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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不眠之夜

所屬書籍: 將軍吟

  跟首長的子女交朋友是不大方便的事。凡有過與趙大明同樣經歷的人都會產生同樣的感想。湘湘每回約他到家裡去玩,他都要下一個很大的決心才行,一面往司令員那個小院里走,一面還在懷疑:這是我嗎?我憑什麼走近這個小院?接著,總要把可能遇見的一切考慮周到了,才邁進那張小院門。這樣的約會,緊張多於幸福。

  陳小炮慷慨地邀請趙大明跟湘湘一起到她家裡去玩,她大概估計不到趙大明是不會去的。怎麼能去呢?趙大明想:「人家都是首長的女兒,在一起吃吃,玩玩,說說,笑笑,我跟著去算個什麼?」憑著跟湘湘的關係,趙大明滿可以大大方方地隨意出入於首長的家,但他的自尊心強,覺得自己是個男子漢,不應該叨姑娘們的光。與其做一個高貴的附屬品,還不如做一根自立於泥土的野艾蒿。

  他有意無意地跟湘湘她們拉開了距離,後來乾脆不再跟她們走了。

  剛才在湘湘家裡的所見所聞,打破了他心中的寧靜。他不理解,為什麼給吳法憲提過意見,就可以使人這樣緊張和不安,以至整個家庭的生活都充滿了焦躁和憂慮?他只知道,在當前的中國,誰膽敢反對毛主席那才是最大的犯罪,卻沒有聽說過誰也不能反對吳法憲。毛主席早就有明確的指示:不但要團結與自己意見相同的人,還要能團結與自己意見不同的人,包括反對過自己反對錯了的人一道工作。毛主席的指示人人都得照辦,吳法憲應該不在例外吧?那麼,給他提過一點意見有什麼了不起的呢?大明覺得,只要不是反對毛主席和林副主席,不是反對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就不需要害怕。他突然產生一個勇敢的主意,想找司令員談談心。旁觀者清啊!從小小文工團員的角度來看司令員面臨的問題,也許比司令員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不過,他立刻就把自己的想法否定了。

  他朝著迴文工團的方向邊走邊想,用他那僅有的二十四年的人間閱歷和音樂學院肄業的思想文化水平來努力弄清所遇到的問題,想著想著,入痴了。有一輛從背後開來的轎車從旁邊擦身而過,他才猛然驚醒,加快了步伐。目前,全城都在響著廣播喇叭,《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聲被一些男的、女的、嘶啞嘈雜的吼叫聲、斥罵聲攪得稀碎,若隱若現地傳來。這座新的城市好像變成了一口鍋,鍋底在燒著大火,鍋里煮著稀飯,到處在冒泡,在翻滾,熱氣騰騰,直上星月寒空。惟有這肅默的軍營,像掉進鍋里的一塊硬鐵,沉在底下,不冒不騰。冬天的海風不如夏日活躍,與這海岸城市恰相對比地懶洋洋地盪過來,椰樹和芭蕉樹颯颯作響。默默無言的軍官們在營道上來一個,去一個,大都是有事要去辦的,無人閑逛,革命高潮中,大家都自覺地不串門了。路燈的光線有些清冷,在它的照射下,沒有一樣生動感人的景物。這裡無人笑,無人哭,無人大聲疾呼,好像所有的人都對外界漠不關心。

  這塊地方果真是不冒不騰,與外界毫無共鳴么?不是。你看那大紅色的標語牌紛紛從身邊閃過,上面寫的字大都是早已被人們背熟了的。但據說還不夠,胡處長的賬本上,那兩萬塊錢恐怕是不得不寫進支出欄的。路過一垛圍牆,牆上寫著「打倒劉少奇」的標語,寫字的人不知究竟有多深的仇恨,竟把奇字歪寫著,故意模擬成「狗」字的樣子,這就是戰鬥!過了圍牆有一口水塘,塘里漂浮著一些東西。是荷葉嗎?不是,這口塘從來沒有種過藕,那是早些日子貼在牆上和樹上的標語,被風刮落水中。有的原本落在路上,是被過路人踢下去的。前面的道路怎麼不通了?走近去看,原來是新掛了一條標語在那裡,用報紙別在繩子上,兩頭拴著兩棵樹,橫掛在路面上。顯然是匆忙掛上的,沒有系牢,風一吹就滑下來了,離地只有兩尺高。上面寫著:「粉碎資產階級反動路線!」趙大明撩起一張報紙鑽過去,心想,難道他們剛下火車就開始行動了?

