宥的臉。雖然他不用看也清楚,這肯定是一張臭臉。畢竟他倆是姐弟,尤其是這個姐姐曾經像半個媽。

    可等寧宥走近,簡宏成看見的是一張充滿焦慮的臉。簡宏成迎上去道:「怎麼回事?問題比我想像的嚴重?」

    寧宥皺眉問:「你背後使了把勁?能詳細說說嗎?」

    「就這麼站著說?」見寧宥一臉你還想怎麼說的樣子,簡宏成立刻妥協,「行行行,就這麼說。我跟寧恕的競爭者有口頭協定,他幫了我很多忙,我有義務幫他把原來屬於寧恕的那個位置坐穩。他向總部告發的彈藥是我提供的,像寧恕前陣子拿著一些不屬於原則性犯罪的稅務問題對我弟窮追不捨,是犯了所有經營者心中的大忌。別說他老闆聽了不敢重用他,消息如果傳出去,整個行業都不敢用他,除非他隱姓埋名,或者從此只做一些外圍的、底層的工作。」

    寧宥無話可說,人家既沒栽贓,也沒編造,寧恕完全是咎由自取。可她忍不住問:「這麼一件事就讓寧恕失去工作?」

    「是。」

    「寧恕知不知道這與你有關?」

    「他暫時不知道,但日後找工作碰的鼻子多了,慢慢會知道。」

    寧宥長嘆。

    簡宏成看寧宥猶豫的樣子,道:「想罵我,就罵好了,不過我不覺得我有錯。對寧恕,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對不起。」

    寧宥抬眼,眼珠子在簡宏成臉上轉了一圈,道:「確實不是你的錯。我是難以啟齒,你別心急。」

    簡宏成摸不著頭腦,只好看著又低下眼去的寧宥,著急不來,倒是乖乖地一句話都不說,靜靜等待。

    寧宥內心掙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抬起頭,道:「我媽前幾天親自開車,大清早就趕來找我,是因為前一夜看到寧恕在公寓里的那一幕……」

    寧宥說到這兒頓了頓,兩眼定定地注視簡宏成。簡宏成立刻理解:「我知道那一幕,他們發錄像給我看了。」

    寧宥道:「這就對了,要不然我媽不會豁出老命,趕來找我。她嚇壞了,說她彷彿看見……看見二十多年前的那個……那個……」寧宥不想在簡宏成面前提起那個特定名詞,可看見簡宏成似乎沒完全領悟,只得沮喪地道:「我爸。」

    「噢,嗬。」簡宏成也無語了。

    「那天我媽正跟我說的時候,傳來消息,寧恕被停職了,我媽就昏倒了。因為這一幕與二十多年前何其相似,當時那個……也失去了工作。」

    寧宥不必再說下去,簡宏成已經明白,這就是寧宥被他輕而易舉地叫下樓的原因,真正的原因完全不輕鬆:與寧宥爸性格相似的寧恕不僅是失業,而且看起來全無前途,會不會也鋌而走險,走上二十年前的那一步?

    兩人默默相對。沉重的黑夜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寧宥幾次想進一步提示,可話到嘴邊又說不出來,再想想,話都說到這地步了,簡宏成完全應該想得到即將面臨怎樣的局面,不需要她反覆提示。最關鍵的是,她以什麼立場來反覆提示呢?寧宥想來想去,只能道:「沒別的事了?那我上去了。」

    「嗯……慢點兒。還有件事,有個陌生人今天忽然冒出來,說了解我們兩家二十幾年前的事,要我聯繫他。我完全摸不著頭腦。不知道你認不認識這個人,姓唐,三四十歲,呃……」

    簡宏成沒說下去,因為看到寧宥如遭五雷轟頂,扭開臉去,閉目不語。他心裡立刻明白了,這個姓唐的顯然是個要緊人物。

    寧宥只覺得胸口悶得快爆炸,腦袋空白一片。簡宏成則已知道答案,不再詢問,只默默看著寧宥。寧宥好不容易有點兒知覺,看了一眼簡宏成,想求他不要聯繫姓唐的,可說不出口,只是乾瞪眼。

