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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杭嘉平親自駕著一輛吉普從川西雅安往回趕,車後坐著他那個畫家妻子黃娜。一路奔波,妻子早已連畫夾子也拿不動了,頭就不時地垂下來,打著瞌睡。嘉平自己也因得不行。最難的一段路已經過去了,昨日他和黃娜整個兒就在蜀道中盤旋,今天,他們已經進入了四J!D盆地的丘陵地帶。

  從車窗往外看,嘉平可以看到無數紫紅色砂頁岩層構成的平頂山丘,重重梯田一直就修到山頂。去雅安的路上,黃娜對這樣的由億萬年流水切割而成的壯觀的山丘還表示出極大的興趣,畫了不少的速寫。回來的路上,她已經完全沒有這個熱情,也沒有這個力氣了。一片片平原和丘陵間的光禿禿的桑樹條以及尚未收割的蔗林。就少了一個為之歡呼雀躍的女人。嘉平走南闖北,見什麼都不新奇,心裡又惦記著重慶茶館裡那對姑侄,還有被他們這對夫妻丟在寄宿學校里的女兒蕉風,也就不顧昨夜沒有休息好,一邊趕著路,一邊就往自己頭上額上擦著清涼油,還不時地喝著剛才從路邊要的茶水。茶水早就涼了,杭嘉平不講究,咕哈哈嘻地就灌一大口,心裡的火氣頓時就散去好多了。

  世上總有這樣一類人,古道熱腸,赤膽忠心,天下事皆為己任。放眼望去,凡世上不平之事若不鋤去便死不甘心。因此,他們永遠扮演弄潮兒的角色,在哪裡都是鬥士。杭家兄妹中,嘉平就是這樣的頭號種子。

  杭嘉平一進入茶界就陷進去了。像他這種人,不管走到哪裡,首先看到的,肯定是人。然後,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或者團結,或者鬥爭。

  有的人,為了事情不得不去與人鬥爭;嘉平不一樣,他生來喜歡鬥爭。他一進入吳覺農先生的事業就發現了必須鬥爭的人和必須鬥爭的事情,鬥爭的目標是中央信託局。但這還不是根本的目標,根本的目標並不是一個什麼局,而是一個家族,這個家族有一個了不起的姓:孔!四大家族中的孔祥熙家族。正是這個家族,牢牢控制了中央信託局。當然,僅僅控制中央信託局對他們來說是很不夠的。當茶葉統購統銷作出了一定的成績,換來了大量外匯之後,茶葉便成為當時一些部門爭奪的對象了,中央信託局只是這其中最強有力的一個對手罷了。

  嘉平深感這群茶人們的過於純潔,他們幾乎都是不懂政治的,或者說是因為討厭政治而更願意超脫政治的。難道他們真的不知道政治就是經濟的集中表現,而茶,也不僅僅是可以換來槍彈的植物嗎?難道茶也不可以是權力,不可以是能夠買到權力的金錢?嘉平每次參加一些文人的雅集,聽到他們一邊小口小口地品著茶,一邊評論著《紅樓夢》里的寶玉啊妙玉啊的一杯為飲二杯為品三杯為什麼牛飲時,他就心裡不以為然。在他眼裡,茶主要不是這樣小兒女情調的。茶的主流是嚴酷的,嚴肅的,是重大的,在這些小綠葉子後面,有光明磊落的真理,也有齷齪卑鄙的陰謀。他感到,因為那些喜歡風花雪月的文人,中國茶葉的分量被一代代人理解輕了。

  他曾經把這個道理不止一次地講給那些他所發自肺腑去尊重的茶人先輩們。他們認真地聽著,由衷地共鳴著,有時還和嘉平一道拍案怒起。但是再往下就不行了——滄浪之水清時他們高興地灌著他們的纓,滄浪之水一旦濁時,他們卻誰也不肯謬他們的足了。

  嘉平正是在這種局面里越陷越深的。他原本只是想幫助吳先生一把,等一切都上了軌道,他就抽身回到他自己的本行去。結果他卻發現一切都不是那麼順利地就可以上了軌道的,而他,也就越來越不得不代表那些君子們,去為茶的事業大聲疾呼。

  嘉平已經看出來了,由中央信託局支持的中國茶葉公司,已經一步步地控制了戰時的茶葉購銷業務。從名義上看,中國茶葉公司是歸屬於貿易委員會領導的,其實,連香港貿易公司的茶葉易貨和外銷業務,也被劃歸到中國茶葉公司的業務經營中去了。在重慶的中央貿易委員會,吳覺農先生作為茶葉處長,還能說上幾句話。而吳覺農先生兼職的中國茶葉公司協理、總技師及技術處長,都不過是一個虛名而已了。

  正面鬥爭的使命,就留給了鬥爭性最強的杭嘉平。具有著儒家風範的大茶人吳覺農先生,卻帶著他中國茶葉總公司技術處的大批同仁弟子們,干里迢迢,又回到兩浙故鄉——征州萬川,籌建了中國茶葉研究所的前身——東南茶葉改良總場。主要的人員有後來都幾乎成為茶界中流批柱的人們,他們包括朱剛夫、庄晚芳、錢梁、庄任、許裕析、陳觀滄、方君強、余小宋和林熙修等人。在浙西的這個美麗的小山莊里,在橘林與河流間,吳先生和親自送他前來的嘉平談了許久:律己要嚴,責人要寬。自奉唯儉,對人不能太薄……

