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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再往南行數十里地,就是錢塘江的入海口杭州灣了。

  現在是盛夏季節,海灘鋪陳得很遠,露出了一大塊一大塊龜裂的灘涂。靠近海塘的邊緣,撲卧著一排排翻過來的小船,像一隻只的大海龜。

  即便離海還有一段距離,人們還是可以感覺到海水在日光下曝晒時泛起的白綠相間的光斑,它們就像細腿伶什的獨腳鬼在波間跳舞。

  風平浪靜,水天一色,戰爭在陽光下藏匿著,人們便難以想像,去年再晚一些時候,此地,正是日軍登陸於兩浙的灘頭——這裡,離金絲娘橋可並不算太遠。

  在遼闊的海域之後,是剪刀一般明快的河流,它們錯綜複雜地平躺在杭嘉湖平原,溫柔而又銳利地分開了浙江北部那些像豐滿的江南少婦胸乳一般隆起的丘陵,以及如花季少女的腹部一般平坦的原野。

  在河流的兩岸,貧火也不能燒毀從土地深處生髮出來的活物。現在,收穫的季節又要到來了。蔗林,竹園,絡麻地,茶坡,稻田…

  一艘小船,正慢悠悠地穿行在平原的河流上,欽乃數聲,山水皆綠。與這艘小船平行著的右邊堤岸上,是一條較闊的上路,上面行駛著一輛軍車。它時開時停,一會兒走到了小船的前面,一會兒又遠遠地落在了後面。船上的人們,甚至可以看到那車上的兩個男人不時停車下來時的情景。

  比起那軍車的忽隱忽現,左邊堤岸上那個行走著的年輕女人,在視線中就要顯得穩定多了。她幾乎就在船的正側前方,只是左邊的堤岸高,而她又是在堤岸下行走,船上的人們,只能看到她的後腦勺。她幾乎沒有休息過,身體向前傾,風塵僕僕地邁著小碎步。這一左一有的一車一人,加上中間的一條船,便給這正午陽光下似乎有些不祥的平靜的水鄉,帶來幾許平安了。

  政工隊隊長楚卿坐在船頭,看上去憂心忡忡。她那本來就有些近視的眼睛,在正午陽光下眯縫成了一條線。陽光,把這個城市姑娘幾乎晒成了一個鄉村女子。有時候她也回頭往船艙里看看,她的嚴厲的目光,現在對杭憶已經沒有什麼作用了。

  杭憶還是那麼蒼白,那麼風流調優,在楚卿看來,還是那樣夸夸其談,尤其是在女孩子們出現的時候。此刻,他正在與船上年紀最大的陳再良——陳冬烘一搭一檔,向船上那些姑娘們天花亂墜地胡吹著什麼,偶爾也沒忘記把手裡的口琴往嘴邊湊,胡亂地滑出一些調子。不過他用舌頭打出來的節拍卻非常有力,便把那些即興的曲子弄得很有情調了。只是他總也吹不成一首完整的調子,兩三句話之後,他就停了下來,加入眾人的談話,然後又顧自己玩起來。

  楚卿看到了,緊挨杭憶坐著的,正是從香港回來抗日的銀行女職員唐韻。她還是燙著頭髮的呢,今天早上起來出發前也沒忘了塗口紅。楚卿不知道自己是不喜歡這種作派呢,還是不喜歡杭憶這種不管青紅皂白只要是女孩子他就都滿腔熱忱的神態。

  大半年下來,楚卿明顯地感覺到,杭憶對她的態度是從狂熱轉向疏遠了。她常常為此而感到好笑——小孩子,小男孩子,經歷過什麼,還寫詩呢。她還能清楚地記得在金華辦《戰時生活》時的那個早春的夜晚,她從組織接頭的秘密會議點回來。會議所要決定的,正是組織積極配合當時主政的浙江省主席黃紹茲提出的成立戰時政治工作隊的問題。政工隊員將大部分由男女青年學生組成,其中也會有中學教師和大學教授,甚至還有像唐韻那樣從港澳台回來的抗日青年。楚卿被選派為其中一支隊伍的隊長。踏著夜色回來的時候,她就已經想好了,帶上她的騎士杭憶。儘管當別人公開把杭憶稱為她的騎士時,她一臉的冷峻,且不屑一顧。但真的用起人來時,他還是她最信賴的人之一。

