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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小小的少年忘憂,周身雪白,眯著眼睛坐在廊下。和他的名字恰恰相反,他憂鬱得幾乎都要犯病了。

  家裡的人,突然地就忙得像柯落帽風,一個也不見了。他抓抓這個抓不住,抓抓那個也抓不住。小姨媽寄草跟他是最親的了,連她也撇下了他。好不容易拽住一隻衣角,小姨媽便三言兩語地跟他講,昨日上海打起來了,是日本人和我們中國守軍開的火。她的嗓音又脆,口氣又快,哪裡啪啦,兩張紅唇像是直擦火星,腋下夾著媽媽嘉草剛剛為紅十字會縫製好的大旗,匆匆忙忙地就往外走,衣角被拉得筆直再彈開,忘憂想拽也拽不住。

  「說好了你們帶我去玉泉看大魚的——-「

  他沒能夠往下叫,因為小姨媽已經轉過照壁,不見蹤影了。

  家裡幾乎所有的人都出去了——兩個表哥去了學校,大舅去了茶莊,綠愛外婆到汽車工會去找寄客外公,說他正在那裡商量抗日的事情,要調集五十輛汽車做軍需呢。

  就這樣,從風火牆外飄入的八月的江南之雨,把小小少年忘憂的心,淋得溫液跡的了。

  他坐在大牆門第一進院子里天井前的長廊下,看著大門內一長溜巨大的水缸接著天水時濺起的明明滅滅的水花,膝上攤著一本線裝書,翻開的那一頁,恰是清人查人漠所著的《玉泉觀魚》一
文。他就那麼看著書,就著雨聲,想念著青芝塢口玉泉的大魚兒。

   身邊有人走過,忘憂連頭也懶得抬。他十歲了,什麼不知道?
家裡人都哄著他,圍著他轉,把他當一件奇怪的珍物。他負氣地
想-一還不是因為我渾身上下雪白,眼睛是個半瞎子,和你們不
一樣,走出去人家要圍觀。既然我這麼可笑,為什麼還要讓我生 出來?

   身邊那雙腳步停住了,穿著木拖鞋,一看就知道是葉子舅媽。

   「忘兒,一個人坐在這裡幹什麼?」葉子有點吃驚,她蹲了下來,目光關切地盯著他。

   「不幹什麼,看書。」

  葉子湊過頭去一看,嘆了口氣,明白了,忘兒還在想青芝塢口玉泉的大魚呢,這真是要怪他的兩個哥哥的。

  原來,忘憂因是殘疾人,不能去正規的學校讀書,便在家裡請了先生來教。一入八月,先生放了暑假,功課就由那兩個哥哥來代上了。誰知七七盧溝橋事變之後,全民動員抗戰,杭憶杭漢兩個熱血少年每日在外面進行抗日宣傳,街頭十字路口拉一個圈子,就開始了《放下你的鞭子》,還有「九一八、九一八,在那個悲慘的日子「什麼的。全家人都被抗戰煽得熱火朝天,連嘉草也一天到晚忙著做軍鞋。

  此時的林忘憂卻好像是完全被排斥在抗戰之外的了。家人對他的全部希望就是他不要生病,不要添亂,上不上課什麼的,無非一點虛架子,表示沒把他忘憂晾在一邊罷了。杭家人心細,知道若是別的正常孩子,此時不必太操心,可忘憂不一樣,是個要小心善待的孩子。

  前日輪到杭漢給忘兒講《莊子·秋水篇》。你想,他哪裡還有心思講什麼「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把《莊子》扔給忘兒就說:「你自己先看一遍再說,把文章都給我弄明白了,再把心得講給我聽。」說著就往外走,被忘憂用一隻腳絆了在前,冷靜地說:「我都看了,正要你給我講解呢。為什麼黃庭堅一定要說’樂莫樂於場上’呢?」

  這頭杭漢就聽到杭憶用他那把從不離身的口琴吹《蘇武牧羊》呢。抬頭一看,杭憶正趴在窗上向他擠眉弄眼,知道是打招呼讓他走,只好說:「忘兒,等明日我再給你講’場上’行不行?我今日真有事兒。」