  嘉平在聽著吳先生這樣教導的時候,不斷地想起上一次的故鄉之行。在他幾乎成功地說服大哥跟他一起走的時候,晴空霹靂一般的消息突然傳來,趙先生觸碑自盡了。他甚至連去為他料理後事的時間也沒有,楚卿緊急通知他,小掘已經知道了他們的真實身份,正派人來搜捕他們。情急中大哥對他說:「你快走!現在還來得及。」一邊說著一邊就把他往後門拉。這樣的時候嘉平倒竟然想起當年出走的情景,他拽住了門拉手不知道該說什麼,剛剛說了半句——趙先生的後事——就被葉子一邊往外推一邊說:「家裡的事情交給我們,你只管放心快走,快走!」葉子的手推揉著嘉平,嘉平猛然間心潮澎湃,一把抓住葉子的手說:「葉子你跟我走吧!」在暗中他也能感覺出葉子的手突然僵住了,他還能感覺出她是怎麼朝身邊的嘉和看了看,然後放低聲音說:「不是說了嗎?大哥不走我也不走。」剎那間天地都變得很靜,嘉平的心也一下子因為絕望而清明,身上有一種一刀兩斷的徹底的痛楚和愧疚,痙攣一般經過全身。這樣的時候他還竟然有時間說:「天目盞在我房間桌上。」他本來想再說些別的,一張口卻是一句俗話:「這東西能護佑人逢凶化吉!」連這句話也沒有能夠說完整,就被來接的人推上了車。

  脫險之後杭嘉平並沒有和家中斷絕關係,嘉和被監控了起來,不準出城,但他依然有辦法一直在秘密地通過各種渠道替他們徵收茶葉。嘉平可以想像得出這是冒著怎樣的危險。他一直想著要趕快再把大哥接出來。他曾經帶口信給大哥,讓他只要有可能,就不要放棄到浙西去尋找吳先生的建議。他知道,為吳先生的茶業夢真正會去身體力行的,恰恰是像大哥嘉和這樣的人。而他杭嘉平,也許生來就不是那種意義上的茶人吧。雖然,他深深地被這些中國的棟樑之材感動,但反過來也就愈發要為保衛這些書生們的良知而去衝鋒陷陣。他要回到重慶去鬥爭,和日本帝國主義法西斯鬥爭,也和那些貪官污吏、只知道發國難財的混賬王八蛋作鬥爭。他原本是一個喜酒的人,茶對他來說,實在是太溫良恭儉讓了。他有他的那一套生活邏輯,滄海橫流,英雄本色,他可不怕陷入重圍,腹背受敵。

  杭漢,本來是要跟著吳覺農先生同去萬川的,倒是吳覺農先生勸住了他,希望他能夠不要錯過復旦大學茶學專業。另外,中國茶葉研究所也正在積極的申報當中,一旦正式批准組建,像杭漢這樣的年輕人將是重要的後備力量。目前嘛,杭漢還有點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就繼續干著他的茶葉出口檢驗這一行,也是一個腳踏實地的鍛煉過程嘛。

  說到茶葉出口檢驗,它的第一部《標準》,還是吳覺農先生於1931年入上海商品檢驗局之後,針對當時出口茶葉在品質、水分、著色和包裝等方面存在的問題,在鄒秉文和蔡無忌先生支持下親自製訂的。

  過去茶葉出口檢驗,一般都是在裝船外運之前才報請檢驗的,而在進行檢驗之時,往往因為茶葉不合標準,不得不臨時停運,以致出口商損失很大,而外商也多有煩言。吳先生對此情況進行改良,茶葉在進行出口檢驗之前,都非要先在本地進行產地檢驗不可。

  杭漢在重慶碼頭打工,做的已經是第二道檢驗了。前面產區有一道關,後面到寧波出口還有第三道關。他這第二道關,有人說得不好聽,不過是聾子的耳朵——擺設罷了。說來慚愧,古巴蜀雖是全世界茶的發祥地,但自中唐以後,川茶已經逐漸衰落了。從中國有海關記錄的1869年始,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的1916年,中國出口的182萬擔至268萬擔紅綠茶,沒有四川的一片茶葉。直到抗戰期間,四川主要城市的飲用茶,反而還要到附近的雲南、貴州、湖南、湖北等省去運。有些商人,也就是藉此機會,把這些茶、主要是雲南茶,通過重慶的長江碼頭,一路水行,直到江尾的人海口去出口。杭漢要檢驗的,也就是這批茶葉。

  戰亂年代,幹什麼都有彈性。只是杭漢這個人實心眼,叫他幹什麼,他就百分之百地不折不扣地去干,也不考慮這麼干到底有沒有真正的效果。對茶葉的包裝和品質,杭漢是已經有這個眼力了。至於茶葉的水分,因為外銷茶經過長途運輸,日晒雨淋,最易霉變,所以從一開始就要十分注意把關。好在這一關其實也用不著再讓機漢來把,在茶葉產地,就由各省市的茶葉專家先檢驗把關去了。

  那麼,杭漢真正要注意的就是綠茶的著色問題了。

  原來中國的茶商中,也是有那麼幾個歪聰明的,為了出口的茶葉看上去色澤好,在報請檢驗之前,就在那綠茶上著了色。這些有色物質,有的無毒,有的可就是有毒的了。為此,1932年,法國就頒布了禁止有色茶入口的法令。上海商品檢驗局也因此作了禁止有毒色料的茶葉出口。如今杭漢做的主要檢驗,也就是這件事了。虧了他的那份認真執著,這個關卡,也才就越來越不像是聾子的耳朵了。

  那一天,大霧迷漫,碼頭上來了一船箱從滇川邊界運來的滇紅茶。按常規,杭漢準備開箱檢驗。那押船的倒是個機靈人,忙不迭地就遞上一支煙說:「我這是新試製成功的滇紅工夫茶,紅茶,也不著色,小師傅你就放心吧。」

