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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意馬心猿,蟄居流離 一

所屬書籍: 上 月落烏啼霜滿天

    從住屋的窗外望去,是一個有假山石的大院。一棵斑駁陸離的老槐樹,一架條葉垂掛的紫藤,一些香椿樹、石榴樹,更有高大的梧桐樹。中午時分,一對「白頭翁」,正翹著尾巴在樹上跳來飛去,婉囀啼鳴,叫得分外悅耳。

    帶著兒子家霆,來到了安徽南陵縣江三立堂,童霜威有一種做夢似的感覺。

    「八·一三」發生後的第三天,八月十五日,中午時分,日機首次轟炸南京。空襲的威懾力量很可怕。童霜威午睡醒來,忽然聽到像防空演習時那樣放起警報來。鼓樓那兒的汽笛聲像悲慘的老婦拚命嗥叫,拖長著笛聲:「 嗚———」是預備警報。他連忙起床,從樓上窗口向外張望,心想:昨晚剛防空演習過,還實行了燈火管制,難道又是演習?也沒接到通知呀!一會兒,忽又聽得放緊急警報了,一長三短的聲音:「 嗚———嗚———嗚———嗚———!」童霜威緊張起來,見屋子前邊清水塘邊上蘆葦叢和柳陰下,出現了幾個憲兵,戴著鋼盔,全副武裝,佩著粉紅色領章和白底紅字「 憲兵」標誌的袖章,正閃身警戒在隱蔽處。他立刻敏感地意會到:一定是真的空襲來了!

    他急急忙忙揮著汗從樓上跑下來,經過走廊穿過客廳,從門口走到外邊。聽到恍恍惚惚的飛機響,看見家霆拿了把汽槍已經站在花園中央亭子邊仰天張望了。「 老壽星」劉三保和庄嫂在家霆身旁不遠處,探頭探腦有說有講地手搭涼棚朝天上張望。

    童霜威走上前去,說:「 走走走,都到竹林里去!」四個人踉蹌著一起進了竹林。童霜威抬頭看天,摸出萬金油來往太陽穴上抹,說:「看來,是真的空襲了!天氣晴朗,沒有雲彩,從天上往下看,清清楚楚,飛機投彈容易準確。」

    家霆手裡攥著汽槍,孩子氣地說:「 日本飛機來了,我就用汽槍打!」

    童霜威沒有理睬他,忽然發現尹二不在,說:「尹二呢?」

    庄嫂解釋說:「站崗去了!」又說:「先生,我去拿個凳子來你坐!」

    童霜威點頭「 」了一聲。庄嫂正要去屋裡拿凳子,飛機聲轟轟地由遠而近像一陣狂飆降臨。花園裡的一群麻雀「 吱吱」地被嚇得亂飛亂竄。童霜威馬上說:「 庄嫂,別走!不要拿了!..」

    正說著,只聽見飛機聲更響,機槍聲像炒豆子似的「 噼噼啪啪」炸耳,間隔著聽到有「轟隆」、「轟隆」的爆炸聲。

    家霆說:「炸彈!炸彈!」話音未落,只看到天上發生了空戰:前邊四架草綠色的日本飛機一大三小低飛著,從花園上空擦過。

    機翼上的太陽徽鮮紅刺眼,前邊的大飛機是轟炸機,後邊的三架小飛機是保護轟炸機的戰鬥機。相距大約四、五十碼,後邊另三架草綠色、漆著青天白日徽的戰鬥機,正用機槍「嗒嗒嗒嗒」追擊敵機。

    前邊日機也用機槍還擊。飛得低,雙方機槍吐著火舌,雙方戰鬥機上戴皮帽風鏡的駕駛員都看得清清楚楚。飛機擦過花園上空掀起的聲浪和氣浪,使從未經歷過轟炸和空襲的童霜威和庄嫂、劉三保以及家霆心驚膽戰,四個人在竹林樹陰下,一下子都趴到地上。嚇人的飛機聲仍在轟響,刺耳的炸彈爆炸聲也從遠處陸續傳來。十多分鐘後,放起了解除警報,汽笛聲和緩、輕鬆。童霜威才鬆了一口氣,從地上爬起來拍掉身上的灰塵。他看著也從地上爬起來了的家霆和兩個傭人,嘆口氣說:「 這是破天荒第一次!看來,以後敵機來轟炸會是家常便飯了!」

