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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香港宦遊人,滿目興亡事 一

所屬書籍: 上 月落烏啼霜滿天

    (1937年12月—1938年4月)

    歷來光明總是與黑暗並存,高尚總是與卑鄙同在。正義與邪惡、美與丑、苦與樂、愛國與賣國..總是對立統一地存在。任何時候,這都並不奇怪,也不可怕。

    ———摘自創作手記

    從靠近香港灣仔海邊「 六國飯店」二樓面向大海的豪華大房間陽台上眺望日出,海水銜著旭日,血一般鮮紅的朝霞灑落在五顏六色的海輪和蔚藍色的海面上,景色美麗極了。

    香港,這塊由英國從清廷手中硬割去的領土,被叫做「 女皇王冠上的寶石」,名不虛傳。隔海,對岸是九龍。來往于海峽間的渡船正在破浪開動,對岸櫛比鱗次的建築物上,浮動著煙囪吐出的濃煙淡煙。維多利亞灣那碧綠髮藍的海面上,飛翔著成群的紅嘴白翅海鷗,忽高忽低,「 ——— ———」地叫著。香港的海邊,有打著布棚的食品攤出賣牛奶、咖啡、果醬白脫麵包。輪船和渡船喧囂地鳴著汽笛。街邊騎樓下,人流來往。街上車輛擁擠,雙層的電車「叮叮噹噹」地在沿著軌道行駛,「 的士」和「 巴士」排著隊,新式的「林肯賽飛」流線型轎車和「福特」牌汽車銜尾奔跑。

    自從來到香港一個多月來,童霜威一家三口都感到這裡歌舞昇平,遠離戰爭,都感到這裡跟上海相似:繁華、喧鬧,也有裹著頭巾的印度「紅頭阿三」的黑臉,也有永安、先施等大百貨公司..

    夜晚,山上、海上,燈光燦燦像鑽石似的東一點、西一點地連成一片。皇后大道、德輔道上燈紅酒綠,五色繽紛。霓虹燈將夜空映照得紅紅綠綠,光影閃耀照入窗戶。一些燈光幽暗、神秘的小酒吧,洋琴鬼奏的軟綿綿叮叮咚咚的樂曲,從門隙窗縫裡流出來,迷幻而神奇。外國水兵和水手們帶著「 鹹水妹」進進出出。..但是,究竟不是上海。住在這裡,童霜威老是感到是在異鄉做客,方麗清老是嘀咕著要回上海,童家霆老是懷念南京,想摸一摸回憶中南京學校教室里的那張課桌,看一看瀟湘路一號故居中的那個花園。

    在粵漢路坪石站遇到轟炸造成的心靈上的緊張、恐怖與創傷,方麗清平復得最快,她已經從來不提金娣了。童霜威在吃飯時偶爾會說:「金娣死得真可憐..」家霆不多說話,心裡卻常想念著金娣,想著在南陵縣時同金娣一起在後院種過鳳仙花,種過蘭草;想著從南陵到武漢的那段生活;想著在武漢同金娣的談話;想著金娣的慘死。說不清是一種什麼感情。當然包含著同情和憐憫,但確實是有朦朧滋生的少年的愛情。每當想到金娣,心裡就會厭惡方麗清,厭惡得一眼都不想看她,一句話都不想睬她。

    剛來到香港不久,最關心的當然是南京的消息。每天一早,家霆就到「六國飯店」門口的報攤上或從叫賣「 新聞紙」的報童手上去買報。買張《大公報》,或者買張《南華日報》,將報紙迅速交到童霜威手裡。從報上,陸續知道南京淪陷後,日寇有計劃地進行了慘絕人寰的大屠殺,縱兵放火,奸淫擄掠,下關江面江水盡赤,馬路上屍體縱橫,無人收埋。就是在日本華中派遣軍總司令部松井大將騎著大馬耀武揚威地舉行「入城式」和「慰靈祭」的那天,南京城內的大屠殺仍在繼續,市內依然屍首遍地、暴行不斷,而且有幾處火頭仍在熊熊燃燒。報上還登過一條消息:南京淪陷後,全城日寇到處殺人。兩個日本軍官舉行殺人比賽,方法是用刀劈。在兩人砍殺的中國人都滿一百時,就相約登上紫金山高峰,面朝東方,舉行了對日本天皇的「 遙拜禮」和「 報告式」,並為他們殺人的「 寶刀」慶功。這以後,其中一名日本軍官又添殺了五個中國人,另一名日本軍官卻添殺了六個中國人,取得了勝利。報紙上還轉載了《日本廣宣報》上刊登的這兩個劊子手手握軍刀和人頭「 膺懲支那」「耀揚國威」的照片。

    「南京會被日本鬼子殺死多少人呢?」家霆那天看了報紙後問爸爸。

    「怕要有幾十萬吧?」童霜威沉思著答,臉上流露出痛苦,「 看來,比『揚州十日』、『嘉定三屠』還厲害得多呢!」

    「小叔不知怎樣了?還有尹二、庄嫂和『 老壽星』?」家霆懷念地說。

    童霜威悶悶地點頭:「是啊!」

    「我們瀟湘路的房子不知會不會被毀掉?都是你呀!老是說這仗打不長打不長!那麼多物件都沒運走帶走!我的銀檯面也丟了!」方麗清說起房子和銀檯面就怨氣衝天。她穿了一件黑色平絨的旗袍,襯得皮膚白皙而豐腴,正在梳妝台前卷頭髮。

