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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937年12月23日下午,戰事逼緊,日軍已攻下武康,窺伺富陽,杭州危在旦夕。國軍杭州警備司令部作戰參謀羅力早已到了橋工部,於錢塘江南岸監督執行炸橋事宜。

  一百多根引線此時已經接到了爆炸器上,炸橋的命令再一次下達。北岸,仍有無數難民如潮湧來。橋上擁擠不堪,杭州人摩肩接里,絡繹不絕,單向行走,全部朝南。遠遠地從江岸往上看,還不知這是怎麼樣的一番奇景呢。

  羅力正手撫欄杆往江岸看,似乎聽到了有人在叫他,像是他的心上人在呼喚。回過頭,他眼睛一亮,撲了過去——」杭憶,憶兒。」他一把抓住了杭憶的肩,「你也走了。你和誰走?寄草呢,她跟貧兒院撤了嗎?我怎麼沒看她往橋上過?「

  杭憶激動,浮躁,眼花緣亂,語無倫次,回答說:「羅哥,你還沒有撤,我們到金華會師好嗎?我不知道寄草姑媽怎麼樣了,她不是帶忘憂上電台了嗎?「

  羅力大叫一聲不好:「真傻,都這個時候了,還上電台,電台早就撤了,政府也撤了,現在大家都亂作了一團,誰還管那些貧兒院。」

  「國民政府要對此負全部責任。」杭憶身邊那個長著一雙灰眼睛的少女冷冰冰地說了那麼一句。」事先不作準備,臨時抱佛腳,多少機器都沒運出去。」

   羅力沒心思聽誰負什麼責任,他沖著抗憶說了幾句話,就揮揮手朝橋頭走去,一下子落入人海。

  「這就是你那個未來的小姑夫?」楚卿邊走邊問。

  「這一下子,我們還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面呢。」杭憶的眼睛裡流露出了迷茫的神色,他突然站住了。

  「我想幫著羅哥找找我的小姑媽,行不行?」

  楚卿想了一想,才說:「你考慮好了,還打不打算跟我們走?」

  「我什麼時候說過不走了?」

  「對你們來說,許多事情都不矛盾,但我們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我們把每一次分別都作為永別。」

  杭憶一個踉蹌就在橋頭上站住了,他的眼前一片昏黑。黑壓壓的,到處都是人,一大片一大片地潮水一樣地向南岸撲來。是的,不能夠停下,這是什麼主意啊,追兵已經到了。他對楚卿說:「我們趕快走吧。」

  最後的大離難,是杭家白孩子忘憂跟著寄草姨媽上電台錄音去時親身感受到的。

  在望不斷的白雲的那邊,

  在看不見的群山的那邊,

  那邊敵人拋下了滿地瘋狂……

  我那白髮的爹娘,幾時才能回到夢裡邊!

  含著淚兒哭問,流浪的孩兒你可平安?

  貧兒院的孩子一邊唱著,一邊就發現路上行人少了,幾乎所有的商店都和自己家的茶莊一樣地上了門板,街上只有幾輛黃包車還在轉,還有幾家小食攤。看見小食攤上的茶葉蛋,忘憂突然餓了,就對拉著他手的小姨媽說:「茶葉蛋真香。」

  「回去吃你外婆燒的茶葉蛋,那才是杭州第一蛋呢!」

  「我不要吃杭州第一蛋,我就要吃這裡的。」

  忘憂就站住了,固執地盯著小姨媽。其餘所有的孩子,也站住了,盯著寄草。寄草想了想,說:「好吧,小討債鬼,下不為例。」

  這麼說著,寄草就掏出了一個大口袋,把那一鍋子早已經冒著涼氣的茶葉蛋全部買了下來,她打算唱完了歌,拿茶葉蛋當了孩子們的夜餐。

  那一天,忘憂渴望自己一展歌喉的願望沒有實現,並且從此以後成了再也不會實現的夢想。暮色降臨中他們進入了電台,誰也不曾料到裡面已經空無一人。演播室里什麼也沒有了,連寄草熟悉的那架德國造的鋼琴也已被搬走。牆壁上空留著那些個播音設備撤走後的白白的顯影,孩子們零亂的身影也被暗淡的天光在地板上斜拉出了東一條西一條的影子。他們頓時就驚惶失措起來,這些孤貧兒們都知道被人拋棄的可怕,並對被拋棄有著一種幾乎天生的本能的嗅覺。他們一聲不吭地朝寄草擁了過來,有那幾個小的,就緊緊地抱住了她的腰。一群影子,就那麼憧憧地無聲地疊在了一起。