    預測沒有錯。第二天,八月十六日,日機又分四次空襲首都。

    早晨六點鐘起,放第一次緊急警報。上午十點,下午三點和五點,又連續三次放緊急警報。來空襲的都是大型轟炸機,據說被空軍和高射炮擊落九架。

    南京真是不能住下去了。一了解,像管仲輝這樣悄悄找安全地點躲避的政界要人不少;謝元嵩帶了他的家眷、兒子去上海法租界了;葉秋萍秘密搬到郊區湯山去住了。中央那些顯要們都狡兔三窟似的在郊區經營了妥善的防空設備。童霜威離開南京的心更切。但馮村去蘇州和吳江未歸,他也只有耐心等待。連續兩夜,他夜裡都在樓下家霆房裡帶著家霆睡。他告訴家霆:「 我決定帶你到安徽南陵縣去,好在現在你放暑假。到南陵就不會有日本飛機轟炸了。」家霆究竟還小,自然無可無不可。

    八月十七日,馮村從蘇州和吳江風塵僕僕地回來,說:「 保釋柳忠華的事有關方面說還需要從長計議,估計只是時間問題,事情是可以辦成的。危害民國治罪法要修正,大批政治犯都要釋放。」又說:「江懷南最近正忙於協助軍隊辦吳福線的國防工事,不能來南京為秘書長送行。吳江到蘇州、常熟、福山一線是一條了不起的防線,輕重機槍掩體星羅棋布,全是鋼筋水泥做的,是軍委會花了兩年半時間派了四個師和幾個工兵團構築的,說它是中國的『 齊格菲防線』或『馬奇諾防線』也不過分。至於去南陵縣的事,江懷南熱烈歡迎,已經打電報並同時寫信去南陵,讓他哥哥江聚賢熱情接待。」江懷南告訴了馮村從南京到南陵縣去的路線,讓馮村帶了一封信回來交給童霜威。信上寫的是:

    嘯天秘書長我師勛鑒:

    暌違尊顏,常有一日三秋之嘆。馮秘書大駕來,得知福體清綏闔府鬯吉,曷勝欣慰。邇者上海戰火高燃,人心惶惶,大局如何,尚祈常賜數行有以教我,俾知進退。懷南祖居南陵,系積善之家,田產頗豐,弟兄手足情篤,並未分家,現由家兄聚賢統籌經營。大旆如能移趾鄙邑,蓬門生輝,懷南與家兄當均不勝雀躍之至。今日已函電並發,通知家兄撣塵掃榻以待光臨。南陵雖系皖南小縣,魚米之鄉,物產頗豐,且多名勝古迹,環境清幽,際此亂世,實亦桃源福地。舍間一切,可供用享;賬房僕役,可供差遣。請勿見外,幸甚幸甚。言不盡意,余請馮秘書面陳。敬頌暑祉

    晚! 懷南頓首

    民國二十六年八月十六日

    江懷南的信在稱呼上進一步加了「 我師」,關係就更親密了。

    既然如此,童霜威與馮村商量以後,瀟湘路一號交馮村掌管,將二樓全部房間鎖上。讓馮村趕快打電報告訴方麗清這一計劃,怕南陵縣小,方麗清住不慣,所以她要留在上海還是到南陵由她自己決定。收拾了隨身穿用的衣物和簡單行李,當天下午,童霜威帶了家霆由馮村陪同,讓尹二開「雪佛蘭」送到火車站坐火車去蕪湖。火車站上,行李箱籠堆積如山,人擠得肩並著肩臉對著臉,一副離亂景象。傍晚,童霜威父子在蕪湖下了火車,按照江懷南事先的指點,住在一家叫作「 高升棧」的旅店裡。是個中等客棧,住的人很雜,響亮的胡琴聲,歌女的賣唱聲,「嘩嘩」的麻將聲..嘈雜得厲害。旅店老闆是個肥頭胖腦的大高個兒,他是江懷南家一個賬房的兄弟,招待得非常熱情:安排了豐盛的晚餐,要留童霜威父子住一天在蕪湖玩玩。但蕪湖離南京近,日機空襲南京就可能波及蕪湖,常放空襲警報。童霜威說:「 不住了,走吧走吧!早離早好!」