  聽說是滇紅工夫茶,杭漢的眼睛就亮起來了。說起來,這茶的歷史才不過兩年,可名氣已經大得像杭漢這樣的年輕茶人也都如雷貫耳了。1938年,雲南茶葉貿易公司剛剛成立,就派人分別到順寧、佛海試製大葉種的工夫紅茶。這種紅茶,外形肥碩緊實,金毫顯露,香高味濃,首批產了五百擔,通過吳覺農先生所負責的香港富華公司轉銷倫敦,竟然以每磅八百便士的價格一舉成名。聽說英國女王還把這種茶葉放在玻璃器物之中,專作了觀賞。杭漢一向是只喝綠茶的,但是他也喝過父親親自送他的滇紅茶,這滇紅茶,又是吳覺農先生親送的。吳先生平時從來不喝公家的茶,這一次破例,也是因為新茶試製成功,作為樣茶要檢驗品級,難得有那麼一小撮,就拿來送人。嘉平也不過得了小半信封罷了,又被他轉送給了兒子。杭漢喝了,只覺得好,從此竟然就愛上了喝紅茶。只是滇紅太難得喝上了,都運到國外換外匯了呢,所以今日杭漢見了這一船的滇紅,竟也是十分的希罕了。心想,怎麼平
日里不太看得到的滇紅,這會兒一下子來了一大船。又見那押船
的磨磨蹭蹭的,不像是要開箱的樣子,當下就生出了疑惑。就說:「我就上船去檢驗吧,你們帶我去開箱便可。」

  
押船的人手伸了過來,杭漢的口袋一動,低下頭,就見袋子微微鼓了出來,頓時明白怎麼回事,不動聲色地就把那一疊錢又放回了那人的袋中,說:「只要貨真,我不會為難你們的。」

  
押船的就笑了,拍拍杭漢的肩說:「小兄弟,看得出來,是跑過三江六碼頭的人,以後的交道還長著呢,大哥記著你了。」

  杭漢又要上船,押船的盯著他的眼睛說:「非得走這一關?」

  杭漢笑笑,那人的手還在他的肩上呢,他就略略地運了運氣,那人立刻就感覺到了對方的分量,放下手,展開,說:「那就請吧。」

  杭漢上船,打開了一箱,一看一聞,他就知道不對。明顯的,這就不是滇紅,或者說,這根本就不是正宗的滇紅。又取了樣來泡開了一杯,湯色發問,杭漢心裡頓時就明白了。看了看押船人,說:「你們老闆呢?」

  那押船的說:「我就是。」

  「先生這趟生意吃虧了。」

  「此話怎講?」

  「明擺著,這就不是滇紅。」

  老闆就冷笑起來:「這話是你嘴上沒毛的外鄉人說的嗎?你識得幾多茶品?跑過幾趟馬幫?「

  杭漢看這人面不善,淡然一笑,說:「馬幫倒是一趟也不曾跑過的,不過天下茶葉卻是已經識得八九不離十。別的不說,就說這滇紅。此茶雖是新品,見識的人少,卻也好把握,你只記得那關節處便可。滇紅的品質,特點就在於它的茸毫。這茸毫還是淡黃、金黃、菊黃色的,沖開了看湯色,又是一番風光。那湯色是艷亮的,香氣高長,且帶有花香,葉底紅勻嫩亮。你看,你這茶葉,顏色發問發黑,且無茸毫,要來充滇紅,也太離譜了一點。就這幾條,你去對一對吧,對上了一條,我把頭砍下來給你!」

  那人見這江浙佬,小小的年紀,倒也能把茶識得如此老道,再不敢小覷,又換了一張笑臉,說:「有話好說,有話好說,不至於把頭砍下來吧?我也不是專做茶葉這一行的。實話跟你說了,我就是個押船的,有人給我作了擔保,說是這批茶已經被檢驗過了,放心出口,這才托得我,還事先付了我傭金。如今若被卡在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叫我回去怎麼交待呢!」

  「這還不好交待,你自去找那讓你放心的人,讓他給你負一切責任便是了。」

  那人正要把話繞到這上面,見這黃口小兒果然自己就繞上去了,心裡暗喜,說:「小兄弟,這話也就是你敢說,我可是不敢說的。你道那茶的擔保是誰,說出來你就明白了——」他就湊著抗漢的耳朵,說了一個名字。

  原來這名字杭漢也是聽說過的,人也許還在某些場合見過。此人本是茶葉公司的一個什麼處長,聽說還是孔家的親信。不過杭漢對這些錯綜複雜的權錢關係向來不感興趣,所以一直也沒把這些人往心裡放過。見這押船的那麼一本正經,拿著雞毛當令箭的樣子,就覺得好笑,說:「什麼處長擔保也不行啊,他算什麼?又沒有權力在我的填單上簽字。在這裡,我就是老大,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押船的揉一揉眼睛,想,這是怎麼回事,還有連孔祥熙的賬都不買的人。怕不是嫌剛才的錢給少了吧。就一咬牙,又數出一沓票子。連同剛才的那一沓,一起塞到杭漢的手裡,說:「咯,我們明人也就不做暗事,打開天窗說亮話吧,這個整數,你看怎麼樣?我也是跑過多少碼頭的人了,這個價碼,算是頂了天了。老弟你要是再不讓路,你也就太黑了!」

  這一番話,可就真把杭漢給惹急了,他拉下臉來,一把把錢扔了過去,說:「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我要你一分錢,我就不配在這個碼頭上站一分鐘。」

  押船的也把臉黑了下來,說:「那你說你要什麼?爺們也是白道黑道上混了大半輩子的人,你要什麼,我就能給你什麼!」

  這不明擺著顯出青洪幫的架勢來了嗎?殊不知這套流氓腔嚇不倒杭漢,日本佬的鬼門關都已經走過的人,還會在乎這些地痞青皮。杭漢說:「我要什麼了?我可是什麼也不要,我只要真正的滇紅。你有貨,我放行,你沒貨,我不填單,你就趁早處理了,或者拉回去,隨你的便。「