  寄草張大手臂,一隻手空著,一隻手還提著一大包茶葉蛋,說:「沒有人正好,我們唱一首歌回去,老院長還在等著我們呢。來,排好隊,一、二、一,我們來唱一首什麼歌呢?」寄草帶著整整齊齊排好隊從電台里出來的孩子,走到了門口,突然想了起來,說,「我們要離開杭州了,就唱一首《杭州市市歌》吧。忘憂,你來起頭。「

  忘憂張大了嘴巴,他怎麼也想不起來《杭州市市歌)}是怎麼一回事了。

  「忘了,杭州風景好?」寄草提醒著她的小外甥。

  忘憂吃進去一大嘴的寒氣,一個激靈,什麼都想了起來。在空曠曠的街道上,他放開了還沒有變聲的男孩子的童音,用儘力氣叫道:「杭州風景好————-二——」

  孩子們便一起唱了起來:

   杭州風景好,獨冠浙西東。

   白日青天下,湖光山色中。

  波搖春水碧,塔映夕陽紅。

   出品絲茶著,漚歌慶歲豐。

  天空中又有敵機討厭的聲音嗡嗡而來,在這座美麗城市的邊緣,出現了不同以往的激烈的槍聲。從小巷子里竄出了一群流寇,穿著不三不四的衣服,歪騎在式樣各異的自行車上,一看就知道,這些自行車是他們從店鋪里搶來的。他們的身上竟然還背著各式不同的來自敵國的槍支,見了他們不順眼的人,他們立刻就是那麼一槍。寄草一看不好,連忙帶著孩子們轉進一條小巷,孩子們嚇得一頭扎進了寄草的懷裡,不敢吭聲。直到這群人鬼影憧憧地沿著迎紫街和延齡路、湖濱路鬼哭狼嚎而去,孩子們才探出頭來。

  忘憂小心地拉拉小姨媽的衣角,問:「這就是日本佬嗎?」

  寄草一看就知道,這是一群被當地人罵作破腳梗的地痞流氓,還有漢奸和日本浪人。此刻,他們正沉塗一氣,趁火打劫,為非作歹,他們是一群為豺狼打前戰的吸血鬼。寄草緊緊地摟住了忘憂,輕聲地說:「從現在開始,你們一步也不要離開老師,有我在,就有你們在。」

  「不回家了嗎?」忘憂突然問寄草。

  「從現在開始,只有大家沒有小家了,貧兒院就是我們的家。懂嗎?」

  「那我媽的葯怎麼辦?」忘憂突然想到這事,就急了起來。

  「林忘憂!」寄草突然一聲輕喝,「你還想不想和小姨媽在一起?」

  忘兒低下了頭,一會兒,只要這麼一會兒,戰爭就能把一個孩子變成大人,他說:「我要和你們在一起。」

  「走吧。」寄草說、所有的孩子們,一聲不吭地尾隨著她走著,像小大人似地沉默著。寄草說:「來,我們還可以在心裏面唱我們的歌——杭州風景好——預備起——「

  孩子們輕輕地急步走著,無聲地在心裡唱著:

  杭州風光好,獨冠浙西東。

   白日青天下,湖光山色中。

  槍聲從南星橋方向傳來,天空中敵機猖狂地撲掃,三秋佳子十里荷花的杭州,正在淪陷之中了。

  現在,我們可以知道,當羅力站在錢塘江橋頭彷彿聽見一個聲音在叫他之時,那聲音並非幻覺。寄草在很遠的橋下一條小船上,把嗓子也喊破了。遠遠看去,羅力在大橋欄杆上趴著,小得幾乎看不清楚。但是寄草還是一眼就把他給認出來了,情人之間的那種氣息的共振真是只有天曉得。坐在船上的孤兒們也跟著寄草一起喊,看來這一次他們是命中注定要擦肩而過的,但見羅力轉動了一下身體,沒有朝橋下看,卻一頭扎到橋上人流中去了。寄草正急得跺腳,卻見那白須過胸的老院長李次九先生正在招呼著孩子們上船坐穩,寄草一咬牙,別過頭去就不叫了。

  原來這幾日戰事失利,人心惶惑,草木皆兵,貧兒院果然就是被政府給忘了,真正成了烽火中的棄兒。待杭寄草趕到貧兒院,教職工也已大部分都走了,剩下五十幾個孩子和幾個老弱病殘的教職員工。李次九先生,多年來不知藏在命運之河的哪一葉浮萍之下,此刻受命於危難之間,見此慘狀,不禁老淚縱橫。老伴和他的兩個女兒也陪著他一起抱頭痛哭。寄草見此情景,一時慌了陣腳,竟也嗚咽起來。