    胖老闆給包了一條由蕪湖到南陵的「 夜行船」。「 夜行船」是那種江南烏篷船一類的木船,夜裡十點多鐘啟行離蕪湖,上船可以睡覺,船夫划上一夜,黎明時就到南陵。

    童霜威夜間帶家霆上了船,船夫是一對年輕夫婦,女的體態豐腴搖櫓,男的神情冷漠撐篙,都穿著草鞋。船上艙前掛盞桅燈,船艙里貼著方形紅紙上墨筆寫的「 福」字。女的扭腰擺臂「 吱呀吱呀」搖著櫓,男的側身一閃,船篙一點,濺起一串跳躍的水花,木船飛梭般就滑到了水面上。天,暗下來了,窄小的船艙里可以席地而卧,篾篷下點了一盞如豆的小油燈,搖晃不定。只聽得水邊蛙聲鼓噪。童霜威帶著家霆躺在船上,「 嘩」地推開篾席做的船篷,扑打著蒲扇驅趕蚊子。透過船篷,凝望著黑黝黝散布著無數星星的夜空。有綠瑩瑩的螢火蟲到處紛飛,聽著船底潺潺的水聲,夾雜著船工夫婦細碎的談話聲和搖櫓的「 吱吱」聲,童霜威心裡感到空虛。

    夜幕下,水上層雲密布,遠處有隱約的山影,水上間或有小火輪「突突」響著駛過,四周景色詭譎而怪異,聽得到有夜鳥撲翅驚鳴。借著波濤泛起的幽幽水光,使船的四周微微有點透明,能看清人的輪廓,能看清那一男一女輪流搖櫓划船的雕像似的身影。這人,這景,這船,這水,這黑夜和「 咿咿呀呀」的-乃聲,一切都使童霜威感到詩情畫意。忽然間,看著已經睡熟了的家霆,聯繫到周圍的意境,雖是夏夜,童霜威紛繁的思緒隨著水波起伏,卻萌生秋意,想起了《楓橋夜泊》那首詩,不由得低聲吟誦起來。吟著吟著,許多往事演電影似的出現在眼前:楓橋鎮上一條用青石板砌起的小街,寒山寺上藍幽幽像面鏡子的夜空,一雙永遠在心上消逝不了的含著傲氣的美麗的眼睛,深夜在柳葦家聽到過的寒山寺的鐘聲..

    啊,難以忘懷的在黑夜中震響的寒山寺的鐘聲啊!它緩慢、沉重、悠遠,餘音裊裊,使人的思緒和心情都隨著它進入一種難以名狀的幻境中去。

    那一夜,蓋著薄被嫌冷,後來下起了! ! 細雨,柳葦說過:「啊,聽到這鐘聲,我多希望看到天快亮啊!聽到這鐘聲,我為什麼格外感到這濃重的黑夜這麼難耐呀?」..

    童霜威盡量擺脫往事不想,把思緒拉回到張繼的詩句上來。

    詩句該是怎樣解釋呢?通常流行的說法是這樣的:月亮落下去了,烏鴉在啼叫,江邊的楓樹和漁家的燈火伴著憂愁的人。但實在也太費解了,烏鴉在日落之後天亮之前是不夜啼的;漁家既然掌燈,「眠」字又如何解釋呢?

