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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雙十二」,狂飆從西安來 五

所屬書籍: 上 月落烏啼霜滿天

    時局急轉直下。十二月二十五日下午,蔣介石被釋放,由張學良、宋子文等陪同離西安飛到了洛陽。十二月二十六日飛回南京。

    從十二月二十五日夜裡到十二月二十六日,南京中央各院部和中樞要人家裡,都紛紛買了爆竹放。在凜冽的西北風裡,市民們有不少也跟著放爆竹。「 噼噼啪啪」的爆竹聲和「 乒———乓」的「 天地響」,此起彼落,連續不斷,響了一夜。

    瀟湘路上,首先是葉秋萍公館放了爆竹。天黑以後,九點鐘光景,葉公館的傭人用竹竿拴起了好幾掛「一百響」的大串紅爆竹燃放。給他家這一放,馮村立刻去請示童霜威:「 秘書長,隔壁葉秋萍公館放了那麼多爆竹,我們恐怕也得放上幾掛吧?」

    童霜威自然點頭,說:「當然,快叫尹二去買,放一點的好!」

    誰知,這裡尹二開了小汽車出去,爆竹尚未買來,管仲輝公館的「一百響」已經先「噼噼啪啪」響起來了。童霜威心裡很不高興,他覺得自己家的爆竹應當先於管公館放才對。現在放得比管仲輝公館遲了,給葉秋萍造成什麼印象呢?還好,管公館放的爆竹不多,「噼噼啪啪」一陣就完了。尹二買了五大盤爆竹回來。馮村出了點子,吩咐尹二:先放一大盤,以後每隔半小時再放一大盤。

    家霆本來已經睡了,被機關槍一樣的爆竹聲炸醒,知道要放爆竹,乾脆穿衣起床,也不睡了。尹二回來,家霆搶了一大盤爆竹,拆散開來,「乒」地放一個,又「 乓」地放一個。他倒不是為老蔣從西安脫險回來高興,他是覺得放爆竹有趣。直到十一點鐘光景,實在疲倦了,童霜威也出來干涉了,在樓上高叫:「 家霆,快給我睡覺!不準再放炮仗!你明天一早上不上學?」家霆才將剩下的爆竹放進書包,脫衣上床去睡。

    二十六日上午,童霜威正在辦公,司法行政部來了電話通知,說:蔣委員長將於中午抵京,讓他中午十二點也到明故宮機場參加迎候。童霜威決定準時前去,十點多鐘,就坐尹二的「 雪佛蘭」車回家,早早讓庄嫂下了雞湯挂面吃,穿上黑馬褲呢的披風,十一點半時,讓尹二開車到明故宮飛機場。

    車子飛也似的疾駛,童霜威靠在舒適的軟墊上,頭腦里亂七八糟想得很多。今晨,他在機關里看到了以楊虎城領銜的西安各東北軍和西北軍將領昨天下午五時向全國發出的通電。電文中說:「自委座留住西安,對於副司令及虎城等救國主張已表完全容納,即定返京施行。..爰於本日下午四時,由副座恭謹陪送洛陽,特電奉聞。」童霜威不禁想:不知這台戲怎麼唱下去?目前看來,蔣是讓步了,至少是基本答應了張、楊方面的條件了。可是,張學良竟敢陪送,又是怎麼一回事?

    車子經過新街口,新街口擁擠著汽車、自行車、黃包車。新開的一家蘇杭廣貨店的大櫥窗布置得很漂亮,掛著「開張大減價」的招旗。那些大廣告牌上:首都大戲院正在上演袁美雲的《廣陵潮》,國民大戲院放映的是美國性感女明星琪茜·麥佐絲主演的《春色天涯》..童霜威看著廣告牌上的彩色廣告,心裡忽然覺得《廣陵潮》和《春色天涯》這兩張片名此時此地彷彿若含有深意似的。政潮起伏,許多問題尚難預卜,以蔣介石的為人,難道對張學良、楊虎城這次劫持就會釋然於懷?蔣的親信邵元沖和蔣的侄子憲兵第三團團長蔣孝先都在西安事變中被打死了,難道蔣就會甘休?不過,張學良既然親自送蔣出西安到洛陽又伴來南京,看來也是得到了蔣的保證的。如能從此真正抗日救國,倒也是國家百姓之幸事。這倒彷彿真是行將看到「春色」來到了!

    他忽然覺得自己這樣的人物很可憐:人家把我看作是大官兒了,其實我算什麼呢?在政治的漩渦中,我只像一滴隨波逐流的小水珠。我既不能左右自己的命運,也不能控制官場的進退。我只像一件道具,一件擺設,來到這明故宮飛機場上,也只是作一名儀仗隊員。

    這樣想著,心情不免有點酸辣和懊喪。尹二已經將車子開進了警衛森嚴的機場,在黑的、藍的、奶油色的轎車停得密密麻麻的候機室前,童霜威走下車來,沐著瑟瑟的冷風,身上打了一個寒噤。中午的陽光透過雲層射下來,被風一吹毫無暖意。他整整身上的黑色馬褲呢披風,看看金懷錶,十二點零五分了,匆匆向候機室里走去。

    他看到了蓄鬚戴眼鏡、氣度恢宏的國府主席林森等一伙人已經從停機室門裡走出去,在向機場停機坪方向走去。林子超穿著黑披風,他那飄灑的鬍鬚被風颳得忽左忽右。他又見監察院長於右任,身穿棉長袍,捋著大鬍子,被幾個人簇擁著,也剛從沙發上起身走出門口。他快步上前,同一些熟人點頭招呼,同蒙古族的中央委員樂錦濤握手打了個招呼,保持距離跟在於大鬍子的後邊,也朝停機坪上走。

