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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香港宦遊人,滿目興亡事 四

所屬書籍: 上 月落烏啼霜滿天

    早上,家霆在「 六國飯店」門口報攤上買了報紙,邊走邊看。

    上樓走進了房,將報紙遞給童霜威時,高興得腳步輕快地說:「 好消息!台兒庄打了大勝仗!」

    說完,他收拾書本,背上書包,向正在看報的童霜威說:「 爸爸,我走了。」話聲剛落,人就走出了房門,去灣仔黃先生開辦的補習學校里去了。

    童霜威坐在靠近陽台的小沙發上看著報紙。報上的大標題是:《台兒庄大會戰勝利結束,我軍殺傷敵寇數千人》。

    自從上海淪陷撤退後,簡直見不到這樣的打勝仗的好消息了。

    童霜威讀著報,鬱悶的心情稍稍開朗。這一向來,生活平淡,馮村仍無信來,使他挂念。他謝絕了季尚銘的數次宴請,喜歡獨自孤單地散步。自從方麗清離開他後,他長時間被一種寂寞、孤僻、煩躁的心情所苦惱。

    方麗清嘀嘀咕咕,經常鬧著要回上海。終於,在三月底時,毅然決然地買了英國「加拿大皇后號」郵輪的二等艙票回上海了。

    她走,童霜威帶著家霆送她。「加拿大皇后號」是一艘乳白色的豪華大郵輪。二等艙里設備華麗。分別時,童霜威在碼頭上對方麗清說:「 我是不能回上海的!那裡雙方都常常暗殺人。這仗也很難說還要打多久。你回去以後,住上一段,還是再回香港來吧!我想,找個地方租點房子搬出『 六國飯店』,可以節約一些。你來,我們雇個廣東大姐,把家安排得像樣些。」

    方麗清板著臉,好像有那麼一點兒難過,又好像因為能回上海而剋制住心頭的喜悅,最後終於勉強應了一聲:「 !」

    她走了!童霜威預感到她是不會輕易回來的。把她送走,童霜威心裡空落落的,感到精神上的安慰和享受,一點也沒有。

    戰前,上海離南京近。方麗清回了上海都不想回來。現在,上海和香港之間,坐幾萬噸的大郵船要兩天兩夜飄洋過海才到達;如果坐太古、怡和的那種幾千噸的輪船,要在風浪中顛簸三四天或五六天才到達。來去一趟頗不容易。看方麗清臨走時的尷尬表情,誰知她會不會回來呢?報上關於台兒庄大會戰的消息,使童霜威讀了高興。戰局似乎有了點轉機。自從南京淪陷後,他感到日本有點得意忘形,似乎以為中日戰爭可以速戰速決了。所以,一月里日本首相近衛公開宣稱:「不以國民政府為(談判)對手」,並且要求日本全國總動員。這下,他覺得,日本該被殺殺驕氣了吧?

    看完台兒庄大捷的消息後,他又瀏覽起報上的其他新聞來了。報上繼續刊登了國民黨臨時全國代表大會在武漢開幕後的有關報導。會上,選舉老蔣為國民黨總裁,汪精衛為副總裁,通過了《抗戰建國綱領》,議決成立「三民主義青年團」,並公布了蔣介石頒布取消小組織的命令:「 嗣後本黨以內,再不得有所謂派別小組織,舉凡以前種種小組織,應一律取消。」謝元嵩那天說的消息差不多全部兌現了。童霜威卻不禁想:總裁總裁!這以後權力更集中了!

    所謂取消小組織,說穿了,是自己的派別和組織要來取消其他的派別組織。政治手腕啊,真是比老子的《道德經》還玄妙的東西!

    他喝著茶,慢悠悠地看著報,忽然想:方麗清到上海去了,我難道永遠待在香港嗎?不,看來我還是應當到武漢、重慶去。我在這裡,孤獨而寂寞,也被武漢和重慶遺忘。對於抗戰,總不是一種積極熱情的態度吧?人們會以為我消極,會以為我是主和的或者是親日的。他們可以亂加猜測,也可以亂加指責。在香港的惟一好處不過是平安和安定,像海外寓公似的不會受到空襲的威脅和傷害。是否得不償失呢?我實際是在賦閑。長此以往,心情歷落,處境尷尬,奈何?奈何?

    想著想著,他站起身來,捧著茶杯踱著方步,下意識地吟起詩來:「..故鄉今年思千里,霜鬢明朝又一年。」

    吟著吟著,忽聽有人「剝剝」敲門。

    童霜威說:「請進!」

    門開了,穿白衣的年輕僕歐,手拿一個精緻的燙金大紅信封,說:「送請帖的人在下邊,等著回示,說十點鐘派車來接。」他走過來雙手遞上請帖。

    童霜威接過大紅信封,抽出請柬,坐在沙發上一看,原來是季尚銘送來的,請柬寫的是:

    敬擇於今日(四月九日)中午十二時,在山光道鄙寓特備猴腦宴恭請

    台駕潔樽候教此呈

    童霜威秘書長

    弟! 季尚銘謹拜

    民國二十七年四月九日

    邊上,又有兩行蠅頭小楷,看來是季尚銘的親筆,寫的是:「 秘書長:多日不見,十分想念。今日猴腦宴,務請撥冗賞光,否則,小弟惟有親來邀約矣!尚銘頓首。」

    請柬上,猴腦宴三個字是用金粉寫的,閃閃發亮,耀眼醒目。

    童霜威看著這張特殊的請柬,明白定是一次不尋常的宴會。「 猴腦宴」,是什麼樣的呢?他知道,廣東人吃猴子。所謂「 吃猴子」,實際並不吃猴肉,吃的是猴腦。那麼,「 猴腦宴」自然是請吃猴腦的宴會了。在香港,請吃「 猴腦宴」,自然也是不同於一般通常的宴會,那麼,能不去嗎?