    他想起:那次,他同柳葦曾經討論過這首詩的解釋。柳葦是個有心人,祖居楓橋鎮,使她能掌握獨有的材料來解釋。她說:「 早年間古運河支流由西北到東南流經寒山寺前,河上有兩座石拱橋,一座叫江村橋,又名烏啼橋;一座叫楓橋。兩橋同跨一河,就在寒山寺西面三百米處。但烏啼橋在清朝同治年間毀了。『 月落烏啼』說的是月亮向烏啼橋那方向落下去了。」

    他問:「『愁眠』呢?怎麼解釋?」

    她答:「運河西岸,對著寒山寺大約兩公里遠處有兩座山,一座叫獅子山,另一座叫孤山,又名『 愁眠山』。漁船停泊在江村橋和楓橋兩橋下過夜,正好遙望愁眠山。所以說『 江楓漁火對愁眠』。而且,這用在詩上,也可以有雙關意境。」

    他當時嘆服了。今天想起來,心裡也依然懷著一種油然而生的愛的情意。她的氣質、學識與可愛之處,豈是方麗清的庸俗、粗鄙所能比擬的呢?多令人遺憾啊!她後來卻毅然離去,有了那樣悲慘的下場。..我有悔意,她會後悔嗎?不!她是不會後悔的。他知道她在信仰上的狂熱。今天,時局的演變,國共又走上合作抗日的道路了,政治犯在釋放了!她呢?她已經不在了!

    他心頭悵惘,聽著櫓聲「吱吱呀呀」,潺潺不歇的水聲,在冷靜的港汊里迴響。有不知名的水鳥在蘆葦中驚飛夜啼,「豁擦擦」的船頭上跳躍著浪花..「 夜行船」正在黑夜中前行。男的船工煙袋桿「剝剝」敲著船舵,煙火像一枚通紅晃動的草莓。

    家霆「呼呼」地睡得正香。童霜威睡不著。青弋江的江水從船舷輕輕擦過,流水被船頭劈開,發出「 哧哧」的聲音。水面飄浮著清涼的氣息。有一隻小漁船,靜悄悄地在下攔江網。夜裡還在捕魚,可以想見生活多麼艱難啊!夜空中有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下墜。童霜威忽然感到這種意境多麼沉重,心情也就變得十分沉重了。

    整整一夜,童霜威失眠。第二天清早,櫓槳扳動時「 咿咿呀呀」,遠近水天迷! ,茫茫黑夜過去了,迎來了破曉時刻。「 喔喔」的雞啼聲從岸上散碎零落地傳來。綠瑩瑩的水面呈現一片寧靜。

    清新的晨風裡,倚江的小城南陵那古老的灰蒼蒼的房屋,擠壓壓地呈現在眼前,黑瓦的櫛比鱗次的屋頂在晨光中散發著鄉村氣息。

    岸邊人聲喧嘩,有幾隻野狗在汪汪吠叫,「夜行船」靠岸了。

    童霜威整整白綢大褂,戴上巴拿馬草帽,在江邊離開「 夜行船」上岸,讓挑夫挑了攜帶的一些箱籠行李從岸邊走到街上。鼻里嗅到一股糞土和煙火混在一起的鄉村氣味。他本想先去到縣政府拿名片找縣長,讓縣長陪著到江三立堂找江懷南的哥哥江聚賢,後來又改變了主意:我是悄悄來蟄居的,還是秘而不宣不露形跡的好,既可來去自如,又可以超脫些。不然,在這抗戰時期,悄悄躲到這裡貽人口舌反而不好。主意打定,決定自己直接到江三立堂去。

    他帶了家霆,打聽江三立堂。果然,鼎鼎大名的江三立堂無人不知也無人不曉。童霜威雇了兩輛黃包車,和家霆分坐著載了箱籠物件,去到北門大街上的「江三立堂」。

    南陵縣小得可憐,是那種「 公堂打板子,四門聽得見」的小縣城。低矮的城牆,狹窄的城門洞,從南門到北門或從東門到西門,步行不過十分鐘路程。所謂「 大街」,是青石板鋪的路面,不到一丈五尺寬,兩旁有店鋪和住房的屋檐,只露了二三尺寬的天空。街邊,有些零零落落的露天攤子,賣菜的,賣鮮魚、河蝦的。肉攤上的鐵鉤掛著豬肉豬肝,賣豆腐的擔子上兼賣醬油乾子。這偏僻的小縣城顯得平靜,人們都很悠閑。捧水煙袋、捧茶壺的老頭兒在樹陰下閑談,年輕的婦女在沿街的堂屋裡抱著孩子餵奶。無論是平津的淪陷、北方的戰火或上海的抵抗,甚至南京的被炸,在南陵從表面上看都毫無影響。