  「我這個就是真正的滇紅,這裡有檢驗單。你以為沒你我們就幹不成事情,笑話!我剛才是出門在外讓你三分呢,你還真以為我怕了你不成!「

  押船的刷的一下抖過來一張單子。杭漢拿眼睛一掃,還真是暗暗吃一驚,沒想到這張單子和他自己手裡的那一張一模一樣。原來這些人早就防了一腳,事先把該作的弊都作好了。杭漢再一看簽名人,不是那孔家的親信處長,又是何人!火氣騰的一下就上來了,捏著那單子想把他揉成了團,忍了幾忍,到底還是忍住了。不知怎麼的,就想起了在貿易委員會中供職的父親,吳覺農先生把許多事情托給他了,何不打個電話和他商量一下。於是便說:「你們等著,我這就去請示上峰,看這事情怎麼處理了才得當。」

  押船的早已派了人去找那處長來碼頭了,心想:什麼上峰,再上能上過蔣委員長去?孔家和蔣家什麼關係,打碎骨頭還連著筋(襟)呢!你這毛孩子,以為知道那滇紅的茸毫是金黃、菊黃、淡黃的就行了?孔家人說行,白的黑的都行——我這就等著你乖乖地給我放行吧。

  杭漢給嘉平打電話,本來只是想把這件事情告訴他。一來了解一些背景,二來也是向他討個主意。誰知杭嘉平一聽大為激憤,說:「這還了得,反了天了!你等著,我這就到。」

  果然不多一會兒,嘉平就坐著車先到了。見了兒子,也不多說,把他拉到一邊就問:「漢兒,你可吃准了,那茶葉究竟是不是假冒的滇紅,你會不會看走眼了?」

  杭漢跺著腳說:「你不信自己看去!滇紅什麼樣子,這茶葉什麼樣子?外行都能看出來真假了。」

  嘉平興奮地搓著手,在碼頭上走來走去,邊踱邊說:「這就好,這就好,這下可給我們逮住機會了。」

  杭漢不明白,為什麼運了一船劣質茶,父親還會那麼高興地連聲叫好。他心痛地說:「這一船要真是滇紅就好了,能給國家換多少外匯啊。」

  嘉平拍拍兒子的肩,說:「哎,眼睛可不能光盯在錢上,這一船茶葉後面,名堂可就多得很呢,就看我們怎麼做了。」

  正那麼說著,杭漢就看見了一批搬運工奔了過來,嘉平指著那一船茶,說:「統統給我搬到岸上去,一箱也不能留下。」

  杭漢還沒明白怎麼一回事,嘉平又說:「假冒滇紅,還抬出大員來,抗戰期間,以權謀私,發國難財,怎麼處罰都不為過。先把這些茶扣下了,這還是第一步,然後再看,這背後到底是誰在做手腳?」

  那些搬運工們早就上了船,七上八下地搬了起來。急得那押船的左攔右攔攔不住。他又不知道杭嘉平到底是個什麼官,看他那副頤指氣使、除了皇帝就是他的樣子,又不敢得罪。只好跟到東,跟到西,一支香煙舉在手上,嘴裡就長官長長官短地叫個不停。杭嘉平看都不看他,只當他是個白日里的影子在說夢話。香煙遞過去,手一擋,就滾到地上去了。押船的連忙再到煙盒裡去抽一支,正要再遞過去,突然就如電影里的定格鏡頭一般定住了,然後臉上露出了救兵到來的笑容,大聲叫道:「給我停住,都給我停住,看誰敢動我們的茶葉。碰一片,我都不會饒過他!」然後舉著那支原本是要給嘉平的香煙,轉了個彎,就朝另一個人走去。杭漢一看就知道了,那人正是茶葉公司的什麼處長。

  兩下里這就僵住了。這邊要搬的,和那邊不讓搬的,各自都看著他們的頭頭。那處長也是個狗仗人勢慣了的,見了嘉平,好比沒有見著,只對著那押船的吼:「不是把什麼手續都辦齊了嗎?還跟人嚼什麼舌頭根子——搬回去!」

  押船的就叫道:「搬回去!搬回去!」

  可是手下的那些人見對方人也不少,遲疑著不敢動手,押船的只好自己上前,要去奪一隻已經放在碼頭上的茶箱。這邊嘉平就給杭漢遞了個眼色,杭漢就上前一把攔了,說:「你要敢碰一碰這箱子,事情就不好辦了!」

  押船的又不敢動了,回過頭來看他的那個救兵處長。處長看看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只好赤膊上陣,走上前去,指著杭漢的鼻子訓道:「你是什麼人,竟敢在這裡干擾國家大事。派你在這裡檢驗,不是派你在這裡刁難的,走開!」

  杭漢這下可真是氣得面孔通紅,還沒來得及說話,父親杭嘉平氣勢洶洶也赤膊上陣了。他一個箭步上前去,指著那人的鼻子就罵:「你是條什麼狗,也配在這裡亂叫!」

  杭嘉平出其不意的這一手,即見他的性格,也見他的招數。他和嘉和不一樣的地方就在這裡。嘉和做事情,最講形式,最講得體,凡事能不走極端就不走極端。嘉平卻是看效果的,所以他既能在萬人大會上慷慨陳詞,也能在街巷碼頭上呼爹罵娘。況且他今天來這裡的目的,就是要激化矛盾,最好是能夠打起來,那才好做文章。所以他開口就罵那人是狗。這一招果然靈。雖說那親信處長的確是孔家的狗,但當面如此罵他的人倒還真是沒有。這一聲村夫的粗罵,就如五雷擊頂,把他轟得一下子就喪失了理智。衝上去要抓嘉平的胸脯,卻被杭漢一下子擋了,只抓了那做兒子的衣襟,口裡氣不成句地罵道:「你是個什麼東西,我開句口——把你撤了——你當下就得給我滾!」

  上陣父子兵。杭家父子本來就都是習武的,只是平時真人不露相罷了。這下那人抓了杭漢的衣襟,杭漢也不還手,只把膝蓋輕輕一屈。誰也不知是怎麼一回事,那處長就倒退著摔出去丈把遠,差一點就掉進了嘉陵江。再爬起來時,也顧不得體面了,跺著腳叫:「給我衝上去打啊,把他們扭送到警察局去啊!哎呀,哎喲……"