    誰知道?誰能說?童霜威合上報紙,眯起眼來,無聲地默默吟詩:「昨夜分明夢到家,飄搖依舊客天涯。故園門掩東風老,無限杜鵑啼落花。」吟罷,長嘆一聲,心裡像灌滿了醋似的一陣酸楚,不願再多說什麼了。在南京度過的和平時日,難忘的金陵風物,從玄武湖的蓮藕到夫子廟的小吃..都使他留戀難捨,黯然傷神。他心裡想:唉,如果我們國家強大,何至於敗?何至於受日本這樣的蹂躪?..

    南京大屠殺的陰影籠罩在童霜威一家的心靈上,當然絕非短期就能消失。香港的生活是容易打發日子的。住在「 六國飯店」里,有和藹、清潔的女侍和聰明伶俐的僕歐服侍。每天上午,一家三口,照例是學香港人的習慣,到金龍酒家、綠羽茶室或吉祥茶樓去飲茶、吃廣東點心。從蝦仁餃、三鮮餃、叉燒包、豬油豆沙包、芋角、蛋撻、馬蹄糕、千層油糕,一直吃到雞肉包、干蒸燒賣、牛肉精丸、荷葉糯米雞、蛋黃魚餅、芙蓉面..消磨幾個鐘點是很容易的。

    閑來無事,一家三口就到熱鬧繁華的皇后大道逛公司和商店。方麗清照例要挑肥揀瘦地選購一些她心愛的花邊、衣料、鞋襪、化妝品。香港的進口貨因為免稅,比上海便宜。每一百元港幣合一百零六元法幣。皇后大道和德輔道上都有不少兌換港幣的小店,隨時可以兌換港幣用。方麗清每到兌換法幣時就心疼,總要嘀咕:「唉,這斷命的仗要打到哪一天?花錢像流水只出不進怎麼辦?」

    童霜威在這種時候,一般是學廟裡的爛泥菩薩閉口不語。實在聽不過去了,才頂上一句:「 可不能說什麼『 斷命仗』!抗戰嘛,不打也不行!中國人不該說這種話!」

    方麗清一般也就不吱聲了,有時卻會蠻不講理地板著臉反駁:「就是斷命仗!不是斷命仗我們會丟掉南京的公館跑到香港來住旅館?就是斷命仗!斷命仗!」

    最後,當然是童霜威讓步。家霆在旁邊看了,心裡想:爸爸,你也忒無用了!對她老是遷就,我看你怎麼得了?

    對香港的一種好奇、新鮮感,在度過了一個多月以後,正在逐漸消失、變化。生活顯得單調、暗淡,正如戰局一樣,使人提不起勁頭來。剛來時,在館子里吃點海鮮,吃點廣東菜,不管是鯗魚燉鹹蛋、芙蓉青蟹、脆皮肥雞、蚝油牛肉,或是西洋菜鴨肫湯、香腸炒菜苔,甚至連一煲一煲的蒸飯都是新鮮的。時間長了,感到膩味了,想吃自己家裡辦的家常便飯了。庄嫂辦的飯菜、金娣辦的飯菜,都是那麼可口,吃了那麼受用。但,想這些有什麼用呢?庄嫂在南京也許早就遭到不幸了吧?金娣已經埋葬在坪石車站旁竹林邊的荒地上了。想起這些,徒然是一陣惆悵而已。

    當然,無論如何,住在香港擺脫了戰爭的威脅,沒有敵機空襲,沒有一種軍事上的壓迫感,也不像在武漢時要經常考慮下一步往哪兒跑,這是多麼可貴。遠離戰火,在香港作寓公,有點像置身世外桃源,也有點像可以作壁上觀的中立地帶,可以超然於戰爭之外,尋歡作樂。歌樓舞榭,徹夜營業。大的酒樓、館店裡擺著鴉片煙具,愛抽的隨便可以抽上一口;對茶房打個招呼就可以叫濃妝艷抹的「條子」!來侑酒陪伴;在「 六國飯店」里,日夜可以聽到潮水般的麻將牌聲浪,看到衣履入時的紳士淑女買賽馬票、去戲院和舞廳;到櫥窗華麗的外國店裡,方麗清可以買到摩洛哥皮的錢包,真可可牌的絲襪,皇妃牌香水..五光十色的廣告,堆滿商品的店家。只要有錢,居住在香港終究還是舒服安適的。

    童霜威從武漢來到香港,心裡有一種歉愧。總感到在抗戰軍興的非常時期,不應該離開政治中心來到香港。要是被畢鼎山那樣的政敵知道了,會作為話柄、作為攻擊的借口。既有這種想法,從來到香港開始,就決定隱姓埋名,採取秘密狀態,使自己處在一種不事宣揚與人隔絕的狀態中。這樣進可以攻,退可以守,要少許多麻煩。何況,政事複雜,香港社會中人事波瀾更多,自己還是不捲入任何漩渦中為妙。因此,在「 六國飯店」的旅客登記牌上,寫的是假名:「韋桑彤」,是將「 童霜威」三字顛倒過來的諧音。名姓一改,誰也無法從旅館的登記處找到「 童霜威」了。同時,他也不擬去主動認識什麼香港的名人或者富商。聽說新任的兩廣監察使、自己的老朋友謝元嵩常在香港,卻也故意不去打聽他在哪裡。