  臨近文工團大樓的時候,聽到小禮堂裡面有憤怒的口號聲。正好兵團機關第一門診部的軍醫和護士們下晚班從那裡經過,有的好奇地扭頭向小禮堂望一眼,有的頭都不擺,默不作聲走自己的路。趙大明接連堵住三個走來的人,問道:「那是在幹什麼?」被問者抬頭一看是文工團的人,便只是搖頭,不願意講話。文工團那座三層的一字大樓與小禮堂連在一起,組成丁字結構。趙大明急趕幾步進了大樓,來到與小禮堂相接的地方一望,大吃一驚,原來他們正在斗陳鏡泉政委。一個人民解放軍的將軍頭上,扣著一頂過去給地主、惡霸、土豪、劣紳戴的紙糊高帽,領章被拔掉了,軍衣被墨汁染黑了,臉上已看不清容貌,黑一塊,白一塊,墨汁像掛著的眼淚還在繼續滴落下來。在將軍的眼面前和頭頂上,時而有憤怒的拳頭在攢勁揮舞。這是怎麼回事?趙大明連忙揉了幾下眼睛,懷疑是不是看花眼了。不!千真萬確,那個被弄得狼狽不堪的老頭子,正是本兵團的政治委員、獨臂將軍陳鏡泉。

  在極短的時間內,趙大明的記憶寶庫中有關陳政委的一些印象接連浮現出來:

  ——文工團排了新節目請首長審查。陳政委坐在頭排,前面擺著茶几和杯子,主任、部長們在旁邊陪著,專門有兩個文工團員在政委背後拿著小本子和鋼筆,隨時準備首長一開口就往本本上記。戲演到最緊張的時候,政委發現了問題,對台上問道:「那個演匪兵的,你那個鞋帶怎麼是白的?」於是,這一場戲就要重新來過。

  ——文工團在部隊演出,那天休息,陳政委的專機在機場著陸,有人老遠看見是政委來了,跑步回去告訴了團長。一分鐘之內,團長已把隊伍集合好,迎著政委跑上去立正報告:「報告政委同志,文工團在這裡演出,來了三天,今天休息,請首長指示。」政委邊走邊說:「好嘛!下部隊演出,休息嘛!」他從隊伍前面經過,人們行注目禮迎送著他,他忽然發現了一個熟識的文工團員,笑笑說道:「小胖子,要少吃點肉啊!」說完仍舊走路,在軍、師首長們簇擁下,去他該去的地方。

  ——有個文工團員在海城大道步行,政委的轎車從背後開來停在旁邊,首長伸出頭來問:「到哪裡去啊?」「首長,我回團去。」「上車吧!」於是,這段小故事便在文工團成為永久的美談。

  ——文工團在海城劇院公演《年輕的鷹》,有天陳政委陪客人看完戲來到後台,見演員們脫下飛行服,一個個大汗淋漓,熱得喘不過氣來。政委指示團長說:「這麼熱的天,你在休息室準備點冰水嘛,買點西瓜來吃嘛!」後來,每天在喝著冰水和吃著西瓜的時候,人們總忘不了陳政委的關懷。

  可是現在,他怎麼被弄成這樣子了?人還是那個人。秘書也在旁邊,不過已變成了陪斗者。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呢?拳頭又揮舞起來,所有這些揮舞拳頭的人,都是原來整隊站好接受檢閱的人,其中也有那個小胖子和那個有幸坐過他的小車的人。他們為了什麼在他面前揮舞拳頭?這是怎麼回事?

