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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將軍的女兒

所屬書籍: 將軍吟

  空軍新編第四兵團政治委員陳鏡泉的家離司令員的住處,直線距離只有三百公尺,但中間隔著一個小山嘴,道路是彎來拐去的,因而要計算路程大概在一華里以上。這個小院子和院子裡面的小樓,結構同司令員的住房完全一樣,就連警衛班的營房和車庫也是套著同一個模子蓋的。要說有什麼區別的話,只有院子里的樹木了,因為自然界的樹木決不會有兩棵長得完全一樣的。

  政委的家裡沒有歌聲也沒有琴聲,好像是一所被廢棄了的古老寺廟,惟有從好幾個窗口射出柔和的燈光來、才知道裡面是住著人的。小鐵門已經關了。警衛戰士的明亮的眼睛不知躲在哪個黑處。

  陳小炮領著彭湘湘來到自己的家,踢開房門說:「坐下,我來煮咖啡。咖啡吃了長精神,要是你每天煮幾回咖啡吃,說不定連眼鏡都會去掉。真難看,像個知識分子,臭!」她一面說話一面毛手毛腳地做事,剛把煤油爐子端出來,已經弄得全身都是煤油氣味了。

  「看你,慢點兒不行?煤油澆到鞋上去了。」湘湘指出。小炮提起腳抖了幾下說:「不要緊,我這是解放鞋,脫下來洗洗就行了。像你,白襪子,黑皮鞋,油光鋥亮,我當了女王也不穿它。我要當了女王,就下個命令,全國的女人都要打赤腳,我自己首先帶頭。那多好!連鞋都不用洗了。」

  「你算了吧!別煮咖啡了,晚上喝了咖啡睡不著覺。」

  「咦呀!那麼嬌氣。你呀,最好是搬來跟我住在一起,不出一個月,保證把你改造得好好兒的。今天你一定要喝,我喝多少你喝多少,睡不著活該。」

  咖啡在煮著,小炮又忙著去拿吃的。她自己有一個小衣櫃,打開櫃門,裡面現出了壯觀:所有的衣服都是揉成一把亂塞在裡面,上一格的衣服把袖子拖到下一格來,下一格的塑料玩具長頸鹿把脖子伸到上一格去咬衣服,櫃門一關它就壓扁了,櫃門一打開,它把腦袋耷拉下來。除了衣服以外,還有些盒子、罐子、筒子,鐵的、紙的、塑料的,有的倒立著,有的橫躺著,有的埋在衣堆里,有的已經自動開了蓋,糖果餅乾到處都有。

  「你們家裡沒有耗子?」湘湘問。

  「沒有,養了一隻很厲害的大黑貓。」

  「要是沒有那隻大黑貓,我真願意變只耗子同你住到一起來。」

  「你來吧!歡迎!」

  說話間,陳小炮已經把那些筒子、盒子都抱出來了,往床上一扔,有的滾到地下。好在還有個彭湘湘在旁邊,耐心地一個個撿起來。有一個圓盒滾到床底下去了,湘湘撿不到,小炮說了聲:「沒用!」立刻四肢並用,往床底下一鑽,摸到圓盒,在膝蓋上馬馬虎虎蹭了兩下說,「自己動手,我的手臟,你愛吃什麼拿什麼。」

  「你自己也像耗子了。」

  「怎麼呢?」

  「貪嘴,好吃,你還吃不吃飯哪?」

  「這個,你不知道,我有我的想法。」她見彭湘湘不動手,便把那些吃食盒一個個打開,「現在,就是要吃。趁我爸爸還在,有的是錢,他又慷慨得很,隨便我愛吃什麼就吃什麼,我得抓緊時機趕快吃。我總不能老是呆在爸爸身邊哪,他也不能陪著我再活五十年六十年哪,我遲早要離開他的,他遲早會管不了我的,我要靠自己。現在我已經高中畢業,大學不招生,都搞文化革命去了,你成績再好沒有人理你。我怎麼辦呢?呆在家裡養老?又不像你,你是大學畢業,肚子里有貨,只等分配工作了。我呢?誰給我分配工作?就是給我分配,我又做得了什麼?我遲早要離開爸爸的,我要想個辦法自己去學點本事,要做到沒有爸爸也能自己活下去。快了,就快了,我在這個小院里住不了多久了。要抓緊時機,吃!揀好的吃,想吃什麼就吃什麼,省得將來後悔。還有,你沒見到處寫著打倒走資派的標語?有多少大官兒被拖上鬥爭台,關進牛棚里去?你能保險你爸爸永遠不進牛棚?你敢說你的鋼琴絕對不會進寄賣店?別傻了,吃,只要不鬧肚子就行。」

