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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潮生潮落,海天悠悠 二

所屬書籍: 上 月落烏啼霜滿天

    雨聲淅瀝,下了整整一夜。雨點打在屋上,聽著雨聲,凄涼極了。天明後,雨聲又轉成了「沙沙沙」,變小了。從窗里望出去,遠遠近近那些灰暗的房屋,變得更加古舊了。

    仍舊像每天一樣,家霆起身後,吃完二房東太太煮的魚生粥和買來的油條當作早飯,匆匆下樓去街邊報攤上買了報紙,將報紙放在父親床前,自己背上書包就去補習學校排演話劇去了。

    童霜威仍躺在床上沒有起身。這一向,他養成了睡懶覺的習慣。聽到雨聲,懶散著,更不想起床。要放在過去家居南京時,這正是像在「火爐」里似的揮汗如雨的天氣。可是在此地,七月的香港,炎熱之外,潮濕、多雨。下雨以後,間或有海風一吹,又比較涼爽。他肚子上蓋一條毛巾被,涼津津的,很舒適。他懶懶睜開眼,透過那有鐵欄杆的北窗,望著外邊那塊有限的長方形的灰色天空,獃獃地有時想這想那,有時什麼似乎都不想。

    他想起方麗清。分別了這一段,他真是很想念她了!方麗清偶爾來一封簡訊,內容不外是「 你好嗎?我很好!」奇怪的是她最近並不糾纏著要童霜威帶家霆回上海,反倒說:「 你們在香港住著也好,需要錢即來信,立蓀可從錢莊找朋友向香港的商號里給你劃款。」童霜威感到:從前在南京時,麗清去到上海家裡,久久不回南京,那時寫起信來,還是有感情的,總是說:「 你也到上海來住住玩玩吧。」或是說:「很想念你,不久一定回來。」現在,她的信上總是一種冷漠的態度,信里沒有一句熱情的話:這是為什麼?為什麼?

    沒有比較,也就說不上什麼高下優劣。從方麗清的為人,越來越使童霜威懷念柳葦了。俗和雅,愚蠢和智慧,造作和自然,平庸和不凡,心靈的丑和美..是方麗清和柳葦對比後得出的鮮明概念。可是,柳葦早已死了,造物主為何這樣不公正呢?..

    童霜威在床上坐起,抽開柜子抽屜,從一隻棕色皮夾里取出了那張柳忠華留下的他姐姐的照片,細細端詳起來。照片上,柳葦正用她那傲然昂起的嚮往的目光在眺望。她似在眺望遠方,又似在眺望未來。童霜威看著照片,照片上的寒山寺使他想起了楓橋鎮。突然,又想起楓橋鎮上的那個「堞樓」。

    那是明代蘇州人抗倭的歷史遺迹。明代時,倭寇———由日本浪人糾集的海盜集團,常到中國沿海一帶騷擾。江蘇在嘉靖三十一年至三十八年的八年間也一再遭到侵犯。蘇州地處東南沿海,又是當時最繁盛的城市之一,自然不能例外。楓橋鎮上的這個「堞樓」,是磚石建築,高約三丈多,寬約十六七丈。有一天,他和柳葦曾到那「堞樓」前散步。正是秋天,走入一片小樹林,一叢叢燃燒似的楓葉,紅得誘人。野雀「 唧唧吱吱」鳴叫,從樹的枝葉間隙漏射下來的陽光,斑駁地散落在地上,空氣濕潤,飽含著泥土的氣息。踩在青苔上,滑膩膩的。微風搖曳,樹的枝葉和野草「 颯颯」私語。柳葦一路採摘野花,採摘楓葉,捧在手裡。他也摘了一些野花放在鼻子上嗅了一嗅,野花的幽香帶著苦味。

    那天,柳葦穿的是一件黑旗袍,剪著齊耳的短髮,那麼樸素,看了卻叫人驚訝她為什麼這樣漂亮。她仰臉望著「堞樓」,說:「三百多年前,也許在這兒有過為抗倭而犧牲的英雄!讓我為他們獻上一束鮮花。」

    她恭恭敬敬地將紅楓和那些黃的、藍的、白的野花,放在「 堞樓」前的地上。於是,他不禁也學著她的樣,將手裡的幾支野花也同她獻的野花和紅楓放在一起。

    但是,她自己卻離開人世已經這麼些年了。她已經歸入歷史,許多事都使人淡忘了。

    童霜威收起照片,仍舊放進棕色皮夾里關上抽屜。他感謝柳忠華送給他這張珍貴的照片。他原來保存著的柳葦的照片,有的還是他和她合拍的,在他同柳葦分手後就丟失了,還有一些在他知道柳葦被捕後就用火燒了。惟一偷偷保留著的一張,是他有心想為家霆留下的,在他同方麗清結婚後,有一天被方麗清翻撿出來撕毀了。..