    自從方麗清回上海後,童霜威謝絕過季尚銘好幾次邀請,主要是因為心情不好,又覺得老是去人家公館裡吃喝,有點難堪。加上同謝元嵩談過那次話後,感到對季尚銘和他公館裡一些座上客太不了解,不想去捲入什麼複雜的漩渦中去。不說別的,拿新聞記者張洪池來說吧,就是個可怕的人。「 君子之交淡如水」,怕與張洪池之流相交,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推說「身體不適」,或推說「有事不能前來」,回絕了。但今天的請柬上約定中午吃「 猴腦宴」,季尚銘又如此周到懇切,童霜威覺得不宜再拒絕。「 猴腦宴」也有吸引力,就點點頭,對僕歐說:「行,你告訴送請帖的,我一定去!讓車子十點多鐘來接。」

    僕歐應聲走後,童霜威將請柬又看了一遍,起身踱了幾圈,決定留張字條給家霆,告訴兒子自己到季尚銘家吃飯,叫家霆自己去樓下餐廳里吃包飯。用毛筆寫完條子,放在桌上,去盥洗間拿起藍色吉利剃刀颳了鬍子,又換上了乾淨的白襯衫,打上了一條淡褐綠色條花的領帶,穿上了一套深灰色的「 司泡鐵克斯」西裝,作好了去山光道季尚銘公館赴宴的準備。

    多天以來,心情第一次這麼好。是因為報上有了打勝仗的好消息?是因為季尚銘鄭重其事地請吃「 猴腦宴」?是因為自己先一會兒突然萌發了再去武漢或重慶的念頭,似乎思想上有了一條新的出路?..也許都是原因,但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反正,此刻,刮光了鬍髭,換上了潔凈筆挺的衣服,對著鏡子,他感到自己儀錶堂堂,肥胖壯實的身軀充滿了活力,身上很輕鬆。沉鬱、氣悶、難過的心情,一下子被排遣到九霄雲外去了。

    十點多鐘時,季尚銘的黑色流線型轎車,準時來到。童霜威穿上人字呢夾大衣,戴上灰色兔子呢禮帽,下樓上車,到山光道去。照例是在華麗的大廳門口,季尚銘彬彬有禮地迎接著童霜威。只不過,今天他執禮更恭,也更親熱。

    季尚銘見面拱手說:「 童秘書長,今天你是猴腦宴的主客,猴腦的第一匙,請你品嘗!」說罷,同童霜威熱烈握手,請童霜威到客廳里去。

    照例,在瀰漫著煙味、檀香味、脂粉香的華麗大廳里,童霜威脫下深灰人字呢大衣交給一個廣東大姐掛在門首衣架上,看見那批老熟人:步履蹣跚、大腹便便、眼泡浮腫叼著煙斗的蕭隆吉,乾瘦頎長、沉默寡言的諶有誼,個兒矮小、頭頂牛山濯濯、戴金絲眼鏡有學者風的高無量,眼神老像在生氣、頭髮很長的中央社記者張洪池,豐滿妖艷的大麥,嬌小活潑的小麥,都在大廳中央的圓桌上打「 沙蟹」。人堆中,惟有一個陌生的西裝客:個兒矮壯,一張颳得很乾凈的胡根發青的白凈臉使人感到陰冷,眼神凌厲,雖只三十多歲光景,但頭髮稀疏、腰板挺直。童霜威以前沒有見過他。他雖在玩牌,童霜威進來時,他在伸頸張望,兩眼射出一種寒冷鋒利的光。那些熟人們,見了童霜威,都熱情招手,有的點頭,有的起立,有的招呼一聲。

    童霜威不禁笑著對季尚銘說:「 尚銘兄真有孟嘗君之風,高朋滿座!座上總是客常滿!..」

    季尚銘笑著說:「哪裡哪裡!」陪著童霜威走過來,指著站起來的陌生人,說:「童秘書長,給你介紹一下,我的一位老朋友———何之藍先生,是位專門在緬甸經營寶石生意的商界泰斗!」說著,又給那個叫作何之藍的人介紹:「 這位是我說過的童霜威童秘書長!」

    童霜威同名叫何之藍的陌生人握手。見何之藍氣度不凡,十分謙恭,滿面是笑。何之藍的手細膩綿軟,是那種養尊處優的人的手。握完手,童霜威說:「諸位請繼續玩牌吧。」他周到地同所有在玩「沙蟹」的人都打了招呼。

    季尚銘卻笑著說:「 我看,諸位再玩一會兒,可以停歇吃飯了。」說著,他陪童霜威在客廳沙發上坐下,一個漂亮的廣東大姐照例來送茶、敬煙,童霜威不想抽煙,搖手不吸,季尚銘忽然對童霜威說:「秘書長,我陪你先去看一看今天的『醉美人』,你看如何?」

    他說得風趣、神秘,童霜威不明白他說的「醉美人」指的是誰?微笑著說:「好呀好呀!」

    季尚銘陪著童霜威由大廳走向餐廳,見通向餐廳旁的過道里,放著一隻狹小的高度與桌子相仿的木籠。木籠下裝有可以滾動的小鐵輪,木籠裡面囚著一隻大彌猴。

    木籠狹長,正好卡住整個猴子的身體,猴子只能站著不能蹲坐。猴頭卡在囚籠上邊。猴子腦袋上的毛已經剃得精光,猴子的臉孔通紅,耷拉著多皺的眼皮。近前就聞到一股酒味,猴子閉著眼,腮如桃花,像沉睡一般。

    季尚銘笑著用手指指說:「 童秘書長,看到了吧?我們的『 醉美人』正像史湘雲醉卧著哩!今天吃兩隻姐妹猴,這是姐姐,成了『醉美人』了!還有一隻妹妹,在後邊養著。」

    童霜威驚奇地問:「它喝了酒?」

    季尚銘笑道:「 用酒灌醉的!醉猴的腦子更鮮美,帶著酒香。我們給它灌的都是上等好酒。再說,上天有好生之德,美人醉了,受那一刀之苦就無所謂了!」

    童霜威看著那隻面如桃花的醉猴,聽了季尚銘的話,覺得殘忍,說:「猴腦怎麼吃法?」

    季尚銘誇耀地說:「 童秘書長,走,你看看我們季家祖傳的銀檯面就明白了。」

    童霜威跟著季尚銘移步到餐廳里,只見銀光燦燦,眼睛一亮,頓時想到了丟在南京瀟湘路一號公館裡方麗清心愛的陪嫁銀檯面。原來,餐廳中央,放著一副圓桌銀檯面。銀檯面上,擺著九副銀筷、銀碟、銀匙、銀碗、銀酒盅,還有銀酒壺。銀檯面由兩個半扇銀檯面合成。檯面的中央,有一個小碗大小的空洞。

    季尚銘用手敲敲銀檯面,說:「 童秘書長,你看,檯面的高度,與剛才那隻囚禁『醉美人』的木籠高度正好匹配。等一會兒,木籠子一推,推到這檯面下的中央一放,那位『 醉美人』的天靈蓋正好卡在檯面中央的空洞里。」

    童霜威想:為了吃猴腦,竟煞費心機設計了這麼精緻的桌子!

