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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一個星期之後,杭憶從西天目回到了平原。

  杭億平時出動,往往只帶二三個貼身的保嫖,神出鬼沒,聲東擊西。這一次也不例外。腰裡一枝槍,一把口琴,也算是劍氣蕭心了。只是此行往返於平原,他不像平日里那麼樣從容。

  在西天目,杭憶連半天也沒有呆,把埃特交給國民政府的浙西行署官員,他就趕回了平原。聽說這一次行動的最高長官杜利特爾也被營救到了天目山,正巧出去活動了。行署的官員倒是都熱情地留他住上幾天,和杜利特爾見上一面,可是杭憶沒有答應。

  這平原上的白衣秀士,冷麵殺手,一直是天目山和四明山的爭奪對象。人們拭目以待,總以為不管他是怎樣清酒,自由,他反正是肯定要上一座山的。這種留在平原上的草莽行動,遲早是要結束的。

  正是浙贛戰役進行得最激烈之際,金華、蘭溪、行州一帶,都打得難解難分,聽說日軍酒井直次郎中將被打死在蘭溪,他還是自日本建立新式陸軍後第一個被打死在中國戰場的現任陸軍師團長呢。

  杭憶部隊活動的杭嘉湖平原在浙東一帶,相對而言是要寧靜一些,忘憂和越兒避難的東天日深山也還算安全。這次兄弟相逢,對忘憂來說是從天而降的意外,對杭憶,卻是已經事先知道的情況了。接頭人讓他去天目山中找一個渾身雪白的少年人時,他就一下子想到了忘憂。儘管如此,他吹著口琴試探時,從樹上跳下來的那個少年還是令他百感交集。

  忘憂無疑是大變了,比他久別的堂弟杭漢和二叔嘉平變化都要來得大。從前他是家中的寵兒,小心捧著的心肝,人們見著他,臉上就會露出無限憐憫的神色,所有對他上一代人的同情就都傾注在這個小小的人兒身上。而他則理所當然地接受這一切,蒼白的臉上還時不時地露出不滿足的神情。

  現在他的臉上神色依然,但那已經是一種嚴峻的早熟了,甚至還帶有著一種幽閉的憫思。那是因為在山裡住的時間太長的緣故吧,杭憶發現,他的口音也變了,他已經不會完整地說上一句杭州官話了。

  杭州家中的情況,杭憶是早就通過楚卿知道的了。如果忘憂問他,他不會對他撒謊。在這一點上他和杭漢不一樣,他已經習慣了那種刀刀見血的戰爭生活。他的心已經被戰爭的炮火炸得粉碎,像鐵屑那樣又流遍全身的血管,一直滲透到所有的血液之中。

  如果不是天真的美國大兵埃特不時地插話,也許這對兄弟的相逢不會像看上去那樣不動聲色。埃特想必在太平洋彼岸學過一些中國的時事和三兩句華語,所以見到一個大人,他非常興奮,比比劃劃地要了解對方的身份。越兒就給他翻譯:「游擊隊!游擊隊!「

  埃特居然很了解中國的政局,他小心地問道:「游擊隊?共產黨?國民黨?「

  杭憶大笑了起來,用簡短的英語告訴他,他不是共產黨,也不是國民黨,他就是游擊隊。

  埃特明白了,伸出大拇指說:「共產黨,高的!(GOOd)國民黨,高的!(GOOd)游擊隊,高的!(GOOd)日本人,敗的!(Bad)」

  越兒就很得意地告訴杭憶:「埃特說,共產黨好!國民黨好!
游擊隊好!日本人最最壞,統統把他們殺了!」

   幾個人就都笑了起來。忘憂也笑了,但杭憶立刻就看出來了,
忘憂只是為了不掃大家的興,才露出笑容的。

  在他們兄弟相逢的極短的日子裡,忘憂從頭到尾也不向大表哥打聽母親的下落,杭憶也不主動地提及。送他們一行人下山的
時候,忘憂戴著斗笠,穿著草鞋,沿著山道走在前面,茅草尖刷刷刷地擦著他的破成條的褲腿,一會兒就把這不成樣的褲腿也打濕了。草邊割著了他的永遠也曬不黑的雪白的皮膚,又割出了一條條的血痕。杭憶看到了這樣一雙腿腳,就摟住忘憂的肩,說:「等過了這段時間,時局安定一下,我就到山裡來接你們。」