    雨聲仍在「沙沙沙」,他側身又躺了一會,覺得柳忠華自從到《港聲報》上班以後,一直沒有來過,不知是什麼道理。是忙?還是其他什麼原因呢?謝元嵩在這件事上倒是幫了忙的。當柳忠華拿了信去找他時,他收下了信,對柳忠華說:「 好!請你回去對嘯天兄說:我一定玉成!..」後來,事情果然謀成了。柳忠華想干記者,報社需要記者採訪的是社會新聞,柳忠華廣東話不行,英文也不行,就改安插成夜班編輯了。童霜威想:打夜班是最辛苦的,忠華在獄十多年,身體不太好,干這工作勞累,不知是不是病了?他曾經不止一次地想過:馮村同柳忠華關係顯然很密切。馮村會不會真的也是**呢?如果是的話,偽裝得真是太巧妙了,過去竟絲毫也叫人察覺不出。當然,也許只是同情者,而且是在主張抗戰上的一致。他們都年輕嘛!年輕人的血總是比年老人的血要熱。馮村信也來得少,這一向統共只來過一封簡單問候的信,也沒有提到柳忠華。這使童霜威心情更覺寂寥。在閉門不出的日子裡,他是最希望看到馮村來信告訴他許多政界的消息和熟人情況的。

    他順手拿起家霆買來的當天的報紙,躺著看將起來,一邊看一邊不斷打著哈欠。

    報紙上值得注意的只有一條新聞,但卻是一條不同凡響的新聞:國民黨副總裁汪精衛二十二日在漢口公開向中外各報發表談話,表示中國願意接受和平調停。

    看了這條新聞,童霜威大吃一驚。就在半個月前,老蔣在漢口發表講話,否認有各國調停中日戰爭之事。難道蔣汪二人又在各吹一把號各唱一個調了?還是他們勾搭起來一個紅臉一個白臉演雙簧?

    本來,前些天,家霆從黃祁那裡帶回來的一張漢口出版的《新華日報》上,報道過一個消息:有些主和的人士,提出一個建議:主張由英美法蘇各國來舉行「 和平會議」,以制止中國戰爭,這實際就是要重演俄德法三國要求日本返還遼東半島的故事呀!童霜威不禁想:唉,看來,直到現在,中樞在和與戰的問題上還是在舉棋不定,進退兩難,仗怎麼打得好呢?看來,日本也正在積極活動,想叫中國屈膝!和知———他突然想到「 和知」代名為「 何之藍」,「 和知」就是「何之」呀!和知乾的勾當與這些消息看來都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哩!和知找我童霜威穿針引線,我拒絕了。但他肯定也是會找別人的,別人未必都會拒絕。他眼前浮現出蕭隆吉、諶有誼、高無量、向天驥、張洪池那一伙人的影子來。這些人在山光道季尚銘公館裡玩些什麼把戲呢?現在,政治競技場上的幕後活動肯定不少,只是我不知道罷了。想著,他就感到柳忠華說的,應當也出去活動,似乎是頗有道理了。蝸居在斗室中,對外邊的事態毫無所知,豈不是成了政治上的庸人了?

    他決定起床,穿上襯衫,趿著皮拖鞋,自己疊好毛巾被鋪了床。如果金娣在,如果方麗清在,這些事當然無須自己做了。洗臉、刷牙,聽著外邊雨仍在「沙沙沙」地下。看看錶,才九點鐘,像每天一樣,他從內房走進外房,沖了一杯「勒吐精」奶粉,從餅乾筒里取蘇打餅乾吃。本來,前一段,他早上常同家霆一起吃早點的。這一段,起身遲了,總是自己吃點奶粉和餅乾當早點,不去再麻煩二房東太太了。他喝著牛奶,吃著餅乾,心裡飄飄忽忽:唉,抗戰從「 七七」算起,一年出頭了啊!去年這時,在南京,何曾想到會有南京的淪陷和大屠殺?又何曾想到我今天會在香港過這種寂寞困頓的生活呀!

    他踱到安著鐵欄杆的北窗跟前,獃獃地站著,自然而然地吟起詩來:「每因髀肉嘆身閑,聊欲勤勞鞍馬間,黑鞘黃端未免,會衝風雪出榆關。」

    吟誦著,心裡難過起來。這種難過的心情自從辭去司法行政部和中懲會的職務後,在南陵,在武漢,直到今天,是常有的。有了這種情緒,他就感到心事灰暗了。

    忽然,外邊甬道里,傳來敲門聲。聲音像啄木鳥的尖喙在輕啄。聽到那位二房東太太的木屐聲「踢踏踢踏」,又聽到她在門前用廣東話問「嗨冰個」了。

    童霜威豎耳聽著,外邊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不知說些什麼。二房東太太在叫嚷了:「童先生,有人找啦!」她把「 童先生」念作「 童桑」,把「人」字念作「銀」字的音。廣東話從女人嘴裡說出來,音調特別纏綿。

    童霜威走出去,從門上的張望洞里朝外一看,頓時倒吸一口冷氣:門外站立著個頭髮蓬鬆穿件米色的風雨衣的人,一雙老是好像在生氣的眼睛,那麼兇惡,是張洪池呀!

    童霜威幾乎嚇得要叫起來,彷彿自己面前站著的是個劊子手,準備著吊索!張洪池從小洞里已經看清童霜威了,用一種尊敬、和緩的聲音叫道:「童秘書長,您好!」

    能開門嗎?開了他會怎麼?他身上不會像現在上海那些干暗殺勾當的人攜帶著手槍或斧子吧?他是不是代表日本人和知來的呢?他想幹什麼?..能不開嗎?已經眼對眼地見面了,怎麼能不開呢?不開,不但得罪他,也膽怯得要被人訕笑了。他在門外等著呢!看他的模樣,不像是要加害於我的。他那兩隻老像在生氣的眼睛裡閃出一種並非敵對而是似乎有點友善的光芒,倒不像是假裝的。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童霜威腿發軟了,又強自鎮靜下來。只聽張洪池說:「我有要緊事,請快開門吧!」估計,張洪池很懂得他的心理狀態哩。

    童霜威只得咬咬牙,將門開了,裝得平靜地笑著說:「啊,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住呢?」

    張洪池已經擠身進門來了。他的米黃色風雨衣上沾滿了雨水。他脫下了雨衣,**地掛在門旁的一排掛衣鉤上,雨水滴滴答答灑了一地。他笑笑說:「 有些人不知道你在哪裡,我卻是知道的。香港是彈丸之地。做新聞記者,對這一點總是最有本領的。如果做不到這一點,怎麼採訪第一手的新聞?」

