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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海鷗與海

所屬書籍: 將軍吟

  茫茫大霧籠罩著南隅,使這座海濱城市變得神秘莫測。汽車亮著車燈在霧裡緩慢穿行,像舊時的鄉間元宵節夜晚,花燈人海,鼓樂喧囂,十分熱鬧。每一座建築物都升高了,望不到頂端;顏色也都變得深沉了,帶來一種莊嚴肅穆的感覺。最初,太陽不知藏在哪裡,後來,漸漸地從混沌的天隅現出一大片柔和的乳白色光亮,霧氣變成裊煙縷縷,徐徐上升,太陽的輪廓越來越清晰,終於把熾熱的光又送回大地來了。這時,人們忙著脫衣衫,戴草帽,汽車熄了車燈快快地跑。

  大霧消散,陽光穿透玻璃窗,照到范子愚的床上,他似醒非醒,大動作地翻身,將一床提花毛巾毯夾在兩腿之間。昨夜他是九點鐘上床的,一躺下就著了,睡得同死了一樣。他真辛苦啊!大概至少有七個夜晚不是通宵就是熬到三四點鐘才能睡覺,多年來積累的剩餘精力,在這一段時間裡全部用完了。再堅持-天,一定會暈倒在地,爬不起來。這種苦幹精神是自發產生的,因為他從來沒有受到過這麼大的器重,從來沒有擔負過這樣大的責任,從來沒有接觸過那樣高級的黨內機密。在這一段時間裡,他讓自己的才能得到了最充分的發揮,儘管經常受到江部長的訓斥;在這段時間裡,他從江醉章和鄔中的身上學到了許多新鮮知識,使他感到自己的頭顱比以前飽滿多了;在這段時間裡,他還得到一種滿足,很多人在他的指揮下團團轉動,指東到東,指西到西,這是權力欲的滿足。短短的幾天,做的都是二十八年來從未做過的事,雖然很辛苦,但辛苦得十分幸福。彭其已經送走了,掃尾的工作也做完了,一場激戰暫告段落,敵人又不是手裡拿槍的軍隊,不怕他重新集結,反攻上來,只管大膽地睡覺,痛痛快快地睡一個飽覺。

  鄒燕把稀飯、饅頭、醬菜放在寫字檯上,自己躲到老遠的地方去了。那饅頭最先是冒著熱氣的,後來不冒熱氣了,再後來便結了一層硬皮,而范子愚還是沒有起床,也沒有看見桌上的食物。

  太陽光照著他的臉,他做了一個烤火的夢,像是在爐前煉鐵,又像是用開水洗臉,他耐不住了,終於半醒過來,隱約知道是陽光的照射,打了一個大翻身,滾進床角落去,又睡著了。但這回睡得不深,外面小孩子的嬉鬧,隔壁哼歌的聲音,偶爾有汽車從門前開過去,種種聲響都聽見了。只是手腳不能動,像被貼緊在床上,挪動一絲一毫都不可能。身上的筋肉好像都放在香水裡或醇酒里泡過一回,有一種極輕微的癢搔搔的感覺,舒服死了。鼻子嗅到的氣味像檀香,像飯香,像茶香,也舒服死了。越來越舒服,越來越清醒,腦子開始活動,想起一些甜蜜的問題:「勝利了,幹了一件大事,造反上了正道。……這回很高明,人家再不能說我們造反派只會沖沖打打了,整個鬥爭組織得很嚴密,有戲劇的節奏,有突起,有鋪墊,有高潮,有尾聲。很高明,確實很高明。……那些機關幹部算得了什麼?部長、處長們算得了什麼?你們有機會接觸這樣的大事嗎?你們有能力把這樣的大事辦好嗎?……陳政委也不過如此,老老實實的老頭子,被我們捉弄了一番。……彭其,自稱老奸巨猾的彭其,滑不出我們的手掌心,他很狼狽,原形畢露,也不過如此,摘掉領章帽徽就是普普通通的老頭子。……不過,他有點可憐,唉!人到了那個時候為什麼連舌頭都硬了?大概只有年紀大的人才會那樣。把他送走啦!我的任務完成啦!他倒定了,倒定了,現在這年頭,倒一個人算得了什麼?……他倒下去了,我們應該分點勝利果實,我能得到什麼?江醉章可沒有講過,只說是培養接班人,接誰的班?當然不會接彭其的班……他不會是騙人的吧?他媽的!這個人很滑頭,到時候會把你忘了。得要提醒他,靠自己努力,不能放鬆。……我在這裡睡覺,他在那裡幹什麼?他媽的!別把功績獨吞了。我提出要到北京去送材料,他怎麼遲遲不答覆?一定有鬼。還有那個輕易不放屁的鄔中,是個厲害角色。……文化大革命完了,還要我演低級特工人員?他們唱主角,我永遠是反面的、低級的,他媽的!不行!不能睡了,找江醉章去。」他忽然坐起,揉揉眼睛,像緊急集合時一樣快速地穿衣服,用濕毛巾擦一下臉,懶得漱口,看見饅頭稀飯,咕嘟咕嘟連喝數口,三口一個饅頭,另外拿一個在手裡,急急忙忙走出去,目標高幹招待所。