  她還能想起院子邊上的那株大茶花樹,開著鮮紅的重瓣的大茶花,晚上分辨不出顏色了,但能夠從天光下分辨出它們的輪廓。她想起那個蒼白的青年,像發了高燒的幽靈,從大茶花樹後面問了出來,手裡沒有拿須臾不離身邊的口琴,卻拿著一張紙,他自己也和那張紙一樣地瑟瑟發抖。這使她既感到好笑,又有些生氣,還有一點緊張。她經歷過愛情,能感受到這個年輕人為什麼在茶花樹下瑟瑟發抖。

  她本來是想說回屋裡談正經事的,但是她遲疑了一下,杭憶就沒有再給她這樣的機會。他跺了一腳,彷彿這一腳不跺,他就再也沒有勇氣往下說什麼了。然後,他說:「我為你寫了一首詩。」

  她幾乎要笑起來了,現在大家都在為民族災難寫詩,這個大少爺卻為一個女人寫詩,而且還是為像她這樣的女人寫詩。她不知道他的這種錯位的感覺是從哪裡來的。

  她說:「我有要緊的事情和你商量。」

  但是杭憶那一天十分固執,他說:「我為你寫了一首詩。」

  那一天的月亮其實是很大很圓的。花兒在夜間發著香氣,屋子裡有昏黃的燈光從門窗縫隙里泄了出來,寒氣也不再逼人。有一種久違的溫情脈脈的東西,靜悄悄地向他們圍攏。她被這一種感覺撩撥得真的有些生氣了——她生自己的氣了,便生硬地說:「你要幹什麼?」

  他在發抖,因為沉浸在自己的發抖中,其餘的什麼東西他也察覺不出來了。誰知道呢,這杭氏家族的又一粒多情種子究竟是愛上了一個女人,還是愛上了愛情。甚至流離失所,戰火連天,也不能把這愛的遺傳密碼重新組合,也依然不妨礙他在一個月圓之夜,在大茶花樹下,膽戰心驚而又堅定不移地再一次說:「我為你寫了一首詩。」

  她終於嘆了一口氣,不再與他對抗了。

  杭憶開始誦念起他最早為她所寫下的那首十四行。她記住了那前面的四句——她甚至把他的顫抖的聲音也記住了——

  我想你該是蕭瑟西風中的女英,

  你的眼睛像秋氣一般肅殺,

   當我在湖邊的老柳下把你等待,

  你將來臨前的峭寒令我心驚……

  她不明白那一天月光為什麼會那麼好,彷彿成心要與這狂熱的年輕人結成同謀來攻克她一般。甚至連她這樣的近視眼,也能夠看到年輕人激烈顫抖的嘴角。她不想讓這個發著狂熱病的青年再讀下去了,她不能知道再讀下去究竟該是由誰來心驚了。她生硬地說:「現在由我來向你傳達組織的指示——聽說過戰時政工隊嗎?」

  杭憶顫抖的聲音終止了。他離開了大茶花樹,站在了院子當中,燈光的光線不再射到他的身上,黑暗中他的聲音也不再顫抖。他說:「1938年
1月,蘭溪有人上書黃紹站,建議成立戰時政治工作隊,得到他的支持。l月20號,黃紹茲親自到蘭溪出席政工隊成立大會,還在會上作了重要講話,從此之後,政工隊在浙地如雨後春筍般成立。我知道你還想問我什麼是政工隊的性質。它的性質,可以說是一個抗戰的進步的青年幹部的組織。你也許還會問我關於它的工作——它的工作可以分成兩塊,後方的工作隊,以動員民眾抗日為中心,前方的工作隊,以深入敵區,展開對敵鬥爭為最高之要求。」