    季尚銘又興緻勃勃地介紹:「先君在日,最講究吃猴腦。但如非重大喜事或有貴客,輕易不擺猴腦宴。這套銀檯面,是先祖父傳下來的。我們季氏的親友,都知道有這副銀檯面,可是真正享用過它的人並不多。我們早先有個廚子綽號叫『洪一刀』,是個削猴子天靈蓋的能手,揮手一刀,乾淨利落,猴子天靈蓋削得不多不少,不深不淺,正好與這銀檯面上的空洞天衣無縫。一刀削下去,天靈蓋飛了,那『醉美人』的腦子還在一跳一蹦活動,吃它個新鮮,可稱一絕。可惜此人去年病故了,今天請來的是他兄弟,也精於此道,但比起洪伯來,總要遜色了!」

    童霜威聽他侃侃而談,再一次感到殘忍和噁心,沒有說話。

    季尚銘好像能看到童霜威心裡去,拈著黑須說:「 童秘書長可能覺得有點殘忍吧?其實人辦事總是這樣的。只要求把事辦好,哪在乎什麼殘忍不殘忍?比如獺皮帽子、獺皮領子吧,如要獺皮好,活獺剝皮前要用一根燒紅了的鐵棍直插進水獺的肛門裡去。水獺一疼,刺激得根根毛都立正,皮毛才好!哈哈哈哈!」

    童霜威從話里突然感覺到季尚銘是個厲害人,不想表露自己的軟弱感情,裝得平靜地繼續問:「猴腦怎麼個吃法呢?」

    季尚銘做著手勢說:「我們季家的吃法跟你們上海、南京一帶人冬天吃火鍋差不多。在銀檯面上,放上兩隻包銀的銅火鍋,裡邊備有滾開的上等肥嫩雞湯,另外端上各色作料,用銀匙從活猴的頭裡舀出猴腦,用滾開的雞湯燙熟,配上作料,鮮美無比,是長生不老滋陰補陽的珍品!」

    童霜威聽了,有點噁心,點著頭,實在地說:「 哎呀,我這是第一回吃,怕還吃不慣呢!」

    季尚銘笑了,說:「 補品哪,補品!秘書長等會嘗嘗,一定滿意。今天,第一匙由你品嘗!你是我宴請的主客呀!」

    兩人正在聊天,囚著「 醉美人」的木籠,已由一個穿花衣打長辮的廣東大姐推到後邊去了。兩隻包銀的銅火鍋也已經炭火熊熊地由另外兩個廣東大姐端上了銀檯面。還有一個推一輛鍍鎳分層送菜車的廣東大姐,上來將一碗碗的芥厘、蔥花、醬油、醋、麻油、芫荽、番茄醬、蝦米、榨菜末和一大盤光生生的鴿蛋,都一樣樣放到銀檯面席上去。季尚銘公館裡的廣東大姐,約摸有六七個,個個都是打一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年齡也相仿在二十歲光景,穿的服裝類似,雅而不俗,一個個挑選得容貌美麗,走起路來,都像舞台上坤伶的碎步,婀娜多姿,叫人眼花繚亂。

    童霜威正在看著那個廣東大姐端放作料,見一個五十歲光景的廣東廚子,頭戴白色廚師帽,手持一把亮晃晃的薄片鋼刀,推著那個裝載「醉美人」的木籠來了。

    童霜威明白:要拿「 醉美人」開刀了!他是個怕見血的人,不願看這勾當,迴轉身來,說:「尚銘兄,我們走吧!」

    季尚銘見他這樣,揣測他不願看,笑著說:「好好好,君子遠庖廚!我們去把他們打牌的邀來,馬上就開席了。」

    童霜威跟著季尚銘又到了大廳里。季尚銘走近賭錢的圓桌,哈哈笑著,用手拍拍巴掌說:「諸位仁兄!請停止沙蟹,洗洗手吧,馬上猴腦宴要開席了!」

    兩個廣東大姐已經扭著身肢端來四隻臉盆,裡邊是灑了花露水的清水和潔白毛巾,侍候著客人洗手。

    蕭隆吉第一個站起身來,把手裡的牌一扔,說:「 吃完猴腦宴再打!」

    給他一扔牌,大家都站起身來,有的在收拾殘局,有的去洗手。

    等到季尚銘陪大家一起再到餐廳里時,童霜威看到:亮閃閃的銀檯面上,桌面中央的空洞處已經填上了削去天靈蓋的猴腦殼了。那大小真是嚴絲合縫,非常合適,就像放著一盆凹下去的有著血水的生腦仁。裝著猴子的囚籠,此刻在銀檯面下的席中央,大家都看不到。看到的只是這台中央填補空白的一個有著血水和微微跳動著生腦仁的猴腦殼。銀檯面上,對稱地放著八隻雙拼冷盆:火腿肉鬆、松花肫肝、雞絲洋菜、熏魚蘆筍、蘑菇熗蝦、鮑魚蛤蜊、滷蛋鴨翅、蝦球乳鴿。

    一個十分標緻的廣東大姐,笑容可掬地來給杯里斟滿了酒,是法國陳年紅葡萄酒,呈現一種深暗的紅寶石色,像血漿一樣。

    「坐!坐!坐!」季尚銘招呼著大家入座,特意殷勤地請童霜威和蕭隆吉坐在上首,卻讓美麗活潑、千嬌百媚的小麥夾坐在兩人中間,更讓那位緬甸寶石商何之藍緊挨著童霜威坐下,自己就挨著蕭隆吉坐。從何之藍以下,諶有誼、高無量、張洪池依次而坐,大麥就坐在季尚銘和張洪池之間,九個人團團圍坐了一桌。

    小麥今天只薄薄地施了一點粉底,淺淺地塗了一點口紅,反而格外增了風韻。她穿的龍蝦紅的緊身旗袍,項上掛了一串潔白的珍珠項鏈,耳上戴一副閃爍的紅寶石耳環,烏亮的黑髮一條條拳曲地合成波浪披在雙肩。

    季尚銘笑著說:「 小麥可真是個迷人的尤物!你今天太美麗了!」大家都朝小麥看著,高興地哈哈笑起來。童霜威也笑,覺得小麥確實出眾。季尚銘說:「小麥,請你代我好好給客人敬酒!」

    小麥調皮地笑,說:「遵命!」

    大家又開心地哈哈笑了。季尚銘起身舉起酒杯,說:「今天這猴腦宴請到了各位貴客賞光,十分榮幸!請大家飲酒!祝大家官運亨通,財源茂盛!」

    大家都同聲互祝,一起飲酒。

    季尚銘面朝著童霜威說:「 童秘書長,今天你是主客,請你開這第一匙,嘗嘗鮮美的猴腦!」

    席上哄起一片笑聲,童霜威嘴裡咂著甜美的紅葡萄酒,心裡想:那隻「醉美人」,此刻不知算是死還算是活?他猜,很可能醉得像死一樣,如通常所說的醉生夢死!妙的是削去天靈蓋,並沒有傷著腦子。腦子是完整的,從那帶血的腦仁仍在微微搏動抽搐的情況來看,猴子還沒有死。但這一匙下去,將如何呢?他右手拿起了長柄的銀匙,竟不忍心往那猴腦殼裡舀下去。

