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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滔滔洪波曲,武漢有低調 二

所屬書籍: 上 月落烏啼霜滿天

    武漢是全國重鎮,貫通南北的平漢鐵路和粵漢鐵路與橫亘東西的長江在此交叉。無論冀、豫、蘇、皖、贛、湘、粵哪省有事,人們都會跑到這裡來。政府為表示長期抗戰的決心,早將首都由南京遷到重慶。武漢是入川必由之路,所以南京的專車,不斷地一列一列由津浦路經隴海路、平漢路到達武漢。沿江一帶,蕪湖、安慶、九江等地的人也搭船溯江而上到達武漢。武漢三鎮頓時冠蓋如雲。

    武漢本有一百二三十萬人口,因日寇飛機轟炸,走了一些,可是走的少來的多,一下子增加了幾十萬人口。中樞要員和富商大賈大多數都來了,整個城市的面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現在,這裡是抗戰的心臟了!

    「大貞丸」到達漢口,清晨天冷,口鼻里呼出的熱氣,馬上化成白霧。童霜威看著灰濛濛空氣中顯得嘈雜衰舊的武漢,想起早年北伐前後的一些舊事,心裡既有感觸,也有惶惑。但更多的是欣慰,總算平安到達目的地了!他和方麗清帶著家霆、金娣從「 大貞丸」上下來時,讓穿著號衣的搬運夫搬著全部行李箱籠。那一籃在九江買的瓷器,方麗清怕搬運夫手粗打碎了,要叫金娣提著。

    童霜威說:「讓搬運夫拿吧,打不掉的!」

    方麗清搖頭:「我不要!」她一定要金娣提著,又一再叮囑:「小心!打碎了要你的命!」

    家霆見金娣提籃子吃力,上前說:「我們一起提!」

    金娣不肯。方麗清白了家霆一眼,但見提籃子是好事,也不做聲。家霆就同金娣合提著瓷器籃子並排跟在童霜威夫婦身後,走出船艙通過甲板下船,走到碼頭上去。

    碼頭上亂糟糟的。出口處,許許多多旅店、客棧接客的人手拿招貼,動手拉拽,嘴裡用湖北話說著招徠生意的話:「 你家,住客棧,迎賓棧,價廉物美!」「 你家,住大東旅館!包你滿意!在特三區,不怕轟炸!」

    童霜威豎起皮大衣領子,心裡不愉快:戰前這些年,何曾像此次來到武漢如此狼狽?那時候,不論到哪裡,都有人有車接送迎迓。這次,坐的是「難民船」,事先也未能通知誰來接,連馮村也未通知他來接。現在下了船,人地生疏,該怎麼辦?

    如果雇輛野雞汽車直接到馮村家去,未免使我使他都太狼狽。

    不知他給我把房子準備得如何?是什麼樣的房子?此番到漢口來,是想在政治上有所作為的,不能一點排場不講。倒不如多花兩個錢,先找個體面點的地方住下來,然後通知馮村來接,可以光彩一點。這一想,恰巧在那伙搖著招貼、嘴裡高聲招徠顧客的人中,有一個與眾氣勢不同的穿長袍的高個兒胖子,手拿一張粉紅招貼,正在尋找目標。他看準了童霜威是個有身份的人,童霜威也感到此人必定是家大旅館的接客人。兩人目光相匯,高個兒胖子笑容滿面上來說:「 老爺,我是法租界璇宮飯店的!法租界上,不怕空襲,安全絕頂。璇宮飯店是一流飯店,服務周到,房間明亮,中西大菜俱全,請上汽車。」

    童霜威朝他手指處一看,見一輛接客的黑色轎車停在東邊,心裡一動,對方麗清說:「走,先到璇宮飯店住!」

    方麗清問:「怎麼?你也不問問價錢?」

    童霜威嫌她煩,說:「 你別管了!先到飯店裡安頓下來,洗洗澡、換換衣,再通知馮村來接多好!太狼狽了不行!」

    方麗清想想也對,就不做聲。這時,那個留著對分西裝頭、有兩隻老是像在生氣的眼睛的中央社記者張洪池,恰好邁著外八字步走過。他行裝簡單,只提著一隻小皮箱和一隻公事皮包,看到童霜威,打了個招呼上來握手,問:「童秘書長,你到哪裡?」