  小炮只顧發她的議論,卻沒有注意到湘湘的情緒在急劇變化,一聲深沉的長嘆引起了她的注意。

  「你怎麼啦?」她詫異地問。

  「你講得對呀!」湘湘憂鬱地說。

  「可是,」小炮有點不知所措了,「我……我不該講?」

  「不。」

  「乾脆!」陳小炮扔掉手裡的荔枝罐頭,「說就說個穿。我告訴你呀,你爸爸的事還沒有完呢!我聽江部長跟我爸爸講的。還不知道明兒拿他怎麼整,你可要有點思想準備。哎呀!吃吧!吃吧!別唉聲嘆氣了,嘆氣有啥用!你又不能當保皇派,想保也是保不住的。最好是抓緊時機,吃!來呀!」她兩下就把荔枝罐頭撬開了,拿了一把小刀子遞給湘湘,「用刀子捅,少講些客氣。」湘湘將小刀子伸進罐頭瓶又退了出來,搖了搖頭說:「不想吃。」

  「你這個人這麼難改造!」小炮奪回小刀子,一捅,穿上兩個糖水荔枝,硬塞進湘湘嘴裡去,惹得湘湘苦笑了一下。「你看我,」那殷勤的主人自己也捅了兩個放進嘴裡,一口就吞掉,然後連罐子帶刀子全部交給她的客人,「快接住,咖啡煮好了。」

  她一邊倒咖啡一邊溜了客人一眼,見她又把罐頭瓶放掉了,便說:「別那麼多愁善感的,像林黛玉一樣,沒出息!你以為我們比你們好得了多少?就在你爸爸向吳法憲開火的時候,我爸爸也差點打了個電報去支援,稿子都擬好了,電碼都翻成了,報務員就要按鍵鈕的時候,爸爸聽到了消息,林總表態了,說那是罷官奪權的陰謀,我爸爸才叫不要拍了。這些,上頭全知道。我爸爸比你爸爸好不了多少,說不定先整垮你爸爸,回過頭來再整我爸爸呢!要倒霉,咱們只是個先後問題。吃!趕快抓緊時機。就是別盡穿那白襪子黑皮鞋,多不自在呀!走個路都要受拘束,弄得不好還要打起泡來。我呀,總有一天會要把解放鞋都扔掉,光著腳,像漁民一樣。」