  貧兒院的那些孩子們,大的大,小的小,也有懂事的,也有混飩未開的,見院長老師都哭成了一團,知道大事不好,也嚇得大聲哭了起來。這裡孩子一哭,天地頓時失色,大人們立刻醒悟了,戰爭是不相信眼淚的。李院長當即決定乘船撤退,到省政府的臨時所在地金華去。

  此時,寄草等人好不容易弄到二艘方頭小船,剛把孩子們安頓好了,便有孩子叫了餓。寄草買得那袋茶葉蛋,這時就用得上了,一人一個。到底是孩子,剛才還哭喊連天,如今坐在小船上,看遠遠的大橋上一條粗大的人龍游也游不完,又覺得自己是幸運的了。那林忘憂竟覺得吃了綠愛外婆燒的那麼多蛋,也沒有今天這個又冷又硬的茶葉蛋好吃,便打著嗝說:「比我家的杭州第一蛋好吃多了。」

  有個孩子好奇就問:「什麼叫杭州第一蛋啊?」

  「煮這樣的蛋煩著呢。我外婆得花一個晚上。先把蛋在白水裡煮熟了,撈起來,用符籬的背把那些蛋殼劃碎了。然後茶葉啊,首香啊,桂皮哪,糖哪,雞湯啊,哎喲煩死了煩死了,我不想講了,還是吃要緊。」

  忘兒的這一番話把大家都聽得笑了起來。這頭李次九先生見大家都已坐穩了,也掏出自己隨身帶來的烘青豆分給孩子們吃。寄草輕輕地一聲驚呼:

  「湖州烘青豆!」

  先生說:「你也知道湖州烘青豆啊。」

  寄草回答:「先生你有所不知,我媽她就是湖州人,這種烘青豆,我們家裡是專門用來配德清咸茶的。」

  老人聽了這話,竟如電擊了一般,半晌才說:「虧你還說了德清咸茶這四個字。我這才想起來,世界上還有這樣好的田園風情的東西。恍若隔世,恍若隔世哪。「

  這一邊,重新獲得了小小安全的老弱病殘者們正在烯噓不止著,突然就見了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一支散兵游勇,槍栓子嘩啦嘩啦地響著,大聲吃喝著:「下來下來,「我說老子抗戰流血,怎麼連條船都弄不到,全叫這些活不了死不成的人佔了。下不下來?再不下來老子開槍了!」

  忘憂正在吞吃那最後的一口茶葉蛋,猛聽一聲哈喝,嚇得一下子就給噎住了,憋了半天也透不過氣來。寄草一邊手忙腳亂地給他揉胸口,一邊對那些重新驚惶失措的孩子們說:「別怕,別怕,他們不敢把我們怎麼著的。」

  「什麼,不敢把你們怎麼著?看我們能把你們怎麼著!」這些散兵們就有人上來拉扯孩子們,小船頓時搖晃起來,孩子們一片地尖叫不已。

  突然就見李先生站了起來,破口大罵:「哪裡來的殘兵敗將,到老人孩子面前來談勇,真正不知天下還有羞恥二字!有本事上前線和日本人拼了性命,二十年後也是一條好漢。在這裡欺侮自己同胞,還有沒有臉面。我看你們錢塘江里一頭扎進不要做人算了,國家養了你們這種兵痞流寇,也算是瞎了眼睛——」

  大概這些人還從來沒有挨過這麼痛快淋漓的罵,一時竟被鎮得說不出話來。李先生也是罵性一起,二十年前怒目金剛之本色畢露:

  「要我們上岸,你們來坐我們的船!好,好,虧你們想得出,就是不知道我的那些個學生認不認你們的賬!我在這裡等著,你們去把省政府主席朱家驛叫來,看他還認不認得我這個教過他的先生。還有民政廳長阮毅成,他也是我的學生。他們都管自己溜了,把我們這些老的老小的小丟下不管,莫非要我們留在杭州城裡當漢奸不成?快去,快去,我就在這裡等著,我今天倒要看看,這些人良心還在不在肚子里!「

  正痛斥到此,轟然一聲巨響,驚天動地,滿天煙霧把江岸上所有的人都怔得目瞪口呆,江水在天崩地裂中把小船一下子拋向空中,然後一浪一浪推向江心。親眼目睹著大橋轟然倒塌的樣子,孩子們帶著哭腔尖叫:「大橋,大橋,我們的錢塘江大橋!」