  越兒喜出望外地叫:「大表哥,我要你帶我去美國埃特家。」

  忘憂推了一把越兒:「再胡說,不讓你下山送埃特了。」
回過頭來才對杭憶說:「沒關係,我和越兒已經在山裡住慣了。」

  杭憶嘆了口氣,說:「是啊,和大表哥在一起,腦袋是要掛在褲腰帶上的。」

  忘憂悄悄地問:「你殺日本佬了嗎?」

  「殺!日本鬼子,漢奸,統統殺!「

  「什麼時候可以回杭州?」

  杭憶心裡咯噎了一下,氣就屏住了。他等著忘憂往下問,等著血與淚冒出來。一隻山中的大花蝴蝶從他們眼前翩然飛過,這是那種童年時杭憶經常帶著忘憂到郊外去扑打做成標本的花蝴蝶,他們叫它「梁山伯祝英台「。杭憶沒有朝忘憂看,他知道那個斗笠下會有一雙怎麼樣眯起來的眼睛,他熟悉那雙眼睛上的像蝴蝶翅膀一樣撲閃的長長的銀白色的睫毛。身邊的這個骨肉兄弟使他心疼,他捨不得離開他,彷彿這一次就是永訣。

  忘憂卻說:「大表哥,你還欠我一次玉泉看魚呢,你是這個。」

  他伸出了小指頭,比划了一下。

  杭憶拍拍忘憂的肩,說:「抗戰遲早是要勝利的,到時候,我派你到玉泉專門養大魚去。」

  「阿彌陀佛,可惜就不是從前我和媽看到的魚了。」

  這是他唯一的一次提到媽。杭憶感覺到了,他提高了嗓子,看著對面山上已經從樹梢上升起來的太陽,快活地說:「你念起阿彌陀佛,倒也有幾分像呢。好,你既不肯與我一起去平原,就在這裡替我多念幾聲佛吧。從前你爺爺總愛說一期一會的,這也不過是茶道中人所言,把每一次相聚都作為永別,作為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我看你倒是能夠領略這’一期一會’的境界的了。再見了,我的小表弟,我要為你多殺十個日本鬼子,你相不相信?我要為你多殺十個日本鬼子!再見了!」

  他一下子抱住忘憂,把他緊緊地摟在懷裡,然後放開,忘憂的手上,就多了一把口琴。埃特跟著杭憶,倒退著和他的中國小朋友再見,他不停地叫著:「旺旺,旺旺,月,月,……」然後他用多毛的大手捂住自己的臉,這麼大的大個子也哭了。忘憂突然想起了什麼,催著越兒:「越兒,我們送埃特的茶呢?」

  越兒拎著那小包白茶,正在告別中發愣呢,被忘憂一提醒拔腿就跑去追。忘憂站著目送他們,站了好一會兒,緩緩地往回走,一直走到大白茶樹下。他爬了上去,想看看與他告別的人們的身影。沒有了,天目山林濤陣陣,把發生的一切又都掩去了。他有些茫然,彷彿一時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許是夢,他看看自己的手,手裡有一把口琴,他茫然地把它貼近了他的乾裂的唇,一首曲子不假思索地就從大白茶樹頂上斷斷續續地飄了出來——

  在望不斷的白雲的那邊,在看不見的群山的那邊,

  那邊敵人拋下了滿地瘋狂……

   我那白髮的爹娘,幾時才能回到夢裡邊!

  含著淚兒哭問,流浪的孩兒你可平安-…·

  現在他想起了一切,杭州,羊壩頭,忘憂茶莊,雞籠山祖墳……

  他把臉埋到大白茶樹的枝葉叢中去了,於是便聽到了樹下的哭聲——那是越兒,他在哭他和埃特之間的短暫的被戰爭阻隔的友誼。大白茶樹的葉子也被淚水打濕了,它也劇烈地顫抖了起來。樹上樹下,兩個中國孩子都在哭泣:一個在哭異國的盟軍將士,而另一個則在哭他的母親——現在他徹底明白,他再也見不到他的母親,他再也見不到他的母親了……

