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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將軍憤

所屬書籍: 將軍吟

  彭其是怎樣摔下玉帶河的?故事要回頭細敘。

  他在北京已經住了半年,半年裡沒有離開過特為他準備的那一套房間,半年沒有呼吸過戶外的新鮮空氣,半年沒有曬過太陽。他瘦了,皮膚白了,左腕上被手錶長年蓋住而形成的白印消失了。半年來沒有擦過皮鞋,因為不見灰塵,不需要擦它。半年來沒有同第二個人一起吃過飯,漚紅辣椒和煙熏臘肉的味道已經記不起來了。這半年他過著隱居生活,像不得志的秀才,下決心關起門來著書立說,寫字檯上每天擺著紙筆,只見他常常坐在台前沉思。他的著作進展極慢,煙缸里的煙頭倒掉又填滿,倒掉又填滿,桌上的稿紙卻很少更換,煙頭比字多出一百倍。他在這裡住了半年,新的朋友只結識了七個,其中四個是輪番跟他談話的,三個是負責監護他的。監護他的朋友他能叫出姓氏來,談話的朋友連姓都不知道。他當了半年的俘虜,半年囚犯,半年木乃伊。

  最初,他經歷了一段轟轟烈烈的生活,每天有十幾個人圍著他,機關槍和大炮無休止地向他射來,日復一日,漸漸地聽覺開始麻木,害了慢性耳聾病。向他發動攻勢的指揮人就是他過去的親密戰友陳鏡泉,他看見他不斷吹號、擂鼓、揮動指揮旗,驅使炮手們拚命地轟。要是別人當這個指揮,他彭其也許會老實一點,恰恰在陳鏡泉面前,他要挺直腰桿更硬三分。他當然不知道陳鏡泉是怎樣被人操縱的,他只能看見前台的表演。人家把他在南隅挨斗的實況錄音放給他聽,他大吃了一驚,立刻跳起來大罵:「陰謀!他娘的陰謀!我不是這樣講的!有人搞鬼!害人!」在他的回擊下,陳鏡泉表情呆板,面無人色。彭其暗自得意,恥笑對手無能,所用的手段十分拙劣,作賊心虛,經不起反擊。可他又上當了,哪知陳鏡泉只是一塊盾牌,盾牌雖被刺傷了,躲在後面的勇士卻安然無恙。錄音帶放了一次又一次,彭其氣得連話都不願意說了,不管人家怎麼吼叫,他緊閉著嘴唇,就是不張開。而在人們不注意的時候,他偷偷向周總理寫了一封信,憤怒訴說了所有冤情。可是,誰能為他去傳遞呢?他只得把它藏在身上,等待有利的時機。