  「現在你要考我,政工隊到底是什麼了一政工隊是社會上的發動者,是民眾的示範者,它不是以政府權威來命令人民,它不是用很高的地位來號召他人,而是將過去的地位和利益拋棄了,用它的人格,及它的精神,用它的實踐躬行,把抗戰的政治工作帶到民眾中去,發動民眾,組織民眾,訓練民眾,團結民眾,把中國的抗日戰爭進行到底。……你還想要我說什麼嗎?」

  她沉默了,她本來還想替他補充一些什麼,比如,他所提到的蘭溪的有人上書,那人正是我們的組織中人啊。但她只是說:「我要到政工隊去了。」

  出乎意料之外,杭憶沒有表現出一驚一詫,只是「嗅「了一聲。她問:「你呢?」

  杭憶說:「隨便。」

  「如果我點名要你和我一起去呢?」

  「那就去吧。」杭憶回答。

  那天晚上,他們是一起回到了她的小卧室去的。在那裡,他們談得很晚,商量的全都是如何組織這一支政工隊的事務。她口授著,由杭憶謄寫了一份詳細的工作報告。她記得那天杭憶一直忙到半夜後才入睡。但她不知道,當他把薄薄的被子攤開,從滿腦子的政工隊重新滑到那個和他談政工隊的女人時,他一陣輕鬆,發現自己已經解脫了。他對她不再有戰慄的感情了,折磨了他大半年的那種痛苦的失戀般的感受,終於遠去。現在,當他想到這個女人時,他首先想到了組織,其次,想到的便是政工隊了。

  是的,杭憶很快樂。他已經在政工隊呆了半年,他喜歡這個工作,接觸許多人,說許多話,晚上到哪裡躺倒都是家,白天總是被人群簇擁著,寫標語,演戲,全是出風頭的事情。當然也苦,但他年輕,睡一覺什麼都過去了。關鍵是那麼些女子都稱讚他,城市的,鄉村的,徐娘半老的,妙齡少女的,她們請他吹口琴,吹的全都是抗日歌曲,聽時則雙目發光,個個是知音,使他在戰火連天中依然有一種花團錦簇之感。比如現在在他身邊坐著的唐韻,就是從香港來的大資本家的千金,連她也崇拜他。可惜陳冬烘這個老私塾先生白活一把年紀,老樹發了新芽,還以為唐韻是沖著他帶來的那塊大硯台,才那麼親熱地和他套近乎的呢,他哪裡知道我們年輕人正在硯台之間眉來眼去呢。

  杭憶這麼想著,就不免得意地抬頭一笑,卻與正回頭皺眉看了他一下的楚卿作了一個盯頭眼,他臉上的笑容就立刻凝固住了。這個神秘的女人,成了他的一種無形的壓力,一道奇怪的美麗而又遙遠的風景線。每當政工隊出現了一個新來的姑娘,杭憶的眼睛都會為之一亮,他都會發現,比楚卿更有撼力的女性終於出現了。他往往會熱火朝天地與她相處三天,而第四天,楚卿又出現在了他的面前,她又成了眾芳之魁。

  杭憶受不了這種嚴厲的美,包括她的嚴厲的目光的美。他慌慌張張地和她對視了一下,立刻就心虛地滑過了眼神,裝模作樣地重新回到陳再良的「之乎者也「中來了。

  陳再良是政工隊隊員中的一個例外,他下巴上生著一把山羊鬍子,腦後面又拖著一根花白的小辮子,穿著一件破長衫,翻山越嶺,是從浙南深拗里趕來報名的。你說他是一個赤貧吧,他背著的口袋裡,還放著一塊大硯台,自稱其為國寶,沉得比他這把老骨頭還重。你說他山中方數日世上已千年,外面的事情什麼也不知道吧,他偏偏就是知道了抗日。還一口的文言,還特意為了抗日從山裡別了那群娃娃,幾乎一路要飯才找到了楚卿他們,然後義正詞嚴地道來:「再良一介書生,耕讀山中,豈不知林下之樂乎?然則,投筆從戎,古訓有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也。故不辭千里,投奔抗日,願做麾下一卒,雖戰死疆場。青山埋骨,終不悔矣。「