  趙大明由於沒有思想準備,被這突然見到的場面驚呆了。他感覺到身上在發抖,既不是由於寒冷,又不是由於恐懼,也不是由於激動,不知是什麼原因,使自己喪失了控制,像害了瘧疾似地抖個不停。他提醒自己:「不要驚慌,好好兒聽聽,到底是怎麼回事?」後來他終於明白了,原來人們是在批判反動路線。而那可惡的「反動路線」是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概念,批判起來缺乏形象感和動作性,革命群眾的激烈的革命行動沒有具體的攻擊目標,顯得過於溫良恭儉讓,正好陳鏡泉政委竟敢不承認在他所領導的部隊存在著反動路線,於是,高帽、拳頭和墨汁,這些一般的批判武器便都一齊投向他來了。趙大明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地注視著這個批鬥場面。他心裡迅速發生著一種奇怪的化學反應,由驚奇到理解,由理解到衝動,由衝動到麻木。現在,他不再認為那個塗了花臉的老頭子是陳鏡泉了,他就是可惡的反動路線。誰要配做一個無產階級革命戰士,誰就必須同反動路線進行不調和的鬥爭,誰姑息反動路線誰就是對毛主席極大的不忠。趙大明當然堅信自己是忠於毛主席的,他的麻木了的神經現在只剩兩個含糊的印象,一個是崇高的、偉大的、莊嚴的、可敬愛的;另一個是卑鄙的、下賤的、惡毒的、可憎恨的。整個的世界只剩這兩者,一切的事物都分屬於這兩者。前者在心中高高地聳立起來,它是溫暖,是力量,是幸福的源泉;後者是膿瘡,是蛇蠍,是眼中的釘子。那溫暖正在變成火熱,那力量足以使人藐視一切,那心中的幸福使人感動得流沮,情願赴湯蹈火。衝上去!撲上去!對著那萬惡的反動路線碾壓過去!終於,趙大明參加到鬥爭陳政委的行列中去了,他高呼著口號,發自內心地痛恨著那冥頑不靈的反動路線,他也把手指頭戳到陳政委的鼻子尖上去了,他也充分表現出了大腦的敏捷和口齒的流利。他忘了他是一個唱歌的,不講究運氣和發聲方法,單憑著一股情緒狂吼亂叫,他正在按照某種必然的規律不能自制地行動著……

  鬥爭會結束以後,他感到很疲勞,但這是一種興奮著的疲勞,需要休息,又不可能休息。他的心很久還在悴悴跳著,他的臉上一直保持著由於激動而變得通紅的顏色,他的嘴合不攏來,要麼笑,要麼講話,要麼就是張著口喘氣。他在宿舍里串來串去,聽那些剛從北京回來的造反者們談論他們的見聞、經歷和收穫。人們的性格都變得比以前爽快了,說話不再繞彎兒了,大都是直來直去的,聽起來使人產生一種痛快感。你聽那些人是怎麼說的吧:

  「喂,大明,你小子剛才要是不來參加斗陳鏡泉,現在可沒有你好過的,老實告訴你。」

  「大明,別他媽的迷著那位千金小姐了,幹革命要緊啊!」

  「告訴你吧!如今連保皇狗都要挨斗,我們在北京,一個晚上鬥了十幾個保皇狗。有特製的狗頭帽,嘴裡含一根稻草,手上提一面鑼,一邊打鑼一邊喊,『我是可恥的保皇狗,大家不要學我的樣……』嗨!你以為要正式發表聲明保皇的才算保皇狗嗎?不是,只要不造反的就是保皇的,就要斗他媽的保皇狗。你小子也差不多,小心著點。」

  「斗他了,陳鏡泉,有什麼了不起!如今什麼人都可以斗。他媽的……」

  「這回到北京串聯,每個人都經過脫胎換骨,你呢?要不要鬆鬆筋骨?」

  「他媽的!從來沒有這麼痛快過,想怎麼來就怎麼來。」

  「嗨嗨!嗨嗨!」趙大明不斷張口笑著,津津有味地聽他們講著。這一夜,瞌睡沒有了,憂愁沒有了,飢餓感沒有了,對過去的記憶也沒有了。他覺得環境變成了新的,人也是新的,連自己的感覺神經也成了新的。新奇感壓倒了一切,掩蓋了一切,代替了一切。

