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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1942年的第一天就是充滿著戰時氣氛的。羅力在開往前線的那一天,從收音機里聽到了中、美、蘇、英等二十六國宣布向軸心國作戰的消息。作為中國遠征軍的一名將士,羅力此時就在重慶。他在中緬邊境和內地之間穿梭往返多次了,也許和寄草就在同一條江邊走過——但他們命中注定失之交臂。嘉陵江上大霧瀰漫,杭氏家族在)!沖的一支再次因戰爭而生離死別——其中杭嘉平的第二任妻子黃娜已經乘飛機去英國她的父母家;她的丈夫杭嘉平拐著一條腿與她分道,興緻勃勃地隨團進入陝甘寧邊區,前往紅星照耀的地方參觀考察;他們的一雙兒女杭漢和黃蕉風則尾隨吳覺農先生共赴浙西萬川茶鄉。當杭寄草正站在嘉陵江邊和杭漢、蕉風在碼頭告別之時,羅力已經隨「國軍「遠征軍進入了中緬邊境。而再晚些時候,當羅力與他的戰友們已在中國西南邊境枕戈待旦之際,借里增懂的女人寄草,跟著一支馬隊,幾乎就是踩著羅力他們的足跡,正一無所知地在戰火中尋找著她的愛情呢。

  寄草是七轉八轉到了昆明以後,才與一支馬隊接上關係,前往滇緬邊境的。馬隊年輕的馬鍋頭,是個布朗族人,老家就在滇緬邊境的渤海大黑山原始森林,人們都叫他小邦成。

  說起和小邦成這支馬隊的認識,也是偶然。原來寄草在昆明街頭無親無故,正一人瞎轉悠的時候,七折八折地法進了一條巷子。昆明的巷子街道,大多都很狹窄,石板鋪的路,被磨得光溜溜的,就像一面面打碎的鏡子。那一日又正逢下雨,寄草小心走著,就聽見後面有人唱著山歌呢:

  一二三月雪封山,四五六月雨漣漣,

  七八九月正好走,十冬臘月學狗竄-…·

  寄草回頭一看,那唱歌的卻是一個精精神神的年輕人,牽著一匹馬,後面是一隊馬幫。馬鈴聲叮噹叮噹地響,寄草就被那從未見過的馬兒吸引住了。

  這些馬兒的個頭都是特別地小,但背上背著貨物行走倒也十分地精神賣力,不像是力所不支的樣子。寄草這茶人家族中出來的後代,一看就知道,馬背上那一袋袋的東西肯定是大葉種的茶
了。只p這馬,寄草卻從來也沒有見過,看著新鮮,就脫口而出;

  「哎,這馬兒怎麼和日本矮子一樣的啊?」

  就見那年輕人又唱:

   駕馬專在山上跑,花椒極品大紅袍,

   瓜菜四季少不了……

  唱完了才開腔道:「這位姑娘問得不好,怎麼能把我們頂刮刮的羈康馬和日本鬼子相提並論呢!這可是咱們中國漢源縣古黎州出的好馬啊。馬雖是矮了一點,卻是打日本鬼子的馬,一路上不知道運過多少抗日的物資了呢!「

  寄草叫了起來:「原來這就是羈康馬啊?」

  小夥子道:「聽姑娘口音,是從江南一帶來的,莫非那裡的人也知道羈康馬?」

  寄草笑道:「也不是人人都知道的。我因出生在事茶人家,方才知道這馬的來歷。「

  「姑娘這一說就是行話了,這裡西南聯大的不少學生,卻是不知道這茶與馬之間的關係的呢。」

  小夥子年輕,說話卻老三老四,不愧是一個馬鍋頭子。

  原來這歷朝歷代,從邊茶換回的馬匹,歷來就分兩種,一種是戰馬,那另一種就是這羈康馬了。戰馬來自青藏高原和甘肅的河西走廊,而這羈寬馬,則來自於雲貴川一帶。此馬雖不能戰,卻是十分吃苦耐勞的,走高山險路更是十分靈便,故而,這一帶的馬幫隊都喜歡用這種馬。