    緬甸寶石商何之藍看來是吃過猴腦宴的。他說一口天津音的北方話,很出乎童霜威的意外。他坐在童霜威身旁,攛掇說:「 童秘書長,你用力舀下去!舀一匙放在你碗里。來,我幫你調料!」說著,起身抓起兩個鴿子蛋,「 啪」地一敲,兩手一掰,又「 啪」地一敲,兩手一掰,將兩個生鴿蛋打在童霜威的銀碗里,又用匙給童霜威舀了各色調料,催促說:「童秘書長,你舀一匙猴腦來!」

    大家在一邊助興,有的說:「 動手吧!動手吧!」有的笑,有的說:「要不要我給你幫忙?」

    童霜威硬硬心,微躬肥胖的身子,將銀匙往猴腦殼裡插舀下去,只微微似乎聽到桌下猴子「 吱」地叫了一聲。他心裡一顫慄,明白是「醉美人」在席底下呻吟。他心裡攙和著一種悔意與懊喪。匙里已將猴腦舀了一塊,往面前由何之藍打好生鴿蛋配好作料的銀碗里一放,席上的人一聲喝彩。小麥嬌聲嬌氣地高嚷:「 哈哈,童秘書長,快舀雞湯!快舀雞湯!」坐在小麥身邊的蕭隆吉,已經從滾開的火鍋里將黃澄澄的雞湯舀了一大瓢遞來。小麥馬上接過瓷瓢將肥雞湯給童霜威倒在銀碗里。季尚銘也殷勤地在自己的位置上舀了一大瓢雞湯遞給小麥,說:「再給秘書長加一瓢!」

    沸滾的雞湯往猴腦上一倒,猴腦馬上燙熟了,變成了乳白色,帶著一點點微紅的血絲,猶如一朵粉紅色的桃花。

    童霜威凝視著自己面前的銀碗,只聽見季尚銘在招呼大家:「來來來,請請請!」又興高采烈地介紹:「今天這個『醉美人』,只有三歲,特別聰敏,吃了一定特別補腦!..大家,請請請!」

    一把把亮閃閃的銀匙都伸向桌中央那個削去了天靈蓋的猴腦殼裡去。每人舀了都往自己的銀碗里放。有打鴿蛋的,也有不打鴿蛋的。作料配上以後,澆上滾燙的雞湯。季尚銘和諶有誼、高無量、大麥等都吃了起來。張洪池咂咂嘴,大家一片讚歎。

    一個廣東大姐,端著瓦煲盛著的雞汁,來往火鍋里加湯。

    蕭隆吉大口喝著猴腦雞湯,喝湯的聲音像拉風箱。喝完,大聲說:「有一年,我在雲南,吃過橋米線,是用滾開的雞湯,將雞片、腰片、肉片等燙熟了吃。可那滋味,比這猴腦差得太遠了!」

    童霜威也決定嘗一嘗了!用匙舀了猴腦往嘴裡放,嘴裡只覺舌上軟軟的,帶一點特殊的腥味,雞湯很鮮,作料很香,有點酸辣鹹的味兒,只是心裡不受用,邊吃邊想著先一會兒看到的那個剃光了頭醉得滿面通紅的彌猴熟睡在囚籠里,又想起那一刀削去猴子天靈蓋的殘酷情況,更想起剛才舀猴腦時,猴子在桌下「 吱」地叫了一聲的情景。嘴裡感到難受,忍耐著將猴腦囫圇吞了下去,感到有些腥氣,差一點吐出來,連忙端起銀酒盅喝了一口,壓一壓胸口的嘔吐感。

    坐在童霜威身邊的何之藍察覺了,笑著用天津口音的北方話說:「童秘書長,天下事都是這樣,第一次不習慣,第二次你就喜歡了!猴腦,滋陰補陽,是天下的希罕美味啊!吃時,你不要去管猴子的死活,你只要想著自己吃下去可以延年益壽,就愉快了。」

    童霜威點著頭,品著他的話,忽然覺得這個緬甸寶石商並不尋常。說的話,頗有哲理,並不像個普通的商人。見大家都吃得熱鬧,他看著桌中央那隻被挖空了的猴腦殼發愣,心裡不禁又想:九個人吃一隻猴腦,一人吃到的其實也並不多。

    誰知,這時一個廣東大姐端著一隻翠綠色的薄瓷大湯盅上來了,竟將那大湯盅朝挖空了的猴腦殼上一放,揭開了大瓷蓋,頓時,飄出了一股海鮮的香味來,大家都嘖嘖稱好。

    童霜威一看,翠綠色的薄瓷大湯盅里,是一道熱氣騰騰、色彩調和的燴菜,燴的是黑亮的海參條、蠟黃的香螺片、桃紅色的火腿、紅白相間的明蝦段、灰色的金錢鮑、雪白的筍片、青碧的菜葉..

    牛奶似的鮮湯上浮漾著點點金色的油星。童霜威想:多名貴的一道好菜呀!用它來蓋沒那隻舀空了的猴腦殼,倒是出色的好辦法。

    季尚銘呵呵地笑著,說:「 猴腦燴海鮮!童秘書長,你再嘗嘗這隻名菜如何?可不要把它當成燴海鮮了,燴海鮮就不希奇了!這隻菜里,也是一隻猴腦!這是活殺了一隻一歲小猴子的猴腦!嫩得非凡,來來來,大家嘗嘗!」

    張洪池第一個伸出銀匙去舀大湯盅里的鮑魚和明蝦段吃。諶有誼卻在舀海參。何之藍讓著童霜威說:「童秘書長,吃呀,吃呀!你舀那白色的吃!白色的是猴腦,再喝那湯!」

    童霜威點著頭,感謝他的好意,只是心裡不願再吃猴腦。嬌媚活潑的小麥,眸子中爍動的是謎一樣的光彩,討好地滿面笑容給童霜威搛菜,舀猴腦燴海鮮。童霜威謝了她的好意,夾了一筷蠟黃的香螺片,吃到嘴裡雖然鮮,覺得有股腥味,很不受用,趕忙不再咀嚼,囫圇吞了下去。

    蕭隆吉胃口特好,拿著銀匙,笑著說:「我們在此地這樣吃喝,要給**看見了,就又有文章做了,少不得要攻擊說:這是『 前方吃緊,後方緊吃』!」

    高無量笑笑自嘲地說:「此地是香港,不是武漢!抗戰離我們遠矣哉!」

    大麥今天穿一件花緞皮毛領的大襟短襖,耳後燕尾髮髻,兩耳墜著一副碧綠的翡翠耳環,插嘴說:「 香港!香港**也不少!你們沒看到,說是台兒庄大捷,這裡有些報紙吹噓得那麼起勁!我認為這些報紙里一定有**!」