  他來到一○九號房門口,敲了一陣門,裡面沒有反應,又打了個電話到宣傳部去,宣傳部的值班員說:「今天是星期天」。范子愚早就忘記日子了,幾個月來從未有過星期天,經值班員一提醒,才想起來今天大家都是不上班的。

  他出了高幹招待所,七彎八拐來到校官宿舍區(因這裡在未取銷軍銜以前住的都是校級軍官,故名校官宿舍區,現在早就沒有軍銜了,校官宿舍區的名稱還保留著)。經打聽,找到了江部長的家,但他家裡人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昨天晚上根本沒有回家。

  轉念一想,大概鄔中和劉絮雲知道他的下落,便到門診部宿舍去找鄔中,不料鄔中兩口子一大早就鎖上房門走了。劉絮雲是不是在門診部值班呢?鄰居證實說,這個星期天沒有她的值班任務。

  這時,范子愚已經敏感到有一出新的陰謀戲劇正在背著他排演之中。為什麼在這個星期天,那三個重要人物同時失蹤了呢?當然也許是偶然的,各有各的事去了,但范子愚情願不這樣想。自從參與了巧妙地綁架彭其以來,他看人看事的眼光變了,對於陰暗面和陰暗角落不再是瞎子了,而且特別注意著那些地方。

  他心裡想著事,走路沒有抬頭,差點踩上前面一個人的腳後跟。抬頭一看,「糟了!真是冤家路窄,他怎麼回來了?」胡連生走路一搖一擺,像剛從馬背上下來一樣。他當了一回反革命,又當了一回瘋子,重新在軍營里出現,自然要引起人們注意,認識他的與他打個招呼,不認識的目送著他過去。有的問他怎麼回來了,他答覆說:「搞他不清,都是些陰謀詭計,娘賣X的!彭其找不到,陳鏡泉也找不到,都搞陰謀去了。」范子愚不敢跟他碰面,旁邊又沒有岔路走,只得有意放慢腳步,想跟他把距離拉開一些。不知胡連生為了什麼突然轉身往回走。范子愚吃了一驚,兩人的目光碰到一起了。他擔心這個瘋瘋癲癲的老頭會當面罵他一頓,或者乾脆動手打人。怎麼辦呢?也轉過身來往回走?顯得太怕他;迎面走上去?又怕發生不愉快的衝突。正在猶豫不決時,胡連生開口了,喊了一聲:「革命家!」便擦身走了過去,並沒有採取報復行動。范子愚既沒有答應,也沒有表示反感,非常難堪地假笑了一下,便各走各的路。走出去相當距離以後,范子愚回頭望了一眼,心裡在想:「這個人倒是一個好人,就是不突出政治,嘴巴討厭,但心地善良,不搞陰謀詭計。」