  熱鬧的階段過去了,圍攻的隊伍不見了,陳鏡泉也不再露面了。繼之而來的是和風細雨,像黃梅季節的天氣,不冷不熱,天天一樣,持之以恆。那四個專與他談活的朋友就是在這段時間認識的。他們四個人好像是同一個媽媽生的,性格一樣的溫柔,態度一樣的和善,進門臉帶三分笑,出門回身一點頭,說話輕聲細語,舉止文質彬彬,堅持委婉規勸,頗為體己貼心。慪火了,不生氣,受了冷遇也不灰心。他們竊竊私語地告訴彭其,叫他不要過於憂慮,要愛護身體,晚上好好睡覺。只要承認了有組織有計劃地反黨,並表示接受教訓,就可以既往不咎,一筆勾銷;他們表示對紅軍老幹部十分尊敬,並且把不知從哪裡聽來的關於彭其過去的英雄故事拿來津津樂道。這幾個人真是可愛極了,使彭其對他們產生了好感。但是,無中生有的事實他不能承認,恐怕就連許淑宜或湘湘來勸他,他也不會承認的。他是有感情的人,用感情來打動他,他不會不動;但他更加重視原則性,要是把感情和原則放到天平上來稱,那麼感情就變得幾乎沒有重量了。他在幾十年行伍生活中,最忌恨一個「假」字,假敵情可以誘使你興師動眾,千里撲空,乃至全軍覆沒。他感謝他們態度友好,但寧死不說假話,說一千遍一萬遍也動搖不了他要說真話的決心。後來那四個可愛的朋友再不露面了,最後一次離開時也沒有說明一下。彭其與他們相處已經習以為常,每天吃過早餐就等著他們的到來,像等待情人一樣。一天等不到,兩天等不到,他感受到一種類似失戀的孤單。從此,他只好找監護人說話。三個監護人都是青年軍官,也像是同一個媽媽生的,一樣地沉默寡言,常常半天不講一句話。彭其主動找他們攀談,頂多是你問一句他答一句,決不隨便發揮,更不高談闊論。開頭,彭其曾經把他們看作敵人,因為他們執行著獄卒的任務,而自己則是被看守的囚犯,囚犯與獄卒之間,怎能不互相敵對呢!日子一長,敵對情緒逐漸模糊起來,以後反而萌發友誼之情了,你說怪也不怪。究其實,從敵對到友誼是很自然的現象,因為敵對的基礎本來就很薄弱。從彭其的角度來看,這幾個充當獄卒的青年與自己本無舊怨新仇,要不是有人把他們派來,他們大概決不會主動要求到這裡來。與其說他們是敵人,還不如說他們是敵人手上的一把鎖。如果有朝一日你把你的敵人擊敗了,他被你關進囚籠了,你也可以用這把鎖來鎖住他,不讓他逃走;從監護人的角度來看,你這個被關的老頭子對他並無威脅。你沒有批評過他們,沒有打罵過他們,沒有奪走他們任何一點利益,他們恨著你幹啥呢?歸根結蒂,彭其與監護人之間暫時處於敵對地位完全是第三者所為,他們任何一方本來根本不需要這樣。所以,時間一長,監護人和被監護人漸漸地打成一片了。彭其管他們叫小劉、小崔、小郭;他們幾個也由原來的稱呼彭其為「哎」改稱為「彭司令員」了。從此,小劉去了小崔來,小崔去了小郭來,總是有一個人陪伴著彭其,使他不感到寂寞。

  日子像螢火蟲的屁股一樣,亮一下,黑一下,亮一下,黑一下……每當開始亮時,彭其就得起床,然後是洗臉,吃飯,聊天,吃飯,靜坐,吃飯,沉思……到黑了以後他又得上床,然後又亮了,然後又黑了……有時他想,把這個螢火蟲的屁股砍掉,扔進大海去,省得它害得人一時爬起,一時躺下,折騰個沒完沒了。要是永遠是黑的,就可以永遠睡著不起來,多省事呢!

  螢火蟲還是那樣亮一下,黑一下,亮一下,黑一下……不知不覺,彭其感到天氣在起變化,早上起來必須穿毛背心了。他以為已到了初冬,因為近十年一直住在南隅,那裡是要到初冬才偶然穿一穿毛衣的。後來向小劉一打聽,才知道剛剛陽曆九月初,離中秋節還有一些日子。於是他想起了月兒團圓的事。記得那年在井岡山,適逢中秋節沒有戰事,由陳鏡泉提議把本村同來的四十六個同志(原是四十七個,彭四保未上井岡山就棲牲了)都找攏來,雖然沒有月餅,不妨賞賞清月,圍坐一起,互相勉勵將革命干到底。除了九個人因部隊不在這裡和三個人需要執行任務以外,其他三十四人都到齊了。大家約定,革命勝利以後,一定要在中秋節來一次大團圓。那時候想得多麼天真!打仗豈有不死人的!大團圓哪裡會有呢!除非全部死光了,才可以在九泉之下團圓。不過,死了的雖然不能參加團圓,活著的三個卻已團圓過多次,每次團圓都要把已經犧牲了的四十四人盡所能知地回憶起來。印象最深的除了扭著頸子死的彭四保以外,還有一個從小當叫化子最後仍是餓死的王一棍。王一棍本來不是他的正名,而是外號,因為有一年春節出門討米,連破布袋子都被狗拖走了,僅剩一根打狗棍,所以得來王一棍的諢名。到後來參加共產了,人家還是那麼叫他,連彭其也記不清他的正名了。「再也莫想團圓了!」彭其嘆著氣想道,「只怕就從今年中秋節起,月兒永久不圓了!」