  杭憶對浙西行署的人說他有急事,並非推託,他急急地往回趕,眼前時不時地就掠過楚卿生氣的面容。

  杭憶越和楚卿交往,越愛楚卿,就越覺得楚卿這個人,有時真正是不可理喻。比如這一次送埃特到西天目去,對杭憶來說,實在是並沒有什麼山頭之分的。埃特既然落在了東天目,自然是送到西天目去最方便。杭憶的水上游擊隊常在湖州、安吉這一帶活動,把護送埃特的任務交給了他們,也是順理成章的。可巧楚卿突然從天而降,來到了他的身邊。杭憶一見到楚卿就渾身激動。他文質彬彬地把楚卿讓進裡屋,還沒等她說上一句話,就把她一把按倒在床上,拿自己的嘴堵住她的嘴。楚卿氣得一邊捶他一邊喘著氣說:「你放開,你放開我,你這壞蛋……」

  杭憶擁抱著她說:「我才不放開呢,我一放開你又得給我說上半天道理,你那些道理我不聽心裡也明白,不用你一遍兩遍來教..…色「

  楚卿瘦削,而杭憶這幾年卻飛快地長成了一個寬肩膀的強悍的小夥子。他精力充沛,敢想敢幹,說到做到,每次見到楚卿,眼裡就冒出狼一樣的神情。正如他曾經對杭漢說過的那樣,他愛楚卿,愛得恨不得朝自己的腦袋上開一槍。他從來也不放過楚卿任何一次出現在他面前的機會。他總能找到機會,與楚卿大做其愛。而每一次也總都是從楚卿的拚命反抗開始而到溫柔接受結束的,這一次也不例外。

  熱烈的溫存纏綿之後,便是突然而來的不可遏止的傷感,楚卿便總會斜倚在什麼地方,用手一邊持著杭憶的長長的顧不上理的頭髮,嘆息地說著:「你啊,你啊,你啊,你跟我一起進山吧……你跟我一起進山吧,你跟我一起走吧……「

  而杭憶在這樣的時候,也總是肆無忌憚地把自己的頭斜靠在楚卿的大腿上,一邊取出他的口琴來,磨蹭著楚卿的臉,問:「喂,你想聽我吹個什麼?」

  楚卿的頭髮都被杭憶搖曳下來了,披得一臉,就像西湖邊的垂柳。此時她哈氣如蘭,往往用手把頭髮往後一掠,頭一仰,說:「隨便……」

  杭憶最喜歡看她這時候頭一仰的滯灑動作。在杭憶看來,楚卿的每一笑每一還都是大有深意的,他不能夠全部明白這其中的深意,又為自己不能全部擁有而憂傷。「隨便……」他長嘆一口氣,就開始吹起了她心愛的曲子《蘇武牧羊》。他們常常在《蘇武牧羊》中默默地分手,彼此知道誰也沒有能夠說服誰。

  可這一次他們的吵架聲終於壓倒了《蘇武牧羊》。楚卿沒有把自己的身體斜倚在什麼地方,杭憶也沒有了可以依偎的女人的大腿。楚卿在一陣熱烈之後立刻清醒過來,指著抗憶說:「聽說你要上西天目?」

  「是啊,我還從來也沒有去過西天目呢!看樣子是要為那個美國佬走上一趟了。」

  「我們可以把他送到四明山去,我早就想和你一起去四明山了,我們四明山上也救下了幾個美國飛行員。我有一條秘密通道,保證你們一路上安全到達。「

  杭憶覺得好笑,說:「怎麼,你不放心我,你怕我上了西天目就下不來了?我只是順便去護送一個美國人而已,我可不是把我自己送到什麼山門上去。」

  楚卿生氣地說:「你曉得西天目是什麼地方?他OJ一直在爭取你,你要是不聽他們的,萬一他們把你扣下來怎麼辦?」

  杭憶颳了一下楚卿的鼻子,說:「瞧你說的什麼,你們也不是一直在爭取我嗎?萬一我不聽你們的,你們把我扣下來怎麼辦?「

  「不許你污衊我們!」楚卿厲聲喝道。杭憶知道,現在,他們的舌槍唇戰又要開始了。

  杭憶從來也不反對楚卿的任何抗日主張,他不是不願意和他們在一起,可是他無論如何也戰勝不了自己。任何紀律的約束都能把他給憋死,尤其是來自於楚卿給他的紀律約束。一個女人,代表了一個組織來收編他,他想起來就不能接受。也許他還害怕因此而失去了楚卿。在他看來,與他溫存的楚卿和那個要領導他的楚卿根本就是兩個女人。他越迷戀那個神秘性感的女氣十足的楚卿,就越不能接受那個莊嚴神聖的總給他講大道理的鐵血女人楚卿——他們一直在控制和反控制中緊張地相愛著。