  羅力和杭憶、楚卿等人,站在南岸,隱約看得到敵騎已到北岸橋頭。但見江上暮雷,天地失色,楚卿緩緩說:1276年,元兵攻入臨安府,也就是對面,杭州城。文天祥第一次被捕,就是在這裡。」

  杭憶突然抓住楚卿的手,近乎於狂熱地說:「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姑娘吃了一驚,但她沒有鬆手,只是望著倒塌的大橋說:「大橋會重建的!」

  「我們會到大橋上來行走的!」

  楚卿搖搖頭,掙開杭憶的手,指著江心說:「我們會不會回來,無所謂!」

  杭憶想了想,眼睛發熱了,點點頭,說:「是的,無所謂!」

  向晚時分,南星橋一帶,有零亂槍聲入耳。天是陰沉得可怕了,杭州,就如了一座瀕於死亡的孤城。

  有一個人,與杭家結了一世的冤,終於在這樣的黃昏登場了。

  真可謂——瞑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啊,吳升要死要活地爭了一輩子臉,如今卻要敗在他的兒子頭上了。

  爭強好勝了一世的吳升,卻生了兒子吳有,昌升茶行的大老闆想起來就要吐血。吳有那種彷彿與生俱來的流氓習氣,正是吳升奮鬥了一輩子都想抹去的。他老了,越來越看重自己的一張老臉。對手杭天醉也死了,他如今可是坐在從前天醉常坐的那個臨湖的位子上了。有時候,他聽著「杭灘「,身穿一件杭紡長衫,袖口鬆鬆地挽起,雪白的襯裡翻了出來。此時他若端起越瓷青杯,一口龍井茶人口,心裡頭便生一驚——怎麼——怎麼自己就竟也越來越像起他從前的那個對頭了呢。

  可惜啊,這種恍兮他兮得意忘形的境界怎麼也長久不了。往往這時候,樓梯口一陣亂晃,哈三喝四亂七八糟一通人聲,茶客中就有人對吳老闆說:「聽聲音,就曉得是少東家駕到了。」

  吳升就冷眼看著他的大兒子,嘴裡叼著老刀牌香煙,一邊摟著一個青樓女子,和他的狐群狗黨一起上了樓。這群人,杭州城裡,個個都是算得著的吃空手飯的「壞貨「,聽聽稱呼就曉得是什麼樣的東西-一四大金剛、五猖使司、菜地阿奴、螺螂阿太……加上吳有,杭州人背地裡都叫他「破腳梗「。吳升知道了,把吳有叫來一頓痛罵。有什麼用,吳有不在乎,破腳梗就破腳梗,就要破給你們看一看才好。

  日本佬要進城,吳升是憤怒的。不要說三十年前頭他吳升差一點就死在日本佬手裡,那是舊恨,還有新仇在眼皮子底下呢。你想想看,十六塊錢一斤的龍井茶現在只好賣到兩角錢一斤,況且現在連兩角錢一斤也賣不到了。茶莊也罷是茶樓也罷,統統上了門板,那老茶客們,八九不離十,都作了鳥獸散。吳升再精明也拉他們不回來。茶客們說:「我們不比你,你可是有個兒子從前同日本人做茶葉生意的,也算是洋行里的買辦吧。現在雖然不知到哪裡去了,總歸和日本佬有瓜葛,你可以篤坦地坐在茶樓里不走。我們沒有這樣的兒子,日本佬放不過我們,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的好。「

  吳升聽了還要辯爭幾句:「說過頭了,說過頭了。你們又不是不曉得,我這個兒子,本來就是一個乾的,不過是代人家寄養罷了,姓還是人家的,同我有什麼關係呢?」

  茶客們一邊打那逃亡的包裹兒,一邊搖手:「吳老闆,你就不要脫了這一層的干係了,哪個不曉得你對嘉喬是比吳有還要親的。嘉喬到上海同日本人做茶葉生意,不是你的主意?」

  「同日本佬做生意,總比同自己兄弟對打要好。我也是要他避一避罷了,哪裡是要他跟日本佬去做漢奸的。「

  「吳老闆,你這句話兒也不要說得那麼滿,嘉喬跟日本人做了七八年生意,平常回來,仁丹小鬍子一撮,漸里哇啦一口東洋話,你敢保證他不當了漢奸?」

  吳升聽了,悶聲不響,半天才說:「反正不是我生的,不是我們吳家門裡出漢奸,我叫他們杭家門裡領了回去便是。」

  茶客們走都要走了,聽了此話,又有不忍之心,便回頭再寬慰他一句:「吳老闆,你也不要往心裡去,嘉喬現在是沒有消息,也沒說他就當了漢奸。和日本佬做生意的人多了,早年他們抗家也是和日本人有過生意的,娶個媳婦還是日本人呢。做生意是做生意,當漢奸是當漢奸,兩碼事的。「