  「不行!」忘憂絕不通融,「你們兩個不用賊頭狗腦,當我不知道《蘇武牧羊》是你們的聯絡暗號啊。我才不稀罕跟你們出去湊熱鬧呢,你就給我把’樂莫樂於場上’講明白了,我就立刻讓你走。」

  二位表哥都知道,他們的這個小表弟實在是太寂寞了。有心想把他一起帶出去,一來是怕大人責怪,二來是怕街上人多了有個閃失。急中生智,杭憶突然想起玉泉的「魚樂國「來,便說:「忘兒,要知場上之樂,只須到玉泉’魚樂國’,看了那些一人長的五色大魚,你就什麼都知道了。」

  一聽有地方可玩,忘憂就什麼也忘了,一把就抱住了杭漢的腰說:「小表哥大表哥,帶我去玉泉看大魚去吧!」

  杭漢就埋怨杭憶:「你看你看,你出的好主意。」

  杭憶不慌不忙地就回了房間,拿出了那篇《玉泉觀魚》,交到小表弟手裡,說:「你先把這文章看了,把精神吃透了,我們再帶你去。」

  「我可不認得那麼些生字兒。」

  「笑話,你兩歲時就認得許多字了,我們家就你識字最多,你不記得大舅怎麼誇得你!」

  忘憂被戴了一頂高帽子,心裡不免得意,一不留神,卻發現兩個表哥已經一下子竄到了門口,忘憂只來得及對他們尖叫一聲:「說話算數,誰賴皮誰是狗!」

  現在,他的兩個表哥都已經是「狗「了。因為忘憂不但把
《玉泉觀魚》的精神吃透,而且把那些個生字兒也查了字典,弄得
稀熟,幾乎吃下去了。然而,表哥們又在哪一個十字街頭大喊大 叫呢?

  
只有一個人可以央求了。他抬起頭來,望著葉子,他的眼裡,有大滴的淚水,從蒼白粉紅的面頰上掉下來。

  「怎麼啦?」葉子有些吃驚。

  「日本人要來了,我會被他們殺死的。」

   「不會的,你是一個小孩子。」葉子安慰他。

  「你怎麼知道?你又不是日本人。」

  話音未落,突然忘憂一下子抬起頭來,吃驚地說:「我想起來了,小舅媽你是日本人。」

  葉子怔住了,一會兒,她站了起來,摸摸忘憂的頭,便往外走去。

  「舅媽你也出去嗎?」

  「舅媽到凈寺去一趟。」

  「去幹什麼?」

  「那些死的人——為他們超度亡靈。」

  「為什麼人——日本人?」

  葉子盯著忘憂,緩緩地搖著頭。

  「那麼你是為中國人了。」忘憂露出了笑容。

  「我為死了的人——因為這場戰爭而死的人。」

  現在,連葉子舅媽也走了。忘憂望著檐下的雨絲,在這五進的大院子里走來走去,把鞋子也給走濕了,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然後,他就百無聊賴地走到媽媽住的那進院子、那個房間的窗口。他知道媽媽已經在午睡。別人都說媽媽是個腦子有毛病的人,忘憂不覺得,忘憂僅僅覺得媽媽是一個不愛說話的人罷了。但媽媽比任何人都懂得傾聽,有許多時候,忘憂都是在對媽媽傾訴的時光里度過的。

  現在,忘憂就趴在窗榻上哺哺自語開了:

  「媽媽,他們都走了,外面下著雨,只有這樣的天氣我才看得清東西。太陽一出來,我就沒法看了。媽媽,日本人要來了,我得趕在他們前面把大魚給看了,要不我就看不到了。媽媽,我們是不是應該抓緊時間,我們應該馬上就把場上之樂給弄明白,你說呢——媽媽?」

  然後,忘憂就吃驚地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媽媽拿著一把雨傘,站在他的面前,媽媽說:「看——魚——「