    大風掀起沙土,將枯草敗葉吹得在地上打轉轉,麻雀三三兩兩「嘰喳」亂飛。機場上警衛密布,到處有佩著粉紅色領章穿黃呢制服戴捷克式鋼盔的憲兵布崗。前面黑壓壓的,中樞要人大部都來了。穿皮袍馬褂圍圍巾戴禮帽的是戴季陶、居正和張繼;穿皮領大衣的是丁惟汾、陳果夫和朱培德;那孔祥熙,長袍外加上馬褲呢大衣,胖得像個麵包;那穿舊棉襖像個西北鄉下佬似的馮玉祥也來了。穿軍裝的一夥,裡邊有戴眼鏡的何應欽,他居然還滿面笑容!

    那穿西裝大衣戴獺皮帽的是外交部長張群;戴眼鏡有點商人氣味的是實業部長吳鼎昌;戴眼鏡圓圓臉的是孫科。有點傴僂著背乾瘦蒼白的是陳佈雷。還有海軍部長陳紹寬、教育部長王世傑、南京市長馬超俊..咦,葉秋萍也來了!遠遠地同幾個陌生人在一起。童霜威感到孤獨,身上的黑馬褲呢披風雖然使他顯得氣度不凡,在這夥人中間,他感到自己官卑職小。他既不想高攀誰巴結誰,也不想放棄自己的矜持與清高,停步站住,不再往前走。在這些人中,看得出派系的作用。!” !” 的中宣部副部長方治同陳立夫、陳果夫等在一起談笑風生,改組派的人又是一夥,黃埔系的又是一夥,政學系的又是一夥..童霜威正感到孤單,蒙古族的中委樂錦濤剛好走上來。他一定處境和童霜威相仿,也是感到孤單了,突然滿面含笑朝著童霜威寒暄起來:「今天真冷啊!咳咳..」他那副近視眼鏡下的兩隻金魚眼配著一隻大蒜鼻子,顯得有點愚蠢的樣子。

    童霜威平時並不喜歡這個人,也帶幾分瞧他不起的態度,總覺得他之所以當上中委,是沾了蒙古族的光。要不是蒙古族,根本輪不到他當中央委員。但現在,既然處境寂寞,也熱呵呵地說:「 是啊,是真冷啊!」說著,還跺跺腳,兩人並排站著,總算互相都有個「伴」了,雖不講話,也感到不非常孤單了。

    只聽到軍樂齊鳴。原來是一列服裝整齊的軍樂隊整步來到了停機坪上。這幾年,軍樂隊十分吃香。聽說,老蔣特別欣賞這種禮賓儀式。每到一地,下飛機或下火車時,如果有軍樂隊奏樂迎候,他總是興緻勃勃地連聲說:「好好好!」軍樂隊一到,忽然聽到飛機聲了。童霜威抬頭手搭涼棚張望,樂錦濤也仰臉張望,說:「來了!來了!」

    童霜威還沒看到飛機在哪裡,已聽到機聲臨近。雲層很厚,飛機正在下降。他下意識地掏出金鏈子拴著的金懷錶,打開錶殼一看,是十二點二十分。一眨眼,忽見飛機已經在盤旋降落,爆竹聲忽然響了起來,噼噼啪啪,像炒豆子炸了鍋,成群的麻雀被嚇得四散飛竄。童霜威感到心臟被震動得忍受不了,真恨不得用雙手塞住耳朵。在一剎那間,只見飛機已經擦地降落,機聲隆隆,吶喊聲起,軍樂隊忽然「乒乒乓乓」「 嘀嘀嗒嗒」銅鼓喇叭齊鳴,奏得響徹雲霄。爆竹聲仍在震響,歡迎場面確乎相當熱烈。他看到以林森為首的中樞要人們一窩蜂朝聖似的迎上前去。

    童霜威不想朝前走了。他明白:自己同樂錦濤還是識相地站在後邊的好,這樣比較安分。雖然不免有被冷落之感,上前是沒有必要的。只見那許多穿軍裝的、罩披風的、長袍外加馬褂的、西裝大衣禮帽革履的,都已迎在機前。機艙門開了,老蔣照例戎裝黑披風,但右手拄著「 司的克」,被侍從扶著走下機來。他那件黑披風是兼有防彈防刺作用的,外出總不離身,可現在穿在身上卻一點也不挺拔了。

    老蔣瘦了,臉色發黃氣色不好,突出的顴骨更高,高高的鼻樑更直。稜角分明的下巴帶著矜持,緊緊閉著嘴唇,眼光仍然銳利,令人生畏。他陰鬱而低沉,彎腰曲背,看得出腰背疼痛,是受了傷?他弓著腰,艱難地走下飛機,習慣地向迎接的人頻頻點頭,招招手,兩目仍像兩個灼人的光點,臉上卻顯得心神恍惚,但出現一點做作出來的笑容,似在向歡迎者低聲說:「 好好好!」人擁上去,看不清他同誰握了手。

    後邊從飛機上下來的,是頭髮光澤、帶點微笑、兩眼露出疲乏神情、穿著合身漂亮的黑色大衣和旗袍的宋美齡,似乎有意要以自己的鎮定與微笑來博得人們的好感。她很快地就跟在老蔣的身後,鑽進一輛停在機前的黑色汽車裡。汽車疾駛而去,留下了一縷滾滾的灰塵。