    簡宏成看著不忍,道:「你說吧,有什麼要求只管跟我說,我會做到。」

    簡宏成不說則已,一說,寧宥的眼淚立刻開閘。可寧宥終究是什麼都不肯說,咬緊嘴唇,看著簡宏成,搖搖頭,悶聲不響地走了。

    簡宏成在身後叫了聲「寧宥」,但沒追上去,眼看著寧宥腳步不穩地回去大樓,不,逃回大樓。簡宏成不禁摸出手機,看了看唐的號碼,但一想到寧宥剛才的樣子,不忍心按下通話鍵,又將手機收回兜里。

    寧宥撲進家門,立刻擦乾眼淚,拿起手機衝進主卧衛生間,嚴嚴實實關上門,一個電話打給家裡。

    是寧蕙兒接的電話,寧宥哽咽著道:「媽,讓寧恕接電話。」

    「什麼事?跟我說也一樣。」寧蕙兒知道兒子不肯接電話。

    「你跟他說,他不想接也得接。」

    寧蕙兒將電話遞給旁邊坐著看電視的寧恕:「你接一下吧,好歹接一下,假裝你們姐弟還和睦,假裝給我看。」

    寧恕不接,只是伸手按下免提,對著麥克風乾咳一聲,算是回答。

    寧宥哭道:「我求你一件事,你立刻收手,以後再也不要提起,行嗎?」

    寧恕不應,也不說話,只是勉強聽著,算是對得起媽媽。

    寧宥再激動,還是小心地問了一句:「你有沒有開免提?媽媽有沒有聽著?」

    寧蕙兒見兒子依然不肯吱聲,只好回答一句:「我聽著。」

    「媽,關掉免提,你讓寧恕一個人聽,你別聽,最好再走開點兒,一點聲音都不要聽到。」

    寧蕙兒一愣,雖然不情願,但還是想依言關掉免提。可她老花眼,摸索著怎麼快得過寧恕?寧恕一臉不耐煩地將電話擱了回去,順便切斷通話。寧蕙兒怒道:「怎麼連話都不肯跟你姐說?」

    「無非是先出賣我,不成之後,威嚇。明擺著,她沒法向姓簡的交代。」

    「她還什麼都沒說啊。她在哭呢,你也不問問為什麼。」

    「媽,你放心好了。簡敏敏在牢里,現在沒人危害她。她是無中生有,裝給我看。」

    寧蕙兒瞪了一下兒子,不理他,試圖自己回撥過去。可恰巧電話又響,是寧宥焦急不過,不敢賭氣,只好再撥。可寧恕如法炮製,再度按掉了電話。然後,寧恕索性拆了電話,收進自己房間里。

    寧蕙兒無奈,關進自己的卧室,拿手機給寧宥打電話。可寧宥怎麼敢跟媽媽說姓唐的找上簡宏成,她只能哭著,一遍遍地跟媽媽說:「媽,你讓寧恕罷手,千萬放手,離簡家遠遠的。要出事,出大事。」

    「到底什麼事?」

    「我還沒想好要不要跟你說。但寧恕只要再有舉動,一定出大事。」

    「是不是跟我有關?」

    「無關。」寧宥拚命搖頭,不敢說出真相。她想到媽媽兩次在她面前暈倒在地的場景,她非常確信,這個炸彈扔過去,媽媽一定也會暈倒。

    「媽,你做做寧恕思想工作,讓他接我電話。」

    寧蕙兒看看卧室門,搖頭道:「我們全家一樣的脾氣,慢慢來吧,今晚肯定不行了。」

    寧宥無奈地掛了電話,坐在浴缸沿上,捧住腦袋,渾身無力。

無憂書城 > 言情小說 > 落花時節 > 第29章 得而復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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