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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杭家女兒杭嘉草,幾乎很少睡眠,她的耳朵就跟長了眼睛似地大大地睜開。她的眼睛、她的皮膚、她的每一個指甲尖,以及她的每一根神經末梢,都能夠聽到兒子在呼喚她——媽媽——媽媽——媽媽——

  不是因為瘋狂,人才無所畏懼的;不是因為神志錯亂,杭家女兒嘉草才衝過了那前面也要她死、後面也要她死的火海的。

  母親只是本能地朝兒子所在的方向奔去——

  而到兒子所在的地方去、是要穿越一道火門的。那麼她就平安地穿越了過去——上蒼保佑,一片火舌也不曾將她舔傷。

  火門之外便是一片茶園的了。嘉草迷茫地盯著清晨里雨絲下的這一片綠野,她聞到了親切的家族的氣息——她家族中另外一名女性的愛情的氣息。那一對在茶蓬下談情說愛的青春的大膽的戀愛的影子,甚至在這個飄揚著苦雨的凄楚的早晨,也不曾消散。像中國古代那些神秘的傳說一樣,他們神奇地把自己的魂魄一分為二——一個義無反顧地走向前方,另一個則留下來等待——徘徊在無人採摘的早已老去的秋茶和同樣無人理會的茶花之間,迎候命運的到來——強寇與親人相擊的一剎那的到來。

  而這樣的時刻,終於到來了。當我們的親人穿越茶園時,我們的敵人也開始穿越茶園了。

  一面是赤裸著雙腳、以膚髮趾甲親吻著那略帶著酸性的熟土地的方式、以子民感激上天恩賜的情懷走過茶園的;另一面是穿著大皮靴,以鐵騎的方式,獸一般地踐踏著掠過我們的茶園的。他們豺狼般的行跡的所到之處,我們美麗無比的茶蓬,就被深深地踩入了泥中。她那沒有一根荊刺的枝權,溫柔的葉兒,她那從來也不嘩眾取寵的小花,她那一頭的累累的卻又不為人知的果實,生來都是永不防範地獻給人類的——這樣無限地愛著人卻從來也不戒備著人的瑞草,因此而被人踐踏著了。我們不知道她被折埋入腳下的土地時的心情——也許,這正是她復仇和等待的方式——是她在滅頂之災般的大苦難面前的生命的方式?!

  1937年12月23日夜幕之後,在佛國凈土靈隱寺被前後大火包圍的同時,日寇進入杭州的一路,郊區留泅公路旁,日軍點起了二三百團燈火,焚燒著中國江南的一片片散落在丘陵平原上的茶園和被菜地包圍著的茅舍竹籬。

  次日天明,日寇約一個軍團,冒雨分三路侵入杭州市區。

  北路孤川嘟隊自武林門、錢塘門入;

  東路網井部隊自清泰門、望江門入;

  西路三林部隊自鳳山門入;

  北路日軍,自京杭國道到小河進至武林門時,杭州通敵第一人、駐杭州日本領事館翻譯董錫林,帶著大小漢奸,在武林門外混堂橋邊,打躬作揖地夾道歡迎。杭州昌升茶行大老闆的大兒子吳有,也舉著小旗子,伸著他那伸不長的短脖子,巴巴地跟在後面,不時地跪起腳來喊:「歡迎皇軍!」

  果然就見了日本兵扛槍進了城。刺刀閃閃的,微雨中,不知滴了血水還是滴了雨水。那幾個杭州人的敗類就噴噴噴起來:「到底他們日本人,這種架勢,中國人不敗,那就有個鬼了。不服不行!不服不行哪!「

  「那是。」破腳梗吳有最是個好大喜功的人,什麼地方也忘不了為自己臉上貼金,連忙接了話茬說:「要不我們家阿喬在上海做生意,怎麼美國人英國人法國人白俄人那麼多西洋人都不認,就認準了日本東洋人做了主子呢?你看看這些日本矮子,一個個多少有殺氣,中國人哪裡是這些矮子的對手!」