  吳升聽了,拱一拱手說:「有你們這句話,我聽了也就踏實。我吳生一世做人,千錯萬錯,做漢奸是不做的。日後萬一有個什麼說不清楚的地方,你們要為我作一個證。「說著,眼淚水竟然就要落下來,慌得那干老茶槍們一個個地勸他:「你急什麼,你是你,他是他,等嘉喬真有了消息,你再作打算也不急的。」

  等老茶槍們一個個飲了那茶樓的最後之茶,凄惶而去,大兒子破腳梗吳有才放聲大笑起來,說:「從前人家拿我和你比,說我吳有再破腳梗,也是三個抵不上我老頭兒一個,一比就把我比下去了。我心裡還一直地不信,今日領教,不得不服了。「

  吳升立刻起身關了門窗,輕聲怒斥道:「你懂個屁!」

  「我怎麼不懂?我也是你面前長大的,你這一手,我學不來八分,也學得來二分。嘉喬封封信都是到你這裡的,你怎麼會不曉得,他早已經做了日本人的翻譯,過幾日就要跟著日本兵回杭州城來了呢!」

  吳升氣得渾身發抖,半天才進出一句話:「你偷看我的信?」

  吳有一看到爹真氣了,口氣就緩了下來,說:「爹,你別生氣,一我這是佩服你呢。你活一輩子了,人爭一口氣,樹爭一張皮,你是不用出頭和日本人打交道的了,還有我們當兒女的呢。實話跟你說了,嘉喬也給我和珠兒寫了信,讓我組織了一批人,先行一步,杭州城裡各到各處標語先貼了起來,歡迎皇軍入城呢!」

  吳升聽了此話,五雷轟頂一般,半晌才說:「我不是再三告訴了他,千萬不要回來嗎,他沒跟你說?」

  「怎麼沒說?」吳有手裡晃來晃去地晃著那封嘉喬給他的信,「可是你也不想想,嘉喬那麼多年住在我們家,一心一意就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奪回他那個五進的杭家大院子。他要不是借了日本人的力,不當他們的翻譯官,他能回來嗎?「

  「這是我們吳家門和杭家門自己的事情,和日本佬沒有關係。沒有日本佬,我照樣能幫嘉喬把那五進大院子弄到手裡。你快快去想辦法,一定不要讓嘉喬當了翻譯官回來。「

  「爹,你這可就是老糊塗了。從前嘉喬小,你護著他,他翅膀沒長硬,那時你就是他頭上的天,他不聽你聽誰的?如今他降個人物了,跟著日本人,日本人就是他的天,他還要你這個天幹什麼?「

  「你——你以為嘉喬和你一樣,一副壞下水!他當漢奸也是沒奈何。」

  吳有此時已經聽得不耐煩了,心想,當爹的到底也是老了,背時了。都什麼形勢,日本佬都打到南星橋了,你還在分什麼杭家的吳家的日本佬的?眼見的就是日本佬的天下了,識時務者為俊傑!再說,當漢奸有什麼不好,我若當了漢奸,茶葉生意做得比沒當漢奸時還要好。這麼想著,就一邊往外走著,一邊說著:「爹,你這話可不是又說得不當時了。說你話講早了,是說你沒見著嘉喬,你怎麼知道他就是沒奈何當的漢奸,或許他還是哭著喊著才當上漢奸的呢!說你話講晚了呢,是說那明日一早,嘉喬就跟著東洋兵進城了,這會兒正在半路上呢,你還叫我到哪裡去找著再給擋回去啊?」

  說完下樓,恍當吮當,騎上自行車,洋槍都打他不著了。

  吳升氣得坐在太師椅上,半天不動彈。好一會兒,一半是咬牙切齒,一半是無可奈何地自言自語:「嘉喬,嘉喬,到底不是我吳家的親骨肉啊!」這麼一路心裡且怨且咒地回了家,主意已經打定。他在吳山圓洞門小院子的那株老柳之下,想了一想,便叫來他那個黃臉老婆說:「吳有他娘,整理上東西,我們回家吧。」