    童霜威陪他從甬道里走進房去,邊走邊說:「 我這人喜歡清靜無為,『六國飯店』,太喧鬧了。我想隱居一段,就搬出來了。」他說得輕鬆,目的是給自己作點解釋。

    張洪池不置可否,沒有吱聲,隨童霜威進了房,同童霜威面對面地在椅子上坐了,突然說:「 未必如此吧?」這次,他卻並不去動桌上的香煙,自己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長長的小皮套盒,抽出一支雪茄來,用打火機點煙吸了一口,噴著煙說:「 我其實很明白,童秘書長為什麼突然失蹤!說實話,我要是把你在這裡的消息告訴季尚銘,可以換一筆數目不小的港幣。可是我沒有那麼做。」

    童霜威目瞪口呆,聞著張洪池噴出來的濃烈的呂宋雪茄味,看著他身上那套新派力司西裝,發現張洪池的經濟狀況比以前好了,強作鎮靜地說:「為什麼?」這意思既好像是問為什麼季尚銘願出一筆數目不小的港幣,又好像是問:你為什麼不那麼做?張洪池的來意究竟何在?難以捉摸。童霜威很怕放在桌上的一些家霆向黃祁借來的報刊給張洪池看到,正在想:該用什麼辦法將那些報紙雜誌搬走或用東西遮住,不料,張洪池眼尖,已經伸手去拿桌上的報紙雜誌了,嘴裡說:「啊,我看是像漢口出的《新華日報》嘛!..嗬,還有《抗戰》雜誌,還有《最後關頭》!這些都是!..哈哈,我猜,很可能是我那位大學同學馮村給您寄的吧?他現在在漢口做新聞記者,聽說左得很哪!老是往日本租界里的八路軍辦事處跑,又常跟軍委會政治部第三廳里的某些人來往。人都說他是**呢!他以前給您做秘書,您沒發現這一點?」

    童霜威心裡十分反感張洪池的這種態度,又一想:算了!何必得罪人,把他快打發走算了,搖搖頭說:「 你覺得他像**嗎?我覺得他不像!」說著,起身,打開窗戶,驅散屋裡瀰漫的雪茄煙霧。窗外,小雨仍在飄落。

    張洪池也不辯論,忽然掏出一隻懷錶來看了一看,吸口煙說:「童秘書長,今天我來,是奉命請您去『香港仔』吃海鮮的!」

    「香港仔」,在郊外,是海邊漁民集居的木屋區的地方。漁民打魚從海上歸來,在此卸下海貨。這裡開了幾家有名的海鮮館子。闊佬們吃新鮮的海貨,講究到「 香港仔」去。那裡的海鮮館子,雖然不及鬧市裡的大酒家豪華富麗,場面講究,好的是活蹦活跳的海味現殺現烹,鮮美少有。

    童霜威到香港後,聽說過「香港仔」海鮮出名的事,未曾去過。今天聽了張洪池說是「 奉命」來請去「 香港仔」吃海鮮,心裡又一驚,想:看來,他是奉季尚銘之命———也就是奉日本人和知之命來的, ?看來,沒有好事!皺著眉,臉上出現了一種威嚴的神色,說:「誰要你來請的?」

    見他臉上嚴峻,張洪池臉色和語氣變得緩和了,噴著煙說:「您的至交、近鄰讓我來請的。請看,這裡有封信!」說著,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一封信來遞給童霜威。

    童霜威狐疑地接過信來,一看,心馬上「 噗噗」激跳起來。信上那筆熟悉的字寫的是:

    嘯天我兄勛鑒:別來無恙乎?弟自武漢來,有要事相商,特著張洪池同志前來相邀,請即移趾至香港仔海鮮館一敘,勿卻是幸。專此布意,順頌

    旅安

    弟秋萍頓首

    七月二十七日

    北窗里可以眺望到的那塊天空像幅灰布,突然一聲霹雷,響徹天空,雷聲隆隆,有如鐵甲兵車在天際馳過。童霜威看著信聽著雷聲悚然一震。

    字跡確是葉秋萍的!真想不到:南京瀟湘路的鄰居葉秋萍,突然會來到了香港。更想不到,張洪池看來確是葉秋萍的部下或親信了!那張洪池老是在季尚銘家出入幹什麼呢?葉秋萍信上說:「有要事相商。」是什麼要事呀?

    來邀請的是葉強葉秋萍,不是季尚銘或和知,倒使童霜威心裡既奇怪又放寬了一些。童霜威看著信,說:「 啊,秋萍兄他也來香港了?是哪天到的?」

    「好幾天了。」張洪池咬著雪茄回答。

    「他來幹什麼呀?」童霜威問完,就感到這一問是多餘的了。

    像他們這種干秘密工作的人,怎麼能這樣問呢?