    童霜威說:「先在璇宮飯店住住。」

    張洪池同童霜威點頭分手。童霜威和方麗清帶了家霆和金娣上汽車,帶的箱籠物件太多放不下。接客的高個兒胖子,是個能幹人,嗓門響亮,說:「 老爺,餘下的東西交給我雇輛野雞汽車一路去!」

    方麗清不放心。高個兒胖子察覺了,馬上說:「 人分開坐就是!」他一招手,一輛野雞汽車開過來了。一家人分坐兩輛汽車,經過江海關東轉西彎地向法租界駛去。一路上只見路口都豎著抗戰的巨幅漫畫和大字標語。比起在南陵等安徽的縣份里,這裡的抗戰氣氛濃烈得多了。童霜威和家霆心裡都說不出的高興。

    忽然,家霆看到迎面擦過一輛汽車,裡面坐著的像是同班的女同學歐陽素心。歐陽素心長得跟金娣有那麼幾分說不出的相像,都是小巧玲瓏的體型。歐陽素心的爸爸是海軍里的高級軍官。看來,她也隨家到武漢來了?在學校里時,家霆同歐陽素心一起演出過舞蹈。歐陽素心有婉轉脆亮的嗓子,是班上最最漂亮的女生了!

    無意中瞥見她,忽然勾起家霆對往日學校生活的一片深情。可惜,並沒有看得真切,汽車已經擦面駛過去了,家霆不禁下意識地「啊」了一聲。

    童霜威問:「怎麼?」

    家霆坦率地說:「 我看到同班的女同學歐陽素心了!」爸爸打斷了他的思路,他覺得掃興。

    汽車不到二十分鐘,到了璇宮飯店。璇宮飯店,很有氣派,進門使人感到華麗、舒暢、潔凈。接客的將童霜威一家安置到樓上。

    上了二樓,耳里就傳來麻將牌聲,「嘩———」「嘩———」「啪!」「啪!」也聞到不知哪裡傳來的鴉片煙味。童霜威用鼻子嗅嗅,對方麗清說:「看到沒有?法租界,煙賭都自由!」

    一個捧吸水煙袋的賬房約摸五十多歲了,是個乾癟精明的老頭子,上來迎迓,陪同到房間里去。住的一大一小兩個房間,大房間里是一張大床,有講究的沙發、桌椅外加衛生設備。小房間里是兩隻小床,外加沙發桌椅。一看掛在牆上鏡框里標明的房價,大房間每日四十元,小房間二十元。童霜威大吃一驚,方麗清「 喲」了一聲說:「敲竹杠啦!」

    茶房進來送熱水瓶,問吃什麼早點。童霜威點了四碗青魚面,說:「房價怎麼這樣貴?」

    茶房笑了,說:「 老爺,非常時期,這是新漲的價。現在,日本飛機轟炸,法租界最安全。要在外邊找房子住,一間前廂房每月租價要四百塊錢,還要一租三個月一次預付哩!要是我們旅館便宜,不早把牆壁都擠破了嗎?現在還有空房間,能住上就不錯了!」

    童霜威只好不做聲,對家霆說:「 家霆,快去樓下賬房間買點信紙信封或者明信片,我好給馮村寫封信通知他。」

    家霆「嗵嗵嗵」地下樓了。方麗清忙著去盥洗間洗臉、刷牙。金娣忙著在將提包里的雙妹牌花露水、無敵牌雪花膏、虎標萬金油、寇丹、指甲刀等,全拿出來放在桌上,備著方麗清用。童霜威背著手在房裡踱方步,思索著:馬上寫信給馮村,發出後,下午就可能收到,明天就會來。今天,上午休息休息,洗一洗;下午,可以到外邊逛逛,買些報紙雜誌看看。「 入境先問俗」,先了解一下面上的情況,熟悉熟悉,明天如果馮村來,住處安排定了,十二點鐘以前就搬走,可以少算一天房錢。正想著,家霆拿著幾張明信片進房來了。

    童霜威接過明信片,誇了一聲:「 好!」見桌上有筆墨硯台,就潑水磨墨,一支小楷毛筆已經禿了尖,只好將就著寫了一張名片給馮村,告訴他已經到了漢口,住璇宮飯店!”# 號,讓他速來見面;又寫了一張明信片到南陵給江懷南,告知已平安到達漢口。一想,用明信片寫信太**份,又覺得住處尚未固定,就把這張明信片撕了,停筆不寫。將給馮村的明信片交給家霆,說:「快到門口發了!