    軍樂隊仍在五音齊全地鳴奏,爆竹仍在熱鬧地燃放。童霜威從老蔣的臉上感到:那張臉比從前好像更冷酷、更加恣睢暴戾、更加帶著一種騰騰的殺氣。童霜威忍不住對身邊的樂錦濤說:「 怎麼張漢卿沒有一起來?」

    看不出,樂錦濤消息倒頗靈通,說:「 聽說遲一二個小時以後同宋子文一起到。這樣安排較妥,如跟委員長一起來,反倒不方便了!」

    童霜威看看已經有不少人開始拔腿走了,小轎車正一輛輛駛過來接主人上車,解嘲地對樂錦濤說:「 錦濤兄,我們來做儀仗隊恐怕到此可以告一段落了吧?張漢卿是用不到我們歡迎的了!」樂錦濤倒也痛快,說:「 當然當然!不能歡迎,也沒叫我們歡迎!我們走!我們走!天太冷,我怕傷風。明天上午八點半在這兒要舉行慶祝委座回京大會,會後還要列隊遊行。不過,那些事讓別人吹西北風吧!我們該休息休息啦!」

    童霜威和樂錦濤由停機坪走進候機室,穿出大門。尹二開著「雪佛蘭」過來了。樂錦濤的小汽車也過來了。兩人握手道別。童霜威上了車,感到車裡溫暖、舒適,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剛才老蔣的臉色和神情仍在眼前。忽然想:張學良真是莫名其妙,陪著老虎回來,我就不信會有好果子吃!..他抱著一種「 且聽下回分解」的態度,想看這齣戲怎麼往下演。

    尹二轉著方向盤,忽然問:「先生,是回公館還是去機關?」

    童霜威感到渾身疲乏,舒一口氣說:「回家!」

    尹二忽然問:「老蔣回來了吧?」

    童霜威「 」了一聲,說:「 回來了!」反問:「 你高興不高興?」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問尹二。

    尹二笑笑,滑頭地說:「哈哈,高興!昨晚買爆竹,今天上飛機場,哪能不高興!」

    這司機歷來如此,說起話來叫你摸不准他的心思,聽不出是真是假,辨不出是幽默還是諷刺。

    汽車駛到離新街口不遠處,忽然聽到一陣凄涼的嗩吶聲。童霜威從車窗里向外一望,街邊是一支長長的出殯隊伍。前邊有十二個人抬著一口沉重的黑色棺材,跟著的幾個吹鼓手正吹出擾人心弦的哀樂,後邊就是披麻戴孝手執哭喪棒的孝子和家屬。孝子的孝帽上還吊著搖晃的白棉球。接著是一夥送喪的親友鄰居。這種送喪隊伍在南京常見,有時逢到闊綽的人家還有汽車和一字長蛇陣的馬車隊伍送喪。童霜威厭惡這種場面,看了一眼,聽著孝子和死者家屬那種呼天搶地的哭聲,覺得不吉利,不禁皺皺眉,催尹二說:「尹二,車子開快點!」

    尹二「 」了一聲,像箭似的在剎那間將送喪隊伍遠遠丟在後邊了。

    寢室里,爐火很暖。

    童霜威下午美美地睡了一覺,睜開惺忪的睡眼,醒來下床已是四點多鐘。他圍一條圍巾,也不穿大衣,去「 老壽星」劉三保住的門房間旁的小工具棚里拿了把鋤頭,到花園裡竹林中去鬆土。這既是雅事,又是運動。風有點涼,陽光尚好。他一邊鬆土,一邊吟誦。他正在讀辛稼軒的詞,這就絮絮叨叨誦起《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懷古》來了: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也不知為什麼,上午接回了老蔣,參加了那個歡迎的場面,他心中此刻會有一種登臨懷古和感嘆國事交織在一起的濃烈情思。念誦著這首詞,忽然少了揮鋤鬆土的勁頭。國事究竟會如何,總是使他掛著心。他忽然想在夜裡既去看看管仲輝,又去看看葉秋萍,從他們那裡摸點政治氣候,摸摸底。他身上微微發熱,扛著鋤頭從花園的水泥小徑走向大門。大門邊鴿子籠旁,是那間傳達兼花匠劉三保的工具棚。他將鋤頭遞給走過來接工具的劉三保,正要進屋裡來,看見馮村從客廳的門裡順著幾級台階走下來了。馮村迎著他過來,臉上平靜,近前後,語氣神秘,說:「秘書長,管仲輝突然生病了!」

    「什麼?」童霜威驚訝地「哎」了一下,說,「政治病?」

    「我看十有**是政治病!」馮村思索著說,「這是他家開汽車的老張對尹二說的。老張對尹二說:主任突然病了,血壓高,下午沒去辦公,決定住中央醫院去了。」

    童霜威「喲」了一聲,心裡想:是呀,顯然是政治病呀!老蔣回來了,管仲輝這樣的人自然要栽跟斗。他自己識相,裝病躲進醫院,像個蝸牛似的縮進殼子里不出來,自然是聰明的做法。這下,葉秋萍是會高興得心花怒放了。像押寶似的,他中了頭彩,勢必更要紅得發紫了!不禁問馮村:「葉秋萍家有什麼動靜?」