  這兩撥子人就在碼頭上大打出手了。嘉平本來就是有備而來的,人多,自己也會動手。對方不一樣,根本沒想到還會在這裡摔跟頭。可憐他們為了這一船的假滇紅,也是費了多少的心血,條條關節都疏通了,就是沒想到這重慶碼頭上還有一個叫杭漢的小人物,弄得他們不但幾乎前功盡棄,而且還被打得鼻青眼腫。真正是應了那句老話——憑你刁似鬼,喝了老娘洗腳水。

  最後,那些人實在是打不過杭嘉平他們,只好往回撤了。那處長邊捂著鼻血邊哼哼地叫道:「杭嘉平,你等著瞧,我不會放過你的。你跟共產黨有染,我告你私通共匪,你就等著坐大牢吧。「

  嘉平大聲地笑道:「我還告你和日本鬼子有染呢。你不是私下裡也在跟日本人做生意嗎?你就等著吃槍斃吧!」

  這麼相互罵著,那群人就終於退去了。

  這裡,杭漢見了他父親領帶也歪了,扣子也掉了,一頭依然漆黑的頭髮也亂了,看上去就十分地好笑。嘉平見了兒子瞅著他笑,也笑了,說;「這下讓你嘗到了斯文掃地的快活了吧。」

  杭漢說:「我可沒想到你真能打。」

  「我年輕的時候那才叫會打呢!到哪個國家也沒少打架,多年沒再動拳頭,手生了。」

  杭漢看了看這些箱茶,不知該怎麼處理為好。嘉平卻比他放心得多,只說:「派個人負責把這些條都收在庫房鎖好,日後都是我們的炮彈呢。」

  說著,一把摟過了兒子,朝碼頭外的一家小酒樓走去。人說多年父子成兄弟,嘉平和漢兒雖也是多年的父子了,但一直就不在一起生活,做兒子的,就覺得當父親的很隔。今日這麼聯手和人打了一架,倒是打掉了許多的隔膜。嘉平雖是父親,但人長得精神,看上去就年輕,反而是那當兒子的,一臉絡腮鬍子,也不知道刮,兩人摟肩搭背,神氣活現地在山城的大街上走著,看上去倒真是像一對親兄弟呢。

  世上的事情,難得會有這麼巧出精來的。杭嘉平父子兩個,這裡剛剛在臨窗的酒桌上坐定,叫了幾個菜,還沒端上來,杭漢眼見得父親的鼻孔里就有血流了出來,滴在眼前的桌子上。嘉平連忙把頭抬起來,用一張紙堵了鼻孔,犯著聲音說:「沒關係,剛才不小心讓他們擦了一下。幸虧沒讓那些工八蛋看到。「

  漢兒一邊料理著父親,一邊想,父親都四十多了,可說話做事,還真是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像誰呢?他一下子就恍然大悟,真像奶奶啊。這麼想著的時候,眼睛往外一掃,就發現了小酒樓對面有一家保育院的牌子。漢兒就說:「爸爸,對面是家保育院,肯定會有醫療藥品,要不要到那裡去看看?」

  嘉平連連搖手,說:「看什麼,一會兒就過去了,我們還要痛痛快快地喝一場呢。」

  杭漢只好把父親一個人扔在酒樓上,他想到保育院要點藥棉什麼的,暫時先對付一下再說。

  嘉平仰著臉,只能聽著兒子的腳步聲咽陋咽地往樓梯下奔——兒子啊,只有兒子才會有這樣略帶驚慌的充滿感情的腳步聲。來重慶以後,他一直想把兒子帶到家中去,見一見他的新夫人。他本來以為這不是一件太難的事情,卻不能夠成功。妻子並沒有表現出他企盼的應有的熱情,兒子也沒有表現出他想像的順從。

  從杭州回來之後,他和黃娜之間,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本來一直以為黃娜留學英國,受的是文明教育,對他家中有妻兒的事情也一清二楚。回國的時候,他和黃娜也曾經談過一次。黃娜說:「親愛的,這是你的事情,我相信你能夠處理好的。」

  這是黃娜的風格。也就是說,黃娜不打算接受這件事情,也不打算聽這件事情。實際上嘉平一直想和她談一談葉子。在他接觸過的所有的女友中,和黃娜談葉子是談得最少的,也許正是因為如此,她才最終成功地成了他的妻子的吧。婚後嘉平也是一直想和她談葉子、談漢兒,還有他的大哥。不知為什麼,總也沒有那種談的氛圍。他們在一起,能夠談很多大事大人物,比如羅斯福和丘吉爾什麼的;也能夠談人生,談信仰,談基督教和佛教;還能夠談殖民地和種族壓迫;甚至還能夠談色彩和光,談梵谷和畢加索。只要和他嘉平的實際個人生活並不發生決定性的事物,他們都能夠談得津津有味。然而他們就是不能夠談到杭州,談到羊壩頭,談到忘憂茶莊。有的時候,嘉平不知不覺地往懷鄉的話題上靠,黃娜就會寬容地一笑,遞給他一杯咖啡,慢悠悠地說:「親愛的,有的時候你的確不像是一個叛逆者。」嘉平想起來就心中暗暗吃驚,這些年來,他甚至還沒有和黃娜真正談過茶。

  嘉平看出來了,黃娜是絕不會接受葉子的了,甚至不能接受他對葉子的僅僅放在心靈深處的懷想。黃娜不能接受他熱愛他的童年、他的故鄉、他故鄉的人和事。所以黃娜熱烈地支持他的抗戰,卻不贊成他一腳踩進茶葉堆里。她並不和他吵架,每次談話開頭都從來也不會忘記叫一聲「親愛的「。聽說杭漢到了重慶,她也沒有面露溫色,她只是笑眯眯地說:「親愛的,我父親從倫敦給我來了電報,他希望我能回英國幫他處理一些商務。他還徵求我的意見,問我能不能把蕉風也一起帶走?那裡的女於寄宿學校比這裡肯定要強多了。「