    戰爭會打多久呢?戰局會如何發展呢?一時還看不準、拿不定。

    他決定用上海人說的「孵豆芽」的方式在香港生活下去,觀察一段再說。

    方麗清漸漸不習慣了,埋怨說:「 我們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人,為什麼不敢敲鑼打鼓出頭露面?在這個殺千刀的香港,連個打小麻將的牌搭子都沒有!」

    童霜威解釋了一番。方麗清似懂非懂,聳聳肩膀,說:「 要是這樣子下去,我就回上海!我早想念姆媽和兩個阿哥了。」

    童霜威不敢多說了,心想:唉,誰叫她比我年輕十多歲呢!她還是老姑娘脾氣嘛!她要真走了,甩下我和家霆,一家人分在兩處也不是個事呀!於是,又反覆勸解,陪著上館子、看電影,求得個回心轉意,大事化小。

    家霆老是不能上學成了一個問題。到香港後,童霜威先是帶家霆到皇后大道上的書店裡,選購了不少雜誌和書籍給他看。孩子的興趣漸漸傾向於文學了。對魯迅、茅盾、巴金、冰心等一些作家的作品都有興趣。童霜威喜歡讓孩子多看點歷史方面的書,還要他多背誦點《古文觀止》《東萊博議》和唐詩宋詞,就給他買了這方面的書。這些書,家霆都願意要,但額外要買大量的小說、雜文。

    孩子逐漸在成長,童霜威覺得看點書總是好的,當然照買。又覺得光靠孩子自己看看這些書不行,想去找個初中學校讓家霆去上學。可是,學校離得遠,家霆又不會講廣東話,不願意去上。更麻煩的是:家霆如果上學,吃飯等等都要定時定頓,方麗清早已宣布:「 我可不會侍候人上學!」又嘀咕說:「要上學急什麼,以後仗打完再上就是!急眼前幾個月幹什麼?」童霜威只好決定看看等等再說了。

    碰巧,半個月前,馮村從武漢來信,信上說起:「 家霆年歲小,在香港住閑不好,還是應當上學。」信上又說:「 我有個熟人名叫黃祁,是個正派有學識的青年,大學畢業後在香港幫人辦過報,後因與報館老闆意見不合辭職。目前,給人家做家庭教師,建議請他每天上午給家霆補習功課。每月可按香港時價付給報酬。他的地址是灣仔!”# 號。我已寫信給他拜託他這件事,望囑家霆去找他聯繫補習事宜。」

    童霜威覺得馮村的主意出得好,拿信給家霆看後,對家霆說:「家霆,你馬上過陰曆年又要大一歲了,馮村的建議很好。你快去找一下黃祁老師,以後讓他給你做補習老師,待遇請他說就是,每天上午你去找他補習,下午可以自己做做功課。你看怎麼樣?」

    家霆當然高興點頭,自己去到灣仔找到了黃祁。黃先生是一個前額寬廣戴深度近視眼鏡的青年人,穩重、嚴肅,二十七歲,說一口廣東口音的普通官話,熱情、和藹,說:「 我收到馮村兄的信了。你每天上午來吧,我一定儘力而為。」從半個月前,家霆像上學似的,早飯後就去灣仔找黃先生補習功課了。方麗清本來對一個月要付出四十元港幣心疼,童霜威堅持,她也不願意這個兒子整天守在自己身邊,勉強同意了。家霆每天顯得忙忙碌碌,童霜威在孩子的安置上找到了辦法,感到心裡愉快。

    今天早上,家霆照例又去灣仔了。童霜威獨自在面向大海的陽台上無聊地看著海景和街景。看了一會,心裡氣悶,肚裡早上吃的廣東麵條太硬,不消化,進房對方麗清說:「 麗清,走,去海邊散散步吧。」

    海風攜來海水拍岸的模糊的聲音,飄浮空中,如同弦音的餘韻一般繚繞不散。

    方麗清正坐在沙發上翹著手指用髮捲卷頭髮,臉上毫無笑容,陰陽怪氣地說:「天天散步,早也散,晚也散,也不見你拾到個金元寶!有什麼意思?我不去!」

    童霜威見她一動也不動,心裡嘆口氣,說:「 那我去散一回步。」他拿起灰兔子呢禮帽往頭上一戴,在鏡子前整了一下灰呢西裝內白襯衫上的黑領帶,獨自出房走下樓來,出了「六國飯店」,漫步走向海邊。