    張洪池回答得倒巧妙:「 童秘書長去香港仔一見面,不就知道了嗎?車子在下邊等著,請童秘書長馬上就動身吧。」

    童霜威望望有鐵欄杆的北窗,窗外仍在飄著蛛絲般的細雨,洋鐵水漏管里的水聲仍在「滴滴答答」響,天色也仍是灰溜溜的。張洪池見童霜威在看天色,說:「雨不大,有汽車去,也沒有旁人,是專請您一個人的。葉先生恭候著大駕哩!」他又挽袖看看手錶,說:「現在去,正好!」

    童霜威覺得,不去是不行了。同葉秋萍見見面,敘敘舊誼,同他談談,也可以知道些政局動態。到底是老鄰居嘛,再說,悶葫蘆也要打開,究竟他葉秋萍有什麼要緊事要同我商量呢?因此,說:「我來留張條子給我孩子。」

    他拿起桌上的紙筆,匆匆寫了張條子:「霆兒:父外出有事,午飯不回來了,你自己一人吃午飯吧。」將條子留在桌上,然後,去櫥里拿了條銀灰夾藍色的條花領帶,到鏡子前打好了領結,穿了件白嗶嘰西裝上衣,戴上了巴拿馬草編禮帽,說:「那..走吧。」

    是星期日,二房東太太大約出去到教堂里做大禮拜去了。廚房、甬道和前樓都靜悄悄的。童霜威和張洪池走出來,童霜威鎖上了門。

    兩人一起下樓。樓下,對街遠處停車場上停著汽車。童霜威和張洪池站在騎樓下,張洪池用手打了個「 榧子」,司機見到他的手勢,迅速將車子開過來。是一輛半新的藍色的福特車。兩人上了車,一個禿腦袋的老司機駕著汽車,用風馳電掣般的速度穿過鬧市,向「香港仔」方向駛去。

    小雨仍在淅瀝下,街上車輛如梭,雙層電車「叮叮噹噹」,高樓櫛比,五光十色,廣告牌紅紅綠綠:「蜜絲佛陀」香粉和唇膏;「阿華田」麥乳精,白馬威士忌,老人頭保險剃鬍子刀..令人目不暇接。童霜威久不出來了,喜歡這種熱鬧。張洪池咬著雪茄,雪茄早熄滅了,他也不去點燃,只是斜叼在嘴裡,似乎是用它來堵住自己的嘴,使自己少說話。

    車子駛出了鬧市,沿著海邊飛馳。看到了蔚藍色的海港。雨聲中,停泊著貨輪的船碼頭上,麇集著許多碼頭工人,聲響嘈雜。海面上,有點淡淡的霧氣。白色的海鷗仍在飛翔。各種顏色的海輪,有的停泊著,有的在鳴笛航行。幾個英國水兵淋著雨在飛跑,一群擦皮鞋的小童每人都背著一隻裝擦鞋工具的木箱,淋得落湯雞似的,躲在一個鐵皮小棚旁避雨。

    童霜威本來沉默著,這時不由得問:「 洪池,你最近還常去季尚銘那兒嗎?」

    張洪池銜著雪茄,兩隻像生氣的眼睛望著童霜威,說:「 我們做記者的,哪裡都得去。今天這裡,明天那裡,沒個準兒!」

    童霜威心裡明白:他是不願意說得具體。干秘密工作的,一切都神秘。又問:「蕭隆吉他們仍常去?」

    張洪池點點頭,「 」了一聲,卻說:「季尚銘要結婚了!」

    車裡悶熱,開了車窗吹著風,童霜威語氣帶著意外地問:「同誰?」

    張洪池臉上似笑非笑:「當然是小麥, !」

    童霜威說:「啊,他對那位死去的日本夫人十分多情,為了她的死,蓄起須來,好像要終身不娶的架勢呢!」

    張洪池皮笑肉不笑地咬著雪茄,說:「 商人的臉———七月的雲,多變!何況,他又不僅僅是商人!」咳嗽了一聲,又說:「 你可能不知道,小麥也是日本人哪!」

    童霜威心裡又一驚,「哦」了一聲,不想再說話。

    他心裡明白:季尚銘那裡是個十分複雜的處所。他不想沾那個腥,不想了解過多的秘密。一個人了解人家的秘密過多常常是危險的!他需要的是寧靜、平安。他略微感到欣慰的是和知的要求,他乾脆地拒絕了!要不,他帶上小麥———一個日本女人到武漢,這會有什麼可怕的後果?

    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天,有放晴景象。一路上,兩人沒有再說話。張洪池又用打火機點火吸雪茄,車子里充塞著他噴出來的煙味,嗆得童霜威鼻孔發癢,喉頭髮干。他雖偶爾也吸煙,卻很怕自己不吸時別人用雪茄煙味來熏。還好,不多一會兒,「 香港仔」到了。

    這裡,看得見碧藍的大海,聽得見海鷗的鳴叫和浪濤拍岸的「嘩嘩」聲,看得見海浪泛著白色的飛沫,一排排追逐著湧上沙灘。近旁,有多種棕櫚科的植物:桄榔、散尾葵、華盛頓棕櫚,高高的莖頂有孔雀翎毛般的羽狀複葉,在風中搖曳,造成了一種亞熱帶、熱帶的情調。這裡,又有一股鄉下的空曠味道,比起喧鬧的皇后大道和德輔道來,這裡靜得可愛,到處被雨水洗得一片明凈。簡陋的竹屋和木屋,綠色的油加利樹,還有一些並不新穎但頗雅緻的洋樓。

    藍色的大海上空,飄浮著鬆軟的白雲。雨後出現的陽光,透出白雲,沐浴著大海。大海上有帆船鼓著風帆,那是漁船。沙灘邊,有漁民晾著漁網,停泊著許多漁船,林立著許多高聳的船桅。不知誰家養的一群鴿子,正在天空轉著圈子飛翔。那好聽的鴿哨聲「 嗚—嗚—」響著。童霜威立刻想到西安事變那天,家霆在屋頂上揚著紅綢趕鴿子飛,引來了葉秋萍的一個電話。如今一晃,南京早在戰火中淪陷,那些被方麗清吃剩的鴿子怎麼樣了?想著這些,他心裡酸楚而又麻木。

    黑色福特轎車「$ 」的一聲,在一幢有著「香港仔海鮮酒家」招牌的大館店門口停住了。

    門前,停著一共兩輛轎車。夏日從香港專誠來這裡吃海鮮的人不是太多。人們都愛在這季節到淺水灣游泳,在淺水灣酒店進餐。也許葉秋萍正是看中了這兒的安靜與冷僻吧?