  主人又吃了一陣,客人仍舊不動手。

  「算了!」陳小炮扔掉小刀子,「不吃荔枝,咱們來吃蜜餞,好的在後頭呢!」

  所有的食物都是亂扔在小櫃里,惟有那北京蜜錢是壓在枕頭底下的。

  「誰給你帶來的?」湘湘問。

  「江部長,宣傳部的江部長,江醉章。」

  「他那麼關心你呀!怎麼沒見他給我帶點什麼回來?」

  「那誰知道!他願意關心就讓他關心吧!有吃的,我不怕多。」

  「你常到他家裡去玩兒嗎?」

  「我才不去,那個人很討厭!戴著個近視眼鏡,進門就笑,不管你喜不喜歡他,他笑得張著個大嘴,門牙又長,牙眼又淺,像條鱷魚。」

  「人家那樣看得起你,你怎麼會還要臭他呢?」

  「我臭他?我才沒有臭他哩!他本來就是那個樣子嘛!」

  「那你就別吃他的東西。」

  「東西是東西,他是他,東西是工人做的,錢是人民給的,又不是他生出錢來,他更不會做什麼吃的。東西從北京到南隅,是火車運來的,跟他有什麼關係!」

  「你可不要對他太不禮貌了,他現在是我們兵團最吃香的人物。他的長篇文章在報紙上發表了,廣播里廣播啦!寫了一篇又一篇,每回都在關鍵時候拿出來,真會選時機。」

  「我知道!就因為他會寫那嗷嗷叫的文章,聽說在中央找到了硬邦邦的靠山呢!你知道那靠山是誰嗎?」

  「聽說……哎呀,你別問了,咱們甭扯那些政治上的大事,連我們的爸爸都扯不清楚,我們別去挨邊。」

  「不扯就不扯,吃蜜餞,快來!自己動手。盒子里有簽子,乾乾淨淨,揀一根簽吧!哦!忘了,要把哥哥叫來。」

  小炮打開門,跑到隔壁房門口,一陣猛擂,高聲大喊:「哥哥!哥哥!快來!有好吃的,聽見沒有?有好吃的。」接著,房裡悶聲悶氣地問了一聲:「啥好吃的呀?」「不告訴你,你出來吧!我們吃完了你可別怪。」她擂一陣,叫一陣,便跑回自己房裡來。剛剛坐下,又想起什麼,站起來跑去打電話。她跑步的聲音,推門的聲音,幾乎要把房子震垮了。只聽她對著電話筒大喊:「我不找李副司令,我找他的女兒,李小芽,我要李小芽。」過一陣,大概是李小芽接住電話了,小炮又喊:「小芽,快到我這裡來,有好吃的,湘湘也在這裡,快來呀!……怎麼,你害怕?怕什麼呀!時間還早,不到九點鐘。……不來?不來不行,我派個人來接你,等著!」呱的一聲響,電話筒放下了,又去捶她哥哥的門。

  「他在幹啥呢?把門關得死死的。」彭湘湘說著,也走到她哥哥門口去。

  門終於開了,一個戴紫框眼鏡的高個子青年人露出臉來。看那樣子,好像是剛從床上拖起來的,睡眼惺忪,打了個哈欠。

  「小盔你在幹啥呀?」湘湘問著擠進門去。

  「畫畫兒。」

  果然不假,桌上、床上、凳子上和地上,到處都是繪畫紙、鉛筆、木炭條、橡皮、油畫筆和顏料之類的東西。日光燈管吊在能碰著眉毛的高度上,靠牆處還有一面大鏡子。跟鏡子一起排隊的,是斷了手臂的石膏人,貝多芬的石膏像,由幾何塊塊組成的臉皮,石膏手,石膏腿,石膏腳,石膏鼻子,石膏眼睛,石膏耳朵,單單只缺石膏做的頭髮絲兒了。

