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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鬥爭會

所屬書籍: 將軍吟

  幾個青年架著一個用麻袋套著上半身的穿藍色呢褲的人走進了一間小房,他們解開繩子,將麻袋取掉,彭其露出臉來。又有一個青年把塞在他嘴裡的毛巾抽掉,說聲:「在這裡呆著吧!」便都出去了,門外有掛鎖的響聲。

  彭其站在原地,將這間房子打量了一下。這是一個大約為十六平方米的正方形小房間,裡面陳設簡單,一張單人床,一張寫字檯,一把藤椅。床上的被褥都是軍用品,很乾凈,有兩個枕頭。桌上有一盞檯燈,一個墨水瓶,一支蘸水筆,一支鉛筆,一個煙灰缸和一個喝茶的瓷蓋杯,桌腳邊地上有一隻鐵殼熱水瓶。回頭一看,見門背後掛著一黃一白兩條嶄新的毛巾,聯想到洗腳的需要。又見床底下原來還放著拖鞋一雙。房子只有一扇窗戶,是釘了鐵條的,窗玻璃用有色的書面紙貼得嚴嚴實實,不透一點光線,無法知道外面的景色。除了剛才進來的這扇房門以外,在斜對過還有另一扇門。彭其好奇地走去把那扇門拉開看了看,裡面是衛生間,有抽水馬桶、澡盆和臉盆。他想,這大概是一個什麼招待所。但又有點不像,因為招待所裡面凡屬有衛生間的房間都是給高幹住的,陳設不會這麼簡陋。他走出衛生間,坐到藤椅上,隨便拉開寫字檯的抽屜看看,見裡面放著一個紙包,解開來看,是茶葉,還是比較高級的一種。

  看了這一些情況,彭其覺得奇怪了,為什麼要安排得這麼舒適,招待得這樣周到呢?難道綁架者並無敵意,而是為了保護你嗎?從來沒有聽說過哪個地方的造反派對待走資派是這樣殷勤的。他推想了各種可能,最後想到:是不是陳鏡泉布下的計策?大概他知道有人要來揪斗你,為了遮人耳目,安排了一幕綁架的戲劇,私自把你藏到一個隱蔽的地方,一面對外宣布彭其失蹤,一面暗地派人保護,以避開這一段風浪?他越想越覺得這種可能性很大,因為還有綁架過程也能證明這一點。那麼準確,那麼周密,那麼了解內情,整個行動利利索索,沒有絲毫誤差,肯定是高明老練的人在暗地裡布置和指揮,絕非一般喊喊叫叫的造反派所能做到的。

  「是啊!到底是死結同心的老戰友,有感情啊!」他不禁為之慨嘆,從瀏陽共產的友情想到當前的互相處境,眼眶濕潤了。四十年坎坷道路,四十年風火硝煙,多少次在患難中同舟共濟!多少次為共同勝利舉臂高呼!多少回服從組織需要各奔一處,又多少回在行軍路上意外相逢!天南地北心心相印,兩個麂皮荷包一直保留到今。在一起無話不談,你心就是我心。由於性格不同,常有摩擦,一硬一軟,相輔相成,總是不能分歧到三天以上。即便是現在,眼看大難臨頭,誰也不敢來同情相助,只有他敢冒這極大的風險。你預先為什麼不暗示一下或乾脆說明呢?不不不,你是對的,你想得穩妥周到,你是細心人。但是,躲過了今天能躲過明天嗎?躲到天涯海角也逃不脫如來佛的手掌心,只怕越躲越麻煩啊!你到底是怎樣打算的?下一步又怎麼辦呢?你現在變了,有話喜歡藏在心裡,那麼謹慎小心,只做不說。恐怕你並不了解形勢的變化呀!這一場鬥爭的目的你弄清楚沒有?彭其是要倒的,誰也救不了的,誰來救誰就一起沉潭,你不能只念友情,不顧後果呀!何必要白白陪進去一個呢?你到底是怎麼想的?人隔兩地,有話不能通,急煞人了!你是派誰在執行這項任務?那個人靠得住嗎?他不會反戈一擊嗎?他可以傳遞一點消息嗎?等等看,看看聯繫人是誰,還要察顏觀色,看準了再下決心。