  楚卿從一開始不把這杭氏家族的後人當回事,到認起真來發起狠來對付這茶人後代,說明她也是一個十足的女人吧。也許換一個人來與杭憶打交道,杭憶早就戰鬥在四明山上了。可是楚卿不——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把女人的頤指氣使的意氣帶進了她與杭憶的關係之中。每當杭憶用一種故意裝出來的油腔滑調的滯灑與她對話時,她就氣得眼冒金星。她以往的那種居高臨下的矜持也就隨著她的大發雷霆而煙消雲散。她會跺著腳喝道:「杭憶,你這天底下的頭號糊塗蟲、你會因為你的立場付代價的!」

  杭憶就聳聳肩說:「我怎麼了,我的好姐姐,我怎麼啦又得罪了你?難道我當了漢奸,難道我成了怕死鬼,難道我成天琢磨著擴大自己的地盤,難道我發國難財了,我成亡國奴了?不,我什麼也沒有做。我一直在殺鬼子,殺漢奸,我一直在做一個中國人的英雄。你看,我甚至連一首詩也不寫了,我的手上沒有筆了,我拿它換了槍。可你還要我歸到某一面大旗下來。你也是杭州人,你應該曉得我們抗家人的性情。辛亥革命,打倒你們祖宗的那一回,我爺爺本也可以是個元老的,可是他沒像寄客爺爺那樣活著。我們杭家人就是這樣的,你不能要求我改變,明白嗎?我的好楚卿,我最愛最愛的女人,你可不能要求我改變,我獨往獨來自由散漫慣了,你讓我保留一點人的弱點吧。「

  楚卿看著這個懶洋洋說著話的年輕人,愣了半天,才說:「你要明白,你如果不能和我完完全全地站在一起,那麼我們遲早有一天是會分手的。」

  聰明過人的杭憶哈哈哈地大笑起來,一把抱住了楚卿,吻著她的臉說;「我曉得你遲早會把這句話說出來的,我曉得你遲早會把這句話說出來的。我曉得你們的組織絕對不會這麼狹隘,絕對不會因為我沒有上山就把我打人另冊的。你以為我真是一個政治文盲,一個水大王,只曉得暗殺,其他什麼也不懂。難道你沒有跟我講過貴黨的種種抗日主張?難道我自己沒有讀過了解過貴黨的種種精神?我曉得貴黨是欣賞我的,不欣賞我的只是你。我的那隊長哪,你這可就是假公濟私了。我相信你們的組織並沒有非要把我拉上山的企圖。這個企圖,也許僅僅來自於您楚卿女士吧。狠心的女人,你就這樣對待我折磨我啊……」他哈哈哈地大笑著,突然腳上就被楚卿狠狠踢了一下,痛得他不得不一下子放開了她,抱著腳就在原地打轉,「哎喲哎喲「地叫著,再也說不出那些油腔滑調的話來了。

  看樣子這話是真說到楚卿的要害了,她氣得灰眼睛上亮晶晶的一層,嘴唇哆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也有被氣哭的時候!杭憶害怕了,他想用他的吻去吸干楚卿眼中的淚水,但是沒有能夠成功。楚卿別過了頭去,一使勁就掙脫了杭憶,然後,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杭憶在林子里追著她,拐著腳邊叫邊威嚇:「楚卿,你敢走,小心我讓人把你綁起來,你還得回到我身邊。你回不回來,你給我站住!」

  楚卿倒沒有站住,杭憶自己卻不得不站住了。茶女一聲不吭地攔在了他的前面,她陰沉著臉說:「隊長,該我提醒你了嗎——出發的時間早就過了。」

  杭憶這就靠在樹上,把兩隻手插在腋下,看著天,出了一會兒神。那張剛才還充滿孩子氣的面容,剎那間又回到了冷麵殺手的冷峻中去了。

  茶女太熟悉這種反覆無常的變化了。剛才她一直躲在林子後面哭泣——她什麼都看到了,她什麼都知道,她甚至不止一次地聽到他們在一起男歡女愛時發出的呻吟。為此她曾經把自己的前額在樹上撞出了血。有一次她甚至就這樣鮮血淋淋地出現在這對男女面前。楚卿驚訝地說:「茶女,你怎麼那麼不小心?」一邊說著,一邊把自己的一塊手帕就給了茶女。可是楚卿剛剛轉過身去走了,她就一下子把手帕扔到地上,她就當著杭憶的面痛哭起來。杭憶呢,他臉不變色心不跳,彎下腰撿起手帕,輕柔地擦著茶女額上的血,他甚至不問一問她臉上的血是從哪裡來的。