    天色陰沉,海風吹來帶著鹹味。這時候如在南京或武漢,是凍得人圍爐子烤火的冷天,香港的溫度可愛。襯衫外兩件毛衣一件西裝,不穿大衣已很暖和。童霜威走到海邊,沿著海向灣仔方向走。海邊,停泊有外國貨輪,白羽紅喙的海鷗在介乎寶石藍和翡翠綠之間色彩的海面上飛翔兜圈。遠處一些黑色船身、白色船身的巨大郵輪和灰色的英**艦,匯成一幅色彩鮮明的巨大的海港畫面。童霜威散著步無聊地欣賞著。一夥黑人水手在碼頭上拉手風琴唱歌;一個英國水兵挽著一個打扮得像外國人的廣東「鹹水妹」走路;一個金髮紅唇牽著巴兒狗散步的白種貴婦人;還有一個瞎了眼的乞丐捧著「克寧」奶粉空筒,在吃討來的殘羹剩飯。

    童霜威愛海的寬廣、動蕩、奔騰。他沿著海邊走,有意找停泊在海邊出賣海鮮的木製舴艋舟看。他愛看舴艋舟上的漁民大姐在海邊做生意。小舟分成三節,中間一節船艙底板上有洞,可以滲進海水來。各種各樣的海鮮:石斑魚、黃魚、紅魚、銅盆魚、車盤魚、鯗魚、老鼠魚..連同梭子蟹、青蟹、龍蝦、明蝦、海星..都彙集在這裡。小舟成群緊靠在海堤下,買魚的顧客用手一指,點明要什麼魚,賣海鮮的廣東大姐馬上用網兜舀了魚遞上來,講了價錢給買主提走。買魚的、看人買魚的都群集在水泥澆建的海堤上邊。童霜威自小聽說:黃魚離水即死,從來吃不到活的。在這裡,黃魚養在小舟上的海水裡,也是活的,實在有趣。童霜威站在海邊,看著買魚和賣魚,心裡不禁想:唉!可惜是在香港,可惜我的家在遙遠的南京,可惜家破壞了。現在住在「 六國飯店」,在人家眼中我可能不算失意,實際呢?我不過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政界人士罷了!

    如果有家,如果庄嫂、金娣仍在,今天我也要買一些海鮮回去,讓她們烹調出來品嘗一頓。唉,這樣的事,看來容易,實際離我已經很遙遠了。想著想著,心情低沉,不禁感慨地吟誦起南宋詞人劉辰翁的詞句來:「..想故國,高台月明。輦下風光,山中歲月,海上心情。」

    海浪在動蕩,水浪是透明的綠。海水忽而勇敢地沖向海堤,又忽而膽怯地退縮,「 嘩———嘩———」吐出沙礫,吐出毛茸茸的海草和死去的海螭、貝殼..

    童霜威正要踱步回去,背後有個沙啞的嗓子在高叫:「 童秘書長!」

    童霜威心裡一驚:誰呀?回頭一看,一個穿黑西裝的人,梳著分頭,有一雙像對誰在生氣的眼睛。童霜威立刻認出:呀!這不是從安慶到武漢時,在「大貞丸」難民船上見過面的中央社記者張洪池嗎?這個新聞記者那次在報上發了一條童霜威到達武漢共赴國難的消息,是起了好作用幫了忙的,自然不可怠慢。童霜威雖想在香港隱姓埋名,面對面地遇到了新聞記者,不理是不行的,理他則又怕防線會被突破、崩潰,在一種尷尬的局面中說:「 啊,是張先生啊!幸會!幸會!」

    張洪池笑著上來握手,他連笑的時候兩隻眼睛也仍像在生氣,說:「童秘書長什麼時候到的香港?我還以為您仍在武漢哩!」

    童霜威掩飾著辯解地說:「轟炸太厲害!內子身體不好,我也血壓波動,來此治治病將息將息的。」

    張洪池精明地問:「童秘書長住在哪裡?」

    童霜威欲待不告訴他,又一想:不好!新聞記者是「 無冕之王」,得罪不得。而且,看來此人不會有損於我,便老實告訴說:「就在『六國飯店』。」

    張洪池「啊」了一聲,說:「童秘書長不知道吧?蕭隆吉先生也住在『六國飯店』里,你們一定是熟識的吧?昨天我去找他時,看過旅客登記牌,上面沒有您的名字呀?」

    童霜威笑笑,坦率地說:「 我用了個『 韋桑彤』的名字,旅館裡太複雜,我不想多給人知道。」接著,立刻問:「 怎麼?蕭隆吉他也來了?」

    張洪池「咯咯」笑了,說:「 蕭隆吉先生同你一樣,也用了個假名字,叫作『龍吉』,你們都異曲同工改了名字,神仙也猜不著呀!」

    童霜威打哈哈,說:「怎麼樣?到我那裡坐坐吧。見到你很高興。你是從武漢剛來吧?倒想聽你談談時局哩!」

    張洪池點著頭說:「時局,該讓蕭隆吉先生談。別看他如今是銀行家,他可是一個能左右逢源、通天通地的人物呢!」

    童霜威早年就認識蕭隆吉。蕭隆吉在華北,早年與北洋軍閥關係密切;前些年,做過天津海關的負責人,後來又是私營大通銀行的總經理。大通銀行與日本帝國主義暗中有些關係的事又是公開的秘密。蕭隆吉是個著名的親日派,與日方秘密交往不少。日本搞「華北特殊化」時,據說他在中間穿針引過線。抗戰開始後,他離開華北,先到南京後到武漢。大通銀行已經由天津遷到了重慶。聽張洪池的話裡有話,童霜威一面和張洪池向「六國飯店」走去,一面問:「你知道他來香港是幹什麼的?」

    張洪池笑笑,兩隻生氣似的眼睛斜睨著童霜威說:「 大人先生們的事,我們很難猜測。所以,老想多找他談談。我們做記者的人,要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人說我們是『 無冕之王』,其實可憐!