  他單獨回到自己那個小房間,關上門,上床去,準備安靜地想一想自己在新的形勢下應該怎麼辦。可是思想很不集中,任何一個念頭都不能深入地想下去,心中像正在放映著一部光怪陸離的電影,無頭無尾,沒完沒了……

  有人來敲他的房門,擂得通通直響,很不客氣,並且聽到有叫罵聲。趙大明有點緊張,心想:難道因為我沒有上北京串聯,還是要把我當做保皇狗斗一頓?果真要斗,是沒有辦法逃避的,只好聽天由命。但他想到,應該穿好衣服,否則挨斗的時候會凍出感冒來。為了免得人家拔領章、取帽子,他乾脆換了一件沒有釘領章的舊軍衣穿上,根本不戴帽子。這時房門快被捶破了,他趕緊跑去拉開了門。

  「他媽的!睡死了?」

  人還沒有進來,罵聲先進來了,趙大明表示抱歉地賠著笑臉迎接。

  「走!」

  「上哪兒去?」

  「上我家去。」

  「這麼晚了……」

  「現在鬧革命,你睡得著?」

  「好,」趙大明見並不是要斗他,心裡高興,欣然應允,「我上上廁所就來。」他匆匆去了。

  從頭頂射來的燈光照在新興革命家范子愚的臉上,使他顯得有點瘦,因為眼窩和其他凹陷部分都是陰影。他沒有戴軍帽,較短的西裝頭從左前方翹起一撮毛來,像歪戴著一頂袖珍小高帽似的。這位革命家拿出他在舞台上的瀟洒派頭來,邁著八字步在趙大明的小房裡踱來踱去。時而抬起手腕看看錶,皺著眉頭往門口望一眼。他好像依舊在劇中,在公園的路燈底下,等待與他接頭的人,而那接頭人顯然是他惟一的部下。

  趙大明回來了,范子愚劈頭給了他一番開導:

  「你怎麼上個廁所都要這麼長時間?咹?現在這年頭不能這樣過日子啦!人家辛辛苦苦上北京串聯,你小子在家裡幹什麼?你老實交代!我跟你說實話,要不是咱倆過去交情還可以的話,我非組織群眾斗你保皇狗不可。你要知道,你沒有挨斗,是我老兄給你保下來的。」他拍拍胸脯,「現在這年頭可不分什麼遠近親疏了,誰要保皇,去他媽的蛋!我保你是為了什麼你知道嗎?我要用你,你是個人材。」他突然轉身,「不過你可別驕傲,有才還要看你造不造反,造反的是好樣兒的,保皇的,去他媽的蛋!」

  「你看我像是個保皇的嗎?」

  「唔,要是我看著你是個保皇相,那我也不會找你了。」范子愚說著說著,突然發現,「嗯,你這個房裡怎麼連一張毛主席像都沒有啊?哦,你身上也沒有戴毛主席像章,你是什麼態度?」

  「我剛才換了衣服,你沒見領章都沒有釘?」

  「不要解釋了,這不是理由。」范子愚鄭重地說,「現在這年頭,只要記住一條,忠於毛主席,其他,什麼都可以反。」

  「林副主席呢?」

  「那不能反。算了算了!言多必失。走吧,到我家去,我要跟你詳細談談,我在北京帶了兩瓶二鍋頭,還有臘腸。走吧!」范子愚的家不在這個樓上,需要從這座丁字樓出去,下一個小坡,那裡有一排平房,住的都是已經成家的文工團員。范子愚住著一個套間,目前里外都亮著燈,房門敞開著。

  「他媽的!」范子愚跨進門說,「老子當兵十年,沒有喝過一回醉,每回下部隊演出,有酒不敢多喝,我一多喝臉就紅,喝紅了臉有失體統。每回過春節,食堂會餐又不準備酒。今兒個,老弟,咱們哥兒倆喝一個夠。」最後一句是演戲的腔調。