  彭湘湘拾起那些已經畫滿的繪畫紙,一張張翻來看。「怎麼盡畫些石膏不畫個活人呢?」

  「急什麼呀!先練基本功。」

  「聽說你們美術學院早就不準畫石膏像了。」

  「是的,所以我躲到家裡來畫。他們反正看不到,哨兵不讓他們進來。」

  「你也到外面畫畫房子什麼的嗎?」

  「不去。」

  「成天躲在這小屋裡受得了?」

  「我一出去就受不了,手上不拿鉛筆就受不了,別的都受得了。」

  「換換空氣吧!」湘湘走去開窗戶。

  「別開!海風太大。」他搶過去擋住。

  「你知道外面在幹什麼嗎?」

  「干文化大革命。」

  「怎麼干法的?」

  「寫標語,寫大字報。你以為我連這也不知道?」

  「寫些什麼?」

  「寫……」他扶一扶眼鏡想了想,「比如『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別的也差不多。」

  湘湘和小炮都忍不住大笑起來。

  「那是半年以前的事啦!早就不時興了!」小炮大聲地說,像要把他從夢裡叫醒來。

  「我管他時興不時興,反正不會斗到我頭上來。」

  「你也該出去走走了。」小炮說,「我現在就給你一個機會,到李副司令家把李小芽接來。」

  「不去。」

  「去不去?」

  搖頭。

  一眨眼,小炮已把一隻石膏鼻子拿在手上,舉過頭頂,威脅說:「看我砸爛你的石膏鼻子。」

  「哎哎哎,我去,我去!」小盔連連作揖,「上帝呀,我怕了你,請你放一下。」

  「快去!」

  「就去,就去。」

  「走!」

  哥哥小盔被妹妹小炮推出了門。

  這兄妹倆的名字很有一點來頭。小盔是他爸爸媽媽的頭一個孩子,是在行軍路上生的。夫婦倆為了給孩子取名字,各持己見,沒有結果。過了一年,爸爸想出一個主意來,把剛剛學會走路的兒子抱進戰利品倉庫去,讓他去摸,摸到什麼就根據什麼取名字。那孩子高興得很,對著武器堆蹣跚過去,還沒有走到就摔倒了,一頭扎進一個鋼盔里,於是便得了小盔這個美名。後來生了個妹妹,又如法炮製。但時候變了,全國已經解放,她爸爸也已由陸軍調到空軍任職,便只好把她抱到飛機大修棚去。女兒一走進大修栩,就在地下拾起一隻小小的模型飛機。照理她的名字應該叫「小機」了,可是媽媽不同意,因含有「小機會主義」的意思,而且聽起來以為是「小雞」。正在為難時,女兒把小飛機往地下一擲,正好砸在一個空炮筒上,當的一聲響。好!就這樣定下來了。

  小炮離開小盔的房間,在走廊上看到她爸爸低著頭向盥洗室走去。

  「爸爸回來?」

  陳政委沒有答應,也不抬頭,只顧匆匆向盥洗室里走。小炮感到詫異,跟進盥洗室一看,見爸爸臉上塗滿了墨汁,立刻大驚小怪地喊叫起來:「湘湘快來看哪!我爸爸畫花臉了!」彭湘湘剛剛走出去,遇上陳政委的秘書徐凱從樓下急步跑上來。徐秘書叫住陳小炮說:「小炮,快別嘻嘻哈哈了,這不是好笑的事。」

  「怎麼啦?」湘湘驚異地問。

  徐秘書看樣子氣得很厲害,年輕英俊的臉漲紅了,一口一口地出著粗氣,半天沒有答出話來,湘湘把他引進小炮房裡,讓他坐下消消火氣,經一再追問,徐秘書才把剛才發生的事講出來。原來是:文工團上北京串聯回來的人,一下火車就直奔政治部,要把前段在文工團當過工作組的人都抓去斗。陳政委趕去做工作,他們就把他推上了鬥爭台。開頭是高呼大吼,後來就有人把拳頭伸到鼻子跟前來了。接著是領章被拔掉,帽徽被摘掉,在頭上扣一頂高帽子。這還不過癮,又拿墨汁往臉上塗,把軍衣都染黑了。臨了,還命令他把高帽子戴回家,以後要隨喊隨到,自己戴著高帽子去。就這樣侮辱他,他還說這是革命行動,大方向是對的。

  「你看氣人不氣人?」徐秘書氣得胸膛一起一伏。

  「嗐!」陳小炮氣得提腳一跺,「我爸爸呀,他活該!」這時,陳政委已經洗完臉,走進辦公室去,把那件染污了的斜紋布軍罩衣掛在牆上。小炮氣鼓鼓地走進辦公室,抓住一把椅子用力一掀,說道:

  「爸爸,你是個糯米團。」

  「輕點!」陳政委轉過身來,關心著那把椅子和樓板。他是一位獨臂將軍,左邊的空衣袖隨著身子擺動而搖晃。那條左臂一部分被日本人的炸彈炸飛了,一部分留在一個簡陋的戰地醫院。給他開刀的是他的妻子,可惜那精通外科的妻子已經成灰了。在他臉上並沒有胡處長那樣的傷疤,但隱約使人感到,他有一種心上的傷痕從眼睛裡透出影子來。文工團那些人的無理行為,是不會在他心上留下什麼烙印的,因為這算不了什麼。小炮說他是糯米團,其實從外表來看一點也不像,方方正正的臉龐,保留得完完整整的花白短髮,身材不算高,可也不算矮,嗓音沉重,哪一點像糯米團呢?這位曾經扛過空軍中將肩章的老人,也許有過什麼與普通軍人不同的經歷吧?