    我們有的只是一雙跑不斷的腿,一支寫不禿的筆,一根嚼不爛的舌頭。」他走路姿勢有趣,兩手甩動,兩腳外八字,像只鴨子。童霜威聽他說得有趣,哈哈笑了,說:「 哪裡,你們做記者的,人都敬畏三分。明代散曲家王磐有首散曲里說過:『 喇叭,嗩吶,曲兒小,腔兒大,官船來往亂如麻,全仗你抬聲價。軍聽了軍愁,民聽了民怕,那裡去辨什麼真共假?..』我看送給新聞記者真合適!你們的威風大得很!想怎麼寫可以怎麼寫,想捧誰可以捧誰,想貶誰可以貶誰!不是『無冕之王』是什麼?」

    張洪池搖頭說:「哈哈,我的秘書長!你把我們做記者的罵得好苦!其實做記者的是小人物,可憐得很!不說別的吧!薪水少,開支大。比如來到香港吧,金錢社會,單單『 窮』這一條就叫人英雄氣短!」

    童霜威聽他那口氣,是要開口敲竹杠的樣子,馬上不想往下講了。哪知張洪池很乖巧,說:「童秘書長,上次從安慶到武漢,我給你在武漢發過一條消息,不知可還記得?」

    童霜威忙點頭答:「啊,記得記得,當然記得!」

    張洪池用右手理理一頭蓬鬆的頭髮,說:「 童秘書長,我對你推心置腹說幾句吧!我看你,現在並不得意。其實,你要得意我倒是未始不可助你一臂之力的。我可以自己出馬,也可以找我的一些拜把子兄弟們幫忙,給你抬抬轎子,像你剛才說的那樣:『 曲兒小,腔兒大!』給你抬抬身價!我想,只要重慶、武漢、香港報上一吹一捧,馬上能引起中樞注意。我張洪池最講義氣,也最愛打抱不平。我看你是位很了不起的政治家。我希望你春風得意,我們也好攀攀高枝沾沾光!說來難為情,香港開支太大..」

    快到「六國飯店」門口了。童霜威心裡明白:今天倒霉,碰到一個掃帚星,甩是甩不脫了,又怕得罪他,只得勉勉強強地說:「 我這人哪,歷來不求聞達!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但目前時局蜩螗,我只想平平安安,不想轟轟烈烈。以後若有借重再去麻煩你吧。」講到這裡,見張洪池臉色難看,兩隻眼睛更像生氣了。童霜威只好轉圜說:「 不過,剛才聽你說起在香港開支大,不知是否有困難?..」說這話時,心裡希冀張洪池客氣一下,說沒有困難,就可以順坡下驢了。

    誰知,張洪池臉色鬆弛下來,呵呵一笑說:「童秘書長別見笑,我現在是囊中羞澀。秘書長如果方便,請借五百元給我。我是不會忘記人對我的好處的。區區此數,想必不會見笑推託。」

    童霜威心裡有點懊喪,想:真倒霉!碰到個瘟神!居然獅子大開口,一借就要五百,真是把我當大財主當冤大頭了!要是給方麗清知道了,不知要心疼到什麼程度呢!知道錢借給他等於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還,又不能不借,只好說:「 你借的數字不算多,也不算少。我賦閑客居在此,也自困難。五百元的數字大了!這樣吧,我等一會去內人處取一些作為奉送,幸勿客氣。」

    張洪池的臉色難看起來了,笑笑說:「 童秘書長,不必了!我說的是借,就不是要人奉送,就一定會還。少於此數,借了也無用。秘書長既不方便,就免了。香港這地方,憑鄙人的交遊,想借點錢並不困難的!」說完,冷起了臉。

    童霜威心裡生氣,明白碰到的是個老於此道的政治流氓,也明知這種人嘴上說有借有還,實際錢借給了他是丟在水裡無蹤影了。但不借又明放著得罪了他,也不知什麼時候會受他報復,心裡嘆口氣想:只有罷罷罷,如其所請,馬上言不由衷地說:「 當然!當然!