  她每一次都想控制自己的,但沒有一次成功過,這一次也不例外,這就是杭憶不得不對她的愛情保持冷漠的根本原因。她說:「她又來勸你上山了嗎?」

  杭憶開始往回走,一聲也不吭,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茶女在他的身邊,只得一溜地小跑。邊跑,邊氣急敗壞地說:「我都聽到了,她又來勸你上山了。她就是怕我在你身邊,她就是要把你完完全全地拉到她一個人的身邊去,她骨子裡就是那麼一回事情!就是那麼一回事情!「

  你看,世界在她茶女的眼裡,只存在兩件事情:一是打日本鬼子,二是談戀愛。杭憶站住了,笑笑,皺著眉說:「行了,鬧夠了吧?」

  茶女也覺得不好意思了:「誰跟你鬧啊,不是還有行動嗎?」

  「這次你就別跟我行動了,留下等我回來。」

  「為什麼?」茶女吃驚地問。以往每一次喬裝打扮的行動,茶女是常常扮作杭憶的妻子的,她想這一次也不會例外。

  「不為什麼,我想快去快回。西邊打得那麼厲害,說不定就要波及我們這裡,一定要小心。「杭憶走了幾步,才又說:「立刻派個人護送那隊長回去。這一次非同尋常,路上要是出點差錯,有什麼事情發生了,我可是要拿你是問的鄉

  茶女知道「拿你是問「這句話的分量,她就再也不敢冒酸氣了。水上游擊隊的紀律嚴明是每一個隊員心裡都有數的,杭憶的翻臉不認人,也是每一個隊員心裡都有數的。

  這一次茶女真正領略到了「拿你是問「的恐懼,當派出去護送楚卿的人回來,報告茶女說楚卿被日本人抓走了的時候,茶女的臉都嚇青了。正張羅著商量如何通知山裡,又策劃著如何營救的時候,杭憶回來了。看著茶女那雙心慌的眼睛和發白的面孔,杭憶就知道大事不好,立刻就問:「是那隊長出事了嗎?」

  一屋子幾個人都嚇得不敢喘大氣,誰也不敢回答杭憶。杭憶就把手伸向腰裡。眾人都以為他是要去掏槍,掏出來的卻是那塊被茶女扔了的手帕。他一邊細心地擦著自己的手指,一邊坐下來平靜地問:「慢慢說,別著急。現在她被押到什麼地方去了?」

  「這個已經打聽清楚。這次鬼子發動浙贛戰役,本身就是為了破壞證州機場。聽說有七千多個被俘的人都被押到那裡去破壞機場。那隊長也一起被押去了。「

  杭憶這次從路上回來時就聽說了,衡州城已經被攻下,日本人準備把江水引入機場,還準備在周圍埋上大批地雷。已經有大批中國軍民被押到機場,他們飢不得食,病不得休,稍有疏忽就被殺死,機場內外已經是血流遍地了。想到這裡,他站了起來,說:「我就先走一趟吧。」

  許多人都以為杭憶是那種冷靜的很難動感情的人,只有很少幾個人知道杭憶骨子裡的衝動和盲目,茶女就是其中之一。她叫了起來:「你一個人單獨行動,這怎麼行?」

  「我也沒說是我一個人行動。我只是先行一步,偵察一下。茶女,你上一趟山吧,四明山,楚卿是他們的人,要儘快地告訴他們那隊長的下落。「

  他站了起來,誰也沒再看一眼,就走了出去。茶女在後面叫道:「快,快找幾個人跟著隊長,快!」

  接近戰俘營很不容易,杭憶的小分隊花了不少工夫,總算制定好了營救方案。正要行動,得到的最新情報卻說,楚卿和幾千戰俘,被日本人挑了出來,專門關到一個地方去了。杭憶一開始以為,他們要對這些人下毒手。第二天夜裡傳來的消息卻使人大惑不解——日本人竟然把這批人統統都放了。