  「你可以喝一個夠,我可不行。」趙大明說。

  「怕什麼呀!現在這年頭誰管得了誰呀!」

  范子愚搬了一條骨牌凳放到屋中間,又從書桌底下拖出兩條開會時坐的簡陋的小板凳來在兩邊放下,便去拿酒菜。原來他從北京提回來的旅行包還沒有打開,酒和菜全在那裡面。他拖開拉鏈,摸出一個酒瓶來,放在手裡拋了兩下(這個動作也是舞台上的),便拿到骨牌凳上磕蓋子,磕了兩下磕不開,他發火了,罵了一聲:「你也像陳鏡泉一樣頑固。」罵著,在屋裡掃了一眼,看見一把菜刀,大跨一步跳過去,抓住菜刀用刀背朝瓶頸砸去,啪的一聲,斷了。

  「你在幹什麼?」裡間有個響亮的女聲。

  「不關你的事。」回答得很乾脆。

  臘腸也拿出來了,還是整根的,他一剁成兩截,遞一截給趙大明說:「省得切,也省得拿盤子,用嘴咬吧!」還是趙大明提出應該拿兩個杯子來,他才不得已費了一點力。

  「我要跟你談……」他喝了一口酒,艱難地吞下去,又咬了一口臘腸,思索一陣,伸出三個指頭,接下去說:「三個問題,談三個問題。第一,革命形勢;第二,為什麼要造反;」又為喝酒所打斷,「第三,造反必須有後台。」打一個飽嗝,噴出一口酒氣來,「你小子沒有到北京,你可不知道我們的收穫多麼大呀!過去我們對文化大革命的理解太幼稚,我們都受了工作組的蒙蔽,上當了。這回我才知道,文化大革命的實質是要解決兩個司令部的問題。一個是以毛主席為首的無產階級司令部,一個是以劉少奇為首的資產階級司令部。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劉少奇他們就犯了個大錯誤,以為又是抓右派,連忙到處派工作組,把矛頭指向群眾。我們那時候也不清楚,工作組一咋唬,就嚇得龜孫子一樣,心想,這回完蛋了,右派當定了。哪裡知道,嗨嗨!一場大誤會。現在,全國各地的無產階級革命派都在開始反攻了,上海的『一月革命』就是無產階級大反攻的信號。嗨呀!你可不知道哩,北京的革命形勢簡直太好啦!所有挨過工作組整的,現在都是造反的骨幹。劉少奇搞反動路線,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正好激發起群眾的滿腔怒火,燒向他們的資產階級司令部。真是妙極了!太妙了!到頭來倒霉的還是他們!」他興奮得不可抑制,喝了一大口酒,「可你要知道,劉少奇倒了,並不等於資產階級司令部就已經垮了。沒有,遠遠沒有。因為他們那個司令部已經搞了多少年,黨里、政府里、軍隊里到處都有他們的人,盤根錯節,複雜得很呢!到底誰是無產階級,誰是資產階級,全靠在群眾運動中識別。不管他是誰,先斗他一下試試看,七斗八斗,就斗出來了。你可要有點思想準備,造起反來可沒有那麼多溫良恭儉讓,你得好好兒學習學習《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才行。」他又喝了一口酒,幸福地閉著眼說,「唉!沒有想到,我們還能參加一次這樣偉大的革命。我簡直覺得自己又獲得了一次解放,真正的大解放!」他幾乎是在歡呼。