  寄草是個自來熟,又兼那年輕的馬鍋頭是個見過世面的人,兩人就沒了陌生感。說話間馬馱子就卸在了街前馬店旁,一時人呼馬叫的,就立刻熱鬧了起來。

  馬店隔壁是一家老茶館,長圓形的大鐵壺放在灶火上燒著,寄草見有人喝著茶呢,就不客氣地伸過頭去看,蓋碗茶中漂的可是又寬又長的雲南大葉種茶葉。那小邦成豪爽地請寄草喝茶,寄草一拍手說:「行啊,這一回我要一路喝進緬甸了。」

  小邦我笑笑說:「你要進緬甸,那就是和我一路的了,我正可以送你一程呢。」

  「就你這一小隊馬幫,不怕路上有人劫了我去?」

  「姑娘你這就小看我,也小看我們雲南的馬幫了。你當我們就這麼一點隊伍,那是現在抗戰非常時期。我十七歲就當馬腳子,十九歲就當馬鍋頭,一眨眼也有七八年了,什麼世面沒有見過?你沒有見過從前的馬幫吧。那可都是百來匹馬,甚至三四百匹馬組成的。出發時,又有三四隊馬幫一起走,背著槍,趕著馬,還帶著我們喜歡的女人,就這麼上了路。那上千匹的馬,過山穿街,一路鈴擋搖得山響,是什麼樣的架勢啊!」

  寄草吐了吐舌頭:「哎呀我的媽,那得馱出多少茶,多少馬啊!」

  「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數也數不清啊。」

  寄草心裡想,見了羅力,她一定可以告訴他,什麼叫茶馬古道,什麼叫茶馬交易了。她已經打下主意,和這個名叫小邦成的馬鍋頭一起同行。

  杭寄草千里單騎,和戰爭密不可分。在昆明巧遇馬幫,不知這馬幫的來歷,當初也是和戰爭不可分的呢。

  原來那最初的茶馬交易,竟是從唐代開始中央政府的一項茶業政策,也可以說是一項治邊政策吧。公元八世紀的唐代中葉的安史之亂中,邊民回絕,因唐王朝之請,派兵攻打了叛軍,因此有史書留名——唐肅宗時,回絕有功於唐,許其入貢以馬易茶。

  然,用馬易茶也不是那麼容易的,這就是一種規格,一種中央政府的青睞了。況且一開始,回給用馬換的主要也不是茶,而是絹帛。一匹馬,可以換得四十匹絹。看來回給人是很喜歡絹這種美麗的絲織品的,故而每年驅來的馬,動輒就是上萬匹。久而久之,唐王朝發現於己不利起來,故而,逐漸地用茶代替了絹帛。而這初期的茶馬交易,也不純粹是為了商業性交易,主要是對邊民所納貢物的一種回報吧。直到後來,才相襲成一種制度。公元九世紀初,中央政府才正式實行了茶馬交易。

  但是,即便在那時候,也還沒有設立專門的官員來掌管這件大事。直到宋代,邊疆戰事頻繁,需要大量的戰馬,馬政這才成了宋王朝的一項重要的商務活動。起初,還是以錢買馬,或者用老辦法,以絹易馬。公元*世紀初,宋王朝和邊境交戰,打了一些勝仗。其中有一個叫王韶的將軍,收復了河州,發現這裡的人愛喝茶,就上奏書:西人頗以善馬至邊,其所嗜惟茶,乞茶於市。皇帝得了這麼一個信息,這才開始大規模地以茶換起馬來。

  河州這一帶地區是缺乏茶的,所以,當時的皇帝宋神宗便派一個叫李花的官員人了川,專門措置茶葉。而這個名叫李相的官員,也肯定是有一些商業頭腦的,當年就成立了買茶司,專門負責產茶地的茶葉收購業務,並上奏說:「賣茶博馬,乃是一事「——賣了茶來換取馬匹,這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啊。