    我剛才來時,見門口有個郵筒的!」又掏張名片給家霆說:「把這名片交到樓下賬房間,告訴他們:我住在!”# 號,來客讓他們請上樓來!」家霆又「嗵嗵嗵」地出房下樓了。

    茶房用托盤將四碗青魚面端來。童霜威匆匆去盥洗室洗臉。

    家霆也從樓下發信回來了。四人盥洗完畢吃罷早點,童霜威感到精神爽快無需休息了,建議說:「麗清,我們上街逛逛去吧!家霆,穿上大衣!」

    方麗清吃罷麵條正叫金娣給她捶背,滿臉慍色地說:「 房間四十塊錢一天,虧你不心疼!上街有什麼逛頭!從船碼頭一路上來我就看過了,這裡同上海相比,是拿碟子比天!我不去!我要在這裡住出本錢來,你在家洗洗澡不好?」

    童霜威掏出金懷錶來看,說:「 澡晚上洗,現在快十點了!這樣吧,旅館裡吃飯方便,你同金娣中午想吃什麼就找茶房點一些什麼,中餐西餐都行。我帶家霆在外邊,來不及就不回來吃了。我這次來武漢,要好好活動活動,先要了解一下外邊的情況。」他不看方麗清的表情,穿上皮大衣,看看已經穿好大衣走出房去的家霆的背影,回頭對方麗清敷衍地笑笑,說:「不會回來得太遲的!」說著,也跨步出了房門。

    隱隱約約的麻將聲、談笑聲、女人的媚笑聲..從旅館各個房間里傳出來。也聞得到隱隱約約的鴉片味、雪茄味、香煙味、脂粉香水味以及菜肴酒肉混合的一種熱騰騰的氣味瀰漫空間。有人趿了拖鞋在走廊里哼京戲;一個打扮得濃妝妖冶的女人在樓下大廳沙發上不知等候著誰;兩個穿軍裝的女子,電燙了頭髮戴了軍帽,腳上穿了高跟鞋,由一個穿學生裝的青年男人陪著不知來找誰。童霜威帶了家霆走出了璇宮飯店,一到街上,就感到空氣新鮮得多,父子二人無目的地信步向左邊一條比較熱鬧的街道上走去。

    路上,有不少愁眉苦臉乞討的難民,有的穿得並不破爛,男女都有,還帶著小孩。童霜威同家霆走過,有的就上來乞討。童霜威掏出毛票來布施,問一問,都是從江南一帶逃到武漢來的。有的在難民收容所里落身了,有的還在街頭流浪。童霜威看了嘆氣,家霆心裡也酸酸的。有個抱著小孩乞討的男的長得像尹二,張著嘶啞的嗓子大聲在叫:「老爺太太幫助幫助難民吧!..」家霆盯著看了好幾眼,由此不禁又想起了瀟湘路的一些往事。他忍不住說:「爸爸,給我點錢,我要給他!」他拿了童霜威給的兩張毛票,上前親手遞給了那個像尹二的男人。

    常有汽車駛過。一輛「雪佛蘭」,跟南京瀟湘路家中尹二開的那輛相似,式樣和顏色都像。童霜威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氣。家霆也敏感,指著車牌說:「爸爸,你看,多像我們家的車子呀!你看那車牌,是南京的!」

    童霜威一看,是呀!車牌上車號前標的是「 京」字,說明車是從南京駛運來的。童霜威想:唉,我的車丟在南京了!其實,早知仗打這麼久,不到南陵,也許還好些,汽車也可以運到武漢來。可惜,現在遲了。一剎那,秦淮河的六朝煙水味,中山陵的馳道,明孝陵的梅花,玄武湖的台城倒影,龍蟠虎踞的鐘山,莫愁湖的垂柳..都湧上腦際。但又想,在南陵過上幾個月沒有轟炸的平靜生活也是值得的,不禁又嘆一口氣。

    街邊,一家理髮店裡擁滿了等待理髮的顧客;一家日用品雜貨店裡也擠滿了買碗筷及日用雜貨的人。有一家跳舞場,門口裝飾著霓虹燈,現在是白晝,霓虹燈熄滅著,門口豎的牌子上寫著:「 晚舞!:6.30-12.00」,可以想見晚上這裡的歌舞昇平景象。路口有個報攤,童霜威和家霆上前,買了幾份報,站在路邊草草將報紙一翻,看看標題。只見報上登的消息有:德國大使陶德曼由南京乘吉和輪抵漢;日機轟炸粵漢路;一條特別引人注意的新聞,標題是:《近衛首相談如我改變態度,日本將與我談判,要求中國重新考慮與日合作》..

