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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翻雲覆雨

所屬書籍: 將軍吟

  趙大明早就料到有翻雲覆雨的一天到來,這一天果然來到了。

  這一天晚上,文工團來了一些陌生人,深入到集體宿舍找大家聊天。有工人,有戰士,也有年輕的基層幹部,還有保衛部的部長。只有這位部長是大家熟悉的。這些人大都說不好普通話,言語不利索,帶著各種各樣的鄉音。有些人顯然是頭一回見世面,發現文工團員都那麼能說會道,嚇得不敢吭聲了,問一句,答一句,問到不能回答的時候就閉口不答。但他們都練好了一套台詞,諸如「兵團黨委對文工團的運動很關心」哪,「要我們來和大家互相學習,共同戰鬥」哪,「要緊跟毛主席的偉大戰略部署」哪,這些話都說得很生硬。本質的問題,內在的聯繫,那就說不清了。也有個別人是自認為很清楚的,他聲稱自己是「大老粗」,口口聲聲「知識分子就是不直性」,一進門就表現出他是來領導你們的,他雖然沒有文化,卻可靠地掌握著真理,他「沒有你們那樣複雜」,他也「不會風吹兩邊倒」,一眼就能看出階級敵人,說來說去,在他的眼裡知識分子就是階級敵人,你是接受改造的,他是來改造你的,你是賤民,他是貴族。這樣的人不多,典型的只有一個,是個排長。此外還有半個。文工團的知識分子也確實臭得可以了,偏偏對這個最革命的「大老粗」排長不感興趣,說著說著,人都走光了。

  在另外一些無人訪問的宿舍里,驚慌失措的造反者們三人一堆,五人一夥,竊竊議論不止。有的說這些人主要是來促進大聯合,有的說是來幫助搞斗、批、改,有的猜想肯定要抓壞人,有的什麼話也不說,光聽別人議論。正在精神緊張的時候,有人傳出消息說,樓下走廊里出了一個通知。於是,樓梯上,走廊里,腳步聲劈劈啪啪地啊,有的跑去看通知,有的看完通知回來,肩碰肩,臂撞臂,到處騷動起來。圍看通知的人也有念出聲來的,他念道:「為了促進革命大聯合,幫助文工團搞好鬥、批、改,落實毛主席的偉大戰略部署,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兵團黨委決定組成工人、戰士聯合宣傳隊進駐文工團。現定於明天上午七時半在小禮堂召開全團大會,請同志們按時參加。」

  第二天早上,還不到七點半鐘就全團集合齊了,大多數人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想儘早了解宣傳隊的真實來意,看看與自己何關。也有少數人是預先交過底的,他們都表現得很平靜。七點三十分,保衛部長領著江主任來了。江主任動作瀟洒,笑容可掬,他不讓喊「起立」的口令,也謝絕給他泡茶,講台後面有藤椅他也不坐,在台前走來走去,邊走邊講。

  「同志們,」他正一正眼鏡說,「兵團黨委的決定大家已經知道了。黨委下了決心,要把文工團的問題解決好,我相信絕大多數同志是擁護的。文化大革命已經搞了兩年多,就全國範圍來說,已經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我們文工團的運動在某些方面也取得了不小的成績。兵團黨委決定派聯合宣傳隊到文工團來,是為了幫助大家總結經驗,找出問題,促進革命大聯合,進一步發展大好形勢。我向大家介紹一下,這是我們政治部的保衛部張部長,大家認識嗎?好,他就是聯合宣傳隊的負責人,是兵團黨委直接委派的,他代表黨委來和同志們一起工作。具體做法,請張部長跟大家談,我還要趕去參加一個會議,不多講了。好吧!再見!」

  江主任匆匆來到,匆匆演講,匆匆離開。那麼輕鬆,那麼友好,那麼隨隨便便。這使得原來有些精神緊張的人鬆了一口氣,會場氣氛趨向正常了。接著是張部長講話,有些人根本沒有認真聽,以為反正是老一套的道理,誰都能說得出來。不料張部長說著說著,口氣強硬起來,嗓門大起來,所說的內容也越來越聳人聽聞了,全場屏住了呼吸。