  從此以後,以茶易馬不僅成了正式的制度,還有了專門的管理機構,開始有了法律,謂之茶馬法。

  長話短說,就不提那歷代歷朝的茶馬是如何交換的,只說那寄草第一次見到的羈康馬的稱呼來歷。原來這羈康二字,竟然有著國家大政方針在這裡頭呢。宋王朝對來自於西邊的戰馬並不特別優待,一匹馬只換得名山之茶一百二十斤。而這些來自於黎州的小矮個子馬,一匹卻可以換得名山之茶三百五十斤。這裡就體現了兩種政策:對西部的戰馬,買來就是為了打仗;對雲、貴、J;0一帶的小個子馬,買來,主要是體現一種民族政策。羈磨這個詞兒的意思,就帶有籠絡的含義。宋王朝正是要通過這樣一種經濟政策,獲得邊境的安寧。

  看來這種政策還是行之有效的。宋王朝每年到黎州一帶買羈康馬二千至四千匹,使黎州地區「邊民不識兵革垂二百年「(《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二四頁)。茶,的確可以說是和平之飲啊。

  元朝,馬上治天下,自己有馬,就不想用什麼茶去換馬了,所以茶馬交易到元代也就中止了。明代,又是漢人治天下了,少不得馬,茶馬交易便又重新開始,而且嚴格地控制在官方手裡,商人不得介入,誰要是走私茶葉,格殺勿論。太祖朱元津的女婿歐陽倫,不知岳父大人的厲害,向地方官員要了五十輛茶車,私自販到運州去,結果怎麼樣——斬!

  死了駙馬,也還是不能解決官商帶來的弊病,所以明代的茶馬制度是五花八門的,其中有官茶商運、商茶商運等等。這樣的茶馬交易,到了清代,依舊保持了一段時間。直到康熙年間,政權鞏固,戰馬之源也十分豐富,而邊民們也可以通過許多途徑得到他們想要的茶,不需要再用馬去換了。故而康熙時就停了西寧等處的易馬。到了公元1735年,又停止了甘肅的以茶易馬。這樣,在中國歷史上推行了將近千年的茶馬互易制度,終於宣告結束了。

  茶馬交易形成的茶,人們稱之為邊銷茶。西路邊茶是以陝西為主要集散地的,茶葉銷往蒙古、新疆和中亞等地。南路邊茶是從四川雅安、雲南西雙版納一帶,最終通向西藏的。那些由茶而聯結著青藏高原與滇茶區的險峻的小道,就成了人們心目中和口中代代相傳的茶馬古道。

  寄草現在要走的,正是一條由茶開闢的民間的自由小道。數千年來,無論王朝如何更替,茶馬交易如何變化,山間的馬幫聲卻從來也未斷過。寄草憑著她的直覺,她的血液里的對茶的與生俱來的認同,開始出發。她將從雲南的昆明開始,一直走到茶葉的故鄉——西雙版納的原始森林裡去。而穿過西雙版納,就是緬甸了,她相信,在那些她從未看見過的大茶樹下,一定會有她的情郎。

  小邦我沒有按原計劃,經過昆明再上無量山,他從羈康馬上卸下了普洱茶,又裝上了棉紗、藥材、捲煙,還有英國生產的煙和從西部運來的鹽巴。寄草從來也沒有騎過馬,小邦威想辦法弄來一輛小馬車,小得最多只能擠兩個人。小邦成說山路狹窄,馬車再寬一些就要掉到山下去了。寄草奇怪,她記得剛見到小邦威時,他身邊是有著一個女人的,怎麼這一會兒女人不見了。小邦勵一聽,笑了,說:「她跟別的馬鍋頭走了。」