    童霜威站在人們熙來攘往的街邊,忍不住將這條消息仔細看了一遍。消息登的是:

    【路透社二十七日東京電】 首相近衛今日在其對新聞記者所發表之談話中,曾謂如南京政府與蔣委員長改變其對日政策,而提議與日政府談判,則日本準備有以應之。但若南京政府決計長期抗日,則日本亦準備接受其挑戰。此後軍事計劃渠無所聞,因內閣與帝國大本營間僅開過一次聯席會議也。但其縱有所聞,渠亦未便宣布之。在淺識者觀之,中日現狀可視為一個階段之結束,但依渠意見,上海日軍總司令松井將軍所發日軍不獨可攻至南京與漢口,且可深入重慶之言論,至為恰當。至於日本對華根本政策並無變更,即要求中國重新考慮放棄其反日政策而與日本合作是也雲。

    童霜威看完了這條引人注目的新聞,覺得頗不是滋味,這像是一碗用蜜糖、黃連加上辣椒煮成的湯。新聞里,近衛軟硬兼施,既有誘和,又有威懾,搖著橄欖枝,又揮舞著利刃,實際是要中國屈膝投降。所謂「和平」,當然是沒有希望的。日本要開始進攻南京,倒是可以看出這種用心的。他心情複雜地把報捲起插進皮大衣口袋,嘆口氣,對正在街邊看著一家綢緞店玻璃櫥窗的家霆說:「 走吧!走出法租界看看。」

    父子兩人一起走出了法租界。沿街人很擁擠,黃包車接連不斷,汽車也不少,看得出一種戰時造成的「 繁榮」。許多紅瓦白壁的洋房,為了防空,都已刷上一層藍灰的保護色了。兩人走著走著,走到熱鬧的前花樓一帶來了。童霜威在煙紙店裡買了一罐「大炮台」香煙,這一向都沒吸過這種好煙了。他看到街邊豎著兩幅畫在木框布面上的彩色大漫畫。一幅畫的是工農商學兵臂挽臂前進,左下角一個日本帝國主義者狼狽鼠竄,邊上寫的是:「 工農商學兵有力出力,有錢出錢!」另一幅畫的是一個騎著跛腳馬的日本軍人陷身泥淖之中,進退兩難,畫上寫的是:「 日本侵略者在泥淖中越陷越深。」家霆看了漫畫,不禁笑了,但瞬間又被街邊一群唱歌的人吸引住了。一夥男男女女的青年人,穿的棉軍衣,正在高聲唱歌作宣傳。手裡拿的是紙糊的紅綠旗子,上邊是毛筆字寫的標語口號:「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抗戰到底!」齊聲唱的是《義勇軍進行曲》。圍著看的人也跟著唱,大家都一面唱一面流淚。家霆跑上去也高聲唱起來,一邊唱一邊流淚。童霜威感到激動,眼泡發酸,淚水也盈眶了。他明顯地感到一種蘊藏在民眾中的抗日怒焰和抗日熱情在燃燒。這種氣氛比在南陵到安慶這一路都強。也許這就是武漢是當前的政治中心各方人士雲集在此的原因吧?

    這支歌唱完,宣傳隊又換唱別的抗日歌曲來了。童霜威拉家霆一起從人堆里走出來,沿著人們來來往往的人行道再朝前逛。家霆還沉浸在剛才的激情中,忽然說:「 爸爸,我喜歡武漢!這裡才有點像抗戰的樣子!」