    下了車,海風輕輕吹來,遍體涼爽。張洪池給童霜威關了車門,說:「童秘書長,請上樓,我來帶路!」

    他帶頭走進館店大門裡去了。這是一個潔凈寬闊的廣東風味的大館子。擺設與裝飾都不華麗,似乎故意帶有鄉村氣息。

    有趣的是門口那許許多多盛滿海水的玻璃器皿里,飼養的全是海鮮,像一個小水族館。有五顏六色的海魚:石斑魚、銅盆魚、鮐鮁魚、比目魚、車片魚..有龍蝦、明蝦、青蟹、梭子蟹,有海螺、鮑魚、蛤蜊..顧客要吃海鮮,指定後,用綢兜撈出來去廚房烹調。

    樓下,是普通席位;上了樓,樓上隔成一間間的雅座,擺設比樓下精緻。中間廳房裡,坐著兩個年輕的西裝客,同張洪池點頭打招呼,站了起來,像是保鏢的。其中一個向右邊一間雅座里招呼了一下,張洪池陪童霜威剛走幾步,就見右邊那間雅座里的白門帘一掀,出來一個戴眼鏡的白面書生般的瘦長個子,穿一件白印度綢長衫,飄飄然,手執一把摺扇,出來就拱手,一口熟悉的浙江口音:「啊!嘯天兄!久違了!久違了!」

    正是葉秋萍。童霜威聽他口氣熱絡,也連忙拱手,又上去握手,說:「是呀!南京別後,一晃經年,常常想念,沒想到秋萍兄你也來香港了!」

    葉秋萍掀開白布門帘,請童霜威進雅座房間里去。房裡餐桌上鋪著漿洗、漂白、燙熨過的檯布,桌子中間有一盤摺疊成三角形的柔軟潔白的紙巾,一個藍花瓷瓶里插著粉紅、殷紅的鮮花。這兒明窗淨几,一面朝海,可以聽到潮水輕輕拍打沙灘的呻吟聲,可以看到晴空下港灣里的藍色海水和蔥綠的山巒,也可以看見沙鷗和帆船。電風扇「呼呼」地開著,扇起陣陣涼風。一個穿白衣的女侍送來了香氣撲鼻的手巾把擦臉,端來了新泡的蓋碗茶。

    張洪池好像是忙著去張羅點菜,將葉秋萍和童霜威兩人留下。

    童霜威觀察著葉秋萍。葉秋萍那張馬臉上仍舊是蒼白中顴骨略略泛出微微的桃紅色,兩隻眼睛也仍使童霜威感到像蛇吐舌頭,他那笑容也仍然帶著一種冷意。他氣色神態很好,是一種政治上得意的樣子。童霜威坐定,他遞過桌上的三五牌香煙筒來,說:「 吸一支吧。」

    童霜威無可無不可地抽出一支煙來,讓葉秋萍給他擦火柴點上了,說:「秋萍兄,哪天到的?」

    葉秋萍也點火吸煙,臉上陰陽怪氣,說:「 好幾天了!我從漢口來的。來之前,見到過不少熟人,像於鬍子、居覺生!、樂錦濤他們都問候你,還有畢鼎山也問你好!」

    童霜威生氣地想:你們只是問問好就算了?信卻不復!提起畢鼎山,童霜威心裡惱恨,想:這個王八蛋!..只聽葉秋萍又說:「還有一個人,我偶然見到,你可能想不到吧,他也問你好。」

    童霜威說:「誰呀?」

    葉秋萍露牙一笑,噴著煙說:「 管仲輝,我們的老鄰居!他也到了漢口!我早明白:這種人叫他守南京,他是絕不會與城共存亡的。不過,這次是蔣總裁下的撤退命令。他名正言順跟著唐生智他們早早就丟下軍隊、百姓撤退了,誰也奈何不得他。」

    「他在幹什麼呢?」童霜威吸著香煙問。

    「他能幹什麼?整天在漢口打打麻將跑跑跳舞廳,倒也忙得很。聽說何應欽現在對他也並不好。」

    「何敬之現在怎麼樣?」

    葉秋萍鄙夷地笑笑:「他既在黃埔系裡還有相當潛力,不用他對國內外影響也不好,自然還是讓他當軍政部長,但他是不敢亂用一個校級以上的人的。他謹慎避嫌,無微不至,總裁喜歡的是陳辭修!」

    童霜威不由自主地嘆口氣,轉過話題說:「 南京給日本人屠殺得太慘了啊!」

    葉秋萍點頭,說:「 聽說我們瀟湘路的房子倒還沒有損壞。唉,不在戰爭中不知道和平的可貴。我們做鄰居的階段,白下城!的日子可真是令人懷念啊!」說這話時,他頗有感慨。

    童霜威感到這個鐵石心腸、鐵石手腕的人竟充滿了豐富的敘舊情誼,不禁也深深點頭。

    張洪池突然掀開白門帘進來了,恭敬地問:「葉先生,上菜了,好嗎?」

    葉秋萍看看手錶,問童霜威:「 餓了吧?」見童霜威搖頭,他對張洪池說:「 這樣吧,稍微再等一會兒,我同童秘書長談談再吃飯。」說著,對童霜威又說:「老朋友久不見面,真有一日三秋之嘆,今天一定要好好敘敘。」