  話剛說到這裡,就被那頭號漢奸一把捂了嘴輕聲說:「破腳梗你還要不要命?那兩個字——是你好這樣光天化日之下叫的嗎?「

  董錫林這是在警告吳有,不準按杭州人的俚語,把日本兵稱為日本矮子。吳有卻沒有聽見似的,一手掰著董錫林的手,另一隻手只往前方指,整一個人就歡欣鼓舞起來的樣子,叫道;「阿喬!阿喬!我是阿有啊,你大哥。你看你都騎在馬上進城了,我還怕接你不到呢!」

  杭嘉喬穿著一套西裝,腳上卻登了一雙日本軍靴,披一件黑色大學,上唇齊齊兩撇小鬍子。他停下了馬;淡淡地側過頭去,用日語與旁邊另一匹馬上的日本軍官說話。

  和嘉喬的略帶女性化的清秀面目不同,那日本軍官面有虎豹之相,一臉大鬍子,雙目閃閃發光,雖然戴著軍帽,額下還是露出一縷又黑又亮的望發。嘉喬對他說話的時候,吳有一臉仰慕的樣於,他怎麼看嘉喬,也看不出他是個中國人。他甚至想不起來從前嘉喬的中國人樣子了。

  幾句嘰里咕喀東洋話之後,嘉喬才回頭對吳有說:「有哥,跟爹說,我和小掘大佐先隨部隊進城,然後再來找你們。」

  吳有就見那小掘大佐用審視的目光盯了他一眼,吳有就像是被什麼毒蟲叮了一口,立刻就是一個寒然。為了掩飾這種骨子裡的寒意,吳有又故意歡天喜地地說:「你可快點回家,吳山圓洞門都給你騰出來了。」

  杭嘉喬的馬經一松,馬兒又開始往前走,黑大學在微雨中沉重地抖動著,從那裡面扔過來一句話,比水滲透的黑大學還黑:「我什麼時候想往吳山圓洞門了?回去告訴他們,杭嘉喬,要住就住羊壩頭!」

  大日本帝國皇軍第十軍司令部及第十八軍團,就此進駐杭州。次日,日軍當局下令放假三天,縱士兵燒殺擄掠、姦淫婦女。當日軍中的一支尚在錢塘江北岸的南星橋、閘口一帶縱火焚燒之時,另一支日軍,一路向西郊而來。

  燒焚二寺門,平添了他們的快意,使他們那從骨髓縫裡塞擠得滿滿的殺戮欲,終於又有了一次噴發的狂樂。這些來自島國的年輕人,出征前也許還有人連一隻雞也不曾殺過。而此刻,他們殺人如麻,殺中國人如麻。他們在中國的土地上立刻就悟出了一個有關殺人的真理——殺一個人和殺一萬個人,完全是一樣的。殺人甚至和抽鴉片一樣地可以使人上痛,又像做遊戲一樣地能夠使人樂此不疲。

  當然,作為肉身凡胎,即便殺人,也會有殺累的時候。他們從二寺門放火出來之時,天色已經大亮,他們沒有選擇周圍的村落再去燒殺,而是折轉了出來,跨入一片無人理會的荒蕪的茶園。

  微雨中杭州龍井的初冬的茶蓬,閃著鐵綠的光澤,即使在這樣的殘暴的敵人面前,她們也沒有那種枯木朽株齊努力的劍拔晉張之勢。她們的沉默,便也一時有了某種不可判斷的面貌。

  而那些身穿軍裝的年輕的日本兵中,也許恰恰就有那麼幾個,是從那島國的茶鄉而來的;也許他們中,不久前就有人曾經當過茶農。否則,你何以理解他們看見這片茶園時的驚訝而又愉悅的心情呢?他們抽下了他們的軍刀,擱在茶蓬上。這一片中國茶園,在那些遠在異鄉的年輕的劊子手看來,又是何等賞心悅目啊——和故鄉的茶園真的是一樣的郁綠,一樣的生機勃勃呢!天空蒼白,下著微雨,那是令人生髮懷鄉之情的天空啊。其中一位年輕的日
本士兵,突然手握戰刀,面對茶園,深情地高歌一曲起來:

  立春過後八八夜,滿山遍野發嫩芽;