    北門大街是一條平坦的刻滿悠長歲月痕迹的石板道,江三立堂就在北門大街上。一大片黑色接堞的屋頂,是那種有兩扇黑色大鐵門和高牆的高大陰森的大戶人家。三級石階和尺把高門檻的大門口懸掛著「江三立堂」的牌匾。牌匾上有糞污狼藉的燕子窩,柱礎牆壁下端都塗染著黯綠青苔。大門口是兩隻被磨得溜光的上了年代的大石頭獅子。正是早上七點鐘光景,門口聚集著許多破衣爛鞋的叫花子,在等著給布施。

    黃包車夫停下車來,童霜威帶家霆下了車。門房裡出來一個穿黑洋布衫的中年漢子,臉上有幾顆白麻子,太陽穴上貼著黑膏藥,手提畫眉籠,籠里一隻畫眉鳥跳來跳去。童霜威從白綢長衫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遞過去。中年漢子一看名片,頓時放下雀籠彎腰打千,笑顏舉手讓著說:「童老爺來了!我叫老殷!我們家老爺早讓在此等候了。請進,請進。」

    家霆在一邊饒有興趣地看著江三立堂「 布施」。兩個當差的家丁,抬出兩大托盤銅板來,挨個兒給叫花子發放,大人三枚,小孩二枚。一會兒,一大盤銅板發放光了,又發第二盤。家霆牽著童霜威的手,奇怪地問:「爸爸,這是幹什麼?」

    臉上有白麻子的老殷,正忙著指揮幾個下手替童老爺把黃包車上的箱籠行李搬進去,插嘴回答家霆:「 小少爺!我們江三立堂夏天每逢單日發銅板,冬天施粥,樂善好施,全縣聞名!」

    童霜威和家霆跟著老殷跨過門檻,往裡邊走。走進去,才看到江三立堂可不一般,裡邊是個大空場地,水泥地面,足足有一畝多地大小,看來是曬穀子用的。近旁,兩座三層樓的木建大糧倉,每座有瀟湘路一號洋房兩個大。走過曬穀場,擦過大糧倉南邊一條有冬青環繞的小徑,到了中院。忽聽蟬聲悠揚,原來中院兩側是平房,中間有許多大樹,還有花壇。花壇上端是一個氣派很大的大廳。大廳兩側有兩溜辦公室。一間屋子門上掛著「 賬房間」的牌子。透過明光鋥亮的玻璃窗,看到幾個賬房在撥動算盤珠,「 嗒嗒」聲不斷傳來。老殷說:「 童老爺,慢點走!我快走幾步去稟報東家。」

    老殷一溜小跑向上首左面辦公室房裡跑去。一會兒,一個瘦高個子的中年人,穿白夏布大褂,手搖一把檀香木黑紙摺扇,匆匆忙忙跟著老殷走過來了。這人瘦削,兩頰顴骨高聳,戴副眼鏡,頭頂已禿,鑲著金牙,門牙有些凸出,一見童霜威馬上滿面含笑拱手上來,連連作揖,說:「秘書長,怠慢怠慢,舍弟的電報昨天剛到,未知大駕今天光臨,未曾遠迎,望多恕罪!」

    童霜威見他熱情,雖見來人相貌同江懷南不像,猜到是江懷南的大哥江聚賢,馬上也滿面笑容,心裡明白:這人不是新派,還不習慣握手,就也拱手說:「 是聚賢兄吧?南京遭到敵機轟炸,按懷南的意思來借寶地和府上暫時清靜些日子。來得匆忙,太冒昧了!」