  「江醉章他們搞什麼去了?又在策劃什麼陰謀?」他低頭想著,身影倒映在大水塘平靜的水面上,無力地移動著……

  這一天,連海面都是比較平靜的,海上餐廳那座船形的建築在海水裡投下相對穩定的影子。一陣哈哈大笑聲從船頭一個窗洞里傳出來。

  「哈哈哈……!小劉你真會講話,你這張嘴呀,比這糖醋魚還甜。」江醉章夾起一塊糖醋魚送進嘴裡。

  鄔中在他側面站起來,提起酒瓶給江醉章斟酒。劉絮雲不喝酒也不吃菜,手上拿著一塊果綠色的小手絹,斯斯文文在嘴角揩了一下,甜美地笑笑。他們三人都是穿的便衣,江醉章穿得很樸素,一件白府綢長袖襯衣,捲起了袖子,下面就是平常穿的藍色布軍褲;鄔中的天藍色的確良襯衣看來是頭一次上身,那凡爾丁的灰色長褲則有點舊了;惟有劉絮雲的穿著特別講究,顏色並不以鮮艷見長,卻以特殊的黑色絲綢小褂使她在水上餐廳的全部女顧客中突出來。那件小褂非常合身,長一分短一分都會使她的身段失色。有了這件小褂,下身的穿著可以隨便了,哪怕是配一條打了補釘的破軍褲,劉絮雲仍是劉絮雲,不跟別人一樣。

  「這可不是我說得好聽,事實比我說的還好。」劉絮雲讚美道,「要是把您跟陳政委調換一個位子,那我們這兒的面貌就會大不相同了,全軍都會要鼓著眼睛看我們。」

  「你小聲一點,」鄔中提醒說,「這裡是公共場所。」

  「就是要在公共場所,才好談大事。」江醉章把筷子倒過來指著天上,眼睛則盯著那一盤鹽灼雞。

  「江部長,」劉絮雲降低了聲調說,「我到現在還沒有懂,把錄音改掉了,他到那裡不承認怎麼辦?」

  「哈哈哈……!」江部長喝一口酒咽下肚說,「好辦不好辦,關鍵在領導意圖,領導如果要護他,就是他真那樣講也不能算數;如果決心要打倒他,隨便你改錄音也好,寫假旁證也好,只要能達到目的,所有假的都會變成真的。而且我們這個錄音還有一個特殊作用,能夠用他的交代去壓其他人。彭其交代了,你還想不承認?其他人當中只要有一個人生拉硬扯交代出另外一些重要材料來,又可以反過來再壓彭其,再壓別的人,這個反黨陰謀集團就定案了。」

  「真的呀?」

  「太幼稚了,小劉,你太幼稚了。」江醉章把筷子一放,準備點煙。

  這個海上餐廳不知是什麼人設計的,想法非常別緻。一條彎彎曲曲的橋廊從岸邊伸進百公尺以外的海灣里,一條具有民族特色的遊船停在橋廊盡頭。其實,那船是不能動的,就像遠處那個油輪碼頭一樣,用鋼筋水泥的橋樁打進海底,托起上面的建築物。漲潮的時候,海水淹近船舷,退潮時,船就浮上來了,好像卸完了貨物似的。船的主艙是一個大餐廳,船尾是廚房,船頭有三間互相隔開的小房,每間只有一張餐桌,專供購買名貴海味的顧客使用。江部長今天特別慷慨,要了一個燕窩湯,所以獲得了在這個小間用餐的權利。一般情況下,這裡是安靜的,只是間或有好奇的遊客伸進頭來望一眼。

  「陳政委已經跟我談了,」江部長忽而又以平常的部長派頭說話,「他因為要隨時準備到北京去參加斗彭,家裡的運動要有一個人管一管,這個任務落到了我頭上。雖然就職務來講,我不合適,但現在是路線第一。我聽說中央文革小組還有二十三級的幹部呢!我這樣的正師級幹部……」