  嘉平知道,這就是黃娜的回答。他說不上黃娜還有什麼地方不合他心意的。黃娜一到重慶,就發起了外籍人員抗戰同盟會。她畫畫義賣,把耳環都獻給了中國人民的抗戰事業。她精力充沛,千姿百態,每天晚上都是一道名菜。她知道,作為一個女人,嘉平離不開她,她那無時無刻紊繞著他的熱帶女性的熱情和西方教育的文明,肯定壓倒那個遙遠的中國南方習東方茶道的日本女人的含蓄溫和。要知道,溫和畢竟只是一種近距離才能享受到的感情啊。

  杭嘉平不怕衝鋒陷陣和敵人鬥爭,可是想到他的家事他就不免頭痛。今日這一架是打到節骨眼上了,他一定要充分地利用這一架,一方面,把中茶公司那些貪官污吏的行徑,狠狠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另一方面,把自己的兒子順理成章地拉回家中。他知道,一旦杭漢出現在黃娜面前,黃娜肯定會做得很出色的。

  樓梯口又響起了一陣充滿了親情的腳步聲,不過可以聽出來,這一次不是一個而是兩個人的了,其中還有一個是女的,帶著哭腔在問什麼。說話的聲音又快又急,很熟悉,一時卻又回憶不起來。嘉平想:連流點鼻血也有女人為我掉眼淚啊,我杭嘉平就是和女人脫不了干係的人。這麼想著,他就閉上了眼睛。一陣熱氣已經撲面而來,他還來不及睜開眼睛,一雙女人的手已經緊緊地摟住了他的脖子,女人就哭了起來,眼淚又多又快,下雨一般地落在嘉平的臉上:「二哥啊,我的二哥啊,你可不能死啊,我多少年沒見到你,你可不能死啊……」

  嘉平睜開了眼睛,難得的眼淚也隨著眼角流了下來,他一邊仰著脖子一邊說:「誰說我死了,不就是流點鼻血嘛。哈!真是巧了,在這裡碰上寄草?你別哭,你一哭我的鼻血就往下流——」

  「我帶著棉花呢。我還帶著藥水,紅藥水紫藥水全帶著呢。還有碘酒。二哥,二哥。我這不是在做夢吧,天哪,我走了多少路啊,要找的人一個也沒有找到,今天總算讓我一下子碰到兩個了,天哪……」寄草一面往嘉平的鼻孔里塞棉花,一邊哭哭啼啼地喂嚷著,突然感情衝動,就放開了二哥,一個人坐到旁邊椅子上,蒙著臉哭開了。

  嘉平把頭豎了起來,立刻就看到漢兒含淚的眼睛向他使勁一眨,嘉平鼻子一酸,連忙又捂住鼻孔。他知道這眨眼背後的全部意思,兒子是暗示他,千萬不要把杭州家中的慘劇告訴給她。嘉平點了點頭,故意把話扯開去說:「你們這是怎麼碰上的,是在保育院里碰上的嗎?多虧了我們的這一架,多虧了我流鼻血——」

  「我也沒想到。我進了辦公室,見一人頭低著正在整理著包,我剛問了一句,她抬起頭來,我驚得連話也說不出來了,怎麼也不會想到,竟然在這裡碰到了小姑媽——」

  「差一刨花兒我就走了,差一刨花兒我就下班了。」寄草突然放下手,用純正杭州話說了起來。她依舊滿臉淚水,但並不妨礙她說話。如此戲劇般的重逢,也沒有改變她的饒舌的天性。她一邊打著嗝一邊飛快地翻動著紅唇,「本來今天就不是我值班,我是臨時和人家換的。好像就是專門等著你們找上門來一樣。我一聽有人叫我,聲音帶著家鄉的江浙味兒,低著頭就想,要是杭州人就好了,說不定還能打聽到家裡的消息呢。我出來幾年了,一點家裡的消息也沒有。這就一抬頭——天哪,我都差點眼睛發直了——做夢也不是這種做法,做夢也不是這種做法,你、你、你、你是誰啊?你怎麼和我的侄兒活脫活像啊?誰知他就看著我,愣了半天,說,爸爸就在對面樓上。我說誰啊,誰在樓上啊?他說,爸爸在樓上,被人家打出鼻血來了。小姑媽,你這裡有藥棉吧,他叫我一聲小姑媽,我都要昏過去了,我立都立不牢了。我說,你再叫一聲小姑媽,不要弄錯了。他說,小姑媽你這是怎麼啦,我是杭漢,漢兒啊。我說,漢兒你怎麼長成這麼一副樣子了,你怎麼會到這裡來的?他說,爸爸在對面樓上流鼻血呢,你快去看看吧。我說,哪個爸爸,是新加坡那個鬼影兒也尋不著的二哥嗎?他說是的是的,就是他就是他——你看,你看,現在不就是你坐在我的眼前嗎?還流著鼻血。你等等,我會給你換棉花的。你不要動,我來,我來,我來-…·」