  那黃臉老婆著實嚇一大跳,說:「老頭兒,這不是我們的家?你要我們搬哪裡去啊?「

  「這是吳山圓洞門,是杭家的,嘉喬明日回來,這房子就是他的了。」

  黃臉老婆到底沒什麼心計,腦筋一點別不過來,反倒喜出望外:「明日嘉喬回來了?真是的,也不告訴我一聲,看這兵荒馬亂的,到哪裡去弄好吃的。」

  話說到此,被吳升大吼一聲喝斷:「別人家的兒子,要你軋什麼忙頭!」

  老婆愣了半天,才說:「從前——」

  「——從前是從前,從前他不是漢奸,我收他,給他一口飯吃。如今他跟日本人討飯吃去了,他就不是我們吳家人了。「

  老婆想了想,也不知道此事到底嚴重到什麼分上,又說:「從前你還說,總有一天要搬到他們羊壩頭五進大院子里去的。現在’倒好,連這吳山圓洞門的小院子都保不住了。」

  吳升長嘆一口氣,對老婆說:

  「嘉喬要害人啊,和他在一起,不要說羊壩頭五進大院,連昌升茶樓也早晚保不住,我們還去跟他套什麼近乎!」

  老婆嚇哭了,說:「老頭兒,要不我們還是跟大家一起逃吧,偏偏就是你捨不得這份家業,家業再要緊,也是人要緊啊。」

  又是一陣槍響,眼見著,城郊東南,火光就恐怖地升起來了。吳升望著那片被火光照徹的天空,長嘆一聲,說:「來不及了,已經開始死人了……」

  吳有從小不好讀書,跟著一幫久居在租界的日本浪人,在杭州城內趁火打劫,沿街牆上朱墨淋漓地一路寫著標語——」大日本皇軍乃神軍也,皇軍武運長久「等等,他也就只配跟在後面拎糊糊桶。那寫字的朝哪面牆上一指,吳有就朝著哪面牆上揮刷子,心裏面竟還激動得不行。心想,此時嘉喬若騎著高頭大馬進城,恰恰碰到他吳有在鞍前馬後地跑,說什麼也得在皇軍面前為他美言幾句的。他吳有別的理想也沒有,就是想在杭州城的黑白二道上,做一個響噹噹的人物,腳一跺滿城顫,此生足矣。

  正那麼一邊想著一邊起勁刷著,就見眼面前一扇上了門板的門打開了,從裡面探出一個中年男子的頭來,正是杭嘉和的同學陳揖懷。看著這撥子人在黃昏中哈吃喝喝的,一時十分吃驚,說:「昨日我這裡門板上還有一條’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呢,好不容易用豬毛刷子刷乾淨了。你們這會兒寫了,我還得刷。各位耐耐性子,等趕走日本佬,我第一個來寫。我這一手顏體,杭州城裡也好算算看的,不信你們去打聽打聽。」

  那群惡棍聽了,一陣大笑,說:「你四隻眼睛也不曉得怎麼生的,出來看看,我們寫的是什麼?」

  陳老師湊近了一看,臉色頓時就變了,緊張地回過頭來,面孔在濃暮中一下子刷地雪白,只有那兩隻眼睛在鏡片後面,出奇地亮了起來。

  「瞌眈不醒,知道我們是什麼人了吧?」

  陳揖懷說:「知是知道,就是沒想到你們這般氣急喉頭,饅頭還沒蒸熟,就來煞不及要出籠了!」說完,陋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那伙人,此時一個個都跟吞了炸藥似的,見陳老師這般吃相,一時就躁怒起來。有一日本浪人就說:「明日皇軍到,第一個叫他吃生活。」

  正說著要走,只見門又開了,一杯涼茶迎面就沒了出來,茶渣倒了吳有一身,吳有大吃一驚,吼道:「你幹什麼!」

  陳揖懷輕輕回答:「茶有茶渣,人有人渣,你家賣茶,這點道理還不曉得?」

  吳有再蠢,也能聽出來陳老師這番話的意思。上去要抽人家耳光,便見一浪人撥開了吳有,將陳老師一把從門裡拖了出來,冷笑著,說:「你們中國人很會說話,也很會寫字。不是說你有一手好顏體嗎?我要你這就給我們寫——大日本皇軍萬萬歲——你給我寫!」