  湛湛玉泉色,悠悠浮雲身,閑心對定水,清凈兩無塵。

  魚樂國,原是明代大書法家董其昌為玉泉池所題,此匾就一直掛在池畔亭廊之上。說到玉泉,亦不過是一長約四丈、闊約三丈\深約丈余的方形泉池。至於小忘憂想得到的場上之樂,可不在那些個閑心和定水之上。一入魚樂國,他就被池中的那幾百尾五色大魚攫住了小小的被幽閉著的心。他的兩隻手下意識地一下子抓住了自己的胸口,然後對著池中那些紅的、黃的、青的、墨色的和翠色的一人多長的魚兒,呻吟了起來:「媽——媽——「

  而媽媽是多麼的快樂啊,因為媽媽也和忘憂一樣,平時是不能夠一個人出門的。人們說媽媽是瘋了的女人,怎麼會呢,怎麼會呢?媽媽只是想和爸爸在一起罷了。這麼想著想著,媽媽就看到爸爸了,媽媽就和爸爸說話。一個人看到了自己才能看到的人和事情,這怎麼可以說是瘋了呢?

  忘憂不知道為什麼今天來魚樂國的人會那麼少,少得只有他們母子兩個。是因為下雨?還是因為日本人?沒有人真好,忘憂痛恨別人圍觀他。

  一個老和尚走了出來,端著兩杯茶,在廊下的桌上放著,然後招招手,說:「女施主,請喝茶。」

  嘉草只是笑,坐在那裡,用好看的鼻翼聞了一聞茶,然後,招招手叫兒子過來,把茶杯拿到兒子的鼻子下面,一邊說:「香,香。」

  兒子很老練地聞了一聞,便說:「和尚爺爺,這可不是龍井茶。」

  老和尚睜大了眼睛:「小施主,你怎麼知道這不是龍井,你那麼小,莫非也是個老茶槍?」

  忘憂喝了一口:「和尚爺爺,你的茶有青草氣的,龍井茶不是這樣的一種香法。」

  媽媽不高興兒子這樣說話了,媽媽不停地點著頭,說:「香,香的,香的。」

  多麼善良的好媽媽啊!和尚爺爺也笑了:「小施主好功夫,果然這茶就不能算是龍井。茶倒就是在這山中採的野茶,老僧自己現炒的,用的眉茶製法,不曾壓扁了,又加殺青後沒有晾上那麼一天,所以有青草氣。只是這種評茶的功夫,不是茶道中人,斷斷聞不出來,小施主了不得。「

  為了獎勵小施主的了不得,和尚爺爺還給了忘憂一隻饅頭,然後掰下一塊,扔進水裡——啊呀,可不得了,多少大魚過來吞食啊。忘憂這就想起了杭漢表哥要他吃透了精神的那一篇《玉泉觀魚》——

  僧人於池上設幾煎茶待客。客循池走,魚則亦尾客影而游;客倚闌,魚則亦聚闌邊仰沫若有求-…·

  忘憂這就立刻拉了媽媽起來,帶著她繞著池走。哈哈,果然,果然,大魚就都跟著他們走呢。忘憂又叫媽媽停住,把著她的手往池子里扔饅頭,大魚就急不可待地跟著跳了起來——瞧這嘴巴,多大的嘴巴啊,和尚爺爺,這些魚兒都是老爺爺魚兒了吧,他們都活了多少年了呢?

  和尚爺爺就看著那一池子的魚兒說起古來了——啊喲,要說這些大魚都有多大的年紀,我可真是說不好了,怕是都已經成了精,成了仙了吧。這裡的魚兒,都是人家送來放的生,阿彌陀佛,都是佛保佑的魚兒了,碰不得,碰碰可是要遭報應的呢。

  滿池的魚兒,錦鱗千百,結隊成群,忽東忽西,時沉時浮,真是街尾而游,恰然自得。忘憂一邊舒服地嘆著氣,一邊僥倖地想著:啊喲,啊喲,多麼運氣,多麼運氣,多麼好的媽媽啊,多麼好的和尚爺爺啊,多麼好的野茶啊,多麼好的大魚啊……