  她長得幾乎和記憶中的母親一模一樣。嘉平的眼眶一次一次地潮了上來,他的塞在鼻孔里的藥棉很快就被剛剛湧上來的新鮮的血水打濕了。

  他們三人在這樣的一個離亂年代抱頭痛哭一番以後,還遠遠沒有從驚喜中回過神來呢,嘉平乘機建議回家。三人走在山城的大街上,夜裡人少了,他01就為所欲為地橫橫豎豎地走。嘉平左手摟一個,右手摟一個,雖然沒能喝上酒,但比喝了酒還酣暢。寄草七問八問地問了許多,自己又說了許多,嘉平父子由此而知道了寄草來到);D中的原因,也由此知道了忘憂的下落,並因為他的活著而感到巨大的欣慰。當寄草說到被他們救出來的那個男孩子越兒時,杭漢皺著眉頭想了一想說:「如果確實是那麼一回事的話,他很可能就是方西岸後來生的那個兒子。」寄草很驚訝,不是為越兒的命運,而是為忘憂。她為忘憂本能地對李越的那種特殊的親近感到不可思議,她說:「你們真應該看看忘憂這個孩子,他身上有一種奇怪的本事,他能預感什麼。你們曉得嗎,在天目山中,他尋到了他的魂兒,一株白色的茶樹。「

  「這很有意思,去年我在安徽,還看到過粉紅色的茶花呢。」杭漢對切切實實的看得見摸得著的茶,有著更濃厚的興趣。但寄草卻是意識流型的,她一下子看到了昏黃的路燈下二哥的那兩隻塞住的鼻孔,突然就問:「二哥,你怎麼還打架啊?你都幾歲了,有四十多了吧。我怎麼越看你就越陌生呢?我葉子嫂嫂還能認出你來嗎?「

  嘉平那麼聽著,就捂著鼻孔笑,邊笑邊把今天在碼頭上演出的這一幕講給妹妹聽。寄草就說:「真是奇怪,重慶運出去的茶,還要冒充雲南的滇紅,可見重慶這個地方本身就沒什麼好茶。說來也是怪的,這裡有那麼多茶館,那茶館裡的茶,可是離我們杭州的差遠了。從前聽寄客伯伯說起來,好像四川的茶有多麼了不起呢。我記得父親活著的時候,還老讓我們背《茶經》——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數十尺,其巴山峽川,有兩人合抱者……我那時還想,不定哪一天,我要到這天府之國去看一看那兩人合抱的大茶樹。誰知到了這裡,可真是沒喝到什麼好茶,老青葉子,離我們龍井可就是差遠了。「

  杭漢就為四川的茶叫起屈來,說:「小姑媽,你這麼說四川的茶,四川人聽了可就委屈死了。不要說茶的歷史最數川中悠久,小時候你還常教我們什麼’烹茶盡具,武陽買茶’的,就是今天,還有許多名茶的產區啊。我數了數,光是陸羽《茶經》中提到的川中名茶產區就有八個:彭州、綿州、蜀州、鄧州、眉州、雅州、漢州和滬州,都是古來劍南道的有名產茶區。至於說到名茶,你沒喝到,可不能說這裡就沒有啊。比如蒙山蒙頂茶,峨眉白芽茶,灌縣的青城茶和沙坪茶,榮經觀音茶和太湖寺茶,還有鄧州茶,樂山凌雲山茶、昌明茶、獸目茶和神泉茶——」

  「哎喲喲,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我們漢兒不虧是吳下阿蒙了。你說的那些茶我雖然一口也不曾喝的,聽你那麼一說,倒也是長見識了。不過我們久別重逢,我又是你的長輩,我就等著你把這些茶給我-一地請過來了。」寄草笑道。

  真是什麼樹開什麼花,杭漢從茶裡面看到的是茶樹品種,杭漢的父親杭嘉平從茶裡面看到的是階級和階級鬥爭。他捂著鼻子走在山城的小巷子裡面,也沒有忘記諄諄教導他的多年不見的「左鄰右舍「。他說:「有關川茶的衰落,我是有兩首民謠為證的:辛苦種茶不值錢,苦度歲月到哪年,丟掉茶園謀生路,荒山荒地遍全J!【。還有一首我也唱給你們聽:茶葉本是寶,而今賤如草,糧價天天漲,生活怎得了。你們在這裡面看到了什麼?嗯,看到了什麼?看到了茶農的窮苦,是不是?是——也不是。這裡面有窮苦的原因,還有剝削者的鬼影,就像今天挨了我們一頓好揍的那些王八蛋一樣。」

  「你在學習馬克思?」寄草突然興奮地叫了起來,他想起了楊真。

  「嗅,知道得不少啊!」現在是嘉平誇她了。

  「馬克思當然知道了,還有《資本論》,剩餘價值什麼的。」

  「連《資本論》你都知道?」

  「我還知道廣田三原則呢。世界上總有不合理的事情,有時是一個人剝削一個人,有時是一個階級剝削壓迫一個階級,有時,就是一個國家剝削壓迫一個國家。比如現在,就是日本國壓迫剝削我們中國嘛。「

  「當然,這種剝削和壓迫,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嘉平補充說道,「中唐以來,朝廷就開始收茶稅,且稅收越來越重。到宋代,弄得官逼民反,所以才有茶販青城人王小波、李順為首的農民起義。後來的明清二代,對茶農的壓迫有增無減。到得民國,大小軍閥割據四川,茶葉生產也跟著吃虧。弄到今天,川茶日趨萎縮,不但無力外銷,連供應邊銷和內銷也不足了。「他正高談著從吳覺農先生那裡學來的有關茶的認識,突然站住了,說:「哦,到了,你看,這就是我的家,黃娜,黃娜,有人來了!」