  寄草嚇了一跳,說:「那怎麼行,你怎麼不把她追回來?」

  小邦就說:「她自己要走,我有什麼辦法!再說,你們漢人都說一山不容二虎,我們不是已經有了你了嗎?」

  寄草就急了,跺著腳說:「我可不是你的女人,我是到前線找我男人去的,你沒跟她說嗎?」

  「怎麼不說?說了她也不信。瞧,他把我的臉也抓破了,她吃醋了。她是個緬甸女人,可愛吃醋了,你呢?「

  寄草笑了起來,說:「小邦威,小邦成,天底下沒有一個女人是不愛吃醋的,再大的戰爭也不能改變她們的這個天性——我們走吧。」

  坐在小邦成的馬車上一路至昆明南下,寄草一點也沒有感到生疏,她甚至覺得雲南此地的風光,比重慶更接近於故鄉江南。不過這裡的什麼植物都彷彿是巨無霸似的:箭蘭開得一人多高,美人蕉大得如小臉盆。一叢杜鵑,長得就如一片小森林,寄草得仰起頭來看,有十多米高。再看那天空,也高出了我們江南的天空好大一截。白雲悠悠的,也不知要悠到哪裡去。山啊,連綿著,又大又美,奇奇怪怪地生在這高原上,寄草就「哎呀哎呀「地不停地叫。

  小邦裁說:「這才開始呢,你就叫個不停。不是聽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嗎?你是天堂來的人啊,什麼沒見過,還值得那麼樣大驚小怪!」

  寄草說:「我們杭州自然是天堂,不過比起雲南來,到底少了瑰麗奇崛神秘。還有,你們這裡什麼東西都那麼大,我再想起我們江南,就覺得如小人國似的了。「

  「你還沒見過我們邦成的大茶樹呢,那才叫大,一生就生到雲裡頭去了,粗得幾個人都抱不過來呢。」

  「這就是陸羽的’一尺二尺乃至數十尺,其巴山峽]11有兩人合抱者’哪。」寄草就念起《茶經》來了。

  小邦箴雖然見多識廣,但到底不是讀書人,不曾聽說過《茶經》的,又不想在這杭州姑娘面前露破綻,就說:「聽說你們那裡的茶樹卻是矮得蹲在那裡,只長到人的腰上那麼點高,跟我們這裡的包菜一般的,有那麼一回事嗎?」

  寄草指著前面的羈寬馬說:「哎,就是和你們的羈寬馬一樣的啊,雖然小,卻是珍貴著呢!」

  小邦裁說不過寄草了,只好再轉移話題說:「你們江南人,個個都是三寸不爛之舌。走,我這就帶你過曲陀關,這裡可是當年忽必烈帶著十萬大軍犯雲南的地方。你看這裡的人,許多都是當年元軍的後代呢,他們可是踩著我們馬幫的馬蹄窩子,沿著這茶馬古道才進來的。「

  「小邦繳,你可是懂得真多。」寄草看看這年輕的馬鍋頭,不由感嘆說。

  小邦成揚了揚鞭子,得意洋洋地說:「誰叫我十九歲就當了馬鍋頭呢!實話跟你說,跟我相好過的女人,我都記不清有多多少少了。」

  寄草搖搖頭,這小邦我,什麼話都不忌諱!

  通海城很美,尤其是那座秀山,聽說都有兩千多年的歷史了。古木森森之中,還有茶樓中閑坐的老者,彷彿戰爭從未來到過人間。小街上走著各種各樣穿著哈尼服裝的女人,大襟的上衣,褲子短到膝下三寸處,腳上裹著黑綁帶,腰帶上的花繡得漂亮極了,讓寄草看得一步三回頭。