    高無量點頭說:「那當然!他們無孔不入!何況,他們確實有代表駐在香港。不過,台兒庄大捷,國民黨也是要吹的!」

    季尚銘揮舞著筷子,又放下筷子端起酒杯,說:「哈哈哈,吃吃吃,努力加餐,少管那些!來來來,干一杯!」他挑著諶有誼和高無量說:「來!干!」

    諶有誼笑著說:「 我不行!我老老實實服輸,絕不硬充好漢,我向你投降!」

    高無量也「咯咯」笑著,說:「 我也不行!我宣布,隨你怎麼進攻!我絕不抗戰!」

    季尚銘笑著說:「 哈哈,高先生真是風趣幽默!」滿桌哈哈大笑,何之藍笑得最高興,小麥笑得最響亮。

    兩個廣東大姐又來上菜,一個推著鍍鎳的送菜車,一個端菜上席。上的是:一大盤清炒海瓜子,一大盤燴魚翅。

    菜真是豐盛名貴。季尚銘又舉杯邀大家喝酒吃菜。他見小麥緊挨著童霜威對童霜威媚笑,插嘴說:「 秘書長,小麥項上這串珍珠你注意沒有?是由一百五十粒珍珠串成的,都是上品,顆顆一樣大小,一樣圓潤光澤。」

    童霜威因小麥靠得太近過於親昵,鼻子里聞著她發上和身上的香味,有點不自在,這時誇了一聲,說:「 麥小姐戴了珠鏈確實顯得更美了!」

    小麥得意地笑著,兩隻黑眼睛閃著迷人的光亮,親熱地給童霜威夾菜。

    季尚銘說:「童秘書長,天下事很有趣,比如沙粒吧,進了貝的**里,它是很難受的,可是卻因此會生出美麗的珍珠來。」

    童霜威笑了,說:「你說得很有意思。」他因為老覺得嘴裡有猴腦的腥味,一口又一口地咂著紅葡萄酒,酒味甘美,但卻像頗有後勁。

    季尚銘夾菜大口吃著,說:「我是說,天下什麼事都一樣,都需要付出代價,但像珍珠這樣,就很值得!」

    大麥點頭說:「對對對!」

    諶有誼說:「哈哈,季兄是位哲學家!」

    童霜威覺得季尚銘話里有含意,但還聽不明白,只好笑著似點頭又不點頭,提筷子夾菜吃。

    席上,諶有誼正在說:「..平心而論,台兒庄大捷,我是十分懷疑的。一些雜牌隊伍怎麼可能跟人家武器精良、訓練有素的軍隊較量?說是大捷,吹牛捏造應付國內外不滿而已,這叫打腫臉充胖子!」說了,嘆一口氣,大口吃海參。

    蕭隆吉諷刺地笑著說:「 來來來!快來轉進!轉進!」他用銀匙去舀魚翅吃。他這「轉進」,是中央社電文上常用的代替「撤退」的同義新名詞。

    張洪池兩隻老是像在生氣的眼睛瞅瞅蕭隆吉,似乎想說什麼,但沒有說。

    小麥身上的香水味,芬芳撲鼻,使人心醉。童霜威聞著香味,舀了一匙海瓜子,一個一個吮著肉吐著殼。海瓜子倒合他胃口,滋味不錯。聽著大家談話,他心裡有點像剛才吃了猴腦時一樣的不受用。他想:台兒庄大捷的戰果誇大些是可能的,說是捏造,卻不可能。他是為台兒庄大捷高興的,聽到桌上的諷刺話和消極話,聽到那種貶低抗戰的話,有點生氣。但想起謝元嵩說起季尚銘這裡客人複雜的話,又覺得自己是來赴宴做客的,不是來爭辯的,何必鬧得不愉快!忍住了,不做聲,悶頭吃完一匙海瓜子,喝口悶酒,又舀一匙海瓜子,一個個吮吸著。面前桌上堆起了一小堆海瓜子殼。小麥又忙著給他斟酒。

    菜,似乎無盡無休,繼續在上。廣東大姐又端來了一盤紅色的蕃茄醬炒明蝦片,一盤棕色冒油的脆皮肥雞,一盤黃白色的芙蓉青蟹..真是一隻只菜都色香味俱佳。

    季尚銘又起立敬酒。何之藍用銀匙給童霜威舀明蝦片吃,說:「童秘書長,今天能睹風采,十分高興!我對你是聞名已久,一直無緣相識,今天很想多聆教益。」

    童霜威只當作是日常的應酬客套語,也不介意,只是點頭笑道:「哪裡哪裡,我也久仰了!」

    只聽得蕭隆吉正在大談祭孔的事,說:「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戰亂蔓延,缺少祥和之氣。戰前,我在山東曲阜參與過一次祭孔典禮,印象深刻,終生難忘。這種盛典可惜在香港是難以見到了!」

    小麥好奇地問:「祭孔是什麼樣的呀?」

    諶有誼嚼著魚翅,說:「 戰前,我也在北平孔廟參加過一次祭孔,時間就差不多是在這三四月間。那天,白玉般的台階上,殿前擺好了各種古樂器,殿里煙氣瀰漫,點著紅色大蜡燭,正中供著至聖先師的神龕和立方形的牌額,案前供著整條的牛,整隻的豬,整隻的羊,叫作三牲,屠宰後蜷曲著四蹄。」他蜷曲著兩隻手,裝出三牲供著的樣子。

    大家邊吃菜邊喝酒,看到他那樣子,都前俯後仰地笑起來。

    禿頂的高無量用手扶扶金絲眼鏡,說:「 我也在家鄉河北參加過祭孔。那案子兩旁,供著顏、曾、思、孟四聖的牌位和至聖孔子作個拱壁形勢。殿壁上懸著很多匾額。舉行典禮時,一個執禮的人鏗鏘地用鐵鎚輪流擊著十二個銅磬,鼓樂鳴奏,典禮開始,夾雜著悠揚的古樂———笙管笛簫合成和諧的曲調。參加祭孔的人排列著,一色藍長袍、黑馬褂。司儀高喊: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蕭隆吉大搖其頭,說:「 你那是小廟的祭孔,我在山東曲阜孔廟裡恭與盛祭,可不是如此簡單!」

    廣東大姐又端著托盤前來上菜。上的是兩條清蒸石斑魚,每條二斤重光景。魚身上的紅斑點十分鮮艷,香蕈、豬油丁發出寶石般的光澤。

    季尚銘向童霜威介紹說:「 石斑魚在我們香港是魚中貴族,身價最高。在前清時,石斑魚是貢品,給皇帝吃的。兩斤重的肉最嫩。請嘗嘗!」

    童霜威和大家一同吃魚。大麥吃著魚說:「蕭總經理,我想聽你介紹介紹你看到的祭孔情況。」

    蕭隆吉夾著魚,說:「祭孔是在清晨天亮前舉行的。大成殿前電燈、汽燈都掛滿了。大成殿階上兩旁,陳列古樂,計有應鼓、傅鍾、扁鍾、扁磬、轉磬、塤、篪、鳳、簫、笙、祝、、琴、瑟..」小麥格格笑得露出雪白的皓齒,說:「 你說這些像法國人講話,誰聽得懂!」大家也都哈哈笑起來。