  螢火蟲的屁股還是亮一下,黑一下,亮一下,黑一下……真正到了中秋節那天,彭其卻又忘了。晚上小崔來接班的時候,偷偷塞給他一個廣東產的叉燒月餅。老將軍捧著月講,面對窗戶,泫然淚下。這一夜西風颯颯,月色昏朦,空氣乾燥,寒氣襲人。彭其不能開窗望月,因為窗戶被釘死了,他只透過玻璃凝視著凄冷的街燈。由於有屋頂擋著,看不見街燈下的行人,但他猜想,大概人們都在低著頭走路,望月的絕少。他胡思亂想,忽然想到月里的嫦娥去了。嫦娥躲進月宮大約有四千多年了吧?她怎麼不感到寂寞呢?也許那孜孜不倦忙於伐桂的吳剛,也像小崔、小劉、小郭一樣是月宮的一把鎖?嫦娥所以不寂寞,多半是因為有吳剛陪伴;彭其所以不會寂寞到死,就因為有小劉、小郭、小崔。去他娘的!本來有妻有女,有戰友,有上十萬部隊,卻也要像嫦娥那樣孤單。想起他的部隊,就想到那些穿雲破霧的英雄,他本來可以下一道命令,叫他們向一切囚籠開火,甚至向月宮挑戰,但他與部隊的聯繫已被割斷了,英雄們聽不見他的聲音。要是陳鏡泉仍像過去那樣知心,他本來可以傳遞司令員的號令,可是他變了,站到對立面去了,指揮別人的隊伍去了。什麼團圓團圓,人跟人永遠不會有長久的和氣與團圓。盼望團圓是因為吃夠了分離的苦,團圓過後,接著來的又是分離,「死結同心」是孩子的想法。乾燥的空氣蒸發了彭其臉上的淚水,新湧出來的眼淚又在被空氣蒸發,他連月餅的包裝紙都沒有剝掉,雙手捏住一掰,成了兩半。天上的昏月還在團圓……

  前天他意外地得到關懷,可以暫時離開這個鳥籠似的房間了,並有轎車來接,原來是又要開會了。老戰友和新對頭都在,陳鏡泉也來了,但彭其假裝沒有看見他。這次的會議開得比較乾脆,主持人三言兩語就把會議的宗旨講完了。只有兩個議題:一、先由彭其在會上再做一次交代,也就是一次決定他自己命運的交代,他是否願意改悔就此一舉了;二、根據他的交代情況,大家再評論一番,提出對他的處理意見。主持人問他要不要再考慮考慮,彭其立即答覆說不需要考慮了。接著,他便把過去交代過的一些老話重述了一遍,仍舊是「茅坑裡的石頭」。於是,大家便憤怒地開始發言了。幾乎每一個發言者都是義憤填膺,怒不可遏的,好像他們每個人都被彭其挖掉了祖墳。關於處理意見,大都提得比較左,有的主張開除他軍籍,有的主張開除黨籍,有的主張黨籍軍籍一起開除,甚至有的建議給他戴上反革命帽子,送回原籍去。對於這些處理意見,彭其像都聽清了,又像都沒有聽見,仍跟半年前一樣,慢性耳聾病一點也不見好轉。會議開了一上午,午休以後接著又開。下午的會更簡單了,只宣讀了一項命令,內容是撤銷彭其黨內外一切職務,保留黨籍和軍籍,以觀後效。組織處理要比大家的意見仁慈得多。