  「你要喜歡,我讓人給你弄一套來穿。」小邦成說。

  寄草說:「要說喜歡,我是都喜歡。要說最喜歡的,還是你們傣家女子的筒裙短衫。不過,現在哪裡有心思穿呢,你沒聽古人說,女為悅己者容哪!」

  「什麼女為悅己者容?」

  「就是一個女人,只為她的心上人打扮啊,你不是有過數都數不清的相好嗎,連這也不知道?」

  小邦威聽到這裡,一聲不吭,抽著煙,一心一意地趕起路來。

  寄草是一個耐不住寂寞的人,見小邦箴半天不說話,就喊:「小邦鼓,你怎麼啦,我剛才得罪你了?」

  小邦威說:「不,你沒有得罪我,是我把我自己得罪了。我這是在回想我的那些個相好呢,她們有幾個是為我打扮的?」

  「有幾個?」

  「誰知道啊!她們一個個哭著喊著跟在我後頭,然後一個個又神氣活現地離開了我,跟著別的馬鍋頭走了。哎——我搞不清這些女人的心思啊……」

  「準是後面的那些女人,把前面的女人氣走的吧!」寄草大笑起來。

  小邦我也笑了起來,說:「你說得對啊,不怨她們,都怨我。我這個哥哥,心太花了。「

  這麼說著,小邦成就又唱了起來:

   四月里來繞三靈,一繞繞到大理城。

   繞到東門唱一調,繞到西門停一停。

   繞到灣橋歇一歇,繞到喜州談談情。

   繞到廟頭才住下,一夜唱到大天明。

  小邦成帶著寄草所走的這條茶馬道,從昆明下來,經玉溪、通海、峨山、新平、元江、墨江、磨黑到達普洱,人稱上路。另有一道後路則是從小邦威剛才所唱的大理城開始的,一路經過巍山、南洞、景東、鎮院、景谷到達普洱,與上路會合。寄草這些年來顛沛流離,也是一個能吃得起苦的人。前面那些路段,雖然也險峻,因為有著小邦嵌悉心照顧,倒也挺過來了。一直到了磨黑,他們也沒有停下來,又一直往前走,就這麼走到深山裡去。寄草擔心著有強人出沒,小邦原就說:「別著急,前面有兩株大青樹,樹下有個大茶馬店,可以歇腳。」

  寄草說:「那不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嗎?」

  小邦威聽不懂寄草的文人語言,但聽懂了一個村字,便說:「村倒也不能算是一個村,不過你再往前走走就知道了,今夜這裡的人不會少。」

  果然話音剛落,前面就見有燈火在山拗里閃閃爍爍。又有人聲馬嘶,走近了看,呵,大茶店外面,堆堆貿火頂頂帳篷,好不熱鬧!

  小邦成一行,這就也把馬給卸了馱子。茶馬店老闆餵了馬去,老闆娘又上前為寄草專門弄了一間乾淨點的小屋休息,又問這漢族姑娘要吃什麼。寄草想了想說:「都說雲南的過橋米線好吃,你們這裡可有?」

  「怎麼沒有,我這就給你端去。」

  老闆娘剛走,小邦威他們就在屋外找了一塊地方,生起了髯火。他們圍著火,有的抽煙,有的喝酒,最多的,還是拿出烤壺老鴉罐,煮起普洱茶來。

  這裡是彌天的大夜,山的黑海洋,星星大粒大粒地就嵌在火堆旁,旅人就坐在天上。在火堆與火堆之間,是一群群火蛾一般飛舞的火星,它們踴躍著發出輕微的碑噗碑噗的聲音,越發襯得天風浩蕩,群山洶湧,森林呼嘯卻又萬籟俱靜。老闆娘送來了熱騰騰的雲南米線,寄草捧著那隻嚇死人的大碗,突然想起了同樣的熱騰騰的山芋,火塘,同樣的山與森林,還有低矮得賠起腳可以摘下的天星。天目山啊,天目山的親人啊,西子湖,西子湖的親人啊,我和你們相隔得太遠太遠了,遠得想一想就要恐懼,想一想眼睛就要發黑了。我還能回家嗎?我還找得到羅力嗎?前面看看也沒有人,後面看看也沒有人——我會一個人死在漫漫長路和漫漫長夜之間嗎?如果楊真能和我在一起就好了,他會鼓勵我,他的一往無前的心無旁騖的勇氣會讓我重整旗鼓。可是現在怎麼辦呢?我害怕,我第一次感到害怕了……