    蕭隆吉笑笑,說:「這都是樂器,一共二十多種,階下有穿紅藍色制服的樂隊。祭孔時,有主祭官。那主祭官行禮的位置,在殿門正中,殿內,正面是至聖先師神位,左右配以四賢十二哲,各供有太牢、少牢、籩豆、簋、8 、9 、三牲等各式祭品..」

    小麥又哈哈笑了,說:「你這又像德國人說話了!」

    蕭隆吉笑著也不答理她,繼續說:「 焚香燃燭,異常整齊。祭孔開始,先開始迎神奏樂,分獻官陪祀官皆行三跪九叩首之禮,然後主祭官等獻禮,上香,獻爵,朗讀祀文。最後,演奏古樂,奏服和、雍和、熙和、淵和、昌和、德和之章,舞雍和、熙和、淵和、昌和之舞,全場靜穆,但聞鐘鼓齊響、笙歌共鳴,悠揚之聲,裊裊繞樑,大約半個鐘點,大禮告成。」

    小麥搖頭,調皮地說:「聽了半天,我還是不懂。」

    大家又哈哈大笑。

    季尚銘一直在啃一隻脆皮肥雞的大腿,聽到這裡,問在吃石斑魚的童霜威:「童秘書長,你對祭孔可有興趣?」

    童霜威笑笑,說:「 還是小時候,在家鄉,也去太廟裡看過祭孔。這些年,倒不曾參加過祭孔。」

    何之藍忽然說:「 孔子在《禮記禮運篇》里揭櫫的大道之行也及大同理想,令人神往。建立王道樂土,真是一種崇高的理想。」

    那新聞記者張洪池始終在埋頭悶吃,吃得很多,酒也喝得多。季尚銘忽然點他一句,說:「 張先生,你是中央社的記者,見多識廣,怎麼今天沉悶得一言不發呀!」

    張洪池抬頭笑笑,將魚骨刺吐在碟子里,又幹了一杯酒,紅著臉用兩隻老像在生氣的眼睛掃視一眼席上的人,說:「 我是後生小子,面對諸公,哪敢在席上胡言亂語!不過,今天吃這珍貴的猴腦席,要是被**人知道這種場面和氣派,一定會攻擊的。這剛才蕭總經理已經說過。這會兒,我又聽你們談祭孔,談『 大道之行也』,談王道樂土!心裡不禁想:這些又是**反對的!」

    童霜威心裡想:是呀!上海不是有漢奸蘇錫文等在日本卵翼下組織什麼「大道市政府」嗎?「王道樂土」也是日寇在冀東、華北倡導的呀!

    張洪池繼續帶著醉意在發表宏論:「 這**呀,似乎是專門作為一種敵對力量而存在的!我這人,從骨頭裡天生**,只要提到**,就不舒服。真恨為什麼十年剿共沒將他們消滅!真怨恨那個西安事變為什麼又讓國共握手言歡?真恨為什麼又要來一次國共合作抗日!」

    大麥點頭叫絕:「張先生說得太對了!」

    高無量雖未說話,但頭點了又點。

    張洪池接著說:「 所以,我寧肯爭取到港九來採訪,不願留在武漢。我看不得現在武漢那些**人,一個個都出頭露面神氣活現。好像他們是主宰大局的首要力量。他們借著抗戰,軍隊在滾雪球,實力在發展,令人擔憂!」

    一直沉默的何之藍忽然點頭,說:「確實是這樣啊!..」

    張洪池仍在指手畫腳:「 說實話,我十年前就認為我們國民黨的大敵是**。現在,儘管中日開戰了,打到了今天,我仍這樣認為。可惜我不掌握中國的命運,不然,我是要聯日防共的,絕不聯共抗日!」

    一個廣東大姐又來上菜。這次是兩道甜菜:一道是冰糖銀耳羹,一道是杏仁核桃羹,都清爽可口。

    大麥舀著銀耳,說:「密司脫張說得對極了!**我見得少聽得多,我覺得中國的事全給**搗亂搗壞了!要不然,中日兩國是打不起來的。這仗打得多慘!死那麼多人!在座的各位要不是因為戰爭,恐怕都在南京、天津自家的大洋房裡享清福吧?」諶有誼嘆息一聲,說:「那當然!這戰爭啊!」

    小麥說得像挺天真:「 中日同文同種,打什麼仗呢?**嘛,蘇俄的走卒!俄國,共產共妻,有錢人都殺頭充軍,太可怕了!要打仗,該打**,打俄國!」

    童霜威忽然感到坐在身邊的何之藍始終用眼睛盯著他,彷彿是在看他聽了這些話後作何反應,又似乎是想同他談些什麼。驀然想起謝元嵩的話,心裡兀自警惕了幾分,佯作沒有發覺,自顧自地夾著菜吃,臉上平靜地聽著人家說話,心裡有一種很不受用的感覺。一是先前的猴腦使他噁心,這種感覺尚未平復;二是這夥人談的話也像猴腦似的叫他心裡不舒服。他也讀孔孟的書,卻不喜歡祭孔等等的迂腐行為。他是國民黨員,卻由於早年受過些進步思想的影響,又有柳葦的原因,並不仇視**。他對抗戰的戰局失利有時感到懊喪,對抗戰卻是擁護的,認為不能再忍受侵略毫無行動了。他是日本留學生,在日本也有朋友,但一種愛國的激情,使他覺得應當抗日,不能親日,在這情勢下親日,是賣國行為!因此,他沉默著,忽又進一步感到:季尚銘公館,確是一個複雜的處所。這些人,到底是些什麼人?摸不透也摸不準。他打定主意,緊閉著口,不多說話,吃完飯,早點告辭。

    一個廣東大姐又來上菜了。小麥忽然把發出香水味的身軀斜倚在童霜威身上,悄聲地將臉湊過來說:「 啊,我都快要醉了。」她眼波流轉,媚態逼人。

    童霜威被她的音容香氣挑逗得一時神思恍惚,卻又有些感到小麥失態,一凝神,安定下來,用肩微微將小麥靠過來的身軀推回去,敷衍著說:「是啊,我也喝多了。」

    又一個廣東大姐走過來,上了兩道蔬菜:乾貝牛奶菜心和菜苔蝦米。大家多吃了葷腥,見來了清淡的素餚,都紛紛下筷。

    童霜威忽然很想休息,心裡那種噁心的感覺更盛了,血漿似的紅葡萄酒確實喝多了,他平時是極少喝這麼多酒的,說:「 諸位,我已經酒足菜飽了!不再奉陪了!大家繼續喝酒吃菜如何?我想休息一下。」說著,對季尚銘拱手,說:「 尚銘兄!猴腦宴果然不同凡響,謹謝謹謝!」