  趙大明張著口,聽得入神了,不斷地「哦!哦!」表示恍然大悟。他羨慕范子愚,跟著范子愚一起激動。

  「我告訴你,」范子愚大喝了一口,嚼著臘腸含糊地說,「為什麼要造反?除了捍衛無產階級司令部以外,還有具體的原因。你想想,像我這樣的人,當兵十年,連黨員都不是,你知道是什麼原因嗎?就是他媽的反動路線。劉少奇資產階級司令部,多年來推行了一條又長又臭的反動路線,把人害苦了。能入黨的都是黑修養學得好的,都是劉少奇的馴服工具。我們這樣的人就入不了黨,大錯沒有,小刺兒天天有挑的,見什麼不對喜歡講,運動一來就挨大字報。倒霉的總是我們這些人,他們永世不倒霉。這回可好了,劉少奇把反動路線一搞,他們馬上跟著干,全暴露了,好得很!這才清楚了吧!誰是修正主義呢?哼!這條反動路線不反掉,你就永世翻不了身。一年到頭專搞群眾斗群眾,不知道哪一回要被人家斗垮,你以為不危險。老弟,你比我小几歲,經的事少一些,吃的虧也少一些,你可能對反動路線的危害體會還不深。我告訴你吧,甭再體會了,那玩意兒不好受!跟我一起造反吧!把那條又長又臭的反動路線沖他個稀巴爛。工作組的紅人,積極分子,滾他媽的蛋!」

  「你在說什麼?」裡間在喊。

  「我在說,」他大聲重複著,「工作組的,所有的,每一個紅人,臭積極分子,都滾他媽的蛋!」

  「你進來!搬進來說,我也聽聽。」女的說。

  「她也要聽聽哩,我們家裡也有個工作組的紅人。好!你要聽聽,好!也該受受教育了。」他端起骨牌凳,「咱們進去。」趙大明走到通裡間的房門口,遲疑了一下,因女主人鄒燕正坐在床頭,穿一件鵝黃色的、貼肉的棉毛衫,軍棉襖披在背上,這景況似乎不便於進去外人。而鄒燕卻不在乎,喊道:

  「進來呀!」

  「呃……好。」

  進去了,背對女主人坐著。

  「你說,工作組的積極分子怎麼啦?都是壞人?你說清楚一點。」鄒燕有意見。

  范子愚瞟她一眼說:

  「是不是壞人,自己去想,別到時候當個死保皇,跟著反動路線一起完蛋。」

  「誰死保皇了?鬥爭陳政委我沒有去?你上北京串聯我反對你了?」

  「可是工作組在的時候,你還貼我的大字報呢!」

  「那是上頭布置的,我不寫能行?」

  「行!你寫吧!最好今兒晚上再寫一張。保皇狗都是可惡的。」

  「你別嘴裡不乾不淨!」

  「我罵保皇狗,你叫喚什麼!」

  「我今天非跟你搞清楚不可。」

  鄒燕呼地跳下床來。她下身同樣穿著那種鵝黃色的棉毛褲,大概是前幾年未曾發胖時買的,現在穿在身上顯得太小了,那肥實的大腿,豐厚的臀部,全都不堪入目。趙大明本應在他們夫妻之間調解調解,卻又怎好插手呢?只得故意望著別處,暫時迴避迴避。

  「你說,你說,」可能是鄒燕在指著范子愚的鼻子步步逼近,「死保皇,我保誰了?你說清楚,我保誰了?」

  「保他媽的反動路線,工作組,劉少奇。」

  「我認識劉少奇?我看見過劉少奇?我知道他搞了什麼?」

  「老子一輩子也忘不了,老婆寫丈夫的大字報!差點把老子的家庭都拆散了。」

  「你那話本來就錯了嘛,什麼『政治政治,不正也不直』。這話對的?貼你的大字報貼錯了?」

  「還在搞反動路線,直到今天,現在,這個時候,死保皇!」這夫妻倆的爭論看樣子得要持續一段時間,既然不能起調解作用,那就乾脆先離開一陣吧。趙大明這麼想著,悄悄地走到外面去。時間已是凌晨兩點了,無論丁字樓或這裡的家屬平房,熄了燈的很少,高談闊論和大吵大嚷的聲音從好些個窗洞里傳出來。趙大明被這一切吸引著,激勵著,開始後悔當初為什麼不到北京串聯。北京到底是離毛主席近,到底是全國的政治中心,所有這些到過北京的人都成了全新的政治家,他們僅僅在北京呆了幾天而已。「要是我也去了,」大明想,「決不會比他們落後,我還是北京人呢!」他感到自己在這些上過北京的人中間,顯得像個愚蠢的老保,所以他不敢隨便多說話,更不敢冒失地參加到人家的辯論中去。但他已暗自下定了決心:走著瞧吧!