  有人在開鎖,彭其切斷思路,密切注意門口,等著來人。

  范子愚進來了。

  彭其暗吃一驚。

  來者雖沒有行禮,但態度和善,仍舊稱他為司令員,坐到床沿上,開始說明來意。

  「司令員,對不起你,我們搞了一個不禮貌的行動。」

  「不要緊,這不要緊。」

  「我們不是惡意,是為了幫助你,給你創造了一個比較安靜的環境,你覺得還好嗎?」

  「好,很好。」

  「這樣,就不會有人給你打電話了,不會有那些啰里啰唆的事來纏你了,你可以專心專意地寫交代材料。陳政委可能跟你談了,北京對你的態度不滿意,講老實話,聽說很不滿意,你就住在這裡好好兒想想吧!首先端正態度,要知道,這回不能矇混過關了,北京是下了決心的,非要把問題搞清楚不可。你要看清形勢,不要估計錯了;還要認真想一想毛主席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方針,爭取寬大處理,頑抗是沒有好結果的。北京掌握了你們大量的材料,別以為用紙能包住火,包不住的,你不交代別人交代,態度好壞就看誰先誰後,誰講誰不講。就是這個意思,你現在先好好兒想一想,也可以寫一寫交代材料,抽屜里有紙。已經交代過的不要再寫了,要寫就得寫新的。你看怎麼樣?」

  「好,我曉得了。」

  「生活方面有什麼問題向我們提出來,有病也對我們講,我們有辦法給你治病。你喜歡喝茶已經準備了茶葉,在抽屜里。」

  「我看到了。」

  「那是開水,一百度。抽煙的問題,等一下就會給你送一條中華煙來。你也許很晚不能睡,可能要餓的,也會給你送來一些麵包。其他還有什麼要求就對我說,我們去辦來。」

  「謝謝你,范子愚同志,你們對我很關心,對我太好了!我沒有什麼要求,只希望你多來跟我講講話,幫助我打開一點思路。」

  「那可以。」

  「對,對,人在困難的時候、要有人幫助。你們年輕,思想新,敏感,跟我談談,有好處,大有好處。」

  「那就這樣吧!」范子愚站起來說,「再講一次,我們是好意,不是害你,你一定要徹底交代,包括野心,行動計劃,串聯情況,最後的目的,所有這些都要交代出來,不然,北京會抓住不放,十年二十年也過不了關。惟一的辦法是爭取時間,早一點交代,有希望得一個寬大處理,要不然,革命幾十年就完啦!現在這年頭,可不管你資格多老,官兒多大。我走了,明天再來。」說完便開門出去,重新鎖上了門。

  彭其聽著聽著,覺得有點不是味了,怎麼能規定必須交代野心,行動計劃,串聯情況,最後目的呢?沒有也要交代嗎?難道要捏造一些事實便於他們把你打倒?哪有那樣的道理!陳鏡泉怎麼信任范子愚這樣的草頭王呢?真糊塗啊!這些造反派是沒有頭腦的,既不懂政治鬥爭,又毛毛躁躁,只會亂沖亂打,做事是不管後果的,只圖眼前痛快。左起來左得要命,唬他一下子就嚇得慌了手腳。他們這種毛孩子怎麼能幹這樣的事呢?陳鏡泉啊,你真糊塗!要想辦法與他聯繫上,提醒他不能這樣搞,這些人會出賣你的。他們沒有什麼固定的信仰,也不講情義,誰知會幹出什麼事來!