    童霜威覺得兒子的話不像是個孩子說的,倒像是個思想比較成熟的青年人說的。他是看著兒子從牙牙學語,到會唱歌的。那時,兒子第一支會哼哼的歌,就是「 打倒列強,打倒列強,除軍閥,除軍閥,革命革命成功,革命革命成功,齊歡唱!齊歡唱!」兒子也許根本不太懂唱的歌是什麼意思。那是他生母柳葦教他唱的。那支歌當時很流行,男女老少差不多都會。可是,後來,民國十六年以後,這支歌不大唱了,還有人將歌詞改成:「 大餅油條,大餅油條,脆麻花,脆麻花,三個銅板一個,三個銅板一條,真好吃!真好吃!」家霆也這麼唱過。後來,兒子上了小學,會唱《小小畫家》一類的歌了。兒子一年年長大,學會了許多新歌,但愛唱的總是那些愛國的抗日的歌曲。這是為什麼?兒子是在他不知不覺中,在學校里一些老師和社會上那種抗日的情緒感染下在成長著呀!

    現在,童霜威剪斷思緒,覺得兒子說的是對的,嘆口氣說:「 是呀,你說得對!現在戰局形勢很緊,南京可能會淪陷。同日本人打,艱苦得很,確實需要集中全國的物力、財力與人力來抗戰!」說這些空泛的話時,他自己覺得說得很無力量,不由得悄悄嘆了一口氣。

    誰知,家霆走著,忽然問:「爸爸,你為什麼不出力?」

    這話也許問得幼稚,卻是發自真心的。童霜威聽了,愣怔著回答不出。怎麼回答呢?他囁嚅地說:「家霆,你不懂。爸爸的職務已經沒有了!這個國大代表,實際是空的。爸爸無派無系,沒有實權,也沒有靠山,更沒有自己的一班人馬。爸爸從南陵來,是想出點力的。但誰知有沒有出力的地方呢?」說到這裡,懊喪起來,他皺起了眉心。

    家霆似乎比原來明白了,但也不全明白,感覺爸爸要出力是能出力的,又覺得爸爸確實是不得已。大人的事,他似乎還管不著,也不能完全理解。他沉默著。忽然看到路邊牆上有一溜電影片的海報,他好奇地緊走幾步上前去看。好幾家電影院都在放映《平型關大捷》的記錄片。海報上寫的是:「晉北前線八路軍平型關大捷,日寇精銳板垣師團被擊潰。」又註明:「日寇在中國戰場首次遭到殲滅性痛擊,殲敵三千多,敵汽車百餘輛,繳獲步槍、大炮、機槍及其他勝利品無數。」

    馬路上的汽車和黃包車來來往往,這一帶仍比較熱鬧。家霆透過馬路上的車輛和行人,發現前邊隔馬路不遠處有家電影院,就在放映《平型關大捷》。他饒有興趣地說:「 爸爸,去看電影好不好?我還沒有看過同日本打仗的片子哩!」

    童霜威看著海報,心裡一驚:「 八路軍」三個字使他立刻想到了**!在安徽南陵,消息閉塞,他只知道八月下旬,國民政府正式公布改編紅軍為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委任朱德、彭德懷為八路軍總司令和副總司令,下轄三個師。九月底,**中央將中國**和國民黨再度合作的宣言送交中央社發表,老蔣也發表了贊成合作的談話。九月里,蘇聯和中國訂立了「 中蘇互不侵犯條約」。十月里,國民政府正式命令改編南方紅軍為新四軍。但關於八路軍和新四軍如何抗日的情況,幾乎從不見《中央日報》等報紙報道。現在到了漢口,卻公開看見了放映八路軍在平型關抗日打大勝仗的新聞紀錄影片,公開宣傳起**的軍隊來了!從西安事變到今天,尤其是「 八·一三」以後到今天的幾個月里,這種進程變化得如此之快,使童霜威簡直覺得頭腦跟不上形勢了。他一方面驚訝,一方面興奮激動,心頭湧起一種奇異的感情:在民國十六年血流漂杵的「 清黨」後,沉睡了十年的武漢,似乎漸漸又在恢復到它在北伐時代的氣氛和狀態了。他敏感地想到:武漢現在一定有了中國**的代表團,一定有許多**人在公開或秘密地活動。也不知怎麼的,一霎時,他又想到了死去的柳葦。不但柳葦,還有柳忠華!柳忠華出獄後,在南京瀟湘路住了些天,他要資助他一二百塊錢,但馮村來信說:「 忠華一塊錢也不肯要,他走了!他要到武漢去!」現在,忠華在武漢嗎?