  後來那夫妻倆不知是怎樣使他們的矛盾得到解決的,吵鬧終於平息下來了。范子愚在那裡喊叫,趙大明應了一聲走回去,談話繼續進行。鄒燕已經躺下了,懷裡摟著他們惟一的還只有兩歲的小兒子,面對裡面,像睡著了似的。

  「我講到哪裡了?」范子愚走出去把酒瓶拿來,又倒上了一杯酒。

  「你第二個問題還沒有談完。」趙大明說。

  「哦,是的。這回工作組整群眾,整了很多黑材料,像剛才我老婆給我貼大字報那樣的一些話,不都整進去了?都會進檔案的,走到哪裡背到哪裡,一輩子甩不脫。講錯一句話,倒霉一輩子,你不反掉那條反動路線怎麼行!你不把那些黑材料搞掉怎麼行!」

  趙大明不吃不喝,認真地聽著、想著。

  「你別若無其事,這回沒有整到你頭上你以為就永遠平安無事了?哼!反動路線不打倒,你等著倒霉吧!你今年還只有二十四歲,還要活幾十年,哪天一腳踏空你就完了。誰能保險一輩子不說錯一句話呢?反動路線就專抓你的辮子,挑動群眾斗群眾,被鬥上一回你就受不了。」

  「可是……」趙大明反問,「那麼你說,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實質到底是什麼呢?」

  「這還不懂?矛頭對準走資派,這就是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實質。」范子愚說,「毛主席可真是想到我們革命群眾的心窩裡去了!」

  這話說得那麼激動,那麼誠懇,那麼動感情,趙大明聽了心中一熱,也就忘了深究范子愚的定義對不對了。

  「第三個問題……」范子愚指著酒杯,「你喝酒吧!慢慢兒來,我今天不想睡覺了,現在這年頭,革命積極性靠自己。來,喝!臘腸吃完了還有。」他舉起杯一飲而盡,「第三個問題是我重點要跟你談的問題。我在北京遇到一個地方造反派頭頭,看樣子背景很深,顯得很老練,一個滿不在乎的樣子,他告訴我,造反要有後台。這個話不要公開去講,咱們心裡知道就行了。不光要有後台,還要有硬後台。聶元梓寫出全國第一張革命大字報,你以為是她自己瞎碰的?不是,她有後台,早有消息說,她有人支持。這就是內幕,你懂嗎?造反可不能光是咋咋唬唬,造反有造反的藝術。你說我們的後台找誰呢?」

  「找陳政委?」趙大明試探地問。

  「不,陳鏡泉不行。剛才我們把他一斗,就知道八成啦!他拚命否認我們這裡存在著反動路線,這說明什麼?至少說明他路線覺悟很低,他怎麼可能支持我們造反呢?說不定他正好是劉少奇那邊的人呢!」

  趙大明聽了吃一驚,心裡知道的情況不敢說。

  「你看彭司令員怎麼樣?」范子愚說,「我早就聽人講過,彭司令員有個外號叫炮兵司令,意思是說,他正派、耿直,喜歡放大炮,跟陳老總一樣。這種人,一般都是沒有大問題的。」

  「對了!」鄒燕興奮地坐起來說,「大明你跟彭湘湘要好,你可以經常到司令員家裡去,誰也不敢阻止你,你就當聯絡員吧!」

  「不要你多嘴,你不保皇就行了。」范子愚訓斥她說。

  「你不讓人家革命?假洋鬼子!」

  「那還要看看你的實際行動。」

  「革命人人有份,造反不分先後,你聽見過沒有?大明,他不許咱們造反,咱們自己成立戰鬥隊,你當頭頭。」

  趙大明覺得他們夫妻倆很有意思,忍不住笑了。

  「他是要當頭頭的,」范子愚說,「可不是當你們的頭頭。大明,我告訴你一點形勢,目前我們全團已經有百分之七十的人參加了我們這個組織。還有很多人提出了申請,我現在還要考慮考慮要不要他們參加。除了我們這個組織,別的都沒有搞頭,都是保皇的。」他轉對鄒燕說,「你想參加我照顧你一下。」