    雖然童霜威從來沒有交代過馮村,叫他刺探並注意兩個鄰居的起居,但馮村心裡明白應該這樣做。機靈的馮村平時是善於從兩戶特殊人物的鄰居家去打聽消息窺測氣候的。童霜威問的問題,他早胸有成竹,打聽清楚了,他說:「 葉秋萍家今天來過幾個客人,不清楚是誰,前後共有五輛小轎車。葉秋萍上午去明故宮機場,午後回來,下午三點多又出去了,到現在也未回來。」

    童霜威「 」了一聲,點點頭打趣地說:「幾家歡樂幾家愁!像做投機生意,管仲輝虧本,葉秋萍賺了錢,如此而已。」說畢,離開馮村,背著手走向台階,一級一級跨上台階走進客廳里去,心裡卻酸溜溜地在嘀咕:唉!政海風波,何其大耶?我其實並無奢求,只望平安無事。這次,管仲輝偷雞不著蝕把米,葉秋萍卻是打牌九做莊來了個統吃。我幸虧腳踏兩條船,未曾捲入漩渦。但看到管仲輝的失意和葉秋萍的得意,我心裡湧出一種懊喪與不舒服的感情,是為什麼呢?

    客廳里的火爐,封著爐火。一進客廳,暖氣撲面。童霜威拿下圍巾,在沙發上坐了下來,見馮村也跟進來了,對馮村說:「 明天,你給我去中央商場辦四色水果禮品,悄悄送到中央醫院給管仲輝去。」

    馮村眨著眼說:「不會惹上是非吧?」

    童霜威笑了,說:「所以要你悄悄去送呀!只要讓管仲輝知道是我送的即是,別的不要落任何痕迹。管仲輝這人,看來憨厚,其實內秀,足智多謀。我認為他決不會就此一蹶不振,此人遲早總還會得意。逢人失意時雪中送炭,人是不會忘的。」

    馮村點頭稱是。童霜威忽然感到一種無以形容的疲倦,把眼合上。馮村識相,沒在客廳停留,踮著腳輕輕地從邊門走進走廊去了。一會兒,他讓庄嫂用茶盤託了一杯滾燙的西洋參茶來,放在童霜威面前的茶几上。

    童霜威端起蓋碗茶喝了兩口,忽然聽到劉三保開大門的聲音,然後又聽到自行車輪在水泥地上滾過的「 噝噝」聲。聽到家霆那童稚的聲音在問劉三保:「鴿子餵過沒有?」

    劉三保準是喝了酒,說話的聲音不清不楚,不知回答了句什麼,又聽到家霆在哼唱著:「 男兒殺敵志氣豪,熱血涌如潮,橫刀躍馬..」一會兒,腳步近了,門一開,帶進一陣寒氣來。家霆走進客廳里來,想由客廳邊門走進他自己的房裡去。

    童霜威問了一聲:「你放學回來了?」

    家霆叫了一聲「爸爸!」說:「 回來了。」他背著個書包,說:「 明天上午不上學!」

    「為什麼?」童霜威臉上呈現出一種慈祥和愛。

    「說是慶祝蔣委員長回來,明天上午老師要去明故宮飛機場開會遊行,就不上課了。」家霆說著話,已經跳跳蹦蹦跑進了自己的卧室。一會兒,只見他抱了個大「 撲滿」出來了,說:「 我要把它砸碎了!」

    童霜威饒有興趣地看著他,知道平日給他的零用錢,他都塞在「撲滿」里,問:「幹什麼要砸碎?」

    「我們童子軍後天要上街募捐,捐錢慰勞綏遠守土將士。我把這些錢也都捐去!」說著,只見他跨出客廳門去,聽見外邊台階上「哐」地響了一聲。

    童霜威估計到「撲滿」是碎了,起身到門口看時,只見銀角、銅板、毛票撒得一地。家霆正彎腰將錢拾攏在手上。他不禁笑笑,搖搖頭。搖頭並不是反對孩子這樣做,卻是一種愛憐、讚許的表示:孩子愛國,總是好的,別干涉他。

    家霆將地上的錢鈔拾完塞在兩隻上衣口袋裡,又興沖沖地回身進了客廳,轉身走進他自己的房裡去了。外邊台階附近的地上留下了一攤「撲滿」碎片。

    童霜威無聊地踱回來,深深嘆了一口氣。他自己也說不出為什麼要嘆氣。反正心裡不舒暢,是一種不得意造成的煩惱?還是一種見政治波濤太大而產生的感慨?抑是一種對蔣介石不滿,而如今見這個暴戾恣睢、不肯抗戰的人又安然歸來而鬱結在胸頭的不快?也許都有!不僅如此,這中間似乎還攙雜著一種寂寞,是政壇上的寂寞、孤單,也是家庭里的寂寞、凄清。

    過了一會兒,他放下手中的報紙,又喝了幾口西洋參茶,自我解脫地想:唉,我又何必多去自找不快呢!反正,在這次西安事變中,我固然沒有撈到什麼,但也沒有失去什麼,我還是我,我何不曠達一些,超脫一些。