  在修建機場的被俘軍民中,被釋放的並不是楚卿一個人。不過,這種釋放的概率也並非一定會降到楚卿身上,楚卿的被釋放,完全是因為被小掘一郎認出了之故。當時,一個日本軍醫模樣的人正在人群中挑選著他所滿意的人,戰俘們並不知道這次挑選意味著什麼,只發現他們對男人比對女人更感興趣。那日本軍醫好幾次都從楚卿面前走過,直到站在他們這一群人不遠處的小崛用馬鞭指著楚卿說:「您不覺得,在您的工作中,女人和男人一樣地重要嗎?」

  那個日本軍醫這才站在了楚卿面前,盯住了楚卿,然後伸出手去,捏捏她的肩,她的手臂,又端起她的下巴,看看她的牙,滿意地叫了一聲,對小掘做了一個手勢,表示贊同。然後,一個日本鬼子就把楚卿給拖了出去。

  這些被挑選出來的人,都被集中在另外一塊空地上。他們大多數是身強力壯的男人。誰也不知道日本人把他們挑出來是幹什麼的,莫非是準備槍斃他們了?楚卿很年輕的時候就幾乎經歷過死亡,她想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小掘卻好像已經看出她的心思了,他慢慢地走了過來,手裡的馬鞭一下一下地隨意地抽打著地面,說:「那小姐別來無恙?」

  楚卿看著這個杭州城裡忘憂茶莊的死對頭,她想,這一次她恐怕是不可能再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既然如此,她也不用再有什麼顧忌,倒是神清氣爽地說:「是啊,從杭州城這個被強盜侵佔的地方出來,走到自由的天地里,自然是別來無恙的了。」

  「可惜那小姐到底還是沒有能夠逃出我們的手掌啊。」

  「鹿死誰手,要看最後的結局。」

  「那小姐說到死倒也坦然,但我們不會讓你們這樣死的。你放心,我們不會讓你們支那人就這樣去死的。喂,你們說是不是?」小掘一郎就對著那些穿白大褂的日軍軍醫們說,他們都會心地笑了起來。

  早在兩年前的1940年10月至11月,日軍就對浙江進行了細菌戰。他們分別在寧波、楊州和金華用飛機投放了許多鼠疫病菌,兩年之後的浙贛戰役中,日軍的731細菌部隊部隊長石井又親率遠征隊從哈爾濱來到這裡的征州城,再一次對這裡的軍民投放了鼠疫、霍亂、傷寒和炭疽熱等細菌。楚卿所關押的戰俘營中,就有三千戰俘成了細菌戰的犧牲者,楚卿也包括在了其中。日軍事先已經準備好了三千多個特製的燒餅,並用藥針在燒餅中注入了細菌,然後,再把這些燒餅分發給了這三千戰俘,同時釋放了他們,讓他們作為帶菌者,再把細菌傳染到民間去。

  楚卿也分到了一個這樣的燒餅,只是她還沒來得及吃,就被小掘一郎派來的人帶走。他們專門給她檢查了一次身體,然後,便又被帶去見小掘了。

  這一次,小掘是在機場的邊門上見楚卿的。七月的驕陽雖然已經開始下山,但浙西大地依然被烤得如火燙。機場周圍被挖得橫七豎八,溝壕中的死水摻和著血水,散發著陣陣臭氣。小掘一郎卻穿著整齊,一身軍裝,見著楚卿,笑笑說:「怎麼樣,那小姐,我們還是言而有信的吧。我不是說過了嗎,不會讓你們這些支那人就這麼死去的。我們不是把你們都放了嗎?」

  他手裡拿著的馬鞭就指了指那邊不遠處,機場的大門口,中國戰俘們正三三兩兩地互相攙扶著,朝機場外的曠野走去。

  楚卿看著這些人的背影,很久,才說:「這樣的自由,還不知道是用什麼樣的代價來換取的呢。」

  小掘睜大了眼睛,讚歎著說:「凡和杭家人打交道的女子,從來就是聰明過人,你也不例外。我們當然不會白白地放過你們。你還沒有吃那個燒餅吧,我希望我能在你沒有吃那個燒餅之前把你叫出來,你吃了嗎?」

  楚卿搖搖頭,她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了。她說:「為什麼把這樣的罪惡泄露給了我,不怕戰後有一天,我作為證人到軍事法庭去告你們嗎?」