  他想定主意以後,打開抽屜拿出一張紙,不寫稱呼,也不寫落款,只寫了一句含含糊糊的話:

  我這個地方不好,會出鬼,會把大家都吃掉,趕訣讓找回去。

  寫好以後,又怕對方看不懂,為了把意思講得更明確一些,又在「會出鬼」的前面加了「靠不住」三個字。看了一遍,還是覺得太含糊,陳鏡泉如果以為光是地方不好,另外給你換個地方呢?是的,不能這樣寫,要重寫一張。他趁點煙之便,就著火將寫好的紙條燒了,另外又草擬一個稿子:

  我要回去,停止工作專門寫幾天也可以。這樣做後果不好,在這個地方,人員環境都複雜,我不能好好寫交代材料。

  寫好以後,反覆看了幾遍,便放在桌上,靜坐著思考。他把整個事件的前前後後詳細回憶了一遍,包括在犯錯誤以前曾經同一些什麼人說了些什麼話,都儘可能翻出來,站在客觀的立場上進行分析。無論怎麼引申,怎麼聯繫,也構不成有預謀有計劃有組織的反黨行動。但是他們無論如何不信任你,沒有任何根據地懷疑你,硬要你無中生有寫交代,寫些什麼呢?真像范子愚說的,去捏造事實嗎?那不行,捏造事實會害了別人,會把與你相關的人都扯進去。為了一個人骨頭軟,害得很多人跟著倒霉、不行!彭其九死一生活到五十八歲,從來沒有害過軟骨病,要砍頭可以,要低三下四順著人家的胃口來不行。一是一,二是二,有什麼交代什麼,要罷官,要坐牢,要砍頭,隨你的便!

  他經過一番回憶,又想起了一些過去忘了交代的內容,但也並不是很關緊要的,其實寫不寫都可以。為了使他們感到有進展,還是寫一寫吧!另外,對於錯誤的性質可以盡量把綱上高一點,不怕大帽子厲害。反正他們是喜歡扣帽子的,乾脆自己給自己扣上,省得他們費力了。帽子是不要用錢買的,扣得再多也不會把人壓垮。這一夜,他幾乎沒有睡覺,想出一句寫一句,斷斷續續也用蠶豆大的字寫了五張紙。

  天快亮時開始睡覺,一個文工團員給他送早餐來,他驚醒了,提出要范子愚來一趟。

  九時半,范子愚來了。彭其本來想托他把那個紙條帶給陳政委去,但為了保險,再聽聽范子愚的言談,觀察一下,看他到底能不能做這樣的事。范子愚仍像昨晚一樣,態度和善,講話聲調不高,但總是難免常常露出「造反派脾氣」的影子來。司令員把他當成知心朋友看待,向他談到自己的苦惱、想法和問題的全部過程以及范子愚所不知道的一些空軍內部情況。當談到需要實事求是時,他說:

  「在什麼問題上都要實事求是。過去在陸軍打仗,每回偵察兵彙報,我都是要他們把原始情況講給我聽,不要帶分析,也不要什麼估計。分析估計要不要呢?要,把原始材料擺出來以後,大家再來研究。如果情況搞得不真實,根據猜測來下決心,軍隊一動就要吃大虧,搞得不好全軍覆沒。人的問題上也是一樣,不實事求是,就會對黨的事業不利。壞人當成好人,好人打成壞人,這樣的事搞多了,會把黨的組織成分改變。沒有的事硬講成有,好人不就被打成壞人了嗎?失掉一個好同志,黨就少一分力量。運動一來,總有一些人不喜歡實事求是,這個習慣不得了,不知是從哪裡染來的毛病。」