  然後,忘憂就和水裡的那些魚兒同時跳了起來,嘩啦啦啦,大魚們躍上水面又飛速地潛入水下,一大堆,像逃難的人群一樣瞎竄,魚兒們竟然就重重地撞碰在了一起。

  然後,媽媽就尖叫了起來,那聲音和現在正在迴旋著的聲音一樣,都是那麼樣的尖厲突然——巨大的不祥!媽媽一下子蒙住了耳朵,茶倒了一地,媽媽尖聲地叫著:「等一等,等一等,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

  忘憂緊緊地閉上了自己的眼睛,他不能看到魚兒那麼樣害怕,魚兒害怕的樣子,真是和媽媽一模一樣。他把媽媽一把抱住,還能夠說:「媽媽,別害怕,媽媽,別害怕,有我呢,有我呢。」

  然後,他就感覺到和尚爺爺把他們拽住,塞到桌子底下了,一邊說:「什麼世道啊,日本佬來了,東洋飛機來了,這是空襲警報呢。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什麼世道啊,人也嚇死了,魚也嚇死了……」

  公元第一千九百三十七年八月十四日午後——迴響在杭州城的空襲警報聲,告知了人們——日本人對杭州城的侵略已迫在眉睫。

  其時,於日軍對上海發動戰爭同時,離上海數百公里外的浙江亦已在侵略軍的望遠鏡中。日本軍隊第三艦隊的航空母艦「神威「號已經侵入象山縣以東韭山列島海面。早在杭城警報拉響前三天,日軍水上飛機已經偵察飛入中國古代大美女西施的故里浙江諸暨,以及浙江省府杭州附近的定橋、喬司和翁家埠。面對日軍大規模的海陸空進犯,浙江境內空軍各個基地立刻進入緊急備戰。

  8月13日下午,國軍空軍第四大隊大隊長高志航在南京得令,駐河南周家口空軍第四大隊緊急移防杭州覽橋機場,擔負轟炸日本海軍艦隊的任務。這一支大隊的戰鬥機,由清一色的美製霍克雙翼裝置,每機配備武器有大「考爾脫「兩挺,可攜帶二百五十磅炸彈兩枚,航行一百七十英里。

  而彼時的杭州寬橋機場,乃為中國空軍軍官學校訓練基地,尚有空軍第九大隊獨立第三十二中隊停駐,又有作戰飛機數十架,為日軍空軍的主要襲擊對象。

  1937年8月14日下午的杭州,陰雨天氣,資橋機場能見度甚低,機場跑道積水如窪。14時50分,日本海軍第一聯合艦空隊所轄的木更津航空隊和鹿屋艦空隊杭州空襲隊十三架「96「式陸上攻擊機,從台北起飛,經溫州、金華,突然偷襲杭州寬橋機場。

  差不多與此同時,二十九歲的東北青年空軍軍官高志航乘空運機從南京趕到杭州覽橋機場,此時,由青田方向發現的日本空軍轟炸機群正向杭州方向飛來,杭州城上空一片空襲之聲。

  說時遲,那時快,正當高志航站在大雨之中萬分焦急之際,他的第四大隊戰機次第飛抵了機場。他特別關照的座機TV-l號,此時由一名名叫曹士榮的飛行員駕駛降落機場。

  陸續落地的飛行員們,隔著機艙玻璃的雨幕,看到高志航大聲地吼叫,他們在戰機的轟鳴聲中聽不到大隊長正在這樣指揮他們——起飛,敵機快到啦——但他們感覺得到大隊長的命令——他們來不及再問,一拉操縱桿,就衝上了剛剛下來的天空。

  與此同時,TV-1號機降落機場還未待關機,高志航接下座機,一拉機頭,衝起幾丈高的水花,箭一般地,就閃向了杭州的天空。

  彼時,高志航手腕上的表指針為15時10分,中華民族抗戰史上的第一場空戰,在杭州的天空開始。

  天空下的杭州市民們並非都在尖厲的空襲警報下躲入防空洞,至少年輕的杭州警備司令部中尉參謀羅力沒有把自己隱蔽起來。然而,身處十字街頭頭頂敵機巍然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的冒險,也並非來自軍人的勇氣。說來事情十分簡單,這事僅僅和一個女人有關。