  從此以後,彭其就是彭其,正如鄒燕就叫鄒燕,陳小炮就叫陳小炮一樣,名字下面再沒有什麼頭銜了。受了嚴厲而又冤枉處分的彭其,這時的心情應該非常痛苦,而事實上恰恰相反,他非但不痛苦,反而感到一身輕快。名字下面的頭銜,他已背了快四十年了,走上井岡山就當班長,以後步步上升,官銜越來越大,最後達到了兵團司令一級。在沒有撤職以前,有時碰到挫折,也曾經羨慕過普通戰士,他們只要聽口令就行了,省事得很,輕鬆得很。每當出現這種想法,他就立刻責備自己,認為是貪圖安逸,是革命意志衰退的表現。儘管那官銜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等於是背上的包袱,官銜越大,包袱越重,如果力氣小於包袱,人就會壓得趴下起不來。而彭其總是勉勵自己竭盡全力來背,感到吃勁時便咬牙挺一挺,總算沒有把包袱扔掉。今天突然把背了四十年的大小包袱一下子卸得乾乾淨淨了,而且又不是自己扔掉的,而是人家強行給他卸下來的,他不需要自責,不因覺得無能而慚愧,這豈不是該他享清福的時候了嗎?因此,他體味到老牛卸去牛軛一般的鬆快感。散會以後,有些發言很左的同事尋找機會向他表示安慰,有的問他身體怎麼樣,有的偷偷遞過來同情的眼光,有的望著他感情複雜地嘆一口氣。對於這些,他全不以為然,覺得他們都是多此一舉,如果允許他笑的活,他會對他們報以輕鬆的一笑。他帶著這樣的特別心情,走到了舊曆年的盡端,準備和新到的春天見面。

  狂暴的大風雪在院子里旋轉,載送彭其的轎車披著雪花貼地爬進了崗門。彭其推開車門鑽出來,仰頭望了望天空,邁著他固有的軍人健步,踏上台階,登上木板樓梯。今日他的腳步比往常更重,好像要藉助於腳步聲把剛剛發生的大事告訴所有的人。實際效果正好相反,人們看到他步伐有力,表情泰然,以為他的問題已經搞清楚了。不了解前因的人甚至會猜測他大概剛從指揮所回來,就在不久前,他指揮的戰鬥取得了巨大的勝利。監護人小崔跟在他後面,也恰似他的秘書,一切都跟正常的時候一樣。

  晚餐後,小崔給彭其泡了一杯濃茶,兩人相對面坐,扯起閑話來。

  「小崔,」彭其先說,「我把你害了。」

  「怎麼說呢?」

  「家家都在過年,你不能回家吃團圓飯。」

  「要是我回家團圓去了,您一個人不是更寂寞嗎?」

  「我不寂寞。」彭其慨然,引出了長篇大論,「如果被打倒的只有我一個,那我真正會寂寞死了。現在是倒下的比站著的多得多,那站著的才是寂寞呢!我寂寞什麼!光就軍隊來講,高級幹部倒了的跟半倒的佔了一半;地方上倒的更多,大到政治局委員,小到支部書記,不倒的數得出幾個來?如果那些倒了的人組織一個在野共產黨,要比在朝黨大得多。看起來,在野黨的人越來越多了,今天推一個過來,明天推一個過來,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在朝黨呢,越來越精了,剩下的都是精華,了不得!小崔啊,我這是隨便扯談,你莫去告我的密呀!你一告,我老頭子就死在你手裡了。」

  「我剛才在想愛人要生孩子了,您說什麼,我根本沒有聽見。」小崔故意這麼說。

  「沒有聽見好,最好是變成聾子,再把眼睛瞎掉就更好。又瞎又聾你就當不得大官了,不會有什麼人來眼紅你的帽子。腦殼上戴一頂烏紗帽,搞得不好連頸子都會被別人割斷,他想要你的帽子嘛!你又捨不得給他嘛!他怎麼辦呢,只好割你的頸子。你連腦殼都沒有了,再也戴不成帽子了,也就不會想法把帽子搶回來了,這樣子,人家才放心。你看吧!你看我的話講得準不準吧!我是曉得的,心裡清白得很。剛才他們把我的帽子取走了,我感到一身輕快,跟孫猴子取掉了緊箍咒一樣,他娘的!今年我過一個痛快年。只是不跟家裡人在一起,如果在家裡,我要把收音機打開,哦!不必了,現在收音機不播音樂。我呀,我叫我們湘湘彈鋼琴,把那個文工團的小趙喊來唱歌。我自己挽起袖子殺雞殺鴨,我樣樣都曉得搞,只是丟生了。娘的!我們也喝酒,喝他個爛醉如泥,反正我屁也不是了,明天又不要進指揮所,夜裡也不要挨著電話機睡覺。我解放了,自由了,過了年準備一根釣竿,戴頂草帽子釣魚去,到了冬天我又買一支獵槍,打不到斑鳩打麻雀,你看多痛快,你看這樣的日子好過不好過?小崔呀,只怕你日後還得不來我這點幸福呢!我打了四十年仗,平時一聽那些青年人講起什麼幸福幸福我就厭煩,今天我自己也曉得幸福了。不過……」