    白門帘一掀,張洪池的身影又消失了。窗外,藍天上的鴿哨聲又「嗚———嗚———」傳來。

    童霜威把話續下去,問:「 九江棄守後,看來日軍是要溯江向武漢進攻了,武漢人心還安定否?」

    葉秋萍又換上一支香煙吸,說:「 武漢被炸得更頻繁了,機關正在加緊向重慶疏散。為了保衛大武漢,民心倒是熱烈的。」

    童霜威將煙蒂撳滅,不滿足地問:「**在那兒怎麼樣?」

    葉秋萍噴著煙陰陽怪氣地說:「 國民參政會有了他們七個參政員!二百名參政員中四分之三是我黨的同志,其他各黨各派和無黨無派人士,包括**只佔四分之一。我們國民黨臨時全國代表大會四月開會制定的《抗戰建國綱領》說得很清楚:『國家至上,民族至上;軍事第一,勝利第一;意志集中,力量集中!』反正,一切要集中於國民黨!在武漢,他們也熱衷於組織什麼獻金、慰勞。第三廳的一些所謂文化人實際夾雜著些**,也在組織什麼演劇隊、戰地文化服務團,還想霸佔宣傳陣地,辦他們的報紙雜誌,大吹大擂。這都是他們的拿手好戲。可是,他們並不能為所欲為!可怕的,並不是在我們手掌中的這些活動!」

    童霜威擔心他會提到馮村,可是葉秋萍卻沒有提。

    童霜威問:「可怕的是什麼呢?」

    「是在敵占區和他們控制地區里的活動。誰要是看不到這一點,誰就是沒有眼光。新四軍已經進至南京、鎮江蘇南地區;八路軍在晉、冀、魯、豫都佔了大片地區,像滾雪球似的,**用抗戰的名義,招兵買馬。我們丟失的地方,他們去佔據,將來如何得了?總裁對這一點是深為憂慮的!」

    童霜威想:是呀,我在黃祁處陸續借來的報紙雜誌上早看到過這些消息。看來,都是事實呀!但為什麼我們國民黨的軍隊老是吃敗仗,「轉進」又「轉進」,不能學學人家**呢?..

    他正在想,葉秋萍突然話題一轉,說:「 嘯天兄,你我知己,我這次來香港,有件事想找你出面辦一辦!」

    童霜威心裡想:他說「 有要事相商」,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呢?心情有點緊張,他不喜歡同葉秋萍這類人打交道,臉上裝得平靜地笑著說:「秋萍兄,什麼事呀?」

    葉秋萍撳滅半支煙丟進煙灰缸,喝了一口茶,笑容滿面:「 嘯天兄,你是我黨的老同志了!我們都應當為黨和國家承擔興亡之責,這是無須贅言的。我知道你到香港,又知道你在香港深居簡出,我就想到:應當把這件機密告訴你,讓你參與,為黨國出力!」

    海邊有「嘩—嘩—」的潮聲傳來,似在傳達一種難以形容的情意。

    童霜威抬頭正眼看著葉秋萍,面臨的事從天而降,他很不願意知道葉秋萍這類人物的什麼「機密」:太出人意外了,什麼機密呢?葉秋萍掏出手帕擤鼻涕,說:「 你一定會問:是什麼機密?我坦率地對你說,你不必問我是代表誰來香港辦這件事的。我不說你也會明白:我來,是想通過你的出面活動同日本方面取得聯繫,鋪一條路,搭一座橋樑。」

    童霜威更驚呆了:日本人和知托我穿針引線鋪路搭橋,怎麼你葉秋萍也來托我鋪路搭橋穿針引線?忍不住說:「 這事..我干..合適嗎?」

    「當然合適!太合適了!」葉秋萍拍拍童霜威的手說,「 嘯天兄,你是日本留學生,可是,你又不是出名的親日派。你同日本方面容易取得聯繫,可是不會引人注目。況且,日本人尊敬的可能倒不是那種一向親日的日本留學生。而且,你這種對抗戰基本擁護的日本留學生,無派無系,卻有你的地位和聲望,甚至有你在法學界的學術地位。你現在又沒有公開的政府職務,更重要的是,我們了解到:日方也想試探通過你來穿針引線、鋪路搭橋!」

    童霜威吸著煙想:看來,我在香港的一舉一動,他們都在監視著呢!難道張洪池去季尚銘家和到「六國飯店」活動,都是為了做情報工作,在窺察我和其他人的行動?誰知道呢?我也不想管這些!又想,自從德國大使陶德曼一再在中日之間拉皮條搞和議失敗後,怎麼現在政府又這麼熱衷於和平了呢?

    正想著,葉秋萍又說:「原來,日本聲明過:講和不以國民政府和蔣委員長為對手,其實是大訛特訛了!軍政大權,完全操在老頭子手上嘛,別人是毫無實力的。這點,陶德曼清楚,德國勸告了日本,所以宇垣一成外相上台後,就取消了不承認以國民政府為對手的宣言。從這出發,可以聽聽他們的條件嘛!無論如何,日軍的威脅是事實,**勢力的擴張也是事實。對我們來說,不能不注意殘酷的現實,中日以兵戎相見,實屬不幸!這實際是萁豆相煎,恢復戰前態勢豈不是好!」

    海上遠處,與海平線相接處,有一道明亮的光的長帶,是太陽反射於天際的光焰,使雲彩變幻多端。

    童霜威眼望著海上,噴著煙想:真是交了華蓋運了!什麼好事都沾不到我,偏叫這些事都降臨到我頭上來了!日本人找我,我覺得那是漢奸行為,不能幹!現在,你葉秋萍也來找我,你的後台是誰?你不說也是明擺在那裡!但我能去同日本人勾勾搭搭嗎?我能幹這種事嗎?再說,你們這種干特工的我又不是不了解,你們向來辦事是心毒手辣,得了利有了好處是你們自己的;出了事犯了忌就拿人開刀做替死鬼。想叫我為你們火中取栗嗎?我才不幹這種洗不清的詭秘勾當呢!