  寄草流下的眼淚,一串串掉到了手裡的大碗中。她嘆了一口長氣,、一邊抽泣著,一邊開始吃起過橋米線。鮮美的食物很快轉移了她的思緒,她東張西望看著小邦我這個薄火走走,那個黃火走走,還聽到有人跟他打趣:「小邦巔,這一次你可是走運了,怎麼弄到手一個洋學生?小心哪一天我再把她也給拐跑了。」

  小邦勒說:「這一次我們可誰也拐不跑她。她男人正在前面打仗呢,她可是千里尋夫尋過來的。「

  有人就高聲說了:「聽說緬甸那邊,戰事吃緊得很呢。我這一趟,跑的就是給盟軍的慰問品啊。「

  一陣熱鬧之後,腳夫們就開始沉寂下來,默默地喝著他們的茶。寄草發現一隊藏民服裝的馬隊,正在擠著馬奶。小邦象過來了,寄草不願意讓別人發現她剛才哭過,便找了個話題問:「小邦繳,你看他們藏民的馬還真有意思,白天當腳力,夜裡還要擠奶,藏民非吃馬奶不可嗎?」

  「這是他們煮酥油茶用的奶,這些從雪山上下來的古宗馬夫,他們一天也離不開酥油茶的。」

  「什麼叫古宗馬夫?」

  小邦成怨了:「照你這麼問下去,我肚裡這點貨色過三天就全給你掏光了。」話雖那麼說,小邦成還是把古宗馬夫的來歷告訴了寄草。

  一千三百多年前,藏王松贊干布娶了文成公主,中原的茶葉作為嫁妝從此進入了西藏。其實,在此前的兩百年,藏人就在一次戰爭中繳獲過這樣一種東西,但他們不知道這就是他們後來視為性命一般的茶。是文成公主教會了他們喝茶,以至於這個民族到了一日不可無茶的地步。

  對茶的渴望和雪山之顛的本身無茶,形成了尖銳的矛盾。藏民們不能再過那種無茶的日子了。他們走下了高原,穿過那高高的橫斷山脈,來到了四川和雲南,這裡的茶葉使他們欣喜若狂。他們心甘情願地拿出他們的馬匹、藥材和皮毛,換回他們的寶貝茶葉。

  這古宗馬幫即是西藏馬幫,也是雲南有名的二十多個大馬幫隊之一,以麗江為起點的進藏貨物,一半是由他們馱運的。往往有五十多個趕馬人組成一支馬隊,他們的首領包括大鍋頭、二鍋頭和管事。由於路途艱辛,他們除了能夠得到較為豐厚的報酬之外,每人還可以得到四十二團茶。

  小邦成熱心地指點著告訴寄草說:「你看,這是來自滇池的你們漢族的商幫。那邊一撥子人,那是從版納上來的傣族、哈尼族,曙,還有我們布朗族趕馬人。這邊一群是從大理白族、巍山回族和南洞彝族下來的客商和馬隊……都是古道上的人,見了面,彼此都客客氣氣。只是言語不太聽得懂,生活習慣也不一樣,只能各自圍著各自的黃火轉了。「

  此刻,這些神秘高大的古宗馬夫們一邊給馬匹喂著草,一邊還不忘記給馬喂一些酥油茶。隨著酥油茶的一杯杯進肚,他們的情緒開始高漲起來。終於,他們開始拉起弦子跳起鍋莊來。他們被等火照亮的古銅色的面容,時不時地被吞人黑暗中又從裡面跳出來。高原也彷彿參與到這些趕馬人的快樂之中了,連森林板結的黑臉也綻開了笑容,周圍還有許多異族的馬幫們微笑地看著他們,各自忙著各自的事情。他們旁若無人的快樂的神情終於感染了寄草,她的憂鬱的心情終於漸漸散去了。