    江聚賢后邊跟著幾個穿白紡綢長衫和短衣的賬房之類的人物,上來作揖招呼,將童霜威和家霆引過花壇、冬青叢和棗樹陰下擁到大廳上。大廳里擺著整堂紅木桌椅,掛著副不知什麼人寫的歐字對聯:「東壟荷鋤三徑菊,西疇稅駕一鞭雲」,中堂掛的是一幅色彩斑斕的大虎,題的是「呼嘯山林百獸之王」。江聚賢請童霜威和家霆在上首坐了,問起一路來的情況。不一會兒,送洗臉水打手巾把的、敬茶的、敬煙的、送西瓜的..都來了。大廳木樑上裝著一面白布做的扇風屏,有滑輪牽引。一個十六、七歲的丫頭站在門邊,用手一下一下地拉拽著那扇風屏。扇風屏像風扇似的送來一陣陣涼風。

    童霜威和家霆洗罷臉,吃了西瓜,廚房裡已經在大廳上用紅木圓桌擺起席來。江聚賢請童霜威和家霆在上首太師椅上坐了。聽著蟬聲,童霜威不禁又想起了瀟湘路。江聚賢給童霜威介紹兩個大賬房之類的管家。童霜威點點頭,名字也未聽清,由他們在下首陪了。江聚賢用壺斟酒,說:「給秘書長接風!這是小地方南陵出名的甜米酒,一名『笑面虎』,秘書長請嘗嘗。」

    菜一道一道端上來。家霆對那種用糯米裹著肉圓蒸熟的徽州圓子、燉得紅通通爛熟的豬蹄. 和後來端上來的「蝴蝶面」覺得新鮮,吃了不少。南陵離徽州、廣德、宣城不遠,菜肴已經帶有徽州風味了。

    吃飯間,童霜威問起江聚賢江三立堂在四鄉有多少田地。江聚賢籠籠統統地說:「 也不太多,年年秋天,兩座糧倉可以收滿。」

    童霜威明白:這種人比較精明,怕露富,有關田產數字不願多講,也不再問了,轉而問起家眷情況。

    江聚賢右手執筷給童霜威和家霆搛菜,右手小拇指上的指甲蓄得有一寸多長扭成了麻花,家霆看了覺得有趣。江聚賢說:「 內人身體不好,不能生育,納了個小妾,迄今也還未曾生育。」說到這裡,言下頗多遺憾。

    童霜威覺得這又無話可說了,倒是江聚賢十分關心時局,開始詢問南京轟炸情況和上海戰局,又連聲問了一串問題:「 這仗要打多久?」「糧價會不會看漲?」「 東洋飛機會不會來炸南陵?」「 這仗打得勝嗎?如果打敗了怎麼辦?」「 日本有沒有秘密武器『 死光』?」

    童霜威只能敷衍著回答,答得自己也不滿意。一餐接風洗塵的酒席吃完。江聚賢摸出藍瓷鼻煙壺來,嗅著打了幾個噴嚏,親自陪童霜威父子通過一個月亮門走到第三進後院去。

    想不到,後院別有洞天。一座廳堂,一帶迴廊,比前邊更寬敞雅靜。種了不少梧桐樹,還有槐樹、石榴和雞冠、鳳仙等花草。一棵老槐樹太老了,似乎被雷劈過,樹榦燒黑的半邊缺了枝丫,樹身已經空朽。一架紫藤,盤根錯節,枝繁葉茂,陽光透過,鋪下一地斑駁的陰影。有崢嶸的假山石,也有養著金魚的大荷花缸。一溜五大間漆著綠漆裝著紗窗的上房,兩側各有三大間東房和西房,也都漆著綠漆裝著紗窗,房前都有潔凈的走廊和台階。月亮門旁的白粉牆上攀滿了綠盈盈的「爬山虎」,院子西面磚牆上攀滿了蔦蘿和牽牛的藤蔓,蔦蘿開著星星似的紅花和白花,牽牛開放著紫紅色的喇叭花。

    江聚賢招呼了一聲:「小英,告訴太太,來貴客了!」

    右側的一間上房紗門「呀」地開了,裡邊走出一個白皮膚穿綠衣的丫頭。一頭黑髮用大紅絨頭繩一邊扎了一個小辮子,眉心還用胭脂點了個小紅圓痣,估計就是「小英」了。她引著個病懨懨的中年瘦婦人出來。天熱,瘦婦人卻穿的是件深茶晶色的旗袍。梳著個髮髻,敷的粉遮不住黃臉皮,嘴唇發紫。童霜威敏感地聞到從她屋裡帶出一股鴉片煙香味來,明白婦人是個抽鴉片的,只見她臉上帶笑迎上前來鞠躬萬福。