    北伐之前,他在上海辦報、做律師,在法律界享有盛名。在大夏、暨南等大學兼任教授,也有學術地位。北伐時,朋友中既有國民黨的,也有**的,他是個自認為中間派的人物。「 學而優則仕」,他終於被國民黨邀入了政界。但民國十六年的清黨分共,嚇壞了他。他厭惡蔣介石的軍事獨裁和殘忍,他結識了籌建「 第三黨」的鄧演達!。在思想上,他既反蔣又不同意**的主張,思想是接近「第三黨」的,只是他並不公開表露自己的思想,也不願加入「第三黨」。民國二十年,鄧演達被蔣介石秘密殺害,他更噤若寒蟬,對派系更不感興趣,從此乾脆以無派系自居。人們都覺得他「超然」,他自己也覺得「超然」,這對自己有不利的一面,卻也有好處。多少年來,他信奉著一種獨有的類似賭徒的人生態度:他在政治上掙扎,正像賭徒在賭錢,當然希望贏,實在贏不了,也只能自己安慰自己:下次還有機會!實在輸光了,也只能自己排遣:輸了就只好輸了,好在我尚未赤身**,也還未曾債台高築,以後不賭就是,即使要再賭,也要看準下注..

    他有一次,見林語堂寫文章,說:「 人生在世不過是有時笑笑人家,有時也給人家笑笑。」感到林語堂倒是懂得人生三昧的。自己有意無意間就也採用了這種處世態度。今天,他感到葉秋萍是在恥笑管仲輝了,管仲輝是落下給人笑的下場了。可是我童霜威呢?我笑誰?

    他忽然決定排遣開這些。宋代被秦檜誣陷下過獄的張孝祥的《西江月》油然湧上心頭:「問訊湖邊春色,重來又是三年。東風吹我過湖船,楊柳絲絲拂面。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寒光亭下水連天,飛起沙鷗一片。」他忽然萌發了想去玄武湖裡游一圈的心情,而且決定帶家霆去。從瀟湘路到玄武湖很近。出瀟湘路口向右,再向右拐彎便可看到玄武門,進玄武門就是玄武湖,只有十分鐘路程。童霜威從紅木扶手的織錦緞大沙發上起身,走向家霆的房門。

    門虛掩著,他推開門,看見家霆穿著黑呢學生裝正坐在桌前一手拿著放大鏡,一手拿著一張郵票在欣賞。這孩子在集郵,也收集香煙里的畫片。郵票中國外國的都要,香煙畫片他最喜歡《大聯珠》香煙盒裡的「水滸」一百單八將,可惜再也收集不齊。下課回來,除了做功課外,不是趕鴿子飛就是玩郵票和香煙畫片,再不就是約上兩個同學用汽槍打鳥或去玄武湖划船,上北極閣爬山。..現在,見童霜威推開門進來了,家霆朝著爸爸莞然一笑,叫了一聲:「 爸爸!」遞過一張測驗的國文考卷,得意地說:「看,九十六分!」家霆的桌上,放著許多精巧的小泥人,面捏的關、張、趙、馬、黃武將,黃皮黑斑腦門上寫著紅色「 王」字的泥老虎,長鬍子穿綵衣的不倒翁..都是上個月一個禮拜天童霜威帶家霆去夫子廟在玩具攤上買的。那天,童霜威到夫子廟游古董攤,帶家霆去買了這些小玩意。在夫子廟,童霜威還陪兒子吃了煮乾絲、蟹殼黃、燒賣、白糖千層油糕。

    童霜威接過家霆的試卷,看了一眼,臉上呈現出一種由衷的喜悅,一種殷切的期望,高興地說:「 走,家霆,爸爸帶你到後湖去玩一玩!」後湖就是玄武湖,又名五洲公園。

    誰知家霆搖搖頭,他醉心於今天剛和班裡同學交換來的一些外國郵票,正將郵票投入盛著溫水的臉盆,浸泡去郵票後邊的信封紙。他覺得跟同學們到玄武湖去玩是有趣的,跟爸爸去,就無味了。爸爸既不跑也不跳,更不划船。叫尹二開著車在玄武湖的堤岸上兜兜風或者停車後在湖邊看看,嘴裡自己吟吟詩,就算「 玩」過了,有什麼意思?何況正是冬天,玄武湖裡枯荷敗柳,冷冷清清,有什麼意思?他說:「我不去,我要玩郵票!」

    童霜威心裡嘆息一聲,不由想起家霆小時候的一些情景:有一次,柳葦將孩子黑長、柔軟的奶發打了個有趣的小辮子,高興得「咯咯」地笑了。

    有一次,他把孩子托在肩上、摟在胸前哄他睡覺,用嘴假裝咬他嫩嫩的小臉,用鬍子刺他胖胖的小手,孩子笑得臉上像開了一朵花。」

    當孩子學話時,他指著雞教他說:「 雞!」孩子總是大著舌頭,說:「氣!」指著燈說:「燈!」孩子總是大著舌頭,說:「吞!」逗得柳葦和他都哈哈大笑。

    想到這些,那些寂寞、孤單的感覺都鬱積在心頭,更濃烈了。

    童霜威說:「你屋裡涼,到客廳里玩郵票好了,客廳里暖和。」

    家霆搖搖頭,仍自顧自欣賞郵票,說:「不,我不怕冷!」

    童霜威不願太勉強這孩子。孩子自幼脾氣倔強。他不願去玄武湖,硬要帶他去也沒意思。但自己一個人去,也無聊。忽然想到:邀馮村同去,也可談談心。見家霆專心地從臉盆的水中取出郵票來,一張一張小心翼翼地撕去粘在郵票上的信封紙,再用吸水紙吸干水分,他就退出家霆的房間,回身打算經客廳往走廊那道門走出去招呼馮村。誰知卻聽見馮村那輕巧響脆的皮鞋聲了。馮村正朝客廳里走來。童霜威抬頭看時,馮村正從通走廊的門裡邁步進來,手裡拿著一封信,說:「秘書長,蘇州有封來信!」