  陳老師說:「日本佬還沒進城呢。」

  「我諒你現在也不肯寫,「那浪人突然抽出刀來高舉在頭,「我今日也叫你知道什麼叫人渣!」

  但見手起刀落,一聲慘叫,陳老師右手臂,竟生生地被劈了一刀。只聽陳老師一聲慘叫,嚇得吳有一跳三丈遠。見陳老師家人衝出來哭天搶地地救人,吳有拔腿就跑,跑好遠停下來,一頭的茶渣只往下掉,眼前晃動的是那姓陳的手臂上噴出的血。

  這下吳有是夠刺激了,他就驚慌不停地吐了起來。這裡頂著一頭茶渣還沒有吐完,那裡幾個日本浪人已經輕鬆地笑著過來。他們都是中國通,甚至是老杭州。住在拱定橋下,平日里就交結著青洪幫橫行霸道,今日終於開了殺戒,見了吳有縮成一團,便一手拎了他領子提起來說:「走,走,你以為這就完了,這還沒開始呢。等皇軍來了,那才叫好看了呢!」

  羊壩頭附近,有兩面青磚大高牆,當中隔了一道台階高門,這夥人亂紛紛叫道:「這裡好,正好一邊一條。」便D4吳有上前刷糊糊。吳有愣了一下,說:「這是忘憂茶莊。」那伙人又叫:’「正是忘憂茶莊,你家老子的死對頭。一邊寫上一條,等著歡迎嘉喬大翻譯官衣錦還鄉。從此以後,大日本皇軍就是你們吳家的鐵打靠山了。「

  吳升聽了此話,抖掉了頭上最後一粒茶渣,勁兒又上來了。刷子滿滿地沾了糊糊,就往青磚牆上蹭。沒蹭幾下,啊呀一聲叫,手肩就像被砍下來了似地死痛,刷子就掉在了地上。回頭一看,一根手杖夾頭夾腦地劈上來,打得他抱頭鼠竄,連聲叫著:「快,快抓住他,快!」

  就見那人如黃鐘大呂般地一聲喝:「我看你們有這個膽!」

  又聽那幾個人說:「四爺,四爺,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別動手累著自己。」

  吳有趁著暮色中最後一點亮色,看清楚了,原來正是杭州城裡的老英雄獨臂四爺趙寄客。吳有一時發增:趙四爺是場面上一條好漢,這誰都知道。可那畢竟是中國人的好漢啊,不是明日就來了日本人了嗎?不是剛才還砍了陳老師的手了嗎?怎麼見了這四爺就點頭哈腰又變成狗了呢?

  吳有正想不通呢,又聽趙寄客說:「怎麼給我塗上去的,怎麼給我擦下來!」

  吳有抱著腦袋走過來,心裏面就不服。好歹他吳有「破腳梗「名聲在外,杭州城裡也是一方霸主,又有弟弟在日本人那裡當翻譯官。這個趙四爺,活了今日活不了明日的,他吳有還能聽他的?

  誰知那投子人竟說:「吳有,聽四爺的,擦了。」

  吳有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僵在那裡一時沒有動彈,就見自己衣裳被四爺的拐杖齊胸剖膛般地一把挑開了:「就用它擦。」

  吳有沒辦法,只好脫下他那件九成新的褐色暗花緞夾襖,苦著一張臉,一把一把地擦自己的「屁股「。四爺虎視眈眈地立在背後,他連馬虎都不行。

  直到吳有那件夾襖都擦得沒法子穿了,趙寄客才用拐杖一個個指著他們的腦袋說:「記住,這地方不是你們這種人來的,來了就別怪我趙寄客不客氣。」

  正這麼說著,就聽大門被人很快地打開了,見一年輕女人披頭散髮衝出來,一邊叫著:「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又見幾個人跟著沖了出來,抓住那女人的肩勸著:「嘉草,你不要急,忘兒一頓飯工夫就回來的,有他小姨媽和他在一起呢,不會出事的,不會出事的。」那麼勸著,一群人才又回了門,四爺也跟著他們一起進去。等一切恢復了平靜,吳有提著他那件被糟蹋壞了的夾襖,「呸「地吐了一口,叫道:「這是什麼事啊,皇軍也怕趙四爺!」

  那伙子人吵吵鬧鬧往前走著,一邊說:「你知道個什麼!昨日皇軍就有令下來特意關照了,杭州城裡有幾個人物不能動,其中就有這個趙老爺子。說句實話,殺你倒沒關係,得罪了他可不行。「