  杭憶看著他的那根小辮子,有幾分好笑,便不大客氣地問:「老先生投奔抗日自然是件大好事,不知有何特長?」

  陳再良這就放下他那個破口袋,從裡面恭恭敬敬捧出那方大硯台,道:「再良一生無所藏也,唯有筆妻墨子。此一方硯,產於歐州之龍尾山中,名喚金星漱石雲星岳月之硯,為再良祖上傳下之寶。再良於今甲子六十,日日與其朝夕相處,硯墨書習,倒也自在。雖手無縛雞之力,難與強寇兵戈相見,但鞍前馬後,口誅筆伐,老夫力勝也。「。然後,端坐於桌前,取其硯,磨其墨,力適紙背地竟然用顏體寫下了「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八個大字。杭憶見了,不驚失聲叫好。

  楚卿原本是想把這位熱血老年轉引到其他更為合適的部門去的。也不知是被他那一口的之乎者也感動了呢,還是因為杭憶的那一聲叫好。她想到杭憶這頭日夜地寫標語,還有其他的各種雜務,常常一個人恨不得分成幾個人。如今來了一個能寫一手好字的,莫如留下了,實在不行再作打算。

  一大群抗日青年中,從此便有了出了名的冬烘先生陳再良。

  冬烘先生陳再良其他地方都還正常,就是不能與他提那一個’硯’宇。若不小心漏出來了,他追著趕著也要與你理論到一個昏頭瞌眈。他還必得從那漢代劉熙的《釋名》說起:「硯,研也,研墨使和儒也。古有石硯,陶硯,銅硯,漆硯。足有圓形三腳,有方形四腳,又有龜形,山形,山形中亦有十二峰,實可謂峰峰各異啊!」

  人家就怕他把那峰峰各異的十二峰-一數列過來,推出最有古文根底的杭憶去對付那老先生,自己便溜之大吉。杭憶一開始倒也還算客氣,可惜自己到底也沒有父輩的學問,對那些硯啊筆啊的,哪裡有那麼多的痴情,時間長了,也就不再與他對那關於硯台的話。陳老先生,竟然就在書寫傳單與標語之間隙,感到了濃濃的失落了。

  總算老天有眼,專門從香港發過來一個抗日小姐唐韻。

  唐韻也不算是正兒八經的知識女性,但畢竟在香港出生,從小受的是西方教育,且剛回內地,事事新鮮,又加對老人的尊重,竟然就硬著頭皮成了陳再良的新聽眾。這一路的舟行,可就苦了這小姐,上下眼皮打著架,與那陳再良應酬。若不是杭憶時不時地給她擠眉弄眼提神兒,這個炎熱的江南的正午,還真是不好打發呢。

  陳再良卻是一點也不瞌眈的,他就如同迷戀著女人肉體一樣地迷戀著他手裡的那方金星撤石雲星岳月硯,一邊細細地用手掌磨著,一邊沉醉在自己的侃侃而談中:「澀不留筆,滑不拒墨,瓜膚而谷理,金聲而王德,此朗石也。領石又有羅紋,眉紋,金星,金暈等等,其中金星金暈,歷來稱為上品——」

  杭憶看著唐韻聽得實在吃力,便介面說:「陳老先生,我們早就聽你說過了,你的這方硯便是金星,是最上品的,我們已經知道了——」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也。這金星,且又分雨點金星,魚子金星,金錢金星。來來來,唐小姐,且看老夫這塊古硯:金光燦爛,石色卻是泛著綠色的,如此金綠相交,堪稱珍品了。唐小姐您再看這硯面,雕星、雲、日、月,海水江牙;月做水池,日為硯堂,星月流雲,旭日輝煌……」

  楚卿突然在艙外輕輕叫道:「杭憶,你給我出來!」

  唐韻聽到了,就用胳膊肘子推推杭憶,還使了一個眼色。這個多情的眼色寓意複雜,杭憶的心弦竟為之一動。不過他還來不及作出什麼反應,就貓著腰走出艙門了,楚卿對他而言,依然有著招之即來的魁力。