  羅力聽不清那個手臂上掛著紅十字會標誌的姑娘,站在街頭瞎叫喊著什麼。她身穿一身月白色的旗袍,手攏成一個喇叭,半欠著腰,歇斯底里地叫著。此時杭州的天空,機聲,炮聲,槍聲,東一團煙,西一堆火,這個看來全然不知死亡和戰爭為何物的女人,隨時都有可能香消玉殞。

  生死關頭,英雄美女,開著吉普車的羅力把車停在巷口,自己就下了車,不由分說地沖了上去。可笑的是這個女人對戰事的一竅不通,還沒等他大吼一聲,那姑娘倒先大吼一聲了:「你看到孩子了嗎?」

  羅力怔了一下,什麼什麼孩子,你還要不要命了。他一把挾住了女人就往隱蔽處跑,女人卻在他的臂腕中掙扎,叫著:「一個白孩子,你們看見了嗎,一個白孩子,還有他媽媽!忘憂,忘憂,忘兒——」她尖叫起來,兩手兩腳亂動彈,比天上的警報還驚心動魄。羅力用手拍打了一下她的頭,吼道:「閉嘴!」

  「轟「的一聲,天上一團火球,千四散碎的煙花,羅力一下子面對空中,張大了嘴巴。他的手也頓時鬆弛了,挾在腋下的少女就掉到了地上,而那掉到地上的女子也突然張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地望著天空。

  「日本人的飛機?」羅力不敢相信地低下頭來,問這個他半道上挾下來的少女,少女也疑惑地看著他:「日本人的飛機,肯定是日本人的飛機!」

  此刻,他們都有些心虛,都怕事實恰恰相反,正在他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一時吃不準之時,只聽天空中厚厚的雲層里又是一聲沉悶的「轟——」,又一個大火球從天陡落,濺得天空金星四射,煙火瀰漫。此時,兩個年輕人不約而同地跳了起來,同聲叫道:「去昆橋!」

  駕駛著軍用車的國軍作戰參謀羅力,把汽車開得簡直和飛機一樣地圍空一切。他的任務,本來就是到定橋去了解空戰情況,這湖濱十字街頭的姑娘兒可以說是順手揀來的。此刻她東倒西歪地一會兒靠在他身上,一會兒又彈出去老遠,倒也難為她了。

  東北流亡青年羅力,自「九一八「以來的六年,早把這些槍林彈雨中的征跑看做家常便飯。因此他雖從軍在杭,對杭州人卻是真有那麼幾分瞧不起的。一看到那些節假日拖兒帶女一家子、腋下夾一領席子就到西湖邊去的家庭婦男,羅力就鼻子里直哼哼。羅力也看不起杭州的官員們,動不動就到樓外樓去吃醋魚,邊吃醋魚邊討論抗戰,邊遠眺三潭印月,邊吟誦氣吞山河的七律五絕,卻又整個兒一副醉生夢死的架勢。羅力常想,幸虧全中國只有一個杭州,否則如此抗戰,中國人不做亡國奴才怪。

  因為他從心眼裡頭接受不了杭州西湖,所以順便把杭州的姑娘也一併地討厭上了。小家碧玉,統統小家碧玉:豆腐西施,餛飩西施,弄堂西施——肩是塌塌的,臉是白白的,腰倒是細,胸卻像兩粒小豌豆。走起路來,一步三扭,哪能和我們東北姑娘們的火熱的強大的豪乳相比。羅力和他的東北同胞們剛到杭州時曾經這樣評價杭州姑娘。那時他們年方十七八九,胸中雖然滿腔亡國恨,然畢竟年輕,以為不出三年兩載,必定能夠打回老家去,實現中國男人們傳統的「二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人生理想,故而彼此發誓,非東北姑娘不娶。