  這首來自日本本土茶鄉的茶曲《摘茶曲》,滲透著日本民歌中那種特有的悠揚的憂鬱。而當這個離開本土多日的年輕的日本士兵才引吭高歌了兩句之後,另外幾個士兵竟然立刻就熱淚盈眶了——他們立刻就和他們的同伴一樣手握戰刀,面對茶園,放聲高唱:

  那邊不是採茶嗎?紅袖雙統草笠斜。

  今朝天晴春光下,靜心靜氣來採茶。

  采啊,采啊,莫停罷!停了日本沒有茶。

  一曲唱罷,他們中就有人摘下了幾片濕淋淋的老葉,含在嘴裡,一邊咀嚼著,一邊快樂地說:「啊,支那的茶葉,怎麼和我家鄉佐賀縣神崎郡的茶一樣啊?」

  那年輕士兵,就同樣快樂地把臉抬向中國的多雨的冬日天空,說:「你家鄉的茶,怕不就是從支那而去的吧?」

  「胡說!」另一個就立刻吼了起來,「世界上最好的東西,沒有一樣不是從我們大和民族自己的土壤里生長的。只有支那人,才會從我們日本人手裡偷盜!」

  那麼說著,他舉起剛剛殺過人的軍刀——現在沒有人可以殺了,他們就開始劈斬著冷若冰霜的中國杭州西郊的茶蓬——他們要在茶園中劈出一條路來。

  也許那把面孔朝向天空的日本兵,那說著茶是從支那而去日本的日本兵,對他的同伴們的武斷,並不很以為然。也許他比那幾個正在茶地里亂砍的士兵,更具備一些學識。也許他模模糊糊的有所知道,佐賀縣神崎郡的茶,正是八百年前的日本茶聖榮西,從中國天台山帶回去的種子培育而成的呢。

  然而,由於他的視野的局限;他那種島國人被孤守一處時產生的盲目的夜郎自大;他那來自鄉間的有限的教育——關於他對中國人的了解,大約也就到此為止了。

  因此,他就不可能知道,這裡,中國的浙江,中國的東南一隅,中國黃金海岸中的某一段優美曲線的所在,是他們的茶聖榮西兩次朝拜的聖地。

  榮西的第一次入來,是中國宋王朝的宋孝宗乾道四年,也就是公元 11
68年,高僧榮西,也就是日本人所尊稱的千光國師,自4月從中土的寧波上岸,歷時五個月,經四明山、天台山,在參拜了育王山廣利寺、天台山萬年寺等名寺之後回國。

  而榮西的第二次入來,則已經是在十九年之後的宋孝宗淳熙十四年——公元1187年了。那一年,他已經四十七歲,作為一名僧人,亦不可以說是資歷不深了。因為什麼原因他對中土依然有著這樣深遠的依戀呢?僅僅是佛禪嗎?就在那一年,榮西經當時的宋王朝京城臨安——也就是今天,大日本皇軍用軍刀殺進的杭州城——入天台山萬年寺,拜中國的高僧虛庵、也就是懷敝禪師為師。

  然而,當高僧榮西雙手合十、口誦阿彌陀佛、拜倒在天台山的羅漢堂前時,即便已經法力高深,也不會預感到八百年後、他的民族進入中國的這樣一種鐵血方式。因此,他於四年後的1191年回國時,還因為茶禪一味而帶入了世上最溫柔的草木——那誕生在中土腹地而又在中國的廣差土地生長、包括在天台山茁壯生長的和平之飲——茶的種子,並把它播撒在日本國博多安國山聖福寺及脊振山的靈仙寺。

  今天,在這些殺人放火的日本軍人中,不是恰恰有著從安國山和脊振山而來的年輕的茶農嗎?他們中或許還有人親自讀過榮西為推廣這種由中國茶葉所製作的飲料而撰寫的《吃茶養生記》;他們中甚至還有人,在穿上軍裝之前,乃是茶道中人呢!那曾經習練過無數次的一招一式中,有著八百年前的榮西的心血——正是他傳播了中國宋代各大寺院中僧侶講經佈道的行茶儀式,從而豐富了日本飲茶藝術的發展啊。