  坐在船頭的楚卿,卻只是對杭憶淡淡地說:「你看,那邊堤岸L的軍用車,注意到了嗎?」

  杭憶說:「他們一會兒開一會兒停的,也不知道是哪一路的人。」

  「我是說,你注意到了嗎?有時候,我發現那兩個人中,有一個像你的那個未來的小姑夫。」

  杭憶一聽到這裡,就站了起來,可惜杭億隻看到了軍用車,看不到那兩個人,便有些悵然地說:「哪有那麼巧的事情。羅力哥親口跟我說,他是要跟著大部隊上正面戰場的,這會兒,怕不是正在北面和鬼子交戰呢。「

  楚卿皺起眉頭,想了想,說:「也許是我看花眼了,我的眼睛本來就不太好。」

  杭憶連忙說:「這也不能全怪眼睛的。我的眼睛要比你好吧,你看我這一路上,老以為這邊堤岸下走著的那個女人像我小姑媽。真要那樣,可不就是奇了。「

  楚卿淡淡一笑,但瞬息即逝,卻說:「什麼樣的事情都是有可能發生的,比如我們現在這麼安靜地坐在船上,下一分鐘會發生什麼,我們就不知道。對麵茶蓬里,有沒有敵人的埋伏,這也很難說。不管怎麼樣,你先好好睡一覺吧,我看你就沒停過你的嘴。「然後,楚卿就放開了聲音,對艙里喊道:「陳先生,你也該合合眼了,唐韻是剛從香港來的,你該給她一個適應過程啊。」

  還是楚卿的話靈,裡面,立刻就沒有了聲音。杭憶卻在船頭上坐著了,說:「還是你去休息一會兒吧,我來放哨。」

  楚卿說:「我睡不著。」

  「你就不能對我放心一回。」

  楚卿看著他,看著他,眯起了眼睛,說:「不放心……」

  國軍青年軍官羅力第一眼看到杭嘉平,立刻就把他給認出來了。後來他也曾想過,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寄草一直告訴他,大哥和二哥是非常不一樣的,從容貌到氣質都是不同類型的人。但是羅力一下子就發現他們杭氏家族人的那種說不出來的共同點,他們的眼神里都有一種深情,但他們的眉梢卻又似乎都有一種疑惑,甚至連看上去很豪爽的杭嘉平也是這樣。

  此刻他們停下了軍車,正站在一片茶蓬前抽煙。夏茶的長勢很好,只是過了採摘期,便只好老去了。嘉平穿著背帶褲,胸腰挺拔,他的站勢很像羅力曾經看到過的寄草的義父趙寄客。羅力想,大哥和二哥的區別,恐怕並不在他們的那些不同的閱歷上。看上去,大哥似乎是在迴避著人,而二哥則是需要人的。二哥更英氣勃勃,是那種一眼就讓人被牢牢吸引的人。

  「我一向就不相信那些巧合的事情,不過我總是碰到決定我命運的巧合的事件,這一次也是這樣。」嘉平笑著對羅力說,「我回國原本是為了干我的老本行——報紙。可是湊巧,就在武漢碰到了我父親的朋友吳覺農先生。他們都是干茶業這一行的,說起來還是大同鄉。這一次,中方又派了吳先生作為貿易委員會的代表,和蘇聯洽談以茶易物,也就是拿茶葉來換軍火的事情。吳先生知道我去過蘇聯,懂得俄語,原本只是想讓我幫助協理一下。你不知道,我們的那個政府其實很糟糕無能,這件事情已經進行得很久了,就是談不下來。虧得吳先生也去過蘇聯,還專門調查過蘇方的茶葉銷售市場,所以那一次我們只用了半天時間,就把這項貿易協定簽訂下來了。」