    聽到是蘇州來信,童霜威心裡先是「咯噔」一沉,又一想:會不會是江懷南的?吳江離蘇州很近嘛!忙問:「誰的?」

    馮村乖巧地避免了刺耳的「蘇州江蘇軍人監獄」八個字,只是輕聲平靜地回答:「 柳忠華的。」又說:「 這信是寄到機關剛剛由機關里派人送來的。」

    童霜威皺了皺眉,接過信來,卻未當著馮村的面拆。但在吃飯前去玄武湖逛一圈的興趣全部消失了,把信捏在手裡,又塞進絲棉袍的口袋。片刻間,眼前忽然浮起了柳忠華的身影:一個高個兒的年輕人,模樣斯文,少言寡語,瘦削而有精神,長著一頭硬發,兩隻眼睛流露出對什麼事都不服氣的神情..接著,一個娟秀、美麗而倔強的女人的身影,又頓時出現在他的腦際。那是家霆的生母柳葦,她似乎在用兩隻波光閃耀的眼睛傲視一切..

    童霜威很難形容自己心裡是一種什麼複雜滋味。乾咳了一聲,邁步離開馮村,離開客廳,通過走廊轉上二樓去。他一級一級地登著樓梯,心裡像捲起了風暴。走上二樓,他進了書房。這兒布置得明窗淨几。几上排著銅鼎鍾彝,一部盒裝的二十四史像一扇牆似的堆排在右邊,一溜五隻高大的玻璃書櫥里,滿滿裝著線裝書、詩詞、文集、古籍、翻譯書..房裡右邊臨窗放著寫字檯,陳列著文房四寶,通向陽台的玻璃門邊,一盆多姿青翠的文竹旁邊,是擺設著古瓶、玉壺、翠環、銅鏡等古玩的曲折木架,四壁懸掛著名人字畫,均非凡品。他走近一隻褐色的小櫥,打開櫥門,拿出那瓶英國的「三星斧頭」白蘭地酒來,往高腳玻璃酒杯里倒了小半杯,抿了一口,酒味辛辣,卻刺激提神。他去書桌前的轉椅上坐下,下意識地掏出信來。信封上是那種他熟悉的學過顏體的毛筆字,署的是「蘇州江蘇軍人監獄柳忠華緘」的署名。他撕開信封,抽出紅條八行書的毛邊紙信箋,讀了起來。

    信是這樣寫的:

    嘯天姐夫惠鑒:

    久未奉函問安,常深想念。弟蒙冤身遭囹圄之災,瞬忽六年,先在上海漕河涇第二模範監獄。監獄犯人太多,遂疏散至蘇州江蘇軍人監獄。因身體素來羸弱,現在害浮腫病,據獄醫雲,亟需維生素乙藥片或針劑治療。深望姐夫能多購些寄贈。此間現在允許犯人可以讀點書。弟需要:英漢詞典、英漢對照讀物。

    如有自然科學書籍或歷史書、三國演義、聊齋等書,均望也能饋贈,不勝感盼之至。余言不盡,敬頌

    鈞安

    弟柳忠華頓首

    民國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窗外,日已西斜。冬日淡淡的陽光無力地夕照著樓前荒涼的花園,有麻雀凄苦地嘰喳叫著,遠處紫金山上飄動著淡淡的浮雲。古老的台城那灰黑色的雉堞,凹凸地在灰白的天幕上映出輪廓。

    童霜威看完信,一口口喝著杯里的白蘭地,怔怔地佇立在窗前,心事浩茫,感到沉重,往事與信上帶來的問題都齊集心頭。

    往事如煙,信的來臨,似一塊石頭墜入生活的湖泊中,掀起一圈圈感情的漣漪,引起了心的顫抖。

    柳忠華是同他姐姐柳葦一起被捕入獄的,那是民國二十年的事。當時,童霜威同柳葦離婚已經兩年,童霜威是在家霆七歲時同柳葦離婚的。離婚以後,雙方並無來往,但在兩年後的那個秋天,童霜威卻偶然在報上看到了柳葦在南京雨花台被槍決的消息。當時,雨花台的槍聲已經殺戮了無數青年人,絕大多數是秘密處死的。只有極少數通過審判,根據《危害民國緊急治罪法》的規定公開判處了死刑。柳葦就是這樣處死的。想著這些時,他腦際忽然又閃過今天從明故宮機場回來時,路上看到的那支送殯隊伍。那嗩吶聲,白色的孝服,呼天搶地的號哭聲..柳葦死後,這一切都沒有,沒有人為她舉喪、送殯、哀哭。那天,倒是老天爺似乎在哭泣,下著淅淅瀝瀝的秋雨,刮著蕭瑟的秋風。童霜威在辦公室里看完報紙,望著窗上淋漓得像淚水似的雨滴,涌著惻然的感情,心裡想:也許是同名的人吧?不會是她吧?..瞬即,又肯定:一定是她!這條新聞上註明了這個「柳葦」是女的,年齡也完全相符。何況,她本來就是一個從在蘇州蠶桑學校上學時起就激進、左傾的女學生,後來,她做了小學教員,接觸的也總是有那些赤色**人。他曾因她的美貌而傾倒。結婚以後,卻因思想性格的不能一致而導致感情上的分裂,起因十分簡單,後果無比深遠。在民國十六年清黨以後,兩人之間不斷齟齬,感情和夫婦生活終於維持不下去了。他想同化她,她卻提出了離婚,說童霜威:「你形體雖存,生機已死!」他覺得她像隆冬天空中的一輪寒月,美則美矣,冷得不可親近。後來,就找了律師離婚了,她大約就堅定地走了另一條路。

    他離了婚,帶了家霆,以後就同方麗清又結婚了。天呀,何嘗想到:在那秋風秋雨橫掃蒼穹的日子裡,他竟會看到她被槍決的消息刊登在報上了呢?