    童霜威驀然如在夢中。兒子關心抗戰,對打日本、打勝仗有興趣,為滿足好奇心要看這電影並不奇怪。只是童霜威此刻沒有心情看電影,說:「這電影好在也不是放映一天兩天,等把家安好,讓馮村陪你看,好不好?」

    家霆當然點頭答應。他歡喜馮村,心裡明白:明信片寄出後,明天馮村舅舅會來,所以高興地說:「好!」

    父子倆繼續無目的地帶著巡禮的態度向前徜徉。童霜威穿著獺皮領大衣,走了路,身上發熱,額上微微冒汗。忽然,聽見天空飛機聲響,抬頭看時,一架棕黃帶綠色的三引擎大飛機在低空飛過。

    飛機顯得很笨重,可能是重轟炸機,機翼上有青天白日的標誌。路人都昂首看著指點。家霆目送著飛機遠去,十分興奮,說:「爸爸,我們的飛機!真大!」

    說來也巧,街邊正好走過兩個高個兒穿皮夾克航空衣的外國人。他們的衣背上有一面中國旗和一面蘇聯的紅色鐮刀斧頭旗。旗下有十六個中文字:「 國際友人,來華助戰,凡我軍民,一體保護」。街上的人看了飛機也都朝這兩個外國人看。有的人在嚷嚷:「蘇聯的飛機師!」「蘇聯人!」

    家霆也好奇地拽拽童霜威的袖子:「爸爸,看!」

    童霜威點頭,說:「看來,是蘇聯的航空員哩!」他在「 大貞丸」上時,聽中央社的記者張洪池說過:武漢有蘇聯的航空員和飛機在幫助中國抗日。現在,目擊了兩個蘇聯人,聯想到剛才看到的那架大飛機,他感到欣慰。從抗戰前夕到現在,指望國際援助,論理英美好像應該給些幫助,實際卻只有現在看到了飛機,看到了飛機師,才感覺到了有蘇聯的援助。他心頭激起一陣熱浪。從民國十六年「清黨」以後,他雖是國民黨員,雖然也不滿意**的過激主張,但在大屠殺**人的環境中,始終有一種噤若寒蟬的感覺。尤其是柳葦的事,他怕受牽連,也實際受過影響。柳葦的被槍殺,他痛心又不敢表露。在他思想上,早以為聯共、聯蘇都是不再會出現的事了。誰知十年剿共,剿來了一場西安事變。西安事變之後到現在,僅僅不到一年,在武漢卻目睹了這種重新聯共、聯蘇的局面,心頭是感慨?還是懺悔?是對往事的悲慟?還是對今天的冷靜思索?都說不上也不好說了!只覺得矛盾錯綜複雜地交織在心中,有一種血壓升高頭裡發暈的昏昏然感覺了。

    他忽然喪失了再繼續逛街的興趣,對家霆說:「 家霆,我們叫兩輛黃包車回去吧,我不想逛了。」

    父子兩人叫了兩輛黃包車,又從原路回法租界璇宮飯店。飯店裡,依舊人聲喧嘩,二樓不知哪間房裡,有人拉著胡琴在吊嗓子,唱的是:「..我好比,南來雁,失群飛散。..」聲音悲涼沙啞。

    上了二樓,到了!”# 室,推門進去時,卻沒料到看見馮村正坐在那裡同方麗清談話。方麗清倚在沙發上,金娣正替她捶腿。馮村捧著茶杯在喝茶。

    見了馮村,家霆可高興了,叫了一聲:「 馮村舅舅!」猛地衝上前去。

    童霜威也心裡高興,喜滋滋地說:「 啊,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裡呀?」

    馮村已經迎住家霆,將家霆攬在身邊,說:「秘書長,那個中央社的記者張洪池,他打電話找到我,告訴我說:在安慶到這裡的船上遇到你們。又說你們住在璇宮飯店。我將信將疑,立刻趕來,果然見到了師母。我事先沒能知道你們何時來,也沒有迎接,太失禮了!」

    方麗清在一邊擺擺手叫金娣不要捶腿了,改為捶背。她剛才聽見家霆叫馮村「 舅舅」,心裡不高興,因為她知道一點馮村同柳葦的關係,雖然並不清楚,平時家霆當她的面是避免叫馮村「 舅舅」的。今天,實在喜出望外,才叫了一聲。但由於剛到武漢,見到馮村不免要高興三分,所以方清麗帶點喜滋滋地插話說:「 馮村已經給我們定了房子。他說房子不錯,一間二樓的正房,一個亭子間,一月三百元。要放在這幾天,房租就要五、六百元了。」童霜威在沙發上坐下,很高興,說:「好啊,我們早點搬去。住在這種旅館裡,很不安定!」