  那些曾經虔誠地捧著茶碗的日本青年的手——在那些手的靈巧莊嚴的動作中,依稀還有著中國古代僧人的手的動作的痕迹——恰恰就是這些手,今天卻在中國、在榮西高僧屏氣靜心走過的天堂茶園,舉起了槍和軍刀。

  彼時,在中國西郊靈隱寺不遠處的接近了茅家埠的茶園中,我們的剛剛從靈隱寺火劫中脫逃而出的杭州忘憂茶莊的倖存者杭嘉草,她什麼也不知道地京繞在這片茶園。她是這樣的神情恍格,目空一切。而與此同時,她卻能夠聞到她的家族中的人們在這裡留下的氣息——茶蓬下的氣息。她輕輕地蹲在地上,一株一株茶蓬地摸索過去。她在想像中笑了,她以為兒子正藏在哪一株的茶蓬之中。她甚至以為兒子變成了一株茶。因此,她一邊輕輕地移動著茶蓬的枝權,一邊輕輕地說:「出來,出來,出來……」

  茶蓬的心子中,便有一隻因為害怕著那些殺人放火的人類而躲藏著的鳥兒,在經過了嘉草這樣溫柔的呼喚之後,誤以為自己是虛驚一場。因此,這隻中國的鳥兒,就因為不好意思和為自己的膽怯而掩飾,它撲出了茶蓬,朝嘉草還咯咯咯地笑了幾聲,又例過頭去看了看初冬的微雨的蒼白的天空。「茶蓬固然是最理想的棲身夜床,但作為一隻鳥兒,畢竟還是在天空上自由飛翔最好啊!」它這麼想著,便展開了翅膀,先繞著那幾株棕們樹飛了幾圈,然後,就向著西湖的方向,直衝天空而去了。

  而此時,那名因為支那茶和日本茶被同伴搶白了幾句的日本青年士兵,心裡正有些無聊。剛剛進行過大燒殺的人,那殘存的殺欲平息下去,還得有個過程。因此,那隻展翅飛翔的鳥兒便給他提供了目標。他不假思索地舉槍向天,「膨「的就是那麼一槍。

  鳥兒顯然是被大大地嚇了一跳,但它已經飛遠了,這是一次極其僥倖的死裡逃生。

  槍聲卻驚動了正蹲在地里尋找親人的嘉草。她一個激靈就站了起來,目光愣愣地看著槍聲響起的地方。

  那個掃興的日本兵,正因為自己的槍法不準而沮喪著,突然見到遠處茶蓬里冒出半個身子。再一看,竟然是個年輕女人。他放下槍,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邊笑邊朝嘉草走去。走著走著,他開始疑惑了。他不明白,這個中國女人,為什麼看見他們,不但不躲,還朝他們笑。看著她披頭散髮的樣子,還那麼理直氣壯,嘴裡還吃喝著什麼——出來!出來!

  日本兵不知道什麼叫「出來「,但中國女人對他毫不害怕的樣子,看了讓他相當生氣。一生氣,他就習慣性地端起了槍。由於這個舉槍瞄準的動作過於地下意識了,所以,直到這時,他還沒有想過,槍口面對的那個人,他到底是要她死還是要她活。然而,這個中國女人直到這時候還對大日本皇軍的槍口毫無知覺,她依然站著,並且她依然還在笑——突然她不笑了,她顯出生氣的樣子,叫道:「出來!出來!我同你一道去!「

  日本兵對這個中國女人的行為終於不耐煩了。他順手就是一槍——管她是死是活。只聽那女人尖聲地叫了起來,然後,遠遠地倒入了茶蓬。

  日本兵和周圍的同伴們,此時都笑了起來。她被槍打中時發出的聲音,正是這幾個月來,他們在中國土地上對所有的中國平民百姓開槍時從他們嘴裡發出來的最熟悉不過的慘叫聲。

  證明了這一點,那日本兵才解開了剛才和同伴發生的那一點點的小芥蒂。現在,這片茶園已經不能引起他們的什麼興趣了。既然在這片茶園裡,已經有中國人倒下,這就是一片已經被掃蕩過的被踐踏過的土地了。因此,這一支小分隊,哈喝著,笑著,跳著,唱著,踐踏著龍井茶蓬,朝九里松向東、一直向玉泉方向而去了。