  這一番話,把吳有說得一下子縮回了脖子,再也發不出聲音來了。

  趙寄客闖進杭家,正是時候。嘉和原本性情平和,不失謙謙君子貌,此時也幾乎被眼前的這幾個女人弄得咆哮起來了。

  此時的杭州城,東南一角,槍聲不斷,一支來不及撤退的國軍部隊正和日軍邊撤邊戰。從南星橋至閘口,已是火光沖了天,沿江一帶,漸成焦土。還剩下了十萬人的杭州城中,婦孺老弱們紛紛四處逃散。杭州城號稱東南佛國,亦是中國基督教重要傳播地,而中國伊斯蘭教的四大名寺之一鳳凰寺也就在忘憂茶莊的附近。杭州人,平日里要燒高香,臨時更要抱佛腳。那些劃十字的就進了由牧師蘇達里、萬克里等人以萬國紅十字會名義出面設立的難民收容所——湖山堂、思澄堂等等;那些祈禱安拉的回民們紛紛避入了鳳凰寺;杭家既不信上帝,也不信安拉,杭天醉過世之後,連釋跡牟尼、觀世音也不太去光顧了。如今想暫避一時,想來想去,卻還是想到靈隱寺。先父杭天醉在那裡還有幾個和尚朋友,或可收留幾日,避過這血腥之災。

  不料眼前留下的這三個女人,一個因為尋不到兒子,幾乎瘋了一般,不按住她,她就箭一般往外射。一個又幾乎一言不發,老僧說定,任人發落。倒是綠愛媽媽抱著一根房柱子說:「我老早就跟你們說好了的,我是不離開這裡的。我要想離開這個家,不好一早就跟著寄草她們走?我嫁到杭家幾十年了。從前是想走也沒走成的,現在是不想走了。我這一走,以後我們杭家,還怎麼在杭州城裡吃飯做人?「

  嘉和勸她說這不過是一時之避,綠愛搖搖頭說:「你當我不曉得,嘉喬在上海當漢奸,這一次要跟著日本佬一起回來。他回來就要奪我們的茶莊和院子。我要不在,。讓他直是直橫是橫,這口氣哪裡咽得下!」

  嘉和氣得直敲桌子:「你那麼看重這五進院子,我替你守著行不行?你們去避難,我在這裡,好不好?!」

  綠愛也不生氣,繼續說:「我留下來,不是為了我也不是為了你,是為了杭家茶莊。你要不走,嘉草怎麼照顧?葉子、漢兒,都要有個大男人在旁邊護佑。嘉和你放心,躲過這一關我們杭家總會團圓,不相信過幾日你回來,我保證活得好好的給你看。「

  「媽!」嘉和忍不住大吼了一聲,「好吧,大家都在這裡等死吧。」

  漢兒突然開了口:「我本來是可以留下來的,可是我不願意讓你們以為我是個東洋佬,我不想讓你們以為日本人見了我會高興,以為我呆在中國就是為了歡迎他們來——」

  漢兒的話沒能夠再說下去,臉上就結結實實地挨了他母親一個巴掌——」你姓什麼?你爸爸是誰生的!」

  葉子在杭家大院里十多年了,今日是第一次露了這廬山的真面目,大家望著這女人,一時就愣了。

  趙寄客此時的駕到無疑是救了嘉和的圍,他帶來了寄草託人傳來的口信:寄草帶著忘兒已平安撤出杭州城,大家總算舒出一口長氣。趙寄客說:「你們趕快走吧,南星橋都燒死不少人了。嘉草這樣神志不清的樣子,不找個地方避一避,搞得不好就要出事。「

  「我不走。」綠愛還是那句話。這自信的女人到了下半輩子,竟變得越來越固執。說到底,她還是不相信日本人真的會動他杭家。不管他們願不願意承認,杭家和日本人,還是有了多少牽扯不清的關係啊。

  趙寄客在燭光下看看這女人,女人的鬢髮在微明下發著白光。寄客就被這白光擊中了,揮揮手說:「實在不想走,就留下來吧。我也留下來,我本來就沒想走的,在哪裡不是一個守字,我就守在這杭家大院里了。「

  其實大家都明白,趙寄客不走,沈綠愛才不走的。嘉和終於把這句話說了出來:「趙先生,你就和我們一起走吧,大家一起走,死活都在一起,好不好?」

  這種時候,嘉和還沒忘記顧及趙、沈二人的面於。他不說趙先生走,沈綠愛就會走,他說大家死活都可以在一起。

  趙寄客卻搖搖手不讓他再說:「我不走,自有我的理由。放心,我不會死。我們這樣的人,什麼人來了,都要先拉一拉的,拉不動再殺也不遲嘛。「

  嘉和吸了一大口氣,還想說什麼——突然,什麼也不想說了——好吧,就這樣了,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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