  「二哥,一定是吳先生覺得你會成為他的得力助手,所以拉著你就上了這條茶船吧。」羅力笑著說,他和嘉平說話的時候相當輕鬆,沒有和嘉和在一起的時候的那種沉重感。

  「也可以說是緣分吧。我原來以為,該讓我乾的那份茶葉活兒都讓我大哥給幹了,沒想到轉了一圈回來,又干起我父親的老行當了。「

  嘉平說的情況,正是中國茶業界當時最新的實情。自1936年間皖贛紅茶統購統銷半途而廢以後,至1937年6月官商合營的中國茶葉公司成立,吳先生任總技師,旋即公司便內遷。不久,吳先生便以「停薪留職「名義離開中國最大的茶葉出口港上海,並邀請各地從事茶業產地檢驗的茶葉工作者集合於浙地三界茶場,一面事茶,一面準備抗日打游擊戰。然不久各種活動便受到了局勢的種種制約,吳先生和一批青年茶人,只得流亡武漢,以圖新的抗日救亡活動。以上嘉平所說的以茶易軍火的協議,正是1938年初吳先生在武漢,與蘇聯方面簽訂的第一個易貨決定。

  協議是簽訂了,蘇聯方面的軍火也早已整裝待發,但炮火連天中的中國大地,何處去收集茶葉交貨呢?須知,自中國最大的茶葉出口市場上海淪陷之後,原來應有的茶葉生產、收購、銷售等流通體系,已經完全被戰爭打亂。加以烽火遍地,交通阻塞,組織茶農生產、加工、運輸,又談何容易。當此時、不少人以為,在如此的戰爭紛繁中,恢復已萎縮的茶區生產,把分散在中國各省農村間的成百千萬擔零星茶葉,加工成箱,再集中交貨,無疑是天方夜譚。吳覺農先生與杭嘉平等有識之士反覆切磋,以為唯有實行全國茶葉的統一收購和運銷,方能解決以茶易貨的問題。況且,藉此抗日之際,正可實現取消洋行買辦、洋庄茶棧的壟斷,地主豪紳、商業高利貸者對農民的剝削,從茶業行開始改變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生產關係。

  對這一設想,杭嘉平無疑是最為歡欣鼓舞的。他自青年時代立下的世界大同、人類解放的宏願,恰與此構想不謀而合。在茶界實現這一革命,無非是總體革命中的一個小環節而已。已經是中年人的杭嘉平,不再像青年時代一樣地務虛了,他不知不覺地進入了關於茶業革命的具體的操作之中。

  在吳覺農、杭嘉平等茶人的介入下,中國茶葉統購統銷的政策,終於以《財政部貿易委員會管理全國出口茶葉辦法大綱》的形式,於1938年6月實行了。正是在這個大綱的名義下,吳先生與杭嘉平等人,代表貿易委員會,分赴各產茶大省聯繫,並分別成立了茶葉管理處。

  與此同時,貿易委員會為了辦理對外貿易,特意在香港設立機構。當時的港英當局,還不允許中國政府在香港設立官方機構,中國方面只得以富華貿易公司的名義出現。吳先生以貿易委員會專員的身份兼任了富華公司副總經理,組織全國茶葉運集香港,履行對蘇易貨和對外推銷茶葉。當時的浙江寧波、溫州、鰲江和福建的三都沃、沙埋、福州等地,都還可以租用外國的輪船裝運茶葉至香港,所以1938年的華茶外銷,竟然超過了往年的許多。杭嘉平作為這項工作中的重要一員,出入奔波在香港、武漢和中國各大茶區之間,直到1938年夏末,才有機會重返故鄉。

  如果說,杭嘉平走上了家族茶業一行的老路,尚有血緣親情的關係在其中的話,那麼,羅力的從事茶業,便是巧合中的巧合了。戰時物產調整處、茶葉運銷處派人專門來找他的時候,他都已經坐上了去前線的軍用卡車。來人說,從中央政府來了一個專門從事茶業收購的官員,建設廳建議部隊抽調了他去接待。羅力聽了非常吃驚,他說他是專門從事作戰的,他和收購茶葉可是一點關係也沒有的。來人說:「我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不過你們的長官說了,你有一個茶行的未婚妻,又會開車,有這兩條就夠了。」羅力上前線心切,一個勁地解釋有一個未婚妻的茶人和他自己是茶人,完全是兩碼事。那人可不聽,說他不管這些,有話讓他自己找那中央來的大官說。到末了,羅力真正是哭笑不得地下了車,。直到兩人見面,交待了身份,才方知無巧不成書,他們竟還有這麼一段茶緣。