  「你就那樣老老實實讓他們當猴耍呀了」小炮憤憤不平。

  「我沒有發火,你發什麼火?群眾運動嘛!」政委平靜地說。

  「群眾運動就是這樣搞的?」

  「要正確對待,不能這樣子咋咋唬唬。」

  「好,正確對待。」小炮回頭把徐秘書和彭湘湘拖進辦公室說,「我們也來斗他一回,給他戴高帽,抹黑臉。讓他正確對待吧!」她已注意到那頂紙糊高帽就放在爸爸的辦公桌上,於是走過去,抓起來就要往政委頭上扣。

  「不像話!」政委慍怒地說了一聲。

  幸好徐秘書把高帽子搶過來了,否則,不知會鬧到什麼地步。

  陳政委見他們在搶高帽,說了一聲:「莫搞破了,省得又出麻煩。」

  「哎呀!」陳小炮越來越氣,「算了算了!他根本不是什麼政委,是個糯米團的團長。別管他!湘湘,我們吃東西去。」說著,把彭湘湘推著走了。回到自己房裡,又自言自語說,「我呀,堅決要離開他,他靠不住,今天戴高帽,明天不知戴啥帽。只要有機會我就要走,自己靠自己,自己安排一切。」

  「可是你看,」湘湘指著她那敞開著的小櫃說,「連衣服都不會疊整齊些,生活上沒有一點條理,你靠自己能行?你以為獨立生活是很簡單的。」

  「你提得好,很對,我堅決改正。你記住今天的日子,下回你來看吧!如果我沒有改正,我再也不提要離開爸爸了。你看吧!我說到做到。」

  這時,陳小盔已經把李小芽引來,於是,正式擺開了蜜餞大宴。

  「我完成任務了。」小盔讓小芽進門以後,說聲就走了。

  「你不吃?」

  「還有個耳朵沒有畫完呢!」

  畫家的房門關得緊緊的了。

  李小芽進門,能使所有的人愕然。這麼漂亮的女孩子!燈光驟然昏暗起來,房子里的一切顯得俗氣不堪了。她還沒有成年,大約是十五歲吧?但身體正在生機勃勃地發育,美麗的青春像剛剛綻開而未曾全放的花朵,色彩和芳香還在神秘莫測之中,卻已經像磁鐵一樣開始吸引著天涯海角的蜂蝶,不知從哪個方向最先飛來。是什麼魔鬼給她揉成這樣恰到好處的體坯子和臉蛋蛋呢?這孩子應該是幸福的,她的前途無疑已現出魅人的光芒了——如果永遠是春和日暖的話。理當如此,但願如此!彭湘湘懷著嫉妒和喜愛的心情,盯著她看了半分鐘,而後突然把她拉到自己懷裡,揉著她的小手說:「小芽,你真像一棵小豆芽。」

  「什麼呀!」陳小炮卻不以為然,「豆芽,還粉條呢!」湘湘不顧小炮的咋唬,纏住李小芽問:

  「你媽媽欺負你嗎?」

  「我不叫她媽媽,我叫姨,她比我自己的媽媽小多了。」

  「她對你好嗎?」

  小芽猶豫半天,點了點頭。

  「你怎麼不笑一笑呢?」

  「沒事兒你叫人家笑什麼!又不是瘋子。」陳小炮又插話了。這句話取得了意外的效果,李小芽居然露出笑容來了,把彭湘湘樂得心花怒放。可惜小芽的笑並不長久,像曇花一現,很快地謝去。

  「你長大以後幹什麼?」湘湘又問。

  「不知道。」李小芽天真地擺擺頭。

  「到文工團去跳舞吧!」

  「你別糟蹋人了,」陳小炮大聲說,「那裡都是些壞蛋,別去!」

  「就沒有好人了?」湘湘不滿地說。

  「哦!有有有,還有個趙大明呢!」小炮瞟了她一眼。李小芽在彭湘湘懷裡輕輕動彈了一下,想掙脫她獨自找個地方呆著去,而湘湘把她控制得很緊,使她的企圖失敗了。

  「小芽,」湘湘又問,「你好像不高興?」

  小芽木然。

  「說給姐姐聽。」

  「你老纏著她幹啥呀!箍得那麼緊,當然不高興哪。」陳小炮擺好了筵席,「快來!吃東西吧!都是甜的,心裡一甜就高興了。」

  在陳小炮的過分盛情強迫下,開始吃蜜餞了。她又打開門喊了幾次哥哥,那醉心於畫石膏像的哥哥只有聲音沒有人影,小炮只得用簽子杵了兩串各色蜜果送過去。哥哥打開一條門縫,從縫裡伸出頭來,張著大口,把其中一串全部鯨吞了去。對於另一串,他申明:「我的手臟,不能拿。」說完便把房門扣上了。