  「就是,」范子愚被觸發了心病,激動得忘乎所以,大發起議論來,「去年搞反動路線的時候,有反多人不實事求是,害死人。有回我跟政治幹事鬧意見,吼了他幾句:『你還政治幹事,你算什麼政治幹事?一天到晚政治政治,我看你呀,不正也不直。』後來在運動當中,他給我貼大字報,就變成了『政治政治,不正也不直。』我老婆在旁邊聽到,又沒聽清楚,也急急忙忙寫一張大字報證明我確實講過這個話。你看這……連我老婆都跑出來證明,我還說得清楚嗎?差點為了這些事被打成反革命。不實事求是的人最可惱:他媽的!我要是手上有權,非得整一整那些張口胡說誣賴好人的人不可。」

  范子愚越說越激動,便從床沿上跳起來,呼呼喘氣,在小房間里走來走去,口裡還在反覆罵道:「想起來就恨,想起來就恨……」

  彭其看他這樣,暗想道:「這個人不能幹大事,決不能幹大事,紙條算了,不要叫他遞了。」

  「哦!」范子愚忽然意識到他是在跟走資派談話,馬上坐回床沿上去,轉變成嚴肅的態度說,「話雖這麼說,實事求是不等於不要交代問題,你的問題還是要好好兒交代。已經寫了一點沒有?」

  「記起一點就寫一點,還沒有整理。」彭其冷冷地說。范子愚拿起桌上的紙張,一目十行地看了一下,扔回原處,很不滿意地說:「你的態度還有問題,這樣的東西還要你寫什麼?我提醒你,不要辜負了我們的好心,這是好機會,不要錯過了。現在這年頭,誰能這樣耐心跟你談話?你是碰上我們了,要不啊,哼!你看著辦吧!」說完走了。

  彭其變得非常失望,在范子愚走了以後,他一個勁地抽煙,開始懷疑這件事是不是陳鏡泉乾的了。決心從現在起,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寫,倒要看看下面將如何發展。一下午過去了,一個晚上又過去了,第三天上午,有個文工團員進來問他寫的情況怎麼樣,他只搖了搖頭。晚餐時給他送來的是一碗麵條,上面蓋著厚厚一層鮮美的雞肉和蘑菇,麵湯表面浮著一層黃油,顯然是雞湯麵。他一邊吃一邊想,越想越糊塗,到底是搞的什麼鬼呢?像招待上賓一樣,生活上對你這麼好;寫的檢查材料又不滿意,非要捏造事實不可。是惡意還是好意呢?是害你還是護你呢?是陳鏡泉搞的還是別人搞的呢?左猜右猜猜不透。他看到那個準備遞給陳鏡泉的紙條還放在桌上,感到不妥,吃完麵條便用打火機點著,放在煙灰缸里。

  忽然,外面走廊上像炮兵陣地開火了似的一陣轟響,彭其一噤,煙頭從手上震落在地上。接著,嘭的一聲,房門被踢開,衝進來好幾條大漢。一張張惡煞似的面孔用打雷般的嗓音一齊吼道:

  「彭其!你這個反革命分子,到今天還不老實,走!見群眾去!」

  話音剛落,幾個人像餓虎似地張牙舞爪撲上來,拔掉領章,夾起他就走。軍帽掉了,衣扣拉開了,皮鞋也踩脫了一隻。耳邊轟轟地作響,都是滾雷般的口號聲。他不知人們夾著他是從哪裡走的,經過哪些地方,來到了什麼所在,只覺得好像忽然從懸崖上推下來,噗的一聲摔得趴在地上。轟隆轟隆像山崩地塌,壓頂而來,不知是什麼聲音,眼前直覺得金光一閃,便再也聽不見了……