  現在他們已經很熟悉了,他們已經駕著這輛軍用小車,在日軍尚未佔領的茶區和這些拉鋸戰的戰區,連續跑了一段時間。除了從事當務之急的茶葉統購統銷之外,杭嘉平還擔負起了一個更長久的任務,對茶業行在抗戰期間實施的技術改造及生產關係的改造進行實地的考察。一路上他不時地站在茶園前,仔細地觀察著這些成片成片的茶園,想的正是這件要事。

  此刻,他一邊吸著老刀牌香煙,一邊說:「這片茶園,和我們前幾天看到的一樣,早就應該齊根所新了。我對茶業這一行說不上熟悉,不過從小也就知道,茶樹是三十年就該這麼所一次的,沒有破壞,哪裡來的新生。「

  「你說這話,倒叫我想起你對這場戰爭的看法。你說抗戰也就是建國,抗戰的時間越長,建國工作的機會也就越多。「

  「我知道我這話或許不會被你們這樣的黨國中人接受,尤其是你這樣的年輕人。你們不知道,這個制度下的國家早已奄奄一息了,沒有這場戰爭,國家,或許就已經毀滅了。我是從這個意義上說抗戰就是建國的。「

  羅力用手拽過一把茶葉,在拇指與食指之間來回搓弄了一陣,然後塞進嘴裡。夏茶生葉的苦澀,超過了他的想像,但他還是不停地咀嚼著,一會兒,嘴角就泛出了綠色的泡沫。這樣咀嚼了很久,他才小心翼翼地說:「二哥,說實話,我沒有想到過什麼建國。我們祖祖輩輩都在老家東北的地下挖礦,國家從來不管我們的死活,我們也從來不對國家抱什麼希望。我們出來打仗,是因為我們的家被毀了,我們的父母鄉親兄弟姐妹被日本鬼子殺了,我們的家被強盜佔了,我們要不打回老家去,我們從此就沒有家了。要說現在我有了新的想法,那就是不早早地趕走日本人,我和寄草就沒法子團圓了。還有什麼能比沒法子和自己的女人守在一起更叫人受不了的呢?所以,我希望戰爭早一天結束。也許那時候,我會想到建國什麼的,也許?「他攤攤手,有些不相信自己似的搖搖頭。

  嘉平拍了拍羅力的肩膀,他已人屆中年,四海為家,開始能夠聽得進各種善意而不同的說法了。

  「你不要小瞧了這些茶樹,他們可都是槍炮炸彈。」

  「可是我更想成為那些使用槍炮炸彈的人。」

  嘉平忍不住笑了起來,看樣子,他們杭家又將進來一位與他們家族氣質相當不同的男人。他想鬆弛一下,換一個話題說:「我知道你正在想著上前線的事情吧?我還知道,僅僅是因為我而不是因為茶,你才留下來的。」

  羅力也笑了,他喜歡這種男子漢之間的談話方式。他說:「我在杭州呆了六年,不想再在後方呆下去了,我一直想上正面戰場。你說得對,要不是你來了,我可能早已在前方拼殺,說不定也已經戰死疆場了呢。「

  嘉平聽到這裡,目光突然嚴峻了。他很想對這位直爽的東北青年說——不要輕易地提到一死「字,我們已經沒有林生了。但是他看到了羅力的坦蕩的神色,他就沒有再說,只是一聲不吭地站著,抽著煙。羅力也已經發現了嘉平的這個輕微的神情變化,正是在這一點上,他看出了寄草這兩位長兄的相似之處:他們都不是怕死的人,同時,他們又都把活著看得如此重要。