  彭其忽而獃獃地望著牆壁,臉上的表情由苦中樂變成樂中苦。香煙在他手上燃燒,煙灰落下來掉在深藍色呢軍褲上,他沒有察覺。也許那煙灰是被他脈搏的跳動震落下來的吧?看得出太陽穴上方那根凸出的血管正在強烈地搏動。他似乎感到嘴唇乾枯,便伸出舌尖來舔了一舔,卻忘了手邊有一杯香茶。坐在對面的監護人小崔也被他忘了,好像這屋裡只剩他自己一人,此外就是牆壁,雪白的牆壁。過了一陣,他又開始講話了,不再是跟任何旁人交流心得,而是一種自語,當著小崔的面自言自語:

  「……帽子倒是丟了,頸子還在,還有危險。有這個頸子,人家就曉得你還在出氣,只要還在出氣,他總會懷疑你想把帽子搶回去,他是睡不著覺的。這個頸子蠻討嫌,自己要割又割不下來,等人家來割又不曉得要等到哪一天去,他又不把信的。過去的人可以當和尚,住進和尚廟,誰也不來找你,一切災禍都可以免除;現在你就是想當和尚,廟裡也不敢收你,你是共產黨員,無神論者,怎麼能當和尚呢?釣魚,打獵,搞不得,搞不得,說明你身體還好,誰曉得你到哪一天才會死呢!搞不得。那我做什麼去?住療養院?也不好。『哦,你還蠻愛護你的身體呀!養好了打算幹什麼?你這個小子,心裡有鬼,不甘心。』只有一個辦法……」他本想說躺進棺材裡去,但這時他記起了對面坐著的監護人,恐怕把此話說出來會引起小崔精神緊張,便臨時轉口說,「沒有什麼好辦法,沒有,沒有,只好等著……」

  西北風打著響亮的唿哨在戶外狂奔亂竄。不怕冷的孩子們點燃單響爆竹,東響一下,西響一下,像戰場上兩軍僵持互放冷槍時一樣。打開房門便有油香從門縫裡傳進來,軍官們都和自己的妻子在忙於烹調各自喜歡的菜肴,剁餃子餡的將砧板敲得如鼓響。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煩惱,到了這一天,所有的煩惱都被暫時擱置。中國人的祖先很聰明,為自己和後代創造了那許多節日,並給這些節日規定了各種各樣的歡度形式。大概節日的創立者多半是窮人,因為他們一年難得溫飽,煩惱諸多,想出法子來快活一下,盡其所能吃點好的,也讓苦累的身心得以休息。今天誰最需要有這種休息呢?這當然很難說得準確,因為在你熟悉的人中間有最需要休息者,而你不熟悉的人當中存在著更多更需要休息的人。就我們所知,彭其是最需要得到休息的人。上一次春節他還在當司令,頭上的緊箍咒箍得正緊。今天是時候了,應該與親人同享一天歡樂,吃點好的,拋棄一切苦惱,做一回無憂無慮的人。可是他不能回家去,他的節日被別人剝奪了。原來這節日也跟帽子連在一起,帽子既已拿走,節日也隨之而去了。