  如今一晃六年過去,非東北姑娘不娶的羅力的老鄉們已經統統娶了杭州姑娘。有一天,羅力還目瞪口呆地看著其中的一位,腋下也夾著一領涼席到平湖秋月去了。看見了羅力還知道苦笑一聲,說:「羅力,今日是中秋,咱們有家不能回的人,只好安了新家,千山萬水之外望一望東北的月亮了。」

  羅力自然內心看不起那些腋下夾席子到西湖邊吃茶葉蛋的男人。不過他暗自以為,男人們之所以變成這樣——如撈不起的麵條、扶不起的阿斗一般,主要原因是因為這裡的女人之故。從小礦工出身的東北青年軍人羅力正眼瞧也不瞧那些西湖邊的豆腐西施和餛飩西施們。羅力今年二十五歲了,正是如火如茶的情愛的歲月,但羅力為了實現打回老家去娶東北姑娘為妻的誓言,成了一個堅定的戰時禁欲主義者。

  所以羅力儘管順手把這杭州姑娘擱在了車上,讓她做了一回搭車女郎,但他卻並不在意她。軍情十萬火急,操他娘的小日本,咱們終於幹上了。

  然那姑娘卻不讓他省心,羅力可是從來也沒有遇到過話這麼多的姑娘,一路上她就沒停過嘴:「喂,大兵,你肯不肯跟我打賭,我賭日本佬飛機被我們打下來了,你相不相信?要不要我們擲角子,正面我贏,反面你贏,來不來?「

  羅力不答腔,心裡卻說,什麼杭州的小市民女人,把打仗當兒戲了。正那麼想著,突然聽她大叫一聲:「忘兒——停車——!」

  羅力一個急煞車,姑娘一下子又彈入了他的懷抱,然後手一推要開門。可憐這也是個弄堂西施,大概從來沒坐車,連車門也不會開,只會大呼小叫——開門,開門!

  羅力不耐煩地一下子擰開車門把手,說:「下去!」

  誰知那「西施「又不下去了,「西施「說:「不,不是忘兒。」她又坐了回來。

  羅力口氣就不那麼好聽了:「下去下去,我這是打仗,弄個女人來攪什麼!」

  那女人就愣了,突然抬起頭來,兩人算是正式打了個照面。然後,姑娘的眼裡突然就滲出了眼淚。羅力這輩子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的事情,眼睜睜地看著那兩隻眼睛像兩口大井,一下子的,就湧上來晶瑩剔透的淚水。而且,那姑娘的嘴角也抖動了起來,她語無倫次地說:「——他就不見了,回到家裡,他媽也不見了——他不能出門——「然後,那姑娘就跳下了車。

  羅力不假思索地一踩油門,軍車立時竄出了一大截,然後又是一個煞車,雨大滴大滴地打在車窗上。他跳下車回身過去,一把拉住那杭州女子的胳膊,也不顧她的掙扎,就把她重新塞進車,重新發動車子,朝覽橋方向飛速而去,一邊大聲用東北話吼叫著:「住嘴,你給我老實地坐著,我們現在就到飛機場去。日本人都打到頭上來了,要死要活都是中國人的大事情,你還亂嚷嚷什麼!你放心,我們一定能把你那個什麼忘兒找回來,但是我們首先得把小日本的飛機打下來,你明白嗎?得把小日本打得趴下來。你不準再亂說亂動,小心自己的小命先沒了。你們這些杭州人,就知道想自己家裡的事,國家都要丟了,你還亂嚷嚷,還哭,哭什麼,有什麼好哭的,閉嘴!「

  杭州忘憂茶莊小姐杭寄草,活到近二十歲,這輩子還沒受到這樣的訓斥,她好幾次衝動起來要下車去,可是一方面她也是心掛兩頭,一頭在天上,一頭在地下;另一方面這東北大兵不停地罵罵咧咧,還開著飛車,她根本就沒法下來。杭寄草自然覺得委屈——她是最最抗日的抗日分子,但她不能因為抗日而丟了外甥,她覺得這樣抗日與外甥兩頭抓一點也不矛盾,她不知道這位看上去挺神氣的年輕軍官為什麼這麼不耐煩——這麼想著的時候,軍車已經把他們帶到了資橋機場。