  「誰要你照顧!」

  「那你就別參加。」

  「我去找另外幾個頭頭去。」

  「好了好了,你就讓她參加吧!」趙大明打了個圓場。

  「看在你的面子上,」范子愚說著轉對鄒燕,「你放心睡覺吧!」

  鄒燕仍舊不睡,乾脆把棉衣穿上了。

  「怎麼樣?你當一個頭頭。」范子愚對趙大明說,「你負責抓宣傳工作,你筆頭子硬。林副主席講,槍杆子筆杆子,幹革命就靠這兩杆子。就請你發揮你那筆杆子的作用吧!現在這年頭,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再就是,你還要擔負一個特殊的、非常重要的、關係到造反派命運的聯絡工作。不要你聯絡別的,專門聯絡上頭。你看怎麼樣?」

  「干吧!大明,別猶豫了。」鄒燕也鼓動他。

  趙大明到這時才算是完全明白了,說了半天,目的是在最後一句話上,「專門聯絡上頭」,原來如此!

  「你表個態呀!」范子愚在催。

  趙大明知道,目前自己的表情一定是很不自然的。忽然想起,他們在北京串聯,難道關於彭司令員的事,連一點風聲也沒有聽到嗎?決定問問:

  「老范,你們在北京有沒有見到吳法憲司令員?」

  「哦,見了。」范子愚激動地說,「我告訴你呀,咱們空軍的吳司令員可真是叫人感動。我們在那裡開過一次鬥爭會,主要是斗他,還有一些別的領導幹部。其中吳司令員的態度最好,一再主動向台上的毛主席像請罪,叫他低頭就低頭,口口聲聲罪該萬死,執行了反動路線,並一再請求革命群眾教育他。他還說,無論什麼時候需要批鬥他,通知一聲就行了,隨喊隨到。我們問他對鬥爭會有什麼看法,他說,『我完全支持同志們的革命行動。大家斗我是愛護我。』你看,多有水平!跟陳鏡泉完全兩樣。我告訴你呀,」他湊近趙大明的耳朵神秘地說,「吳法憲是無產階級司令部的成員,絕對可靠。」

  這句話等於是宣告:彭司令員是無產階級司令部的敵人。趙大明的頭腦中轟的一聲響,再也不能保持平靜了,他需要馬上離開,關上房門獨自仔細地想一想。

  范子愚見他半天不做聲,以為他是不敢起來造反,便進一步激發他說:「這一回,對每一個人都是一次大考試,是革命的還是反革命,是真革命還是假革命,是紅的、白的還是粉紅色的,都得考驗出來,你看著辦吧!」

  趙大明含含糊糊地敷衍了幾句,回宿舍去了。

  轉眼已到天亮,趙大明主動跑來敲開了范子愚的門,他臉色鐵青,兩眼通紅,十分激動地對范子愚說:「老范,為了捍衛以毛主席為首的無產階級司令部,我一定和你團結在一起,戰鬥在一起,勝利在一起,不管付出多大的犧牲,也在所不惜。」說到這裡,聲音哽住了,眼淚忍不住噙滿了眼眶,他顫顫抖抖地說完最後一句話,「需要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但是,我們不要找什麼後台,革命從來不靠救世主。」

  范子愚大概是沒有睡醒的緣故,望著趙大明發痴,好像沒有聽明白似的。倒是鄒燕細心,在趙大明走了以後,她對范子愚說:

  「你看趙大明,到底是工人的兒子,人家對毛主席革命路線的感情多深!說著說著就流淚了,一點兒也不做作。」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將軍吟 > 第三章 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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