  宴會在徐徐進行,爸爸來了。

  「叫叫喊喊,什麼好東西啊?」陳鏡泉政委像一位聽任孩兒在懷裡隨意滾打的慈母一樣,說著話慢吞吞地走進來。

  「爸爸你也來吃點吧!給!」小炮伸出一根簽子。

  「是什麼?」爸爸問。

  「北京蜜錢。」

  「江部長給你的嗎?」

  「是的。」

  陳政委搖搖頭說:「不吃。」

  「你嘗嘗吧!好吃哩!」

  政委表情木然,仍是搖頭,沒事人一樣,自己找個地方坐下來,一不抽煙,二不喝茶,三不說話,他在這個場合,顯得完全是一個多餘的人。過了許久,他終於找到話說了:

  「小芽,你爸爸怎麼樣?」

  「我爸爸……」李小芽停止吃東西,好像在努力思考著什麼,有點膽怯地開口說,「我爸爸不知怎麼的,很久沒有出去過,也沒有人給他打電話來,他每天,在辦公室里,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夜裡很晚了,我還聽到他在辦公室里咳嗽。他好像,好像在寫什麼東西,好像總是寫不好。有天,秘書不在,我走進辦公室去,我問爸爸,『你在寫什麼呀?』爸爸看看我,不講話。我又問,『你寫不出來嗎?』爸爸嘆了一口氣。我心裡很難過,就說,『爸爸,我能幫你寫嗎?』爸爸,忽然,一把抱住我,他哭了,沒有哭出聲,眼淚,就這麼流,把我的頭髮都浸濕了。我很害怕,我從來沒有看到爸爸哭過,從來沒有,他是不哭的,怎麼今天要哭呢?我也哭了,我不知道為什麼哭了。爸爸後來說,『孩子,你喜歡你姨嗎?』我說,『我,喜歡。』爸爸又說,『你要是沒有爸爸了,自己能照顧自己嗎?』我說,『能。』可是,我不懂,爸爸為什麼要講些這樣的話呢?我又問他,爸爸說,『孩子,他們說你爸爸是叛徒。』陳伯伯,誰說我爸爸是叛徒呀?」

  陳伯伯聽著聽著垂下了頭,眼睛望著自己兩腳中間的地板,長嘆一口氣,慢慢站起來,不答話,也不望望在座的孩子們,負重千斤似地走出去了。

  湘湘和小炮都不敢再看李小芽那天真純潔的臉,各自望著不同的地方,也許根本就沒有望見什麼。安靜了一段時間,陳小炮首先打破沉默說:

  「我說了吧!什麼樣的爸爸都是靠不住的。小芽的爸爸怎麼樣?兵團副司令,有軍銜的時候是空軍少將,聽說還在延安他就是會開飛機的八路了。誰知道他又在哪裡當了什麼叛徒呢?唉!都是靠不住的,靠不住的。小芽,你搬到我們家來吧!跟我住到一起,我們自己煮飯吃,自己洗衣服,自己去找個工作,拖板車什麼的,自己養活自己。你跟我一起打赤腳,剪短頭髮,實在沒有事兒給咱們幹了,咱們就跳到漁船上出海打魚去。要是翻了船就找一個島子,搭一個棚子,挖野菜,拾蚶子,騎大海龜,捉螃蟹,有火就吃熟的,沒火就吃生的……」