    馮村做著手勢說:「政府宣布遷都重慶後,武漢為入川必由之道。人一集中,戰區同胞不願受戰火威脅或做順民,都到武漢來了。到處都是下江口音的人,中山路、江漢路上人多得摩肩接踵,下級公務員生活艱苦。現在,住的問題最困難了。人們都向法租界發展。自從日僑撤退,我方管理日租界後,法租界是惟一的租界,彈丸之地容納不下多少人,房價也就貴極了。有個投機家,先期以每月一百元租屋五間,如今轉租三人,每間每月三百元。一次收三月房租凈賺四千二百元。以此為逃難費用到重慶去了!」

    方麗清「撲哧」笑了,說:「這種二房東倒是做得。你替我們租的房子,將來我們不住了,可以轉租,收回本錢,說不定還可以賺一筆鈔票!」

    童霜威聽了,心裡發煩,也不理她,將剛才買的「大炮台」香煙罐開了,抽起一支煙來。馮村也好像沒有聽見方麗清的話,自顧自地喝茶。家霆對後母的為人一向是瞧不起的,對後母老是要金娣不停地給她捶背捶腿也一直看不順眼。這時也不用正眼瞧方麗清,只顧坐在馮村身邊的沙發扶手上,親切地想聽馮村同爸爸談些什麼。

    童霜威吸著煙問:「租的房子在什麼地方?」

    馮村介紹說:「在特三區揚子街大陸坊。過去是英租界,如今雖然收回了,仍由外交部直轄,和英國仍有點藕斷絲連的關係,所以還是比較安全。」

    童霜威敲敲煙灰,問:「這兒空襲厲害?」

    馮村自己從茶壺裡斟茶。那茶壺是放在棉套里保溫的,說:「目前空襲常有,但有蘇聯空軍幫著作戰,日寇在市中心還很少大轟炸。現在,對於一般市民,還沒有防空設備。預行警報一來,大家就亂跑。大抵是跑到江邊或者空曠處、大樹下躲一躲。」

    童霜威說:「那有什麼用?大樹能擋炸彈?」

    馮村點頭,說:「是呀,所以也有人根本不躲,在什麼地方就把什麼地方當作防空壕。緊急警報時,街上禁止人通行,也怕漢奸打信號,有防護團員和憲兵軍警維持秩序。」

    童霜威思索著問:「武漢政界情況怎樣?」

    馮村習慣地用手攏了一下頭髮,說:「 一部二十四史,怎麼說呢?反正,我看,為了抗戰,國共合作大有好處。這裡能有點抗戰氣氛,同這是分不開的。現在八路軍和新四軍在武漢都有辦事處,設在前日本租界裡邊。目前街頭上動員群眾救亡工作的宣傳比較做得好。聽說,**的《新華日報》要在武漢創刊。目前電影院正在放映八路軍平型關大捷的電影,看的人很多,影響很大。」

    家霆插嘴說:「 你明天帶我看電影!我想看同日本鬼子打仗的《平型關大捷》!」

    馮村點頭,說:「 好,明天可能不行,沒時間,隔一天一定抽空帶你去看!」又接著向童霜威介紹說:「 老蔣還在南京指揮戰事。

    汪精衛和孫科在漢口,于右任也來了。前天聽說汪精衛離漢他往,但日內又要回來的。現時戰局艱難,泄氣的低調不少。雖然已決定遷都重慶,一則交通不便,二則四川劉湘等的態度還不明朗。別說中央要人,就是一般人,真正想入川的並不多。留在武漢,實際都有觀望猶豫的意思。機關上下班也不景氣。雖有簽到簿,也比不得在南京時那樣正規,辦公地方又擠,混日子的不少。那畢鼎山委員就是個混世魔王,經常跑舞廳,打通宵麻將。那天他喝了酒帶幾分醉意,我問他:『畢委員,你看這時局怎麼發展?』他笑著搖手:『哈哈,打打麻將,喝喝老酒,管他娘的!』..」