  不知過了多久,彭其清醒過來,睜眼一看,眼前是水泥地,有零零落落的木屑鋪在地上。燈光通亮,但聽不見耳邊有聲音,暗想:「是把我換個地方關起來?」想還沒有想完,已看見前面有腳了,一雙又一雙,大的,小的,都是皮鞋和解放鞋,零亂地站著。稍一抬頭,又看見了藍色的軍褲,接著便是軍衣,再然後才看清面孔,男的和女的,都是將要吃人的面孔。原來是他們——文工團的造反者。他強撐著地,顫顫抖抖地企圖站起來,沒有成功,這時,有人從兩邊提著他的胳膊幫了一下忙,使他直立起來了。他看見,這是一間從來沒有見過的六角形房子,裡面十分雜亂,有破傢具,有爛筐子,有木屑、鋸末、刨花,也有一些完好的凳椅。牆上貼滿了標語和漫畫,全部是與彭其有關的,尤其是那些漫畫,禿頂的大腦袋,打著赤膊,口裡噴出鵝蛋大一滴的口水。正前方一塊牆上沒有貼這些東西,只有一張毛主席畫像,用圖釘釘在很高的地方。彭其仰頭望著,痴呆地望著。

  「向毛主席請罪!」

  有一個人帶頭,其他人也跟著吼了一聲。

  「我……請罪!」他吐字含糊但很響亮地說了這三個字。

  「低頭!」

  「會……低頭的。」說完把頭一勾,腰身卻挺得筆直。

  「彭其!」挽著袖子、把軍帽戴在後腦勺上的范子愚走到他面前惡狠狠地說道,「你這個頑固不化的反革命分子,竟敢把群眾當成阿斗,欺我們心軟,對你太客氣是嗎?群眾是不好惹的!今天晚上要跟你算總賬!你要是知趣的,就老實交代你的罪行,否則,我們今天就拼上了!」

  「打倒彭其!」

  「打倒反革命分子彭其!」

  「彭其,交代!」

  「交代!」

  「交代!」

  一聲喊,憤怒的人們把他團團圍住,無數個拳頭揮到他頭頂上,額前,眼前,鼻子跟前,只是還沒有一個是挨著了皮肉的。彭其像廟裡的判官一樣,板著面孔,連眼都不眨地站著,任他們怎樣張牙舞爪,他好像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當怒吼的高潮過去以後,他仍舊仰頭望著毛主席,更加含糊不清地說:

  「毛主席,我向你……交代!」

  「說!」

  「快說!」

  「我們等不及了!」

  「沒那麼好的耐性。」

  「同志們!大家安靜安靜。」范子愚喊道,「彭其已經表示要向毛主席交代了,我們就聽他交代吧!耐心一點,暫時不要喊口號,讓他坐下說好不好?」

  「坐下吧!」

  這時,有一個女學員給他把掉了的那隻皮鞋拿來了,他望了那女孩子一眼,是一張帶著稚氣的面孔。又有人以平和的聲調提醒他:「把扣子扣上。」一看,那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同志,臉上並無敵意。彭其的心裡閃動了一個非常複雜的念頭,說不清是什麼意思,嘗不出是什麼滋味。

  人們攙著他走到旁邊去,那裡不規則地擺著好幾條凳子,讓他坐的是一把有靠背的椅子。他平穩地坐下了,簡直是坐在刨花堆里。面前是一個高高的破竹簍,堆滿了刨花,左側地上是木屑和刨花混在一起,腳下也是踩著鬆軟的刨花。他開頭有點奇怪,後來一看別人都坐在刨花裡面,也就不奇怪了。大概是倉促安排的,沒有來得及收拾吧?

  「說!」

  「快說!不要搞鬼!想到什麼說什麼。」

  彭其像嚼什麼東西似地動了幾下嘴,然後張開口,用手指著嘴裡:

  「啊……啊……啊……」

  「怎麼啦?」范子愚問。

  「啊……啊……」

  有幾個人走來看了看,都說:「舌頭硬了。」

  造反者雖然個個像凶神惡煞,其實多數人都是肉做的心,看到這位昨日的司令員今天變成這樣,許多人默默不言了。他們在想些什麼呢?誰也不知道。也許有人正在內心嘆息,但這嘆息是不能出聲的。豈止是彭其受難!斗他的人想嘆息不能出聲,憋在心裡難道就好受嗎?