  至於他們兩個怎麼就突然抱在了一起,這簡直就是上帝才能回答出來的問題。你想,幾乎前一分鐘,那東北大老爺還火氣衝天地邊開著車邊罵著人,突然,車尖叫一聲停住了。他們看見機場方向有人朝他們跑來,沖著他們叫:「打下兩架,打下兩架!日本佬的,首戰告捷!首戰告捷!「

  「他們叫什麼?」羅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轉過臉來問那杭州女子,可是還沒等他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他已經被一個濕淋淋的熱乎乎的肉體緊緊地鉗住,那又濕又熱的東西還能發出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歡呼:「我們勝利了,我們勝利了——打下了日本人兩架飛機,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天哪,這是真的!」她竟然使勁地捶打起羅力的肩膀來,那力氣還真不小。羅力在這杭州女人的擁抱和捶打的縫隙之中,還能躲躲閃閃地噴吐出那一行句子來:「——我們——的——人,怎麼——樣了?」

  「無一傷亡,無一傷亡,聽見了嗎,無一傷亡!」

  那杭州姑娘突然又放開了他,一下子跳出車子,歡呼跳躍著:「萬歲!萬歲!空軍萬歲!「

  羅力被那從未有過的勝利消息和從未有過的女人的擁抱,一下子震得眼冒金星,目瞪口呆,僵在車位上,說不出話來了。

  1937年8月14日之夜,火樹銀花不夜天,杭州人的狂歡之夜,勝利之夜,羅力和寄草的突如其來的愛情之夜。

  街上到處是人,報童fll高舉著油墨未乾的報紙,就像舉著勝利的旗幟,他們穿行在杭州的大街小巷裡,稚嫩的帶著古意的越腔在杭州城的夜空里此起彼落:「號外,號外,請看號外,飛將軍一戰成功,六比零大勝倭寇!號外,號外,請看號外!「

  黑暗中羅力的胳膊,緊緊地摟著身邊這個他還叫不出名字的杭州姑娘:他多麼愛她啊,他說不出自己多麼地愛她!這從天上掉下來的愛情,從地上撿來的愛情,簡直叫他不能想像。他們已經這樣手挽著手,走了一個晚上。他們坐在一輛車裡做了多少事情——他們向司令部通報了勝利的消息,共飲了勝利酒,他們當然找到了忘憂以及忘憂的母親。他們把該做的都做了,依舊覺得什麼也沒做。姑娘一直在說,一直在說,羅力斷斷續續地聽到了一些字眼:……茶莊……忘憂…··大哥……義父……抗日……勝利……

  羅力有些恍煉,胳膊上緊裹著姑娘的手,人那麼多,他怕把她給走丟了。他還時不時地別過頭來看看這杭州丫頭:她的紅唇很美麗,她的眼睛很美麗,她的飄揚的短髮很美麗,粉紅的耳廓邊的晶瑩的汗水很美麗。羅力漸漸聽不清姑娘在說些什麼了,他只聽到一片叮叮噹噹的金屬一般的鈴聲。……是的,是的,那麼現在,一對妙齡男女,除了戀愛,還能幹什麼。他們狂熱而盲目地步行在古老的街巷,在第一個隱秘的角落裡羅力堵住了姑娘的鈴聲。……然後,他們在每一個隱秘的角落裡狂吻。羅力發現姑娘突然沉默了,在狂吻與狂吻之間的街道上嚴峻地走著。在下一個拐角處,羅力就有些尷尬,他摟住姑娘的頭,說:「這是為了慶祝勝利。」姑娘嚴肅地點點頭,說:「當然是為了慶祝勝利。」然後,閉上眼睛,抬起下巴。在此之前,這對青年男女從來不知親吻的美妙之處,他們把這妙不可言的美事兒留給了勝利之夜。難道這不是命運?羅力一邊親吻著,一邊熱血沸騰地想:勝利萬歲!沒有勝利,就沒有這個被他親吻著的、愛著的、身邊的、不知名的杭州姑娘——勝利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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