  「小崔,我們也來過年吧!」彭其不想傷心事了,忽然像年輕人一樣拍了一下膝蓋站起來說,「你能搞到酒嗎?搞點酒來,我們一起對酌。」

  「您要喝酒我可以跟他們說說看,但是我不能喝。」

  「那就麻煩你去搞一點來吧!」

  小崔暫時離開這裡,出去很短的時間就回了。隨後便有人送了一瓶葡萄酒來。

  「可沒有菜呀!」小崔抱歉地說。

  「不要,不要。」彭其連連擺手。

  他喝酒了,沒有杯子便拿著瓶子灌,剛灌了兩口臉就紅了。

  「您不會喝酒?」小崔見他這麼容易臉紅,便問他。

  「這還有什麼會不會的!人人都會。你看!」他咬住酒瓶又灌了一大口,像吞刀子一樣吞了進去。

  這是瓶葡萄酒,不是烈性酒,可他只喝了三分之一已經足夠了。他把酒瓶放在寫字檯上,興緻盎然地轉身對小崔說:「小崔,你唱個歌吧!」

  「唱什麼歌?」

  「唱……」他自己唱出聲來了,「打倒土豪,打倒土豪,分田地,分田地……」一邊唱還一邊打拍子。

  「我不會,」小崔說,「這是紅軍時代的歌,現在很少有人會唱。」

  「我相反,只會唱紅軍的歌,現在的歌都不會。」

  「您休息吧!時間也不早啦!」

  「早,早得很。我心裡高興,你曉得嗎?腦殼上沒有緊箍咒了,一身輕快,就像剛參加紅軍的時候一樣,年輕了。我告訴你,我剛當了幾天紅軍就立了一大功。那回我就憑著一個手榴彈,」他順手摸起了沒有加蓋的酒瓶,「衝進團防局去了,我喊了一聲:『舉起手來!』」他高舉著酒瓶。

  「酒倒出來了!」小崔及時喊道。

  葡萄酒順著彭其的袖筒流下來,咕嚕咕嚕灑了一地。小崔一喊,彭其嚇了一跳,將酒瓶對著牆壁用力擲去,叭的一聲,碎玻璃四散飛開。彭其痴呆地望著地下。

  「您不該喝酒,快睡覺去吧!」

  小崔把他推進裡間,放倒在床上。彭其也隨他擺布,沒有吱聲。

  為了打掃玻璃碎片,小崔找掃把去了。彭其忽然想起,這不是很好的機會嗎?趁機飛出這個鳥籠,去找一找可靠的又能夠見到總理的人,把那封信遞出去。醉意正濃,行為果斷,他立即從床上坐起來,戴上軍帽,披上大衣,踉踉蹌蹌走出門去,下了樓,來到院子里。大風把他的大衣吹得飛起來,他將大衣扣好。他邁開有力的步子迎著風走去,踢得雪花四濺,留下一行深深的腳印。門口站崗的是一個新兵,見有首長走來,老遠就準備行禮。彭其走過來,擺著手說:「不要行禮,我也跟你一樣,是普通一兵。」哨兵見首長這麼和藹,很受感動,站得更直了,他問了一聲:「首長到哪兒去?」彭其回答說:「房間里暖氣太熱,悶得頭昏,出來吹吹風,涼快涼快。」他一邊說著,一邊信步走出了崗門。

  這是一條狹窄的小街,行人將地上的雪踐踏得緊實了。寒風順著街巷轉彎兒吹過來,彭其迎著來風的方向走。他感到這大風雪正是他目前最需要的東西,就像夏天在南隅需要站在水龍頭底下放開冷水沖涼一樣。冷水沖涼只能洗去身上的汗和灰,風雪沖涼可以把心裡洗凈,將惡夢沖醒。他需要吶喊,北風的呼嘯代替了他;他需要奔跑,橫飛的雪花代替了他。他所需要的一切都在這風雪中得到了。

  他一時不知往哪個方向走才好,大街上行人太多,他專揀小衚衕邊走邊想。北京的衚衕常常是筆直的,這頭跟那頭一樣寬,大多數的衚衕都能夠對穿,也有所謂死胡同走著走著沒有路了,遇上這樣的情況他就回頭再走。他所遇見的人越來越少,行人越少他越引人注意,因為他目前的穿戴還說明著他昨天的身分。人們不懂,為什麼一個部隊的大幹部深夜在小衚衕里匆匆急走,時常有人回過頭來望著他。他一路聽見放爆竹的聲音,碰杯的聲音,歡笑的聲音,所有這些他都不關心,認為這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們在按照他們自己的規矩過日子,而他,是行走在無人的荒山溝里,狂暴的風雪,冰冷的世界,快要毀滅的地球。