  「……我是保衛部長。」他瞪起眼睛說,「黨委為什麼叫我來,你們知道嗎?保衛部就是對敵鬥爭部,沒有敵情是不會叫我來的……」

  趙大明在想:「早就知道來者不善,果然是這樣。那麼敵情在哪裡呢?會不會輪到我的頭上?要仔細從他的話里聽出話來。」

  「部隊不是生活在真空,部隊的『四大』單位階級鬥爭很激烈。」張部長腔調越來越高,「誰敢保證我們這裡沒有特務?誰敢說我們文工團沒有新生的反革命分子?不能麻痹大意,高枕無憂,敵人很可能就睡在你身邊,你還在稱他做同志。」

  「顯然,」趙大明想,「這回挨整的既不是走資派,也不是叛徒,而是『同志』,要在同志當中找出人來整,要當心點兒。」

  「……你們還記得衝擊政治部大院的事嗎?地方上那些人是怎麼來的?那裡面有些什麼人?我們保衛部不是吃閑飯的。」

  趙大明暗自慶幸:「還好,我一直是反對地方來支援的,這件事輪不到我的頭上。」不過,他擔心著范子愚,調頭望了一眼,見范子愚臉色像豬肝。

  「……把彭其搶到一個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單位去。你們知道嗎?那個單位儘是牛鬼蛇神,已經把我們軍內鬥爭的情況送到台灣去了。難道我們這裡沒有內線嗎?為什麼偏要把彭其關到那裡去?這是偶然的巧合嗎?」

  趙大明吃了一驚,心想:怎麼把這個問題也提出來呢?那次綁架事件不是江醉章直接指使的嗎?鄔中是主要策劃人之一,他要不要受到審查呢?可他們都是最新提拔的領導幹部,一個是政治部主任,一個是黨委辦公室主任,誰也惹不了他們。是不是鬥爭形勢發生了變化?陳政委因為受到林彪的接見而產生了勇氣,要把江醉章、鄔中這些人整一整?不大可能,陳政委沒有這樣的膽量,他明知江醉章背景很深,是惹不得的。看起來,還是要整文工團。江醉章雖然暗中指使了綁架事件,但他並沒有說要把人關到植物研究所去。與研究所的造反派發生聯繫的人是范子愚,又是范子愚!

  「……有人背著領導,瞞著群眾,私自跑到北京去,在那裡搞了什麼鬼,你們知道嗎?口裡說的是革命,實際乾的是反革命,與反革命勾勾搭搭。」

  趙大明感到全身一麻,想道:「來了,輪到我頭上了。在北京與反革命勾勾搭搭的是誰?這可不是范子愚了。是我,我跟彭其勾搭,我父親與他勾搭。糟糕!糟糕!大難臨頭了。」他轉念一想,又覺得奇怪,自從范子愚劫持彭其沒有成功,連夜從趙家出走以後,再也沒有見過他,後來的事他全都不知道了,而且也沒有任何一個旁人知道,怎麼會暴露趙大明與彭其勾勾搭搭的內幕呢?難道自己的父親告密了?絕無可能。至於父親反對范子愚把彭其劫走,及時將他送進醫院治療,這對江醉章他們並沒有壞處。相反,如果讓彭其又落到文工團造反派之手,江醉章是不會放心的,他早就對范子愚懷有戒心,這是事實。到底怎麼回事呢?是一個謎。

  「……敵人用兩面派的手法把自己偽裝起來,」保衛部長繼續在說,「騙取群眾的信任,混進群眾組織擔任重要角色。」

  「這又是說我。」趙大明想道。他偷偷往左右溜了一眼,發現有一些人在注意他的表情,懷疑的眼光從各個角落向他投過來。這時趙大明已很難控制,身上在微微發抖,思維已經混亂起來。再也無心注意范子愚了,準備全力對付即將臨到自己頭上的災難。要是保衛部長突然點你的名怎麼辦?要是他當眾問你一個問題怎麼辦?要是群眾中間有人站起來揭發你怎麼辦?要是又來一個立即逮捕怎麼辦?許多的怎麼辦絞在一起,使他一籌莫展,感到很可能只有坐以待斃了。

  正當趙大明緊張、恐懼達到極點的時候,感到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這一拍非同小可,他立刻以為是拿手銬的來了,心想:「完了!」回頭一看,見是那位自稱大老粗的排長。

  「幹什麼?」他問。

  「你出來一下。」排長說。

  趙大明跟隨那個排長出了會場來到走廊上。排長神秘地對他說:

  「江主任要你去一下。」

  趙大明愣了,木頭一樣站著,沒有反應。

  「快去呀!」排長催他,「當兵的嘛!動作那麼慢!」

  「到哪兒?」

  「當然是首長辦公室嘛!這還要問?」

  趙大明無心計較這個自以為是的排長怎麼怎麼,他被這突如其來的召見弄糊塗了。又是什麼意思呢?是好事還是壞事呢?他開頭急走了一段,後來放慢腳步尋思起來,估計江醉章會問一些什麼問題?會交代什麼任務?要有準備才好,否則突然問來無以對答就會引起他懷疑。江醉章是個疑心很重的人,這在過去的接觸中頗有了解了。只要他開始懷疑你了,你就接近完蛋了,跟這樣的人打交道要特別小心。

  他來到主任辦公室,見江醉章正在看文件,便小心地喊了聲報告,行了禮,立正站穩,等著。

  「哦,你來了,」江主任抬起眼皮望一眼,仍看他的文件,隨便說聲,「到外間坐。」

  趙大明退到外間會客室來,坐在沙發上,仍舊心神不安,連坐的姿勢都顯得很拘謹。

  不久,江主任看完文件出來了,坐在趙大明的對面,未說話前先點了一支煙,態度淡然,叫人捉摸不住他的動機。

  「你知道我要跟你談什麼嗎?」江醉章吹一口煙望著窗戶外面說。

  「不知道。」趙大明聲音略微發抖。

  江醉章忽然扭過頭來注目盯著他,半分鐘沒有說話。趙大明心想:「壞了!多半是由於聲音發抖引起了他的懷疑,要沉著,拿出上舞台獨唱的經驗來,台下儘管有一千人,一萬人,只當目中無人。」

  「你告訴我,」江醉章注視著趙大明的眼睛說,「在整個造反過程中,你有沒有干過什麼壞事?」

  「我?」趙大明強令自己冷靜下來,裝著不明白的樣子說,「我幹什麼壞事呢?」

  「你講嘛!做了什麼不應該做的事就講給我聽。」

  趙大明認真尋思了一陣,最後斷然搖頭說:

  「沒有。」

  「不該講的話講過沒有?」

  「這……」他想了想,「這就難說了,在什麼地方說錯一兩句話是有可能的,可是……那怎麼記得起來呢!」

  「我是講,」江主任進一步說明,「該保守機密的,你泄露了沒有?不該傳播的謠言你傳播了沒有?」

  「沒有。」趙大明肯定地回答,「主任您知道,我跟他們比較起來還算是穩重的,嘴也比較嚴,做事是知道考慮後果的。」

  「唔。」江主任點頭,「那麼,與地方群眾組織的聯繫當中……」

  「我從造反以來沒有跟任何地方群眾組織發生過聯繫。一般與地方聯繫的事,都是范子愚親自管的。」

  「文工團要整風了,抓階級鬥爭,你害怕嗎?」

  趙大明笑了笑。

  「笑什麼?」

  「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他泰然答道。

  江醉章不再板著臉死盯住趙大明的眼睛了,將身子往沙發靠背上一倒,提起左腿交叉擱在右腿上搖晃起來,臉部表情也恢復到平常那種得意和自負的狀態,吸口煙,張開大嘴,讓煙霧從嘴裡慢慢飄出來,貼著鼻子、臉頰和太陽穴徐徐上升,在頭頂擴散、消失。

  「我今天找你來是要給你一項重要任務。」江主任說,「所以,你如果做過什麼錯事的話,要坦白告訴我。你們文工團在搞運動,要發動群眾檢舉壞人壞事,你是頭頭之一,是大家注意的目標,有什麼錯誤先對我講清楚,我這裡心中有數了就好辦,懂得嗎?明白我的意思嗎?」

  趙大明緊張了半天,到這時才鬆了一口氣,原來這位江主任是為了用你才這樣問你。而且看來,就是有點什麼錯誤也不要緊,江主任會保護你的。

  「主任,」趙大明用親切的口吻說,「我知道您是愛護我,如果真做了什麼錯事,我當然會毫無顧慮地向主任彙報。不過,我想來想去,的確是一貫比較謹慎的,沒有做什麼壞事。至於文工團發動群眾以後,會不會有人貼兩張大字報對我提出點懷疑呢?那是可能的,因為我當了頭頭。」