    離婚了!她像一片小小的浮雲,從他身邊飄走了。

    他對她的行為不負任何法律責任。她也沒有連累他。他對她的個性是了解的。她倔強、清高,有一種秋瑾式的巾幗英雄的風格,她對人和事有她自己獨有的左的看法。她不會在被捕後胡亂牽連人,何況離婚時,她對他說過:「從今以後,一刀兩斷!各走各的路,各不相關!」他說:「你別後悔!」她答:「永遠不會後悔!我相信我是正確的!」

    現在,她的正確使她上了殺場!啊,古長江及其支流古秦淮河的堆積物在二三百萬年前形成的雨花台呀!傳說公元六世紀初梁朝時候,雲光法師在此講經,由於講得非常精闢、生動,竟然感動了上天,降下寶石如雨的雨花台呀!何曾想到如此名勝去處,竟成了一個血流成河的屠場了呢?她的罪能有多大竟要槍殺她呢?這使他不但想不通,而且一直是心裡惻然、難以忘懷的。

    他心裡擁塞著一種特殊的情感,當然不全是愛情。他同她的愛情已經早就破裂、飛散了,甚至還由愛變成過恨。只是,在得知她被殺後,春天時,只要聽到雨打芭蕉;秋天時,聽到梧桐葉上的滴答聲,聽到月夜有人吹簫..就不能不有一種憐憫之情。

    以後的一個星期天,他帶家霆坐了馬車到雨花台去遊覽。馬,「噗噗」地打著響鼻,白色的鬃毛飄灑,蹄聲「嗒嗒」。馬車顛簸著,路凹凸不平。到了那裡,在南宋著名詩人評為「江南第二泉」的雨花泉旁的茶館裡喝茶。天真爛漫的家霆只以為是爸爸陪他來遊玩,興緻很高地到處撿拾玲瓏透麗的雨花石。他不知道爸爸帶他來的含意,童霜威也無從把一切都告訴兒子。那件事,後來,也就隨著時光的流逝逐漸湮沒、忘懷了。今天,卻因一封蘇州的來信,使他又陷入了回憶的汪洋大海的萬丈波濤之中了!

    他後來有心地特意打聽過並且打聽到:果然槍斃的柳葦確就是家霆的生母。更知道,柳葦的弟弟柳忠華也同案被捕,只是未被判處死刑。起先聽說柳忠華被囚在上海漕河涇江蘇第二模範監獄,後來轉到過南京軍人監獄,最後又轉到了蘇州江蘇軍人監獄。聽說判了重刑。他沒有再繼續多打聽,這件事卻成了他心頭的一塊疙瘩。是傷感?憐憫?煩惱?還是憂慮?..他說不清。這塊疙瘩似乎不痛不癢,平素並不帶給他多少麻煩,只不過,疙瘩總是疙瘩,心中總有這麼一根沉重刺疼的病根在那裡潛伏著。

    往事如煙雲般拂過,他不能不想起蘇州的楓橋鎮。美麗的楓橋鎮,有著一千四百多年歷史的寒山寺古剎的楓橋鎮。小鎮上的小酒店裡,總常聽到興高采烈的豁拳聲此起彼落:「 六啦六!一品官!對好拳!四喜!五金魁!」

    鎮上楓橋下的古運河裡,小船咿呀劃著,埠邊泊著不少易安居士在詞里寫過的「載不動許多愁」的舴艋舟!,小鎮的石板路上擠擠攘攘,圍著「波俏」的姑娘,打著黑布洋傘的女人..

    那是在蘇州城西十里,唐代詩人張繼,夜泊有著寒山寺的楓橋鎮,寫下了著名的《楓橋夜泊》詩:「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他在那個寧靜的小鎮上,看到過廟裡的香火,聽到過寒山寺的鐘聲。他認識柳葦,就是在楓橋鎮上的寒山寺里。

    啊,十五年了!十五年前一個明媚的春日的下午,他與友人到蘇州遊覽,坐馬車來到了寒山寺,在這裡第一次見到了在這江南小鎮上教小學的女教員柳葦。柳葦正是楓橋鎮人,有父母和一個弟弟。父親先是教私塾的,後來,取締私塾,在蘇州的一個蠶桑學校里當了小職員。母親在家操持家務,弟弟是在蘇州城裡教小學的。

    柳葦就是蠶桑學校里畢業的學生。童霜威與柳葦認識是友人介紹的。柳葦的美,並不顯眼。她純潔得像一片雪花,像一泓清泉,一片芳草,是氣質美和形象美的統一,和諧,秀麗,在俯仰顧盼、一笑一動之間,都似乎洋溢著芬芳、素雅、清新的氣息。她會吹簫,月夜時,一支餘音裊裊的洞簫能使他有一種如聞仙樂置身仙境的感覺。當時,童霜威儀錶堂堂,談吐不凡,給了柳葦很好的印象,通信與交往從此開始。不久,柳葦的父親與母親先後得病。童霜威趕到楓橋鎮,細心侍候,親奉湯藥,延請名醫診治,雖然柳葦的父母先後都病故了,童霜威卻贏得了柳葦的感激與愛情。當年,他們宣布結婚,組織了家庭。柳葦離開了楓橋鎮,到了上海教小學。