  大家自然而然同意彭其休息一會兒再講,有人還把他的茶杯端來,他一飲而盡。

  舌頭恢復正常以後,他開始交代了,斷斷續續地說:「我,罵過吳法憲是……豬……豬司令。我……說過,搞政治的人,不……不懂軍事,不能……當司令。我講過,要為……國家著想,要為空軍……著想。我們空軍……很年輕,實戰不多,還在……建設……發展階段,要有一個……真能幹事的人……來領導。我說過,政治不能……代替軍事。部隊光喊口號不行,人家……不怕你,你要真能打兩下子,還要能把敵人打敗,他才不敢來侵犯。我們越不搞軍事訓練,敵人越歡喜。你看,前兒天就跑到骰山基地來剃了一個光頭。我是一建空軍就穿了藍褲子,空軍搞得好不好,我怎麼能不關心呢?」

  「等一等,你是在放毒!還在用資產階級單純軍事觀點來蠱惑人心。」

  「我不是資產階級,我是燒炭出身的,十五歲開始燒炭,燒到十八歲,搞共產去了。我連資本家都沒有見過,見得多的是國民黨的俘虜,有很多現在還留在我們部隊。我……」

  燈光師從門外進來,把范子愚叫了出去。

  「江部長叫你快去。」

  「幹什麼呀?」

  「他發火了。」

  范子愚跟著燈光師下了一道樓梯,走進六角房底下的那一間房裡。

  「你們是怎麼搞的!」江部長氣鼓鼓地劈頭責問。

  「怎麼啦?」范子愚不解。

  「你聽聽,他在講些什麼?」

  江部長指著一部正在轉動的錄音機,送話線從窗戶外面牽來,顯然是連在樓上六角形房間里的。錄音機旁站著鄔中、劉絮雲和掌管錄音機的燈光師。錄音機監聽喇叭里傳出彭其的講話:

  「……我的思想根源是農民意識,我們紅軍裡頭,一百個人就有九十九個是農民,要不就是農民出身的,讀了幾年『人之初』的……」

  「要他講這些幹什麼?……咹?」江部長近乎憤怒,「簡直是浪費磁帶,我下午是怎麼跟你交代的?你都忘了?」

  「這個老狐狸,真狡猾!」劉絮雲賣弄本事地說,「可惜我不能在場,我要在呀,哼!得叫他老實點兒。」

  鄔中從衣袋裡掏出一個本子來,撕了一頁交給范子愚說:「就按這上面提問,不要讓他啰里啰嗦。」

  「要抓住要害,抓住要害。」江部長強調說,「早就對你講了,要害是有計劃、有組織地搞罷官奪權,你忘了?」

  范子愚被訓得無以對答,他在這裡變成笨蛋了,跟平常呼風喚雨的氣派大不相稱。他接過鄔中給他的那張紙,仔細看了一遍,裝進衣袋,慌忙上樓去。這一頓挨訓使他窩了一肚子火,他把它全部發泄給彭其。

  「彭其!」他踹開門惡狠狠地說,「你這個老狐狸,是想死還是想活?你把我們當阿斗,胡說些什麼?」又喊了句口號,「打倒彭其!」

  「打倒彭其!」

  「不許胡扯了!」他想了想紙條上面的題目說,「我問你,你們是怎樣陰謀勾結,策劃篡奪空軍領導權的?」

  「我沒有陰謀,我不想當空軍司令,我在黨委會上發表意見錯了,路線覺悟不高,不懂政治。」

  「你不老實!」

  「如果我不老實,就會順著你們的意思來,那不行,同志們,那樣做對黨的事業沒有好處。」

  「還在耍他的臭威風!」有人喊。

  「這不是威風,這是態度冷靜,越是壓力大,越要冷靜對待。」

  「他媽的!」范子愚咬牙切齒沖了上去,「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頑固不化的反動派,站起來!別太舒服了!同志們,彭其這麼不老實,我們怎麼辦?」