  「就是到中央文革去也是骨幹力量,不當個副組長也要當個分組的組長。」劉絮雲及時接上他的話,加了適當的補充。

  「陳政委可能就是考慮到目前是文革非常時期才做了這樣的安排。」江部長接著說,「我一接手,第一件事就是把胡連生放出來,實行開明政治。」

  「把他放回來幹什麼?」鄔中問。

  「這個等一下跟你們講。」

  「你別打岔,聽江部長說吧!」劉絮雲斥責她的丈夫。

  「第二件事就是派一個人到北京當斗彭的聯絡員,把那裡的情況隨時向陳政委報告,以便他做好準備,免得北京一來通知要他去時心中無數。這件事陳政委已經同意了。」

  「派誰去?」劉絮雲問。

  「你看我會派誰?」

  「派文工團的……」

  「不,」江部長連續搖頭,「那些人靠不住,總有一天會出賣你,他們是水上浮萍。只有一個人,我正在考驗他,如果行的話,將來準備培養培養。」他沒有說出那個人的名字來,「范子愚這樣的,不行,不行,是草頭王,做不了大事。他昨天還纏住我死活要求到北京去送材料,我怎麼能叫他去呢!」

  「您到底叫誰去?」劉絮雲又問。

  鄔中已猜到八九成,但他不說,連忙給江部長斟滿了酒。

  「你去。」江部長指著鄔中說,「明天就走,帶著那兩盤磁帶,那份材料,彭其寫的那張廢紙片。還有,我要寫一封親筆信給你,當面交給首長。別的話你就不要講,我會把所有要講的話寫在信上,包括向首長介紹你的情況。」

  「怎麼要他向陳政委彙報呢?」劉絮雲又問。

  「哈哈哈……!小劉,你怎麼那樣天真?」江部長以長輩的身分說,「你說不向陳政委彙報怎麼行呢?他是兵團政委,黨委副書記,彭其垮了,他就是第一把交椅,你不向他彙報,這個人能夠派出去嗎?我江醉章有權單獨派一個人到北京當聯絡員?當然啰,鄔中你心中要明白,你的主要任務……」

  「這我知道。」鄔中點頭。

  「這樣看來,我就沒事兒了?唉!我一個護士,能幹啥呀!到時候年紀大了,把軍裝一脫,能到地方醫院混碗飯吃就不錯了。」劉絮雲喪氣地往旁邊一扭,說些不三不四的話,以刺激江醉章。

  「你又耍小孩子脾氣了。」江醉章不以為然地說,「你在這場鬥爭當中發揮了很大的作用,無產階級司令部不會忘記你。誰講了一個護士沒有用?現在就是要培養女同志,你不了解,你還想不到其中的重大意義。」

  兩個好奇的男學生伸進頭來,看到桌上擺著那麼多菜,卻只有三個人吃,他們露出了驚訝的神色,其中一個將另一個扯了一下,走到船頭嘀咕去了。三個穿便衣的軍人目送他們走開,誰也沒有說話。

  「我們也去看看海色吧!」

  江部長興緻盎然提出建議,鄔中和劉絮雲自然不會反對,於是,三人相繼垮出了小門。

  海水一片墨藍,往遠看,顏色更加深重,再遠一些卻又變了,被朦朦朧朧的霧色沖淡。在這種情況下,天和水沒有明顯的界限,好像是互相溶化在一起似的。太陽的光茫穿透疏淡的薄霧,比往常更顯得輝煌,乍看起來,造成這輝煌景色的不是太陽,而是海水的功績。兩側的海岸線像兩條細長的臂膀向左右斜伸出去,又像是大鵬展開雙翅,正在雲霧裡翱翔。港灣外面的兩個小島猶如烏龜和螃蟹在那裡鬥法,島上不知有什麼,遠遠地望去,那是另外一個世界,使人產生一種幻想,希望能長出翅膀來,飛到那裡去看看。灰藍色的海軍艦艇似隱似露沿遠處的曲岸擺成一線,它們絕不來驚擾海上餐廳和橋廊上的顧客和遊人。浪花撫摩著船舷,每一次伸出手來都跟上次的形狀、姿勢、動作不同,但它是那樣深深愛慕著這條永不啟航的船,摸一千次、一萬次,仍不滿足。這裡是海鷗聚集的地方,它們那輕盈的長翅膀好像經常互相攪打在一起,但實際上誰也沒有把誰打落下去。如果有一隻海鷗突然與水面接觸了,那是它自己願意去的,因為發現了一樣可以啄食的東西。