    蕭隆吉擺手說:「嘯天兄,那怎麼行?再吃一點!」

    諶有誼說:「再吃一點吧!」

    季尚銘見童霜威起身要退席,說:「 還有些好菜未來,再坐一會吃一點不好嗎?」

    童霜威心裡難受,胃部翻騰,搖頭說:「實不相瞞,這猴腦我是第一回吃,不大受用!不能再吃了,我想坐一坐,休息一下,喝點濃茶,抽一支煙。」

    何之藍胸有成竹地說:「讓童秘書長歇歇吧。我也飽了,我來陪陪他,你們各位請努力加餐吧。」

    季尚銘點頭說:「 好好好,小麥,請你扶秘書長快去休息吧。之藍兄,你熟悉,你陪秘書長到小會客室里坐坐。」

    小麥扶著童霜威,顯得親密殷勤。何之藍隨著陪伴童霜威出去。童霜威笑對小麥說:「 麥小姐,你去吃吧。我沒有醉,用不著扶。」小麥卻笑而不言,將童霜威的左臂扶得更緊,似是親昵又似尊敬。

    走出餐廳,經過大廳,從一個偏門進了一間日本式的幽雅小會客室。室里是海水藍色的牆壁,方格子的天花板和鋪著的地毯,也是與海水相適應的淺藍色。屋裡的陳設和布置純粹是日本風的,綉著櫻花的屏風,精緻的日本軸畫,日本式的矮櫥上有一個日本武士和一個穿和服的日本貴婦的偶俑。

    何之藍熟悉地往牆上一朵荷花形的開關上一按,一盞水晶吊燈燦然亮了,使光線不太明亮的小會客室顯得氣氛更加宜人。童霜威和何之藍剛在沙發上坐定,小麥對童霜威微微一笑,說:「 我等一會來!」扭著腰婷婷地走了。

    一個廣東大姐用托盤送來了兩個蓋碗茶。何之藍右手做了個「出去」的手勢,廣東大姐放下茶碗,立即退出,輕輕帶上了門。

    童霜威從何之藍兩隻目光如劍的眼睛裡,忽然察覺他絕對不像一個普通商人。他的服裝整潔,袖口露出白得刺眼的襯衫,西褲的褶縫筆直。他有一個輕輕搓手的習慣動作,給人斯文和工於心計的印象。他有挺直的腰板和走路時那種跨步的程式,使人感到他像個軍人..正捧著茶邊喝邊思索,何之藍先開口了,謙恭地稽首說:「童秘書長!」

    童霜威胃裡仍在翻攪,從何之藍的表情和語氣上直感到有什麼事,心裡一怔,獃獃望著面前的緬甸寶石商。

    何之藍笑笑,面部像有個無形的面具,說:「不知,您還記不記得西安事變時,有個名叫若杉的人,深夜到南京瀟湘路一號府上去過?..那,正是鄙人!」

    童霜威猛地一驚,險險「 啊」地叫出來,也險險將手中的蓋碗鬆手掉地,強自鎮定下來,頭腦里紛亂異常。

    何之藍說:「 請允許我將實話告訴閣下。我並不是什麼緬甸寶石商何之藍,我是大日本陸軍和知少將。」

    童霜威又是一驚,頭腦里糾纏著戰前那個若杉送禮的夜晚,又回顧著季尚銘的破格的熱情與禮遇,似有所悟,鎮定著將茶碗放在几上,說:「哦!」

    和知笑笑,和善中帶幾分猙獰,說:「 久仰你是日本留學生!又久仰你在支那司法界的學者聲望和地位,我們也了解你的過去,你同**還是水火不容的!你早年的夫人同你分手後來她被槍斃,說明了這一點。」

    童霜威心裡一驚,又十分反感,想:你們的情報真厲害!連我的**都打聽清楚了。可是,這一點,你們錯了!..

    和知仍在做著手勢說話:「我想,你一定愛中國,也愛日本,當然,你並不是親日派。正因你不是親日派,如果你從**出發,理解日支兩國同文同種,應該合作提攜,不應長期兵刃相見,那您就是一位了不起的政治家!」

    童霜威心裡想嘔吐的感覺很強烈,從茶几上的雪茄煙盒裡取出一根哈瓦那雪茄,褪去包裝玻璃紙,擦火柴點煙來吸,想壓一壓噁心。他皺著眉,見和知沒有繼續說下去,就說:「 願意聽聽和知先生的高見!」

    和知的聲音忽然激昂起來,軍人的態度鮮明了,說:「 **太可惡了!現在,他們的軍力在黃河以北、大江以南到處蔓延,很可怕,應當引起大日本和支那的共同憂慮。日支兩國所以形成今天的局面,罪魁禍首是共黨!以日本的武力,武漢的陷落不會太遠。但日本希望早日結束中日全面戰爭,以便騰手來共同防共。在這件事上,想借重您。我在香港的任務,是要同國府的要人們在港商討中日和平問題。」

    童霜威大口吸著雪茄,想壓住胃裡不舒適的感覺,搖搖頭說:「我現在實際是政治舞台以外的人了!公務早已辭掉,無權無勢,怕是無可效勞了!」

    和知輕輕搓手,淡笑笑說:「您的情況我們掌握。您是最最合適的人了!您無派無系,正可超脫處理一切問題;您向來有個比較潔身自好的名聲,有些人對您不加戒備;您又同各方面的人有聯繫,便於進行活動。您不得意,我們可以使您飛黃騰達。您在南京瀟湘路的公館,我們已讓憲兵機關予以保護。尊夫人已經返回上海,您如想回去,隨時可以回去,保證安全。南方維新政府即將成立。您如有興趣,我們十分歡迎。如不願涉足,也不勉強,但可給您在京滬之間安全自由的保證。您如有意經商,季尚銘可以使你坐享其成腰纏萬貫。」

    童霜威吐出一口煙,打斷他的話說:「 和知先生,謝謝好意。但我人微言輕,書生氣十足,不是幹這種事的人。怕將有負厚望,無法滿足你們要求。」

    和知的眼睛像: 頭一樣,似乎能刨出人心裡埋著的東西,變得毫不急躁,慢吞吞地說:「 請不要回絕吧!我們對您的要求很簡單。只是希望您去一趟漢口,帶小麥同去。哈哈,童秘書長,小麥很不錯的呀!我們請您為我們送個和平消息與中樞某公接個線,如此而已!」

    童霜威想問:「 誰?」但又想:我既不願替他們幹這種事,何必多問!