  「打翻在地,踏上一隻腳!」幾個慣於動手動腳的人,吼了一聲衝上去,就要動武了。

  「同志們!」趙大明猛然間挺身而出,站到會場中間大聲說,「彭其在耍陰謀,我們不要上他的當。他剛才說壓力大是什麼意思?是為以後推翻今天的交代打埋伏。到時候他會說,你們用武鬥來壓我嘛,壓得我只好亂說一通嘛。同志們!彭其是老奸巨猾的,我們的頭腦要複雜一點,不能上他的當。」他說著,感到全身的血管都在膨脹,額頭上沁出毛毛汗來。他弄不清自己的衝動到底是為了什麼,是為了鬥爭的需要,還是為了使彭其少受皮肉之苦?說完後,他在心裡嘀咕著鼓勵自己:「不管怎麼樣,這是對的,毛主席早就說了,要文斗,不要武鬥。」

  那幾個準備動武的大力士,聽趙大明如此一說,便惡狠狠地吼了幾聲,也就作罷,各歸原位去了。

  樓下那間房裡,江部長正在著急地走來走去。他聽到有人氣勢洶洶地吼叫起來,準備搞武鬥,急得把腳一跺,嚷道:「這些草包,除了這,再也不會別的。用武鬥對付彭其,蠢傢伙!這一手能使他屈服?」他正想再把范子愚叫來開導開導,卻聽到了趙大明的聲音,部長喃喃自語道:「就這麼一個有頭腦的人了。」

  樓上的六角雜屋裡,鬥爭在繼續進行。彭其正在不慌不忙地說:

  「……我是一個大炮筒子,人家都叫我彭大炮,我心裡有意見就藏不住,定要講出來才舒服。但是,我沒有組織,沒有計劃,我沒有找其他人串聯過。」

  「其他人是一些什麼人?」

  「就是同我一起犯同樣錯誤的那些人。」

  「你們那些人是一個陰謀集團。」

  「坐在一起開會,提的意見又差不多,看起來以為是一個集團,實際上誰也沒有通過氣,你是你,我是我,各講各的。一個人帶了頭,大家意見相同,就跟著講了。」

  「是誰帶的頭?」

  「這個,北京曉得,不要我講了。」

  「我再問你,」范子愚背轉身去,偷偷把鄔中給他的紙條看了一下說,「一九六五年七月十七日,你在上海碰到了誰?」

  「我想想看,」彭其感到驚訝,范子愚從哪裡弄來這麼具體的年月日呢?不久,他想起來了,「哦,那回我在上海碰到過空二兵團的司令。」

  「你們關在招待所一間小屋裡,談到凌晨三點多鐘。」

  「談得那麼晚?我沒有注意時間。」

  「談了些什麼?」

  「當時劉亞樓死了不久,我們在回憶他的一生經歷,劉亞樓那些七七八八的事我曉得很多。」

  「還談了什麼?」

  「還談了……劉亞樓死後,誰來當司令的問題。」

  「好,就這樣說下去,到底是怎麼談的,清清楚楚地講出來。」范子愚感到勝利有希望了,找了條凳子坐下來。

  「他說可能會叫吳當司令,我說不行,吳是個草包,沒有能力,只會吹吹拍拍。」

  「他惡毒攻擊毛主席和林副主席,反動透頂!」有人揭穿說。

  「不!」彭其立即聲明,「我不是講的毛主席跟林副主席,我沒有那麼大的膽子。我是講,劉亞樓是司令,他是政委,他當政委一點原則也沒有,只會順著劉亞樓,到處吹他捧他。」

  「你們還講了些什麼?」

  「還講了……是我講的,我說毛主席跟林副主席要選准人材就好,空軍需要一個有能力的人來當一把手。」

  「你們想到的那個有能力的人是誰?」

  「我們不敢具體議論,那是毛主席跟林副主席的事。」

  「你不老實!」

  「耍陰謀!」

  「快說!」

  「說!」

  「說!」

  萬炮齊鳴轟了上來。

  「我們確實不敢講,但是我心裡有想法,沒有講給他聽。」彭其仍舊保持著鎮靜。

  「你心裡是怎麼想的?」

  「我想,最好提一個懂得一點飛行業務的幹部。」

  「那個人是誰?」

  「沒有提到具體的人。」

  「你心裡,總有個對象。」

  「心裡是有,心裡想的不能講出來。」

  「你又不老實!」

  「同志們,你們仔細想想,」彭其誠懇地說,「好好的一個同志,跟我從來沒有什麼勾結,只是我在心裡想過一下,認為他可以當司令,現在我自己犯了錯誤,如果把他的名字講出來,會無緣無故害了他,何苦呢!他一不搞陰謀,二不提意見,就是我在心裡那樣想過一下,又要引起對他的懷疑,節外生枝惹出一些麻煩來,那又何苦呢?這個我不講了。」

  「要講!」有人不答應。

  「你們一定有聯繫。」還有人提出了懷疑。

  「講!不講不行。」范子愚命令說。

  「不能講。」彭其堅持著。

  「要講。」

  「不能講。」

  「講!」

  「不能講。」

  燈光師又來叫范子愚了,范子愚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下樓去,剛一進門,江部長迎面走來,遞給他一張被燒去多半的殘紙片。

  「你看看。」

  范子愚接過來一看,上面有幾個這樣的字:「……後果不好……我不能好好……交代……」

  「怎麼樣?」江部長得意地笑著。

  「是彭其的字。」范子愚驚喜地說,「在哪裡檢到的?」

  「在他的房裡,放在煙灰缸里想燒掉,沒有燒完。」

  「這麼說,他早就打定主意不好好交代?」

  「鐵證如山。」

  「這個老狐狸,」劉絮雲火上澆油地說,「要不是江部長細心,差點被他毀滅了罪證,哼!碰錯人了,碰上江部長。」

  「哈哈哈……!」江醉章忘乎所以地大笑起來。

  「小聲點!」鄔中提醒說。

  范子愚拿著殘紙片在想:「糟糕!鐵的證據證明他不老實,我們的麻煩更大了,還有什麼辦法能叫他老實起來呢?我想不出辦法來了,槽糕!」

  正在這時,江部長忽然把大腿一拍,脫口喊道:「有了!」使在場的人都吃了一驚。他把范子愚拉到身邊,詭秘地對他說:「快去!抓住他話里的一切疑點往下追,不要搞得他不說話了,讓他盡量地多說。只要他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我們就勝利了。」范子愚眨著眼睛,表示他還沒有弄明白。江部長催道:「快去吧!照著做就是了。」

  范子愚回到鬥爭會上,不折不扣地按江部長的指示辦,相當成功,引得彭其斷斷續續講了許多話。但群眾聽了有些納悶,讓他講那麼多廢話幹什麼?從他的話里似乎聽不出他有什麼大錯誤。

  一個相當文明的鬥爭會結束了,幾個文工團員把彭其送回原來的房間里去。他一路看到,這是一座完全陌生的樓房,樓梯上和走廊里都沒有燈,也許是有意拉熄了。房子外面也是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楚。

  他走進小房間,發現情況變了:床上墊的已不是軟綿綿的褥子,換上了一床草席,枕頭沒有了,需要自己想辦法解決,茶葉拿走了,熱水瓶不在了,檯燈也從桌上消失,藤椅也換成了骨牌凳。他現在急需要喝水,最好有一杯濃茶,茶呢?水呢?好在杯子沒有拿走,他想起衛生間有自來水,便拿著杯子進去,連灌了兩大杯。出來時用毛巾擦著嘴,望著這變化了的環境自言自語:「難道這也是陳鏡泉安排的?不……不……」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將軍吟 > 第十九章 鬥爭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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