  寄草莫名其妙,問杭漢說:「什麼黃娜,哪裡冒出來的黃娜,黃娜是誰?」

  杭漢臉紅了,支支吾吾地說:「你們進去坐吧,我回學校了。」

  「這是怎麼回事?這不是你的家,黃娜是誰?是你的媳婦?「

  杭漢有些氣惱了,說:「不是我的媳婦。」

  「那是誰的,難道是你的不成?」寄草更奇怪了,指著嘉平開玩笑說,「那我葉子嫂嫂可怎麼辦?」

  嘉平想洒脫一下,到底也沒洒脫成,表情更尷尬,說:「見一見吧,都進去見一見吧,總是要見的嘛。」

  「真是你的媳婦?」寄草吃驚地睜大眼睛。她的眼睛本來就大,這一睜,整張臉就好像只剩一雙眼了。

  「你急什麼,你嫂子都不急——」

  「哪個嫂子?啊!哪個嫂子?「寄草就跺起腳來了。也只有寄草這樣的人才會做得出來這種動作。那麼多年不見,剛才還在說馬克思和《資本論》呢,一會兒工夫,說翻臉就翻臉。

  杭漢不喜歡見到這種場面,他回身走了,頭也不回。寄草一見侄兒走了,叫著追過去:「等等我,漢兒,這是怎麼回事?這個黃娜,從哪裡冒出來的黃娜!」

  這一頭,黃娜倒是從樓上走了下來,這位豐滿性感的南洋女畫家,聽到了他們的對話,朝嘉平看了一眼,突然說:「我和你結婚,快十年了吧?」

  嘉平一聲不吭地往回走,黃娜跟在後面說:「你到現在還沒和你的原妻離婚哪,上帝可不允許重婚的。」

  嘉平突然從樓梯口轉了回來,厲聲說:「你再多說一句,我就——」他說不下去了,頭又仰了起來,黃娜就驚聲地叫了起來:「嘉平,嘉平你這是怎麼啦,你怎麼流血啦?」

  現在,黃娜想見漢兒他們,也不太可能了,她幾乎一直就處在昏迷之中。杭嘉平很不走運,他翻車的時候,沒能夠像吳覺農先生那樣有一塊大石頭保護。他們此行,是到雅安去了解邊茶的情況,黃娜本來是不需要跟去的。她之所以一起去,名義上是採風,實際上是對嘉平這些天來對她的冷漠態度的反應。她愛他,希望她能夠在今後的歲月中代替那個若隱若現的葉子——她現在才吃出了那女人的分量。

  昨天夜裡他們算是真正的吵了一架,破天荒地第一次沒有躺在一起。黃娜不明白為什麼嘉平非得趕回去,並且要她見他的小妹妹。她不喜歡這些拉拉扯扯的事情,說:「親愛的,我們本來不用那麼著急。我們還應該有時間到蒙山去看一看。不是說’揚子江中水,蒙山頂上茶’嗎?瞧,連我這一點不懂茶的人也知道了許多。比如那個漢代的吳理真,那個甘露禪師,他的遺迹不也是在蒙山頂上嗎?為什麼人們認為他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種茶人呢?就因為他種了七株仙茶嗎?聽說這七株仙茶旁還有白虎守著,這些神話真有意思。」

  「這是抗戰,不是旅遊。」嘉平一邊刮臉一邊說。

  「親愛的,可這並不比見你的家人更令人心煩啊。我不明白為什麼我OJ非得趕回去。坦率地說,我不喜歡聽到來自杭州的任何消息。」

  「別忘了,那是我的故鄉,我和那裡的一切無法分割。」

  「這是可以分割的,我可以幫你來做這件事情。我們過去不是一直做得很成功嗎?」

  「不,不成功,否則我就不會回國了。」嘉平對著鏡子里那張颳了一半鬍子的臉,若有所思地回答。

  黃娜沉默了一會兒,勉強笑了笑,說:「全世界都在和法西斯開戰,我真不該和你一起回中國。我把我的幸福毀滅了。「

  嘉平過去櫓櫓黃娜的肩,說:「哪有那麼嚴重啊。」

  黃娜卻站了起來說:「晚安。」她沒有再說親愛的,就走到另一間客舍中去睡覺了。

  嘉平本想第二天再和她好好談,可是夜裡沒睡好,路又艱險,翻了車,他失去了這個溝通的機會。好在他的生命要頑強得多,雖然遍體受傷,卻大多是皮肉之苦。他們很快被當地人送到了重慶醫院,躺在床上,他開玩笑似地告訴前來探訪的漢兒,那些狗娘養的貪官,到底把一船的假滇紅給弄到出海口去了,只是不曉得那裡的人敢不敢跟他們再打一架。狼狽至此,他也不肯正面認輸,不肯承認自己實際上也不是一個有本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人。

  他換了一種方式來表達自己的內心,心平氣和地對寄草說:「你看,我一直以為我是一個和父親、和大哥完全不一樣的人……可是躺在這裡突然明白了,我到底還是姓杭人家的兒子,我和他們骨子裡還是一樣……「

  寄草握著他的手說:「誰說你和父親大哥不一樣了?你討兩個老婆,父親不也是討兩個老婆?將來大哥若是結婚了,他也不是討兩個老婆的了?你放心。等你們好起來,我們就到你家去,請新嫂子泡茶給我們喝……」

  嘉平笑笑,心裡想,寄草這是與他和解呢,卻王顧左右而言它——連握手言和也那麼杭氏家風。他的眼睛就張來張去地望,杭漢明白了父親是在找他,連忙湊上前去。父親看看他,眼睛又尋,杭漢知道,這是找那小蕉風,就把蕉風拉了過來。嘉平便問:「你媽好些了嗎?」

  黃娜已經蘇醒過來了,但還躺在床上不能動,她的傷比丈夫的嚴重多了,醫生專門給她安排了一間單人病房。嘉平已經去看過她,她能認出他來,只說了一句話:「親愛的,現在我們不會再吵嘴了。」

  她的話使嘉平內疚。真的,杭州太遙遠了,而眼前,要處理的事情和要花費的心思太多了。

  此刻,蕉風回答著他的繼父:「媽已經醒來了,剛才小姑媽還和她說話呢。」

  「都說了一些什麼?」嘉平問。

  寄草回答說:「她說學茶挺好的呢。還說讓蕉風跟著漢兒學茶呢。「

  「沒說跟你去保育院學醫?」

  「我啊……」寄草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你可把我嚇死了。總算都活過來了,我也該走了,瞧你們把我耽誤的,不知羅力現在又到了哪裡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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