    和知卻說:「我說的某公,是主張日支和平,主張**防共的,但現在他言不由衷、身不由己,甚至對他頗多戒備。我們應當支持他一下。」

    童霜威暗想:他說的是誰?汪精衛嗎?可能!但,也許不是汪,是誰呢?..胃裡難受,臉上冒出冰涼的細汗珠,掏手帕來拭,搖頭說:「和知先生,很抱歉,漢口,我不能去!」他心裡想:混蛋!要我做漢奸!你們算是認錯人了!再說,誰知小麥去是幹什麼勾當?難道要我掩護她?你們是想玩美人計讓我上鉤呀!

    和知問:「為什麼呢?」他的話聲突然像包著橡皮的鐵棒,眼光像鷹隼一般鋒利。

    童霜威撳熄了雪茄,推託說:「 我同誰都沒有深交,去辦這種事,怕是無用的!」

    和知陰笑笑:「這個人您去行!」

    童霜威又一次地想到了汪精衛,日本人掌握情報,說不定知道我的國大代表是汪精衛玉成的,也說不定知道我在漢口見過汪。

    其實,我又不是改組派,也不是廣東人,我同汪精衛有多少瓜葛?

    也許,他們見謝元嵩滑得像條泥鰍,抓不住他,見我合用,就來抓我了?他說:「我不適合!」心裡卻又想:未必是找汪精衛,汪是副總裁了嘛!

    和知一口純熟的天津話:「您去,不會引人注意:您的身份、地位,您的不引人注意,都是有利條件。在香港,沒有比您更適合的人了。再說,您和許多要人都有交往,只要你願意,可以試探和得到訊息的機會是很多的。」

    童霜威想:這些確是事實,但可能還有一件你未說出來:我的妻子回了上海,我的兒子在香港,你們可以控制我,防止我出什麼問題。這一想,脅下出了冷汗,搖著頭說:「像這樣的大事,必然要談許多條件!其實,還是通過你們的盟國,讓他們的大使館來辦。我,不想從事這樣的政治活動!」

    和知搖頭,眼睛詭譎得像只黑貓,說:「 條件,可以商榷,可以變化,都好辦!有個笑話可能您也知道。一個教徒問主教:祈禱時可以吸煙嗎?主教訓斥他說:這是不虔誠的表現!另一個教徒問主教:吸煙時可以祈禱嗎?主教讚揚他說:這是虔誠的表現!其實,祈禱時吸煙與吸煙時祈禱並無實質上的不同。只要和平下來,條件這樣談那樣談都可以。至於溝通和平的渠道,當然不是一條!我們可以找甲,也可以找乙、找丙。您是我們寄予重望的一條渠道!」

    童霜威覺得他說得很玄,心想:反正,這種事弄得不好,便會遺臭萬年,我怎麼能做?搖搖頭說:「我,在日本有不少朋友,中日應該友好,但我是中國人,有我的民族感情。我應當坦率地奉告:對你們侵華,我是反感的。中國抗戰,是被迫的。你們應當看到整個中華民族的情緒。做一個中國人,最可恥的恐怕是做漢奸了,我不願意蒙受這種罵名。我有一介書生的耿直,你們如果要和平,可以正式光明正大通過外交途徑提出來。叫我來偷偷摸摸地干,我不能接受。我不能為貴國效勞!這點,請允許我保持我的想法!」

    和知搓著手,臉上失望,說:「童秘書長,戰前您在南京退我們的禮,我們很欽佩。看來,您現在同那時仍無變化。但你要知道,和平的事,現在漢口有**,通過外交途徑公開來辦,是辦不通的,必須秘密接洽才有可能。您能答應為日支之間的化干戈為玉帛做這麼一件好事,實際是在為你自己的國家做一件最利國利民的事!愛國都是一樣地愛,只是各人的方法可以不同嘛!正像我剛才說的吸煙時祈禱和祈禱時吸煙,聽來似乎不同,實際完全一樣。對日本來說,我們是戰勝國,打下去沒有什麼不利,你們呢?戰爭之苦太大了吧?閣下不要真的太書生氣了!」

    童霜威心裡又氣又惱,胃裡翻騰,想說:「你們兵力是強,也不要低估中國!平型關、台兒庄,打勝的恐怕不是日本吧?」忍住了沒說,只是搖著頭,表示不會改變主張。心裡忽然一陣噁心,猴腦的一股腥氣從胃裡衝上來,忍不住要吐了,說:「 啊!———我要吐!」

    他想立刻吐到沙發旁的痰盂里去,邁步還沒走到痰盂前,已經忍不住「哇」地張口噴吐起來,竟吐得起身要來扶他的和知胸前和褲腿上花花綠綠都是!和知「啊呀」一聲,眼裡露出使人害怕的凶光,一張慍怒陰沉的臉可怕極了,連聲說:「 糟了!糟了!」掏出雪白的手帕來連忙擦拭。

    童霜威尷尬地連聲說:「 失禮!失禮!對不起!對不起!」自己嘔吐了一番,雖然吐得和知一身,也吐得一地一痰盂,心裡已經舒坦了一些。既感到這一吐,吐得好!吐散了這場不愉快的談判,又感到很抱歉。正不知如何是好,見季尚銘聽見動靜,聞聲過來開門進來了。

    童霜威望著仍在用白手帕拭衣上臟漬的和知說:「 對不起,和知先生,我要回去了!你談的事,我會守口如瓶,但請原諒,我實在無法勝任!」說完,他轉身向季尚銘說:「 謝謝盛情,使我見識了猴腦宴!我病了,告辭告辭!」

    和知大聲說:「以後再談,以後再談!」

    季尚銘臉上強打笑容,說:「再坐一會,派車送。」

    但童霜威邁起大步來向外走,彷彿沒有聽到他們的話。

    他在客廳那裡,見到了蕭隆吉、諶有誼等一伙人。那些人都用驚異的眼光看他。他在客廳進口處的衣架上去拿大衣。一個廣東大姐機靈地給他穿衣。季尚銘已經趕上來了,招呼著一個男的管事的派車送他回去。

    外邊,午後的陽光燦爛明亮,藍天白雲,有清風拂面,使他感到身上暢快。他上了轎車,心裡產生了一種古怪的擺脫不掉的畏懼,想:以後,我是不到這裡來了!也不能同這些混蛋來往了!日本人會加害於我嗎?他很了解日本人,少壯派軍人和日本特務機關是什麼歹毒的事都幹得出來的呀!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戰爭和人 > 上 月落烏啼霜滿天 > 第七卷 香港宦遊人,滿目興亡事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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