    誰知,後來怎麼竟會分袂了呢?起先,童霜威想要柳葦放棄做職業婦女,回廚房去。柳葦有一次笑笑說:「人說愛情是『愚蠢』的兒子!我可不會做這種兒子!」結果,他發現,在不知不覺間,柳葦接近的一伙人都是思想左傾的青年人。柳葦在潛移默化之間,也同那些「朋友」們在思想上一致起來了,分裂,自然不可避免。在共同生活的最後一段日子裡,兩人之間除了漠然相處,已經無話可談,離婚,是這種發展的必然結局。

    離婚以後,童霜威只是在偶然間會想起柳葦。只是在偶然看到家霆的面貌和倔強的性格時,會想到他的生母———這個生命像熹微的天光中閃耀的晨星那樣短暫的女人。至於柳忠華,他早將這個妻舅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可是,今年春天時,方麗清要他陪伴著到蘇州遊覽。既到了蘇州,不禁引起一種溫馨的感情,又想到了楓橋鎮和寒山寺。方麗清並不知道他同楓橋鎮的這段姻緣。他陪方麗清在楓橋鎮上徜徉,在寒山寺里徘徊,許多舊事,像釘子一樣釘在心坎里,都纏綿悱惻地浮在眼前。當然,雖然不無酸楚,卻因方麗清在身邊,就並無悲哀了。只是,他到達蘇州,引起了司法界的注意。江蘇軍人監獄一定要請他到獄中給政治犯作一次講演。他答應了,作了一次和緩、抽象的講演。在講演時,他忽然見到在遠處聽講的大批政治犯中坐著一個人:有乾燥、粗硬的黑髮,有開闊的前額,有一個剛強下撇的嘴角和兩隻深邃透徹的眼睛,憂鬱而執拗。這是他過去的妻舅柳忠華,他的心當時劇烈顫動了。

    演講完畢,他單獨找柳忠華見了一次面,說了些空泛勸導的話,誰知換來的是柳忠華敵意的眼光和鐵板的臉色。柳忠華說:「我是冤枉的!」最後,他尷尬地說:「 你需要什麼嗎?只要我能辦到的話。」

    柳忠華坦率地笑笑:「我需要自由!」

    他搖頭,嘆口氣說:「這我無能為力。」

    柳忠華又笑笑,那一頭似乎永遠梳不整齊的黑髮在他眼前晃動,說:「也許,我以後會有什麼別的需要,到時候,我寫信向你要吧。」

    他把自己的情況簡單告訴了柳忠華,留下了南京瀟湘路一號的地址,就走了。今天,柳忠華真的主動來信了!而且提出要藥物,要書籍。

    應不應該給他呢?可不可以給他呢?當然應該給!可以給!

    他現在的身份地位,還不怕無辜的牽連。以他現在這種不算得意的情況和處境,他也不太怕影響自己的宦途。為什麼此時忠華竟會來信索取這些東西呢?..他不禁敏感地想:也許,是西安事變的消息,他們這些囚禁著的政治犯也知道了!他們可能認為時局會有轉機了,會朝有利於他們的方向發展了。這些**人啊!他們是最懂政治的!為了達到他們的目的,他們當然要活下去,他當然會來信!

    想徹底擺脫舊時那段生活的跟蹤嗎?辦不到!梨花雨,麥黃風,那段生活總像影子似的跟隨著他。在複雜的攙和著辛辣和酸楚的感情中,他既喚醒了埋在心靈深處的記憶,更遐想著柳忠華的情況。也不知為什麼,像有把鈍刀在心尖上來回鋸著,產生了一種徒呼負負的感傷。獃獃望著窗外的遠景,不知在什麼時候,天際已經蟬翼般地暗得透明了,黃昏已經來臨了。這時,那隻「 滴答」作響的大掛鐘「 當!當!」敲了六下。鐘聲,為什麼那樣像寒山寺的鐘聲呢?

    唉,他一直忘不了寒山寺的鐘聲;忘不了楓橋鎮那條散過步的黑黝黝、曲曲彎彎的小弄堂;忘不了月亮透過百葉窗和一陣颯颯的風搖竹枝聲;忘不了柳葦家窗台上那一盆在他結婚時開過紅花的海棠;忘不了柳葦結婚前有一次跑著唱歌的天真的樣子..

    當回憶噬著他的心,思緒像夜半的洞簫,悠悠嗚咽,聲聲滲入心田,他覺得心在遊盪,刺痛。

    為什麼一切死去了的都有機會重新來活在自己的記憶里,而這些記憶卻像一塊無形的烙鐵,灼燒著靈魂呢?他心裡忽然有一種抑制不住的痛楚和願望,想去看看兒子家霆。該快吃晚飯了,他喝乾了杯里的白蘭地,帶著一點微微的酒意,想再下樓去吩咐馮村買葯、買書給在蘇州監獄中的柳忠華送去。同時仔細看看家霆,想從兒子的眉眼、神情間,再看一看柳葦當年的面貌。

    於是,他發出一聲深深的嘆息,邁步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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