  山風緊了,籌火被風吹得呼啦啦響了起來。那邊,古宗馬幫的漢子們也卸下了他們的馱子,架成了一個天架,就在這下面,悄悄地睡了。

  只有寄草和小邦成還沒有睡意。他frl喝著燒得濃濃的普洱茶,那又苦又香的茶,寄草覺得過瘤。

  「明日我們就要翻茶庵鳥道了。這段路不好走,要小心。「小邦我說。

  寄草聽了緊張,問:「有強盜嗎?」

  小邦成大笑說:「什麼強盜,要說強盜,我們這些馬鍋子,人人都可以是強盜。要說不是強盜,我們可就都是正正經經的趕腳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寄草難為情地解釋,「我是說,這個茶庵鳥道,聽上去好像高得只有鳥兒才飛得過去似的,想必人煙稀少得很吧?」

  「明天你走一走就知道了。這條路也是人多時多,人少時少。聽說這幾日天天有中國的草鞋兵過呢。「

  寄草一聽就跳了起來,叫道:「什麼草鞋兵,是不是羅力他們的大部隊往這裡過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現在追還能追得上嗎?「

  她拖著一雙鞋子就要往外沖,被小邦威一把拉住了喝道:「你這個人怎麼這麼沒頭腦!現在你人在山裡頭,能找到什麼。不如休息好了,明天趕到普洱。普洱是個大地方,聽說住著不少國軍將士呢,你明日只管去打聽,我陪你一起去好了。「

  「你的馬幫不是要回你的拉枯去了嗎?」

  小邦感嘆了口氣說:「誰叫我攤上你了呢!不幫你把你那個寶貝男人找到,你不死心,我也不死心啊。話說回來,我這一路上也已經想定了。若是你那男人再也找不到了,變心了,死了,我就把你帶上回家了。我可不管你答不答應,你要說我是強盜也可以,我就是這麼一個強盜。從前我的相好多得數也數不清,從你以後,天底下就你一個相好了,誰也別想再來擠走你了!「

  寄草聽著聽著,渾身顫抖起來,她知道小邦成說的都是真話。她站了起來,慢慢離開了黃火,她看見在火光的輝映下,那些在黑暗中因為潮氣而生出青苔的大石頭在神秘地閃著光芒。她摸摸胸口,那邊貼身口袋裡,藏著羅力給她的信。他抄給她的詩,她都已經背得滾瓜爛熟了……

  收失地,從茲始,越勾踐,應師事。願勿忘訓聚,膽薪滋味。逸豫有傷家國遠,辛勞勤把我行治。枕長戈,午夜驚雞鳴,扶桑指……她心裡默念著詩行,小心翼翼地走在這樣不規則的大石頭上,還是被石頭箭了一下腳。小邦勒跳了起來,說:「小心這些石頭,那上面還都有著馬蹄子踏出來的窩呢。」

  寄草跪了下來,用手摸著那些窩,果然,每一個都有二寸來深呢。我的愛人啊,你走過這裡的茶馬古道嗎?你知道我為了尋你,走遍了多少地方嗎?前面的路邊,一塊大石頭上,有兩個馬夫正在下棋。寄草走了過去,看見了那塊刻在石頭上的棋盤。寄草蹲了下來,默默地看著這兩個馬夫下著棋,那棋子兒也是石頭的呢,在大山之中的黑暗間憑著一豆星光閃著靈氣。突然,寄草的眼睛一亮,就哭了起來。下棋的老人道:「姑娘,你哭什麼啊,說出來,大爺我給你解下。」

  寄草指著那老人身邊的一隻草鞋,哭道:「大爺啊,大爺啊,草鞋兵從這裡過的吧?你看這是誰掉下的草鞋,這怕不是我的羅力的草鞋吧?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他,羅力哪羅力啊,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你啊……」

  她就那麼一邊哭著,一邊把那隻草鞋抱到自己的懷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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