  鄔中望著海水不禁慨然,發表了一段議論:

  「我看這海水有點像一床軟緞面的棉被,把海底世界蓋得嚴嚴實實,連縫都不露一條。從上面看,它很平靜,閃閃發光,又很漂亮;實際上棉被底下很骯髒,臭蟲、跳蚤、虱子,不知有多少。望了這麼久,不見有一條魚蹦到水面上來,也沒見哪個地方忽然掀起大浪,不識海性的人以為底下什麼也沒有;有點海洋知識的人才知道,裡面每一秒鐘都在進行廝殺,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不知又吃什麼。一方面是廝殺,一方面是努力求生存,殺掉弱者是因為強者要生存,逃避強者的追殺,是弱者求生存的辦法。還有的既沒有殺死別人的本領,又沒有逃開被殺的本領,就只好拚命多生兒女,像對蝦就是這樣。如果有一年所有的海洋動物都發誓不吃對蝦,也不吃對蝦卵,可能全世界的海洋都會被對蝦塞滿了。所以,我看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是不能改變的,一旦改變就會成災害。不知到底什麼東西是海中之王,海要真有一個王就好了。因為海王能主宰一切,它可以叫它的百姓過得好一點,長得肥大一點,多繁殖一些後代;也可以相反。要是漁民能找到那個海王,跟它達成協議,請它讓它的百姓把日子過好一些,漁業收成就會大大增加。唉!可惜這是胡思亂想……」

  江醉章聽著他的議論,開頭還沒有怎麼注意,到後來,他簡直有些吃驚了,從側面仔細望著鄔中那淡漠的面孔,在心裡叨念著:「我以為他真是個只會做不會說的人,哪裡知道,他一旦開了口,還能滔滔不絕。說出話來那樣古怪,這個人心裡不簡單,不簡單,不能把他看得太老實了……」

  鄔中暗中發現江部長已在神態異常地注意著他,意識到不該多話,便匆忙收束了,趕緊尋思補救辦法。他問自己:「你為什麼不擇場合大發起議論來?……是因為他派你到北京去,心裡按捺不住高興,由得意到忘形,犯了自己的禁忌。糟糕!很糟糕!」

  「我才知道你是個天才,」江部長說,「你的話有很深的哲理,你……看人看事看得很透啊!」

  「呵呵!您以為是我自己的?」鄔中謙遜地搖搖頭。

  「不是你的是誰的?」

  「我從一本書上背下來的。」

  「什麼書?」

  「是一本小說,還是念初中的時候看的,裡頭有這麼一段話,我們有些同學還把它抄下來,很多人都會背了。」

  「什麼小說?我怎麼沒見過?」

  「是外國人寫的,好像叫什麼《海盜……》什麼什麼吧,後面還有四個字,是一個外國人的名字,我記不得了。」

  「哦……」江醉章將信將疑,不了了之。

  在他們兩個男人一問一答的時候,沒有聽到劉絮雲插一句嘴。江醉章忽然記起了她,略微感到奇怪,最愛說話的人怎麼沒有說一句?回頭一看,她靠在另一側的船邊,望著那些搶食的海鷗發愣。

  「小劉,你怎麼啦?」江醉章走過去問。

  「唉!」劉絮雲心情灰暗地嘆了一聲。

  「想起什麼不高興的事了?」

  「您看這海鷗,多可憐!」劉絮雲話中有話地說,「不斷地搧翅膀,守著這個地方,好容易才從船上扔下一點殘菜剩飯來,為了一根臭魚腸子,你爭我搶像得了寶貝似的。唉!靠人家過日子真可憐!人家不扔給你,你就吃不上。」