    既然你有燃眉之急,我自當為你分憂。這樣吧,等一會去看完蕭隆吉,到我房裡去,我找內人拿了給你!」說話時,心裡懊喪,想:這傢伙,馮村懷疑他是「特」字型大小的,很有可能,所以派到香港來了。看來,他是摸清我底細的,知道我在國民黨內無派無系,是個孤家寡人,上無根,下無腿,捏了軟柿子也無人為我打抱不平,所以敢放肆。心中對這種「特殊人物」更氣惱了。

    張洪池聽了童霜威的話,「 」了一聲,連連點頭,臉色和緩起來,看得出他心裡高興。

    兩人一起進了「六國飯店」。張洪池指指樓上,說:「蕭隆吉住在三樓!”# 號房間。」他和童霜威一起上了樓,到了307號房間門前,張洪池勾起右手食指「篤篤」敲門。

    門一開,穿西裝的蕭隆吉挺著大肚子叼著煙斗出現在門口。

    他喝得酒意闌珊,紅著臉,禿了頂的大腦門上油光光地溢出脂肪,虛胖的一張老太婆臉上紅通通的,似笑非笑,噴著酒氣說:「 哈哈,稀客!稀客!」說著,同童霜威、張洪池握手,請他們到屋裡坐。他握手也怪,同人握時輕得一絲力量也不用,彷彿怕同人握手時感情上有交流,輕輕一碰手就縮回來了。童霜威同他握手,立刻感到這種人是詭譎、無情的。正像蕭隆吉那張似笑非笑的臉一樣,叫人無法捉摸。

    童霜威說:「隆吉兄什麼時候到的香港?」

    蕭隆吉含糊著說:「到了些天了。」反問:「你呢?」

    童霜威也含糊著說:「也到了些天了。住在一個飯店裡,只是未曾謀面而已!」

    華麗的房裡,有一股酒精味,這並不是蕭隆吉喝酒的氣味。原來,桌上有一隻雪白的小臉盆,裝著酒精,裡邊泡著許多玉器:刀幣、小玉璧、玉戒指、玉扇墜、玉蜻蜓..還有翡翠首飾、雞血圖章。

    張洪池朝盆里瞅著說:「 嗬,隆吉先生,這些假古董還泡在酒精里哪?怎麼還不退給古董商?」

    蕭隆吉臉上似笑非笑,說:「酒精一泡,倒也不一定全是假的。天下事都常是這樣,真真假假!」他去斟茶拿煙。

    童霜威在沙發上坐下了,聽他們談話,心裡明白:蕭隆吉有的是錢,到了香港仍在買古董。一些滑頭的古董商人,弄了些假古董來給他。古董上的色彩都是做出來的,用酒精一泡,假的色彩就退了。真是小滑頭碰到了大滑頭,古董商人賣假古董,只能賠了夫人又折兵。因此,聽了蕭隆吉的話,也哈哈笑起來。

    蕭隆吉給童霜威遞了一杯茶過來,又給張洪池遞了杯茶,將一盒「黃金龍」香煙放在茶几上,三人閑談起來。

    張洪池取一支「黃金龍」點火吸了,用兩隻像生氣的眼睛瞅著蕭隆吉說:「蕭先生這次來香港,外邊傳說你有任務,看來你迴避不了,也否認不了!」

    蕭隆吉似笑非笑,「 吱吱」地吸著煙斗說:「 我現在同政界無關,純粹是金融界人士。新聞記者先生,不要亂猜測!」

    張洪池「咯咯」笑笑,說:「以蕭先生看,時局會怎麼發展?」

    從敞開著的樓上立地玻璃門望出去,不知什麼時候,飄灑起絲一般細、霧一般密的瀟瀟細雨來了。

    蕭隆吉用嘴指指童霜威,說:「你問嘯天兄吧!偌大的問題我可沒法說。我怕你們這些新聞記者,要是我說一根鴨毛,到你們筆下說不定就變成一隻天鵝了!」

    童霜威哈哈笑了,說:「 隆吉兄,此地沒外人,隨便談談,解解苦悶。說實話,我真想聽聽你的高見。」

    張洪池噴煙說:「我可不是小報的新聞記者,我是中央社的記者,我向你保證,你今天說的我決不寫。我的目的也同童秘書長一樣,不過是想聽聽剛從武漢來的要人的高見!」

    蕭隆吉帶著酒意的臉仍舊似笑非笑,噴著煙說:「 哪有什麼高見!不過,聽說目前在中樞要人中流行一種說法:『 和必亂,戰必敗,敗而後和,和而後安。』這四句話玄妙,也很有道理!」

    童霜威體味思索著四句話,明白這意思是說:如果過早地同日本媾和,必然會引起反對造成混亂的局面;如果打下去,必然要失敗!怎麼辦呢?到了失敗時再媾和,就可以取得老百姓的諒解,而相安無事了。他覺得這四句話的哲理,充滿了消極悲觀情緒,不太受用,便憋住不做聲了。

    張洪池又摸出一支「黃金龍」香煙來抽,說:「唉,『和必亂,戰必敗』,是一點也不錯的,時局的處境就是這樣尷尬。和,太難了!

    戰又失敗,拿上個月南京淪陷來說,聽說日寇整整屠殺了一個多月,死的有三十萬人,真是慘哪!」

    細雨用羽紗般的翅,飄翔、遊盪在海面上,輕柔地在拂灑。從立地玻璃門裡望出去,海上一片混沌。

    蕭隆吉突然氣惱地噴著酒氣,說:「打仗是開玩笑嗎?能拿血肉去築長城嗎?說什麼要與南京共存亡,要使敵人付出莫大的代價,都是吹牛放屁!結果呢?銀樣蠟槍頭!日軍未進城,守城的大將都跑了!打不過人家日本不是明擺著的事嗎?那就早點和吧!