  「行了!」湘湘打斷她說,「都是些幻想。」

  「幻想?是啰,可能是幻想,別想它了!」她把蜜餞簽子往頭頂上一揮,像扔掉什麼東西一樣,「可是湘湘,你完全沒有想過有那麼一天會要靠自己嗎?你比我大四歲,你是大學畢業生,你還學了英文,連外國人的事你都知道,你告訴我,我這樣想對嗎?」湘湘在沉思。

  「吃!」小炮命令李小芽,「快抓緊時機,現在還有吃的。以後,我隨便有點什麼好吃的東西都會叫你來,要是晚上你害怕,我派我哥哥去接你。你可千萬別像湘湘姐姐說的那樣,像根豆芽,一碾就斷了。要像一蔸野草,知道嗎?踩都踩不死。吃!快吃!揀這個,這是山楂,助消化的。」

  彭湘湘認真地、語氣深沉地提出一個問題說:

  「小炮,你怎麼會這樣來想問題呢?我跟你情況差不多,我可從來沒有想得那樣絕。我好像是這麼想的:我們的父母都是共產黨員,只要共產黨還在,人家對這些出生入死打天下的、參加過長征的老幹部總要稍微尊敬一點吧?總不會太說不過去吧?當然,最近我也在開始擔心了,有時很難過,但我沒有像你那樣,想得那樣絕。你比我小四歲,像你這麼大年紀,在我們這樣的家庭,這樣的性格,這樣想問題,我還沒見過。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倔強而又快活的陳小炮突然變得十分壓抑,像因為不平而發憤似地訴說道:「我,跟你不同,你有媽媽,我沒有媽媽。如果我媽媽也在的話,可能不會這樣搞得房裡亂糟糟的;可能也有人給我買一台鋼琴;可能也像你一樣,穿白襪子、黑皮鞋。不會這麼野性,不會這麼可憐。」她眼睛濕潤了,「你的媽媽好,我的媽媽要活著,會更好,更好。你聽說過嗎?我媽媽死去七年多了。一九五九年反右傾的時候,他們說我媽媽反對三面紅旗,是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把她關在小屋子裡,她想不通,上吊了。那時我才十歲,我看見了的,我永遠不會忘記她死了以後那可憐的樣子。我的媽媽!我的好媽媽呀!」她好像回到了七年以前正撲在媽媽身上悲哭時一樣,眼淚簌簌湧出。她抖著手解開軍裝式罩衣,從舊棉襖內面的暗兜里摸出一個精精緻致的小錢夾子來,嘴裡還在不停地念著,「我的媽媽!我的好媽媽……」

  打開錢夾子,裡面有一層透明膠膜,膠膜底下端端正正地夾著一張彩色照片,一位佩帶著陸軍少校軍銜的不到四十歲的女同志躍然眼前。她儀錶端莊,眼睛明亮,並沒有微笑,卻使人不覺得呆板,那抿著的嘴唇好像剛剛親吻過女兒的臉蛋。這確實是一位好媽媽,無疑也是她丈夫的好妻子,幸福的丈夫永遠失去了的好妻子。

  「我媽媽原來是一個陸軍醫院的外科主任。」陳小炮抽泣著說,「我的性格就像我的媽媽,她心直,不講假話,不害人,不記仇,不會巴結什麼人。這都是爸爸給我們講的。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候,我還算紅五類,要我當紅衛兵頭頭。可是後來,他們知道我媽媽是自殺死的,就罵我媽媽是叛徒,罵我是女叛徒的狗崽子。我不能容許他們侮辱我的媽媽,我跟他們辯論,我媽媽在六二年平反了,她不是叛徒,不是!可是他們偏要欺負我,把我算作花五類,我不幹,我退出紅衛兵。我就是要跟我媽媽劃不清界限。劃不清!劃不清!永遠劃不清!我要跟我的好媽媽在一起。我的媽媽呀!」她猛地將媽媽的照片貼著胸口雙手抱住,抱得緊緊的。

  這個倔強而又快活的女孩子,流出淚來與一般人不同,每一滴都像秤砣,不僅打在她自己心上,也沉重地打在旁人心上。李小芽哭了,彭湘湘哭了,三個將軍的女兒一塊兒傷心地哭了。

  在她們面前擺著不能再甜的蜜餞。煮好了的咖啡早已被人遺忘,冰涼冰涼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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