  江醉章品出她的話里五味俱全,不好發表什麼評論,只是說:「進去吧!服務員會把菜盤子收掉的。」

  他們重新回到餐桌邊坐下、各想各的心事,好一陣沒有人開口。仍是江醉章打破了沉默,他問劉絮雲說:

  「胡連生在醫院裡的事,你負責到底了沒有?我因為專心專意管彭其那個事去了,這一段時間忘了問問你。」

  「怎麼沒有呢!您要我做的我樣樣都做到了。」

  「搞了電療嗎?」

  「搞啦!那個精神科主任被我一哄一嚇就怕得要命,馬上把他當成真瘋子來治。」

  「好,好,我這回把胡連生放出來是有用的,你擔心你沒有立功的機會,怎麼會沒有呢?」

  「有啥呀!」劉絮雲生氣地一扭,「我們這樣的人倒是聽話,您江部長要我幹啥我就幹啥,可是到頭來還是受人欺負。您不知道我們方主任多麼恨我,我寫了那麼多心得筆記,他不但裝聾作啞不為你說一句好話,還在會上含沙射影說什麼有些人學習態度不端正。有他壓在我頭上,我永世別想翻身。唉!算了!打個複員報告,一走了事。」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這是小孩子脾氣。」江醉章把頭伸過來,小聲說道,「你那件事情要繼續搞下去,我把胡連生放出來,就是為了給你找一個立功的機會。」

  「只要我今天還沒有複員,還得給江部長當一天走卒啰!」劉絮雲言語尖酸地瞟了江醉章一眼。

  「什麼話!」江部長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這是為了捍衛無產階級司令部,是嚴肅的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怎麼是為我做走卒呢?小劉,這話沒有政治,你可得注意。」

  「我說錯了。」

  坐在那邊的鄔中只顧自己吃菜,不插一句嘴,好像他們談論的問題與他毫無關係。

  「這樣,」江部長挪了挪凳子,與劉絮雲附耳嘀咕了半天,不斷地說,「懂得嗎?……」

  劉絮雲微笑地點頭,又點頭……

  ※※※

  范子愚找江醉章找不到,找鄔中和劉絮雲也找不到,上午撲空,下午又去,還是撲空。直到晚飯後,他又想到二○九號房間去,正好在路上碰見鄔中,只見他拿著一個黑色的空旅行包,匆匆忙忙往家裡走。范子愚截住他,問他幹什麼去,回答說是陳政委派他到北京當斗彭聯絡員。問江部長在不在招待所,回答說不在。范子愚不相信,仍往招待所走,終於找到了江醉章。但這位部長不但不接受他上京的要求,而且還打了一陣官腔,什麼搞好本單位和本部門的鬥批改之類,還故弄玄虛地說什麼下一步還有重大任務等等。

  范子愚越來越犯疑,立即趕迴文工團去,拖住趙大明鑽進了離營區不遠的望海公園。

  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候,公園裡一些屬於四舊和有四舊嫌疑的建築物和美術裝飾都被砸爛了,至今沒有修復。管理人員都參加革命去了,公園成了垃圾堆。因此遊人越來越少,只有個別不識時務的情侶有時光顧一下;那些在鋼筆上刻名字的自由職業者,曾在公園門口大撈了一筆,那還是紅衛兵大串聯的時候,現在也不來了。