    居然還死要面子活受罪,不肯和!德國三次想調停,老是因為**給壓力,煽動輿論,誰也橫不下心來面對現實,卻要硬充好漢。誰都怕給扣上一頂漢奸賣國賊和投降派親日派的帽子。於是,打吧!大家就這麼受罪受下去吧!說實話,富人受罪是有限的。富人有錢,大不了多花點鈔票,一樣可以花天酒地,日本人的刺刀和炸彈也碰不到富人身上來。真正受罪的還不是窮老百姓?像南京城的十多萬士兵和幾十萬百姓多慘?唉,我是不忍看到生靈塗炭呀!早有人罵我是什麼親日派了!可惜我自己無權做主,要不然,為了避免百姓遭難,我不怕自己下十八層地獄!我就敢站出來力排眾議,力主議和!」說到這裡,他突然問:「 嘯天兄,你是留日的呀!要說親日派,當年去過日本的老同志都可以算是親日派!孫總理也就是一個!中日兩國同文同種嘛!你對我說的話看法如何?」

    童霜威聽著他的話並不受用。一會兒,感到他罵得不在理上;一會兒,又想起了在南京作戰的胞弟軍威和留在南京的尹二、庄嫂、劉三保以及瀟湘路一號的房子,感到心裡凄惻。聽他這樣問,直率地說:「日本首相近衛前幾天不是已經發表聲明了嗎?說是『不以蔣介石為首的國民黨政府為中日和談之對象,中日問題絕無第三國調停之可能』,中日之間和平之門我看已經關閉了!」

    從房間的立地玻璃門裡望出去,瀟瀟的雨,摩挲著海峽中停泊的美國輪船和正在行駛的過海輪渡,以及帶著白帆飛駛的遊艇和紅白的小型電船。

    張洪池一直在大口大口吸煙,這時又換一支「 黃金龍」,說:「有時,這種表面文章也不可全信。」

    蕭隆吉像握手槍似的握著煙斗,皮笑肉不笑地說:「 記者先生,到底是有閱歷的!不過,嘯天兄,你是政海浮沉老於宦途的人了,你看問題不會那麼簡單,你應當談談心裡話,讓我們聽聽由衷之言。這兒是香港,什麼不能談?我們又都不是外人,談談怕什麼!」

    童霜威既不想得罪他,可也不願不吐露心裡話,說:「 和平誰不愛?戰爭給我吃的苦頭也已不少,但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我們已到非讓我們做亡國奴不可的地步了。忍是無可再忍,自然只有打。我這人,有點書生氣,有點愛國心。正因如此,我是認為應當抗戰的。既抗戰了,打得不好,只怪我們自己不爭氣。但還是得打下去!打下去總比跪著求饒好。我在日本時也有過不少日本好朋友,但現在要我親日,我是親不起來的。」

    立地玻璃門敞開著,外邊雨絲千縷,綿綿滴滴,海風吹來,空氣涼悠悠的。海水似乎被雨洗凈了,變得更藍更綠。

    張洪池笑了,說:「童秘書長說得好,可敬可敬!」

    蕭隆吉叼著煙斗也笑了,紅著臉說:「哈哈,我起先想:嘯天兄你是日本留過學的,說不定是個親日派。所以拋磚引玉說幾句,作為試金石,想兜出你的心裡話來聽聽,誰知你竟是一個愛國的抗戰派,可敬可敬。實話對你說了吧!我在這個問題上,是跟你毫無二致的。現在,要談和,哪那麼容易?現在,只有把抗戰抗下去。依我看,中國的命運也許要寄托在英美等外國身上,希望他們能真正幫助我們制裁日本!」

    聽他這麼說,童霜威如墮五里霧中,摸不準到底他先前說的話是真的,還是現在說的話是真的?心裡倒是明白:話是談不下去了。果然,只見蕭隆吉臉上似笑非笑,像個泥菩薩坐在那裡不再說話,只是不住地打哈欠。

    打哈欠,等於是下逐客令,童霜威也覺得談得無味,再坐下去也乏味,識相地站起身,說:「時候不早,我也該回去看看了。」

    張洪池挽留說:「再坐一會兒吧,我有些事還沒說呢。」

    童霜威問:「什麼事呀?」

    蕭隆吉也張開了眼,說:「 你是消息靈通人士,有什麼消息是應該及時告訴我們。」

    張洪池噴煙說:「 我是個馬浪蕩兼包打聽!專門喜歡了解中央有哪些要人來到了香港,住在何處,有何公幹。今天,你們要不要我提供第一批名單?」

    蕭隆吉取下叼在嘴上的煙斗,說:「 我是新來乍到,當然要知道這個名單!」

    童霜威笑了,說:「 我倒無需一定知道。我來香港小住,並不想廣交遊,只想寧靜淡泊,給內子和自己治治病。」

    張洪池說:「不管你們想不想知道,我要給你們介紹一下:此地有個大富翁,名叫季尚銘,香港、九龍十多家大當鋪全是他開的。他還經營珠寶生意,在緬甸、新加坡都有店號。他住在山光道二十二號。此人禮賢下士,十分好客,尤好結交政界人士。據我所知,從武漢來的要人,不少均常到他寓所聚會。他總是酒席款待,像個俱樂部似的。我前天去過一次,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見到了謝元嵩!」