  他有時也從軍營門口走過,感到哨兵正瞪著仇恨的眼睛望著他,他在心裡回擊道:「瞪著我做什麼?想吃人?以為我是反革命?那還早,我還有軍籍,還有黨籍,你不敢拿我怎麼樣。」有的軍營是關著門的,哨兵躲在門裡看不見,門邊貼著這樣的對聯:「紅軍傳統繼萬代,主席光輝照千秋。」他想,這些花樣都是自欺欺人的,紅軍傳統繼萬代,寫對聯的人曉得屁!紅軍同甘共苦,親如兄弟,現在呢?紅軍實實在在,樸素單純,現在的人呢?紅軍知錯就改,才能勝利,現在有些人你能講他一個不字嗎?他也是紅軍,他還是第一代的人,他就已經變了,你還想繼萬代,痴心妄想。至於主席光輝照千秋,那當然好哇!不過也要費點勁才行。對於這,彭其不敢隨便議論,也不敢偷偷在心裡胡思亂想。佛教徒講過,你心中惡念一閃,如來佛就會知道,死了到閻王爺那裡報到還要算賬的。

  他不想這些,也不看這些了,頂著風只顧走路。猛一抬頭看見了一條大街,再往遠看,便見到天安門了,他放慢腳步,低頭想起了頭一次進北京的情景。他當時是一個縱隊司令,他的部隊參加了對北平的圍困。傅作義將軍宣布起義,北平和平解放了,解放大軍開進北京城。那天,他把棕刷般的鬍子颳得溜光,頭髮也經過剪修,換了一套乾淨的半新軍服穿上。裝束好了,還找理髮員借鏡子來照了一下,他發現自己頭一回顯得那麼英俊、威武,戰士們說了些打趣的話,惹得他哈哈大笑起來。由於部隊連續打了幾次大勝仗,戰利品很多,繳獲的汽車已經不少了,但彭其不願意坐車,他要騎馬,認為吉普車太矮小,只有蒙古大馬才相配。他記得,進城時看到大街兩旁人山人海,歡呼雷動,產生了這樣一種心情:你們這些人哪!解放一個北平就高興成這個樣子,要是我們解放了全國呢?要是到了社會主義社會呢?要是世界大同,實現了共產主義呢?留著點勁吧!後頭的好事還多呢!夠你們歡呼的啦!那時他信心十足,根本沒有料到還有今日的坎坷。

  西北風在他耳邊呼嘯,他陷入了夢幻之中,好像這就是當年歡呼大軍進城的鼎沸的人聲,鞭炮聲,秧歌鑼鼓聲,他以為自己仍騎在馬背上,因此走著走著偏離了人行道,斜著邁向街心。不料在人行道邊沿一腳踏空,同時一滑,把他摔倒了。兩手插進雪裡,冷流順著手臂傳到心房,那發熱的心像紅鐵淬進冷水中,驟然變青,變涼,變成死硬一團。一切幻影倏而消失,風雪撲面蓋來,眼前荒涼凄慘。他不由得對自己產生了憐憫之情,把帶雪的雙手抬到眼前看看,摸摸,好像這血肉生動的手馬上就要與他永別了。

  爬起來,拍拍身上的雪,他又朝前面走,來到了天安門廣場。廣場上風雪飛揚,呼呼地吼叫,好像是一個白色的人海正在狂跳著歡呼:「彭其來了!」「來了!來了!」彭其激動得簌地流出兩行冰冷的眼淚,走進了廣場。他清楚地記得,這裡可以站立五十萬人。五十萬父老兄弟總是那麼高興地歡呼,一到這個地方就歡呼,他們共同有著一顆多麼純真的心啊!「來了!來了!」彭其顫顫抖抖地走進了假想的人群當中,慚愧地流著眼淚,心中在訴說:「你們為什麼要對我歡呼啊?!」