  小掘大笑起來,說:「那小姐,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為什麼要救我?」

  「我沒有特意救你,你只是碰巧沒有吃下那塊有細菌的燒餅罷了。這是你的幸運,和我無關。「

  「那你和我還有什麼可以談的?」

  小掘一郎看著遠山,一隻手無聊地用皮鞭甩打著地面,一蓬蓬的灰塵就揚了起來。一會兒,他突然輕聲地說:「我只是厭倦了這場戰爭……厭倦了。」

  楚卿看著遠方,她還是不能夠明白,這個她並不熟悉的日本軍人特務,為什麼要對她——他的敵人說這樣一些話。住在杭家的日子裡,她曾經模模糊糊地聽到過一些有關這個人的出身,但他們並不開誠布公地對她說這些。他nJ杭家人,對小掘這樣一個惡魔,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保留。

  黃昏降臨,空氣中傳來陣陣血腥味,群山開始變暗了。天空失去白日的光澤,慘白和紫紅混和成莊嚴的深灰,原野便在暮色中遼闊起來。遠山在天邊折劃成了一道支離破碎的濃線,上面是不可捉摸的耀眼的白光,下面是深不可測的黑。那些三三兩兩走向大山的人們的背影,那些註定要去赴死的活著的亡靈的背影,在地平線上跌跌撞撞地遠去,有的在尚未融入鬱黑猙獰的山巒之時,就已消失在大地上;有的蠕動著,在幾乎消失時重又出現,終於投入大山的懷抱。楚卿的視線一直跟著他們,她覺得,她必定是他們中的一員了,消失在這樣的大地和群山之中,也許就是她的歸宿了。

  小掘指著其中的一座山說:「看到了嗎……爛柯山。那是有關大虛無的故事啊,竟然就來自於這塊土地,你聽過這個迷人的傳說嗎?」

  楚卿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不關心任何有關虛無的故事,不管它來自於哪塊土地。」

  「可是我要說,虛無是在任何信仰之上的東西哪。一個樵夫進了山,見一對仙人下棋,他放下手裡的斧頭,不過看了一局,再回頭望,斧頭的柄已經爛光了。回到山下的家中,誰也不認識他,山中方數日,世上已千年。你看,時光就有這樣的力量,時光的力量比戰爭的力量大多了。無論是我們大和民族戰勝你們支那人,還是有一天你{(支那人重新趕走我們日本人。在時光面前不都是渺小的、無意義的嗎?……我對這場戰爭已經厭倦了……「

  「你的厭倦,是在這裡產生的,在中國產生的。難道不是一種必將失敗的預感使你覺得虛無嗎?」楚卿尖刻地說。

  小掘一郎皺起眉頭,打量了一下楚卿,說:「有信仰的人總像一個傳教士,到處散發自己的福音,甚至在死亡降臨的時候,他們也不放過這種機會。不過我不會因為你的話再動殺機。楚卿小姐,我該祝賀你——也許你自己也未必清楚吧,你已經懷孕了。「

  楚卿低下了頭,她好像沒有聽到這個消息,她一動也不動。

  「你不感到吃驚嗎?」

  「我吃驚——因為這消息竟然是你告訴我的。」

  暮色越來越濃了,夜幾乎就在剎那間躍入,小崛的臉也幾乎看不清楚了,楚卿只聽到了他的馬鞭敲打在空氣中的不耐煩的聲音——

  「好吧,我可以告訴你,我既不是厭倦了戰爭放了你,也不是因為懷孕放了你。我放了你,只是因為我的父親死了-…·」

  楚卿遲疑了片刻,說:「如果你現在還沒改變主意,那我就走了……"

  「走吧,走吧,你們這些該死的支那人,我討厭看到你們的臉。到棋盤山頂去找你們的那一群吧,也許你的男人就在裡面。別忘了我是幹什麼出身的,你們鬼鬼祟祟地出沒在這些山間,別以為我不知道石u以為我不敢殺你們!」小掘惡毒而依舊厭煩地揮揮手,說,「現在我祝你走運,比那些註定要死的人走運,祝你不死,戰後的某一天到軍事法庭上去控告我們,我會在那裡缺席受審的,再見……」

  他拖著馬鞭,慢吞吞地走了,在暮色中,果然就像是一個正上法庭的受審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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