    童霜威聽張洪池說起謝元嵩,嚷起來說:「 啊,謝元嵩他也來了?我在武漢是聽說他常來香港,可沒想到他現在正在此地!」

    蕭隆吉打趣說:「他的兩廣監察使,應當改稱為『兩廣、港澳監察使』。我聽說,他常到澳門去玩七十六門輪盤賭,一賭就是幾天幾夜,輸光了才離澳門回廣東再去刮地皮。」

    張洪池笑了一笑,說:「他對朋友倒是不錯!誰有困難他很肯幫忙,不像有些人守財吝嗇,沒出息!」

    童霜威生氣地想:這個壞蛋!是指著和尚罵賊禿,罵我守財、吝嗇、沒出息。我能跟謝元嵩比嗎?他是兩廣監察使,能刮地皮!我呢?我其實是高級難民!..只好悶聲不響。

    張洪池繼續眉飛色舞地說:「 我還碰到了諶有誼,這位曾任鐵道部次長的改組派大將。可是聽說他後來同汪精衛搞得不好,所以近來頗不得意。卸任以後,最近竟跑香港來了!」

    雨天的海上留著一片氤氳的霧氣,海水是一種淡淡的朦朧的藍,海潮發出一種似有似無的「嘩嘩」聲。

    童霜威想:嗬,諶有誼也來了?問:「還來了誰?」

    張洪池又換了一支「黃金龍」。他吸人家的煙,總是猛吸半支就扔掉的。他點火吸著煙說:「還有高無量,他也新從武漢來。」

    高無量早年原在上海做過《民權報》的主筆,後來是南京中央政治大學政治系主任,與汪精衛、周佛海都比較接近,本是個「 低調俱樂部」的成員。在離開武漢時,童霜威見他在《中央日報》上竟發表了一篇高唱抗戰的文章。他忽而低調忽而高調,也不知是什麼原因。現在,卻也來香港做寓公了。

    蕭隆吉頗有興趣地說:「 洪池!這季尚銘的家裡,我有興趣,我喜歡熱鬧。我的意思,你無論如何要陪嘯天兄和我去那裡玩玩,認識認識。我們都是香港宦遊人嘛,應當在一起敘敘。」

    童霜威心裡想:是啊,在此地確實十分苦悶,有點熟人敘敘解解悶也好,就也點頭,附和著說:「是啊,是啊!」

    張洪池點著頭噴著煙說:「沒問題!包在鄙人身上。揀一天,我一定奉陪兩位前去。去之前,我先在季尚銘先生面前給你們大大吹噓一通。看吧,他一定恭恭敬敬設宴招待。這種鉅賈富賈,腰纏萬貫,錢多得用不完,就想結交官場人物,抬高身價。」

    童霜威向蕭隆吉告辭,同張洪池並肩走出來。走廊里,不知誰家的住房裡在放薛覺先的唱片。南國的粵曲,使人感到一種異樣的情調。

    童霜威心裡明白:五百塊港幣是雞飛蛋打,不送給張洪池這個新聞記者不行了!既然送,就要送得漂亮,何必說「 借」,因此說:「洪池,你跟我到我房裡去,我把那五百元港幣拿給你。這不是借,是送!我現在不得意,等我有朝一日得意了,那時,別說這個小數,再大的數也好辦!」

    誰知,張洪池把頭直搖,說:「 算了,算了!我不想麻煩你了!童秘書長,你一定不方便,你的好意我謝謝了!」說這話時,語氣生硬,臉色難看。

    童霜威明白:張洪池既要里子,也要面子!又得罪不得!只好耐著性子一片好心地說:「你不要客氣!我拿給你,我拿給你!我方便,我方便!」

    張洪池這才嘻嘻露出一點笑容,跟著童霜威走,用他那老是像生氣的眼睛瞅著童霜威,說:「這我知道!我這人知冷暖,講義氣,得人的點水恩當報以湧泉。誰對我好,我是不會忘記的!我在香港的任務有一條就是要了解中樞要人在港的動態與言論。您盡可放心,對你,我是不作這種報道的!」

    童霜威在前面走著,聽了他的話,不知說什麼好,心裡明白:這種人說話總是要打折扣的,又因被他平白敲了一筆竹杠感到窩囊。

    方麗清是一定要為此吵鬧一場的。他仰賴自己早年在上海做律師時的收入,積蓄了一筆錢。後來,到南京進了官場,又積蓄了一筆錢。同方麗清結婚後,方麗清善於理財,不但自己有一筆嫁妝,還將他的錢交給哥哥立蓀代做生意,增加了不少紅利。但自從他下台以後,方麗清老是在叫嚷「坐吃山空」,埋怨情緒很大,平日對他花錢卡得很緊。今天,被張洪池敲了竹杠,方麗清豈能平靜無事?

    想到這些,他不禁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戰爭和人 > 上 月落烏啼霜滿天 > 第七卷 香港宦遊人,滿目興亡事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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