    江聚賢連忙介紹。童霜威對家霆說:「快叫嬸嬸!」

    家霆遵命叫了一聲:「嬸嬸!」

    婦人馬上討好地誇獎起來:「 啊,小少爺長得真是又聰明又是好相貌,真有禮貌!」

    江聚賢用摺扇指著左右的兩間花紙糊壁、鋪著青磚地的上房,說:「這兩間上房是專為秘書長安排的。一間供作卧室,一間請作書房。」又指指最中間一間寬大的上房,說:「 客堂平時空著,秘書長請隨便使用。」又用手指指右側兩間上房,說:「 一間是賤內的;另一間是小妾金娃娃住的。」

    家霆小小年紀,聽到這名字差點笑出聲來。童霜威一聽名字就猜到「 金娃娃」是風塵出身。他明白,金娃娃一定現在正在房裡,說不定正從玻璃窗里朝外張望客人是什麼樣子。既是如夫人,看來大太太未必讓她現在就露面。所以只是點頭,也不說話,由著江聚賢陪著繞過花壇走上台階和走廊,到安排給自己的房裡去看看。婦人看來是個守舊的人,也不再陪,由丫頭小英陪伴,又回自己右側那間房裡去了。

    江聚賢陪童霜威進兩間屋裡去看。帶來的箱籠行李已經早搬到房裡放著了。房裡瀰漫著一種用蒿艾草熏蚊蟲的煙味。書房有桌有椅,一塵不染。只是牆上掛著一隻繪著彩色花紋的時鐘和幾幅彩色的上海英美煙草公司印贈的彩色畫:虎牢關三英戰呂布,王丞相巧施連環計。一隻配著鏡子的雕花五斗櫥上掛著兩串金箔做的金元寶,供著一隻香爐,幽幽燒著檀香,都顯得俗氣。卧室放著一張掛著珠羅紗蚊帳的大銅床,大銅床上全是繡花被、繡花枕頭。兩盆放在架上的梔子花,正盛開著,發出沁人心脾的香味。此外,是些老式紅木傢具。透過後窗,看到後花園。後花園不大,種著樹木花草,由白粉牆圍著,裡邊有口水井,還有灰磚白牆的廁所。一棵大槐樹上,一隻喜鵲窠,有花喜鵲在「喳—喳—」喜悅地叫著。

    江聚賢聽到喜鵲叫,心裡高興,謙恭地說:「 喜鵲叫,貴客到!

    小地方條件太差,招待不周,要請秘書長多多包涵。」穿綠衣用紅頭繩扎小辮的丫頭小英來敬茶。江聚賢「 呼嚕嚕」抽著水煙,說:「以後,就由小英來侍候秘書長和小少爺。有事秘書長差使她就行。」

    江聚賢后來有事告辭,留下了童霜威父子。童霜威嘆口氣對兒子說:「 這下,我們要在此地住一段日子了。雖然不是自己的家,比起挨日本飛機轟炸,還是在這裡好,安全,又安靜!」

    家霆沒有答話。剛到南陵縣才第一天,他已那麼想念南京了。

    想念瀟湘路一號,想念鴿子,想念集郵本,( 唉!為什麼不帶來呢?)想念玄武湖、北極閣,想念同學和老師,也想念小叔童軍威、馮村、尹二、庄嫂和「老壽星」劉三保。真奇怪,連喜歡手執雞毛撣子動輒抽打桌子的英文老師劉方叔和愛用板子打學生手心的算術老師、綽號叫「單老闆」的單永安老師都想了!..院落里樹上響起了單調、刺耳的蟬聲,蟬聲已經不像在南京瀟湘路一號花園裡那麼多那麼響。他想:蟬兒老死的日子已經不遠了,秋意不久就要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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