  嘉平抽完了手頭的那根煙,他的煙瘤在多年的熬夜中變得很大,現在他扔掉了煙蒂,大聲地說:「我們走吧。你看,旁邊那艘船,已經跑得很遠了,看看我oJ還趕不趕得上他們。」

  羅力也上了車,一邊發動著引擎,一邊說:「我們不會再與他們同路了,前面有一個岔道口,我們該朝右邊拐彎了。你看,就在那裡,不不不,不是在左岸的女人的前面,在她的後面。這女人可真能走,她一直就沒停下來過。瞧,連她也朝左拐了。我告訴你,這條河流並不安全,聽說是常有鬼子出來活動的,我們還是謹慎一些為好。要知道,無論作為我的二哥,還是中央派來的要員,我對你都負有特殊責任的。「

  杭寄草是在向左拐的岔道口上站著,眼看著小船從她的眼前漂過去的。她一直沒有注意這艘幾乎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行駛的篷船。也許正因為他們之間的距離太近了,她總是只聽到小船的啦呀聲。倒是對岸那輛時開時停的軍用車,時不時地映入眼帘。寄草想,如果不是隔著一條河,她會想辦法搭上那輛車的,也許開車的人還會認識羅力呢。

  貧兒院的女教師杭寄草,在金華到底打聽到了貧兒院的下落。這些孩子們,已經在金華附近的鄉間小山村中安頓了下來。寄草在找到了貧兒院之後,急忙趕回天目山接忘憂他們,她撲了一個空,破廟裡空無一人。她山前山後地尋了一個遍,哪裡有他們的影子,最後,她坐在白茶樹下抽泣起來,直到片片茶葉落到她頭上。她失魂落魄地想,他們會到哪裡去呢?要是羅力在身邊就好了。路過金華的時候,有人告訴她說在金華看到過羅力,她就託人帶口信給他,等她找到忘憂他們,就來與他會合。她是個既堅強又浪漫的姑娘,異想天開,要在這兵荒馬亂的年代裡碰碰運氣:也許哪一天,在一個十字街頭,就會突然遇著了她的心上人呢?她想起了那個讓他們相識的勝利的雨天,氣就短了起來,眼睛,便也模糊一片了。

  這幾個月來,她撲到東,撲到西,到處打聽忘憂他們的行蹤。聽說山裡也有鬼子進來掃蕩,無果師父帶著兩個孩子避難去了。寄草鬆了口大氣,不管怎麼樣,總算人還活著。她在破廟裡留下了信物,又急急往回趕,誰知趕回金華,羅力卻剛走。寄草被這些失之交臂的事情弄得發起恨來。她本來可以呆在一個相對可靠的地方等待,可是她不願意,她是沈綠愛的女兒,身上遺傳著一些不可理喻的瘋狂的念頭。聽說羅力到茶區去了,她便緊趕慢趕地也跟著去了茶區。

  現在她走到了岔路口,看見往左拐的角上有一個涼亭,裡邊堆著一個草垛子,她走了進去,就一屁股坐了下來。草垛子特別柔軟,還熱乎乎的,她一陣輕鬆,取出水壺,喝了一大口,抬起頭來,就看見了眼前的河流和對岸的軍用車。她突然心血來潮,想朝對面喊上一嗓子,但她發現軍車卻朝右邊拐了過去。不甘心的寄草對著軍車的背影還是尖聲地喊了一句:「羅力——」

  話音剛落,她自己就被草垛子下面一個蠕動著的東西掀翻了——一張發綠的年輕的臉,從草垛子里探了出來,哆哆佩嘯地說;「……別害怕,我也是趕路人,我、我、我打擺子了……別害怕……

  「然後,他就重新一頭扎倒在草垛子上。

  軍用車上的人卻什麼也沒有聽見就遠去了。倒是船艙里有人探出頭來,是杭憶,他問道:「誰喊了一聲,楚隊長,你聽見了嗎?我好像聽見有人在喊羅力。」

  楚卿也探出頭來了,卻看不見任何人的身影,連那個女人也不見了。

  天空藍得出奇,一絲雲彩也沒有,天地間便顯出幾分空曠與空虛。楚卿隱隱約約地擔著心:前方茶院,是他們和大部隊接洽的地方。這一路的水行,估計要到前半夜才能到達。他們這一支小小的分隊,能夠與他們會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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