  「這不要緊,只要你的實際行動是真正忠於毛主席革命路線的,有沒有人貼你的大字報你就不要管了。」

  「我感謝首長和組織的關懷。」

  「不,這是毛主席革命路線對你的關懷,是無產階級司令部在愛護你,你要知道這中間的關係,要識輕重啊!」

  「我知道。」

  「上次在整理斗彭材料的工作中你立了功,無產階級司令部己經把你的貢獻記在賬上了,對革命有貢獻的人,革命不會把他忘記。」

  趙大明心裡在想:「難道彭司令員對革命沒有貢獻嗎?不僅把他忘了,而且還要把他整死。」但他口裡說的是另一種話。

  「我相信無產階級司令部。」他說。

  「不過,」江主任接著說,「你還年輕,在革命的道路上還剛剛走了第一步,以後能不能走到底,還要看意志堅定不堅定,遇上風浪動搖不動搖,考驗來了經不經得起。」他滔滔說下去,「我初步感覺到,你還是有點才能的,能夠動動腦筋,頭腦比較敏感,接受新事物快,還有點寫作基礎。從你寫的幾個材料看得出,條理清楚,能抓住重點,文字比較簡練,這是學習寫作的基本條件。我有個想法可以向你透點風,我想在我們兵團建立一個寫作班子,放在宣傳部,由我親自來抓。通過文化大革命,我總結了一點經驗,輿論工作非常重要。掌握了輿論就掌握了群眾,懂得嗎?群眾是跟輿論跑的。普通群眾本來不懂得什麼,我們用革命輿論向他一灌輸,他就產生了革命的思想;有了革命的思想,就會有革命的行動。所以,輿論的延長線就是群眾的革命行動。這是我研究出來的定義。我要建立一個寫作班子,這個班子不光要能寫文章,還要……怎麼講呢?可以這樣來看吧,這個班子就是一個參謀部,政治參謀部。不光是我江主任的參謀部,還應該是無產階級司令部下面的一個參謀分部。意義很大呀!任務也很光榮啊!這個參謀部跟我的關係是這樣,我是組長,大家都是組員。從職務來看,我跟寫作組的人相差很遠,但在工作上,我們只是組長跟組員的關係。可以坐在一起研究問題,可以當面否定我的想法,提出更好的辦法來。由於這個寫作組的作用特殊,工作性質不同於一般的參謀幹事,甚至不同於普通的科長、部長,所以,人員的選定需要慎重,每個人都要經過實際鬥爭的考驗。我本想要你到這個寫作組來,但是……講實話給你聽,考驗還不夠啊!你看怎麼辦呢?」

  趙大明暗自罵道:「這個狡猾的狐狸,又是唬,又是詐,又是引誘,繞了半天的彎子還沒有把底交出來,跟這個傢伙打交道要特別小心。」眼前怎樣回答他呢?考驗不夠,意思就是還要你接受更大的考驗,你接不接受?誰知他叫你幹什麼!連整理偽造錄音材料的考驗都還不夠,要幹什麼才夠?在他的肚子里究竟還有多少卑鄙伎倆?你盲目答應了,要是根本做不到怎麼辦?可是,看來不答應是不行的。這個人心腸歹毒,無情無義,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范子愚的遭遇就是活生生的例證。他既然看上你了,想拿你當馬騎,你不讓他騎他就會把你宰了,因為你是一匹馬,總是可以馱人的,不馱他就可能去馱別人,甚至馱他的敵人,與其把你留給敵人,還不如把你宰掉。他會這樣做的,他是完全可以做得到的,而且馬上就能實現,只要在范子愚的名字下面再添上一個趙大明就行了。要想既不為他所用,又不為他所恨,就只有根本不在他面前表現任何能力,一開始就不露頭角,混在芸芸眾生的行列中,不聲不響裝糊塗。可是現在已經遲了,江醉章知道你有用,就看你聽不聽他調遣,事情就是這麼明擺著。趙大明決定,先讓他把那個考驗說出來,再根據情況隨機應變。目前只有這個辦法最好了。

  「主任,」他假裝受寵若驚的樣子,「我原來是一個普通唱歌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把我推上了路線鬥爭的前線,憑著對毛主席的一顆忠心,不太自覺地做了一點工作。要不是有江主任的親自關懷,連這點小小的工作可能還沒有做。我當然知道自己很幼稚,覺悟還是不高的,無產階級司令部要繼續考驗我,我怎麼能說不接受考驗呢?誰還不想把自己鍛煉成堅強的無產階級戰士?這個心情,主任一定能理解。」