  范子愚提腳踏在一隻睡倒了的石獅子頭上,脫掉襯衣說:「我們上當了,你知道嗎?」

  「上什麼當?」

  「人家把我們當工具使,使完了扔到一邊。」

  「到底怎麼回事兒?」

  「我兩次三番向江醉章提出,要求上北京送材料,他不讓我去,派鄔中去了。」

  「那有什麼關係!不去就不去嘛!人家鄔秘書比咱們老練,辦事牢靠些,要是我領導運動也會這麼辦。」

  「你太天真,秀才,秀才,書生氣十足。」

  「什麼書生氣十足!」趙大明不服,「咱們能幹什麼就干點什麼,不要咱們乾的就不幹,免得干不好捅婁子。」

  「可是咱們乾的事不少啦!想退是退不回去的,只能進,不能退,進就是勝利,退就是倒霉,保守派一得勢,咱們還是原樣子,連原樣子都保不住了。」

  「你又有什麼新想法呢?」

  「我想,革命靠自己,他媽的!」范子愚將襯衣往肩上一搭,「現在這年頭不能太老實了,老實人要吃虧。我剛才,又去找江醉章,他滿口大道理,一下變成正人君子了。我看這個人非常滑頭,靠他是靠不住的,我們要自己想辦法為自己爭前途。我為了這事兒想了一整天,越想越擔心。你想想看,直到目前為止,兵團黨委從來沒有對我們表示過明確的支持,北京也不了解我們的情況,只有這個江醉章支持我們,他又是這麼個態度,實用主義。文化大革命總是要結束的,到時候評起功過來,誰來為我們說一句話?走資派得罪了,保守派也得罪了,我們如果不取得徹底勝利,不把文工團的權掌過來,到時候還是老保翻天,那就糟糕了!一有機會,就得死在他們手上。」

  「那你想怎麼辦呢?」

  「我要到北京去。」

  「去幹什麼?」

  「鄔中能去,我也能去。他送材料,我也送材料。我比他還多一項任務,就是要直接跟北京拉上關係,說明斗彭的整個行動是我們乾的,材料也是我們整的。讓首長知道我們的功勞,我們就立於不敗之地了。否則……真可怕呀!」

  趙大明聽范子愚這樣一說,真是感慨萬千。他不由得想起范子愚從北京串聯回來那天晚上的情景,那時候,他們可都沒有想到今天這一步啊!造反才有幾天?處境變了,人也變了,風風雨雨留在走過來的路上,鬥爭的漩渦把人們裹脅到陌生的地方來了!自信所向無敵的造反司令居然已經開始為前途擔憂;自己這虔誠的青年革命者也已喪失了當時的熱情,變得沉默寡言了。可憐的范子愚還蒙在鼓裡,以為他們整理的那個材料有什麼用處,他做夢也想不到,錄音帶已經做了巧妙的複製加工。趙大明多麼想把真相告訴他呀!但他知道,告訴了范子愚是十分危險的,他會憤怒,會找江醉章大吵大鬧,會鬧出不可收拾的亂子來。其結果,決不會是江醉章倒霉,無產階級司令部的人犯再大的錯誤也不會倒霉的。要怎樣才能使范子愚明白過來呢?除非是在大家都離開了這個營區,逃到江醉章的勢力範圍以外去。不,也許……

  「你怎麼不講話呀?」范子愚感到奇怪,異樣地打量著趙大明說,「最近兩天我發現你心裡有事。」

  「別扯遠了!」趙大明岔開他說,「要去你就去吧,不過最好是帶著錄音磁帶去。」

  范子愚一聽他提起錄音磁帶,後悔得猛捶自己的頭,原來他已經急急忙忙根據江醉章的指示把磁帶洗掉了。

  「沒有辦法,只好找你幫忙。」范子愚說,「其實也不是給我幫忙,是我們大家的事。你躲在二○九號房間到底是整的什麼材料?能不能給我一份帶到北京去?」

  趙大明嚇了一跳,那個材料怎麼能讓他帶到北京去?誰知他會交給什麼人!可目前怎麼回答他呢?只好含含糊糊地說:「你搞錯了,那不是什麼好材料,不,那跟彭其沒有關係。」范子愚明顯地感到,他不是講的真話。昨天的親密戰友,今天變得這樣冷漠、疏遠、不交心,難免使他產生孤獨、凄涼之感,更加奮發起他要靠自己的努力去爭取光明前途的決心。臨走前,他慨嘆一聲說:

  「唉!鬥爭越複雜,朋友越不齊心,算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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