    童霜威咬牙切齒,罵了一聲:「這個王八蛋!」又問:「他知道我來了嗎?」

    「我沒跟他說!」馮村搖頭說,「 不過中央社那個記者張洪池說,明天報上就要在時人動態里發中央社的消息,說您到武漢了。」

    童霜威聽了有點高興,換一支煙,吸了一口,說:「你怎麼認識這個張洪池的?」

    馮村答:「 巧得很,他是我大學時的同學,不過他是政治系的。」

    童霜威說:「真巧哪!我在安慶上船,他就注意了我,來作訪員。可是,我談起有個從前的秘書住在漢口,他聽了,也問問名字和情況,卻沒有說起認識你,更沒說起跟你同過學。」

    馮村笑笑,說:「 此人肚裡曲曲彎彎多,非到必要話不多說。

    過去我們同學時,只是相識,並不要好。他綽號叫『牙籤』,意思是說他有縫會鑽。學生時代,就善於社交跑上層。我們思想上也合不來。但,現在他在中央社挺紅。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我也摸不清。據說他是特字型大小的!」

    童霜威突然關切地問:「 南京瀟湘路一號的房子,不知怎麼了?」

    方麗清一直在用小銼子銼指甲,她已經叫金娣去盥洗室洗衣了,這時在一邊插嘴說:「 我先前正在問馮村,他說沒有信來。這些傭人,我看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馮村解釋說:「庄嫂和劉三保不識字。尹二文化也不高,雖能看看報,寫信也不行。不過,他們還是負責的。前些時候來過信..」

    方清麗生氣地紅著臉說:「哼,負責!我看家裡的東西都得給他們偷光賣光!劉三保愛喝酒,那些鴿子依我早把它吃了,也不必留給他們偷吃光!」

    家霆忍不住了,想:只有你才吃我的鴿子哩!心裡生氣,回駁似的說:「我的鴿子,『 老壽星』會按時喂的,他們才不會吃我的鴿子哩!」

    方麗清聽得出話里有刺,氣得臉更紅,想說些什麼,童霜威已經察覺到這一點了,攔阻方麗清卻面對著家霆說:「 你少說幾句好不好?」又嘆口氣回頭對馮村說:「唉,軍威有消息嗎?」

    馮村搖搖頭,說:「 沒有。我打聽過,大略知道教導總隊到了滬杭路新橋車站。下車後,奉命接替六十七師八字橋的防地,同日寇打了好幾天拉鋸戰,犧牲很大。後來情況就一無所知了!」

    童霜威默默不語,一口又一口吸煙,心裡交雜著思念和掛惦,站起身來,走近窗口,眺望著遠處高低分層的房頂和房屋以及下邊街道上來往的行人車輛。

    馮村明白童霜威的心情,站起來也走到窗邊,排遣地勸解說:「我想,吉人天相,他不要緊的。」

    方麗清去拿出一筒瓜子來嗑,抓了一把放在馮村身旁的茶几上,說:「我早說,好鐵不打釘!你這個當兵的弟弟,走這條斷命的路是走錯了!」她說這話時,兩眼對著童霜威。

    童霜威聽了生氣,不去理她,問馮村:「管仲輝有沒有消息?」

    馮村用手攏攏頭髮,搖頭說:「 沒有!南京看來快要被包圍了。此公參加防守南京,處境一定艱難。不過他一向自命是福將,也比人家會用韜略,也許他會有什麼金蟬脫殼之計。」

    童霜威撳滅煙蒂,站起身踱了幾步又回身坐下,舒口氣使自己輕鬆起來,對馮村說:「 好啊!總算到了大武漢!又總算見到了你!今天,應當高興高興!」他對從盥洗間里出來的金娣說:「 金娣,你去叫僕歐送五客西菜來。我們一同吃中飯慶祝一下!」

    馮村笑著說:「好好好,我是應當為秘書長慶祝一下!」

    金娣應聲要走,方麗清攔住說:「 金娣,叫四客足夠了!我吃不下!分點你吃就行了!」

    童霜威說:「叫五客吧!金娣吃得下的!」

    方麗清緋紅著臉:「我說我吃不下!四客!」

    金娣走了。她當然只敢叫四客。家霆發現:爸爸和馮村剛才勉強振作出來的那點興緻,似乎都給方麗清這一句話破壞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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