  「講得很對。」江醉章頗為高興,「呃……這麼看來……,你是決心接受更嚴格的考驗啰?」

  趙大明笑一笑,以表示回答。

  「唔,好。呃……彭其回來了,你知道嗎?」

  「聽說了。」

  「他回來以後的情況你知道嗎?」

  「不知道。」

  「他的問題遠沒有結束,態度非常不好,決心頑抗到底。自殺未遂,還硬說不是自殺,至今仍不醒悟。我和陳政委要跟他談話,他連面都不見。他對無產階級司令部懷著刻骨仇恨,這已經很清楚了。一旦有機會讓他重新得勢,他會要瘋狂報復的,比他垮台以前要兇殘十倍,比我們對待他的態度要厲害得多。他的復辟就是我們的人頭落地,也包括你。這個問題要心中有數,不能太天真,階級鬥爭的歷史從來就是這樣。所以,彭其活著就是我們的隱患,他活下去,我就睡不下去,你趙大明也不要以為可以睡大覺。當然,毛主席的政策是一個也不殺,我們不能拿槍把他殺死。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一個也不殺的政策我們要深刻領會;同時又要懂得運用各種對我們有利的策略。你懂得我的意思嗎?」

  趙大明竭力思考,表示尚未全懂地說:

  「請江主任再說下去,我慢慢兒理解。」

  「唔,」江主任評價說,「你這個態度也是對的,沒有完全理解的時候就不要匆匆忙忙說已經理解。實際上,一些自認為很快就能理解某種複雜事物的人,他往往是根本沒有理解。」

  趙大明點頭。

  「現在,彭其要繼續隔離監護反省。」江主任回到正題,「為了讓他不受外界干擾,集中思想考慮他的問題,必須把他轉移到郊外去,找一個安靜的地方給他住。現在地方已經找好了,問題是要派專人去負責監護工作。這個人必須是忠於無產階級司令部的好乾部,必須積极參加過對彭其的鬥爭,表現堅定,有過突出的貢獻。你看這個人誰合適?」

  趙大明很清楚,這個人正是自己。但是,怎能毛遂自薦去認領這樣的差事呢?他裝著不便怎樣說的樣子,忸怩了一陣,吞吞吐吐說了些含糊的話:

  「要從積极參加斗彭……還有突出貢獻來看,鄔主任最合適。不過……他的工作……要不,劉絮雲同志也很好,只是……女同志不太方便……我們文工團……」說到這裡他不說了,連搖了幾下頭。

  「鄔中是肯定要管這個事的,他是黨委辦主任。地方的選擇,監護工作的各種安排、部署都是他的分內工作,但他自己不能去。劉絮雲是個女同志,你想得對,女同志不大合適。我想……你有沒有考慮到你自己呢?」

  趙大明不好意思地笑笑,推託說:

  「我不夠條件,各方面都不夠,連黨員都不是。」

  「那不要緊,就在實際鬥爭中接受組織的考驗嘛!文化大革命還有一條經驗,過去入黨的一些黨員,大多數路線覺悟不高,在運動中成為保守派。衝鋒在前的多半是一些黨外青年。根據形勢的發展,黨的組織必然要進行大整頓,你不要擔心這些問題。」

  趙大明無話可答。

  「怎麼樣?」江主任追問。

  「我……」趙大明知道已不能推託了,「如果主任有這個意思考驗我,我怎麼能說不幹呢!」

  「對,接受任務要爽快。就這樣定了,你去。給你一個班的戰士,撥一部吉普車給你,伙食你們自己開。地方離這裡有二十多公里,具體工作安排鄔中會向你做詳細交代。要準備堅守較長的時間,文工團的事你不要管,全心全意完成好你的任務。有什麼困難嗎?」

  趙大明搖了搖頭。

  「要記住我跟你講的政策和策略問題。到那裡看到情況以後,你要每事聯繫政策和策略問題想想。你是聰明人,應該能夠領會。記住!這一點一定要記住!」

  「我記住了。」

  「明天鄔主任會帶你去熟悉環境,過幾天把準備工作做好了,你就帶著人先搬去住上,以後自然會有人把彭其送來的。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嗎?」