  他知道,他還清醒,他想控制自己,因而向著一個有實體的目標走去,那是高聳在昏黑的夜空中的人民英雄紀念碑。

  紀念碑下面的浮雕在雪光反射下依稀可辨,他湊近浮雕,像看走馬燈似地圍著轉了一圈又一圈。雕刻中所反映的歷史階段他都經歷了,各次著名戰役有很多他都參加了。這浮雕好像是他自己的歷史畫卷,又像是根據他的回憶所記錄下來的歷史。雕塑中的許多人物他似乎都認識,又都叫不出名字來了。有的雕像正在舉手一揮,高喊著:「前進!前進!」大約那揮手的戰友已經戰死在沙場。他在前進中死去,把他的願望化成永久的形象,留在這常常聚集人群的地方。前進!可是,前進是要付出代價的,不是有那樣多的人倒在前進的路上了嗎?從南到北,從北到南,前進在一條有多少迂迴曲折的道路上啊!忽然間,浮雕變了!變成了現在的人,年輕一代的造反者,在拚死戰鬥,又倒下一些人了!他們也一樣在高喊著「前進!前進!」這條通向天堂的路是多麼漫長!有沒有快捷的路?可不可以少倒下一些人?都是這歷盡苦難的民族的子孫啊!人們盼望,人們鬥爭,人們為著一個目標,付出了多大的犧牲!假如真有主宰大自然的力量之神,他應該受到感動了!不可辜負這個忠厚老實的民族啊!

  他想放聲呼喊,讓狂暴的風雪聽見,讓黑蒙蒙的天穹聽見。他下了台階,拼出全力來頂著寒風奔跑。大風把他撲倒,想用雪花將他埋葬,但他是那樣頑強不屈,倒下去又爬起來,在茫茫雪地里蹬出一行顛顛撲撲的深深的腳印。

  跑著跑著,他被天安門城樓擋住,抬頭一望,城樓上也是一片雪白。他總共有三次在這裡參加過觀禮,每一次所站的位置都記得很清楚。左邊是誰,右邊是誰,毛主席怎樣微笑著向他們招手,這一切都好像重新出現在眼前。「我到這裡來幹什麼?是留戀光榮的過去,總想到這個地方來接受更大的榮譽嗎?如果是為了榮譽活在世上,那現在就可以死了。」他倒真是不想冤枉地活著——如果活著僅僅是因為還有冤枉需要有人來背。要活著!哪怕是把恥辱二字刺在臉上也要頑強地活著;為了消滅人世間的冤枉和不平,還需要背著冤枉好好地活下去。假如一個將軍也無處洗清冤枉,老百姓中間的冤枉怎麼辦?假如一個將軍也要被冤枉奪去生命,普通百姓有了冤枉怎麼活呀!冤枉,不平,四十年奮戰就是為了不再看到冤枉和不平,怎麼搞來搞去還有啊?誰來回答?誰來回答?誰把這含淚的問號帶到能做出解答的地方?

  呼——!大北風以壓倒一切的威力猛撲下來,把彭其推到欄杆邊上,然後它又尖叫一聲竄上半空中去,將虜去的雪花碾碎成細末,灑向天安門城樓。

  雪已積得很厚了,並且結成了冰,欄杆比平時矮了將近一尺。彭其倚著欄杆半坐在上面,感到精力已近衰竭了。到底找誰去?城牆上貼滿了打倒這個那個的標語,誰又知道誰還沒有倒?也許當你滿懷希望去敲開某扇大門的時候,接待你的正是在那裡等著抓你的人。他不免擔心著那封信的命運,忽然覺得它好像已經不在身上了,便解開大衣,伸手到裡面去摸。就在這時,有一股突來的強風裹著棉球樣的雪花迎面撲來,使他睜不開眼睛,他連忙把頭擺過去,用手來遮。誰知那魔鬼派來的風已把他的大衣吹得鼓起來,像扯起了風篷一樣。他哪能挺得住呀;呼的一聲狂嘯,一眨眼就不見人了。

  冰封雪蓋的玉帶河,差一點過早地埋葬了這位將軍。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將軍吟 > 第二十八章 將軍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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