    他心裡不平靜地想著,臉上強忍住煩惱,不露聲色,說:「 目前,抗戰呼聲正高,如此去做有必要嗎?是時機嗎?不會遭到反對嗎?」

    葉秋萍正要說話,張洪池一掀白布門帘,伸頭說:「 是不是讓他們上菜了?」

    他來得太不是時候,正是葉秋萍談到緊要處,他來干擾,葉秋萍大不高興,把手一揮,像打發叫花子似的說:「 走!..」聲音兇惡,剛才溫文爾雅的表情一下子都不見了。嚇得張洪池放下白布門帘,狼狽地趕快退出,像條夾尾巴的喪家犬似的。

    童霜威打了個寒噤,心想:他們這種干特務的,都是「兩面國」的人物。張洪池平時像個「無冕之王」似的胡作非為,見到葉秋萍像耗子見了貓;葉秋萍平時輕聲細語像個文弱書生,翻臉馬上像個殺人不眨眼的凶神。鬼神還是敬而遠之的好呀!心裡想著,耳里只聽葉秋萍說:「中日之間,打了一年多了,雙方都未宣戰,日本只說是『事變』,這就容易轉圜。一年多來,損失太大了!你我也都深受戰爭之苦。所謂抗戰呼聲之高,主要是**在大聲疾呼煽動群眾。正因如此,更應考慮防共的問題。在這點上,中日利益一致,可以談得攏的。目前,武漢在我們手中,日本要拿武漢,總要付出代價;我們要保衛武漢,也要付出犧牲。雙方能平心靜氣探討和平條件,目前自然是個時機。」

    童霜威心裡為難,葉秋萍歷來辦事,總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彷彿人皆為他所用。這次雖然裝得親熱、溫和而且尊重,實際也還是一種指揮者的姿態,使童霜威反感。童霜威也忘不了前年十二月西安事變時,葉秋萍的夜訪,以及後來的倨傲。那次,童霜威是用一種太極拳式的手段把他對付過去了。今天,怎麼辦呢?

    心想:季尚銘家的情況,看來,葉秋萍派去的耳目———張洪池全都會報告他的,自己也不必避諱了,就故作直率地說:「 我在此地,因為張洪池的關係,認識了個富商季尚銘..」

    葉秋萍點頭笑笑,吸著煙說:「我知道。」

    童霜威心裡打著算盤說:「 蕭隆吉,想來你是知道的。我在想,他做這件事倒是比我合適。他常在季尚銘家打牌。他一定有這方面的路數。」

    葉秋萍把頭搖得像個貨郎鼓,說:「 你有所不知,蕭隆吉確確實實是與日方有接觸的。他過去在華北時與日方少壯派軍人有密切聯繫。這次來香港之前,在漢口見過某公,某公對他面授過機宜。這些,某公也不是私自辦的,曾向最高當局彙報過,認為可以商量,談判原則也是上邊定了交給他的。但他來後,勾通和議的事進展遲緩,更重要的是,他是為另一條線來幹這種事的。他們來進行這件事,我們不放心。這件事應當由我們這條線來干!這我已對你把話挑得明明白白了。你看如何?」

    童霜威恍然大悟,想:原來如此!這是你怕媾和的事被別人搶了頭功呀!可是,我為什麼要出面同日本侵略者勾搭為你賣力呢?

    又想:不過,那個日本人何之藍,也就是和知少將,既然有了蕭隆吉掛鉤,為什麼又要找我來穿針引線呢?想到這裡,正要把心裡的疑問提出來,不料葉秋萍已經說了:「 嘯天兄,據我所知,日本軍部派和知少將到香港組織了以『藍機關』為代號的華南特務機關,主要就是為了溝通中日和議。他們一會兒不以蔣為和談對手,一會兒又可以以蔣為談判對手。提的條件,堅持必須首先承認偽滿洲國,甚至還提出過要蔣先生下野的無理要求。此一時,彼一時,但是,總裁的底牌是:希望日方恢復「 盧溝橋事變」前的狀態,日軍分期從中國撤退,而以中日共同防共、中日經濟提攜為交換條件。滿洲問題則暫時擱置不談,這就一時很難談攏。」

    童霜威臉上又露出一種尷尬的表情來了,他厭惡葉秋萍說話時臉上露出的獨斷獨行的表情,點頭說:「是呀,我看,很難談攏!」

    葉秋萍以勸解的語調說:「 嘯天兄,我不是那意思!只要談,總是慢慢會談得攏的。尤其是你談,比蕭隆吉這種老牌著名的親日派不同,更容易談攏,也使對方有面目一新的感覺。為什麼和知又會找你?因為日方也不輕信某一個人,絕不在一棵樹上弔死。

    他們想打開多條渠道,搭起多座橋樑,取得多項成果。我可以告訴你,除了蕭隆吉,除了我們在辦,汪精衛、何應欽、孔祥熙他們都有親信在香港活動,進行秘密外交。」

    童霜威頗受啟發,說:「啊,那,謝元嵩,他?..還有諶有誼、高無量..」

    葉秋萍點頭笑笑,說:「香港可不是個簡簡單單的地方啊!也正好有香港這麼個場合,可以起內地任何地方無法起到的作用,這是一間後客廳,在這裡可以從從容容地談。嘯天兄,你來此做寓公時間也不短了,我可以給你找個好住處,開支一切均不用你操心。在這件事上你盡了力,對黨國的貢獻就大了。」