  還能有什麼不明白呢?一切都明白得很,這是一個最要命的考驗。也許江醉章至今還記得趙大明曾經跟彭其的女兒關係比較好,雖然早已斷絕聯繫,惟恐在內心還有藕斷絲連的感情,特意給他安排了這項特殊任務,看他怎麼樣表演。「真毒辣呀!」趙大明暗想,「看來他是真正要用我了,想把我變成他的工具,又怕我懷有二心,所以要出這個難題。怎麼辦呢?」他內心的焦急不安已達到頂點,而表面上只能演戲,讓自己沉著,不慌不忙,不暴露真情。他努力尋思著,好像是在爭取把問題考慮得更周到一些。不料最後他談出了一個使江醉章吃驚的問題。

  「主任,」他穩重地說,「無產階級司令部對我這樣信任,我很感動。我想,我自己只有絕對忠誠老實才能對得起毛主席。有一件事情我要向主任彙報一下。」

  「什麼事情?」

  「關於我父親的問題。」

  「你父親有政歷問題嗎?」

  「不,他是一個老工人,地地道道的工人,政治歷史都沒有問題,只是覺悟不高。這次彭其跳玉帶河,被一個老工人救起來,那個工人就是我的父親。」

  「是這樣?!」

  「您沒有聽說過嗎?」

  「沒有。」

  「當時我和范子愚正在北京,這您是知道的。范子愚的目的是想把彭其搶到手,爭取繼續立功,他硬把我拉著同去,住在我們家裡。年三十晚上,我父親把彭其背回家來,范子愚馬上就要動手,想把彭其劫到桂林去。我父親為了表示反對范子愚的做法,把火發在我身上,扎紮實實打了我一耳光,然後他就把彭其送進醫院去了。送醫院我認為是應該的,但是我父親太人情味兒了,完全不管彭其是不是走資派,沒有階級觀念,太沒有路線覺悟。我告訴他,這是反黨集團的骨幹分子,他跟我吵起來,我一氣之下,馬上跑去買了張火車票,年初一晚上就坐車回南隅來了。我剛才在想,既然主任要把這個任務交給我,我必須把在北京發生的事向主任講清楚,我父親的覺悟情況也要使主任知道。」

  江醉章很重視這個問題,伸出一個指頭在空中畫了半天的直線、曲線和圓圈,這表明他正在進行深入的思索。想了一陣以後,他問:

  「情況就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

  「唔,這不要緊,關鍵在你自己。你自己通過下一段的工作畫出你的面孔來。」

  談話結束了,趙大明走下政治部大樓,一路踉蹌迴文工團去。剛剛被一場勾心鬥角的談話憋得喘不過氣來,又要走到那正在發生不響槍的殺人悲劇的地方去,二十四歲的趙大明好像覺得自己已經早衰了,並且害上了陳鏡泉政委那樣的心臟病。手和腳都是麻木的,冰冷的,心悸,出虛汗,呼吸短促。這時候要是能找到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有一張床可以躺下去永遠不起來,那就好了。不能起來,再不要見人了,沒有意思,沒有臉面。江醉章雖然醜惡,你趙大明就不醜惡嗎?你暗裡是人,明裡是鬼,人的那一面看不見,鬼的那一面丟人現眼,人鬼混合構成這架軀體。你想擺脫這種命運嗎?不行,命運找你來了,像癩痢一樣生在你頭上了,你怕丑?那你就怕丑吧!他不知道明天會要發生什麼,也不知道跨進文工團大門會見到什麼。他什麼也不知道,該想的沒有想,該見的看不見,好像有人用黑紗蒙住他的眼睛,用烈酒麻痹他的神經,在莫名其妙之中把他送迴文工團來了。剛剛踏上走廊的地面,耳邊一聲大吼,把他驚醒了。

  「打倒反革命分子范子愚!」

  吼聲一浪一浪響過去,只見范子愚被幾個反戈一擊的造反勇士以架飛機的傳統方式推出會場,迎著趙大明走來,又從他身邊經過,送進了一間原不是住人的小黑屋。

  趙大明發抖了,又像頭一次看見范子愚他們斗陳政委時一樣。他身體失重,大樓旋轉起來,樓梯,牆壁,天花板,人群,翻著跟斗的瘋狂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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