    童霜威心裡想:這件事我是干不得的。我不想沾日本人,也不想沾你們干特務的。心裡又怕得罪葉秋萍,說:「 秋萍兄,承蒙厚愛,理當效勞,但這種事非我之所長,生怕有負厚望。」

    葉秋萍擺著手說:「 不不不,嘯天兄,只要你肯辦,一定能辦好,我讓張洪池供你差遣,暗中我們也有人保護你的。」

    童霜威想:派些特務監視我罷了!笑著打斷他的話說:「 再說,我最近血壓高,心臟常感不適,所以深居簡出,很怕交際應酬。」說這話時,心想:萬不得已,我生一場政治病找個醫院住住院避開一切算了,要省掉多少麻煩事!想到這裡,裝作頭暈的模樣,說:「同你談了這麼一會兒,頭就發暈,心裡也發悶。我想,此事待我仔細考慮考慮從長計議如何?」

    葉秋萍臉色陡地顯得十分難看,也自克制住,將煙蒂扔進痰盂,說:「嘯天兄,為挽救現局,衷心希望你能為和平奔走。你就勉為其難吧!」

    童霜威軟綿綿打太極拳似的說:「其實,秋萍兄,我這一向來,閑居無事,也常琢磨時局,我同意報上這樣一種看法:歐洲局勢現在因捷克問題而趨於緊張,英德之間的戰爭遲早會要爆發。如果爆發,法、蘇、美三國勢必也要先後捲入。如果歐洲戰爭爆發,由於德、意、日的結盟,中日戰爭就會與歐洲戰爭合流,演變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戰爭既然爆發,中國站在美、英、法、蘇四大強國一邊,就可因人成事取得最後勝利。目前,可以不必急於同日本媾和,應當..」

    葉秋萍搖頭說:「英國一貫對德國採取綏靖政策,張伯倫夾著洋傘飛來飛去,我看他是不敢同希特勒決一雌雄的。」

    童霜威明白葉秋萍的決心已定,自己是無法改變他的主意的,提醒地說:「這樣做不會影響蔣先生的名聲吧?本月初,他還否認有各國調停之事。那..」

    葉秋萍不以為然地微慍著說:「 這同各國調停之事有區別。正因如此,才需要你這樣的老同志來做這種事了!共黨現在高唱要持久抗戰,再打下去,勢必失地更多,死人更多,損失更大。他們的消息很靈通,他們的人常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對了,嘯天兄,你以前那個秘書,姓馮的,聽說現在也左得很,很可能也是共黨分子哩!你要小心,我對你辦這件事,只有一個要求,就是要秘密!你必須特別謹慎,如果一旦泄漏機密,我們是要否認的。」

    童霜威暗忖:是呀,冤大頭的事,你叫我來干,混賬之至!他準備以此為扶梯好下台階,仍用軟功,笑著說:「 秋萍兄,這件事干係太大,聽你一說,嚇得我不敢問津了!我向來謹小慎微,只求四平八穩,不求出人頭地。可以著書立說,不能縱橫捭闔。今日我們相聚,就算敘敘舊誼,能在香港見面,也自難得。你就不要逼我太甚吧!」

    葉秋萍心裡不滿,又不好生氣發火,只得說:「對對對,該吃飯了!香港仔的海鮮是很出名的。我們今天可以浮一大白,敘敘舊。不過,剛才說的事,你考慮考慮以後,還是答應的好。我是寄予厚望的。」說著,對房外叫了一聲:「來人!」

    童霜威哈哈笑著點頭,說:「心臟和血壓都不好,喝不得酒,我就菜陪了!」他這是為自己決心裝病作好鋪墊。說到這裡,見張洪池一掀白布門帘露臉了,葉秋萍做了個手勢說:「上菜!」

    穿白衣黑褲的女侍,馬上來擺酒上菜。

    葉秋萍對張洪池說:「你也來!」

    張洪池受寵若驚,點頭坐下,開始斟酒。

    葉秋萍不再說話。童霜威也不再說話。朝海的窗戶外,藍色的海水晃動,海上的一隻掛著破布帆的大木船在緩緩起伏駛行。

    童霜威默默忽有感觸:海是雄壯美麗的,晴朗的天氣,海上有五色渲染的雲彩,白雲像鑲嵌在藍天上;暴風雨天氣,電閃雷鳴向海面逼來,海上常是埋葬船舶的墳場。..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此時會有這些想法。葉秋萍在勸酒敬菜。他悶悶夾著一盤炒香螺片吃,香螺片很鮮嫩,滋味極妙。他心裡忐忑不安,想:人生真是常有奇遇!想不到來到香港,先有日本人和知來找,現在又有葉秋萍來找,異曲而同工,這算是什麼勾當?..

    他夾雜著氣憤、煩惱,也夾雜著懊喪與灰心,想:人生,真是像在激流中游泳,被卷進漩渦的機會太多了!人生也真是時時會面臨選擇的考驗。其實,我已是老於世故的人了,不能走的路我是堅決不走的,不能幹的事我也是堅決不幹的!

    張洪池也在往他的碟子里敬菜,是番茄醬烹蝦段。「 香港仔」海鮮館的菜肴從氣派上說比季尚銘公館差得太多,從滋味上說,確實有獨到之處。

    葉秋萍舉杯邀酒:「 嘯天兄,喝一點!希望你俯允所請,能勾通勾通!」

    童霜威勉強舉了舉杯,笑著敷衍:「我就象徵性地奉陪吧。心臟血壓實在耐不得酒了!」對葉秋萍的後一句話未予置理。

    他下了決心:回去後就假裝患病住院,拿這個擋箭牌來推卸掉這件飛來的撓頭「差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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