  鮮血,正從杭家女兒杭嘉草的左肩上,泊泊地流淌下來。刺骨的疼痛使她驟然清醒,又驟然糊塗。一開始,她像常人受到重大襲擊時一樣,被鮮血嚇了一跳,然後,劇痛便開始使她忍不住地倒地打起滾來。這江南柔弱女子的鮮血,就東一片西一片地沾
在茶蓬上,沾在那些鐵綠的老葉上,甚至,沾在了那些潔白的清 香的茶花上了。

  
西湖邊長大的女子杭嘉草,她的命,本是像茶花一樣平和寧靜的,像茶花一樣祥和幽雅的。這樣的空谷幽蘭般的妙人兒,命
運卻要註定她來與鐵血相拼,讓她生離了兒子,死別了丈夫——
在茶園中痛苦呻吟輾轉。她的聲音很快就從慘叫轉變成了低吟。幾
陣昏厥之後,她坐了起來。她突然清晰地以為,她的兒子,她的
白孩子忘憂,是被剛才那群扛槍的人給帶走了。這麼一想,她就
急火攻了心,她就掙扎著站了起來,而她的血,也就立刻沿著臂
膀往下滴。那麼歪歪斜斜地、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著,兩旁蹲著的
茶蓬都心痛地為這茶的女兒掉淚,只恨了沒有手去扶她一把。那
些沾了血的茶蓬,就用她們的枝葉攙扶著她,做了這無依無靠、受 苦受難的女子的臨時的依靠。

   這麼走了一段路,嘉草想是突然明白了一些,不能讓血再這
么流下去的了,否則我的孩子看見了可就得害怕。這麼想著,她
竟也心智清爽了幾分,就停住腳步,用那隻不曾受傷的手,從褲
子口袋裡掏出了一塊毛巾,然後,她靠在茶蓬上,用她的那雙已
經迷糊了的睜不開的眼睛,在茶蓬上尋找著嫩葉。這是什麼時節
啊。幾乎所有的茶葉都是果綠呆綠的,沒有一片可以做了包紮茶
人傷口的繃帶。嘉草想了一想,乾脆就用嘴去摘下了一朵朵的小茶花,嚼碎了,吐在毛巾上。嘉草想當然地以為這是可以拿來作為葯的。或許在做這件事情的時候,她是想起了當年她曾經用茶水為她的心上人兒林生洗傷口的往事來了。因此她口中不停地哺哺自語:「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這麼想著,她就一邊著急地為自己包紮起傷口來,一邊往前方看——那邊,還能看到那些把我忘兒給帶走的人的蹤跡。趕快,趕快,趕快追上他們,向他們要回我的兒子忘憂。再不追上去就來不及了,再不追上去,我的孩子,就要被他們永遠地帶走了,像我的林生一樣,永遠也看不見了。

  現在,那一群日本兵也已經注意到,遠遠的,在他們的身後,跟著那個半死的跌跌撞撞的中國女人。看來這個女人確實是瘋了。他們一邊半倒退地往前走著,一邊時不時地回過頭來,朝那女人隨意地開槍。子彈落到茶蓬上,把那些老茶枝打得驟然飛揚,僻里啪啦翻在半空中,又重新落下來。那女人卻好像對周圍的險象環生一無所知,她始終處在一種置若罔聞之中,光天化日之下就讓自己成了一個人靶子。

  翻上了那一條去玉泉的小山嶺。這群日本兵回頭看看,女人不見了,想必是死了。日本人就笑了起來,嘰嘰咕咕一陣,那意思是說,還有打不死的中國人?這倒是讓他們開了眼了!這麼說著,他們就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靠著初冬的幾株大玉蘭樹,他們美美地抽起了紙煙。

  他們東拉西扯了一會兒,就有些困了,畢竟又燒又殺地幾天幾夜了,殺人也是個累活兒嘛。他們就把帽子拉了下來,在微雨的玉蘭樹下,在玉蘭樹大葉子的案意李霞的雨打之聲中,微微地睡去了。他們要在這短暫的行軍小想中,和遠在日本列島上的親人們團聚呢。

  還是那個比別人更多一點頭腦的年輕的日本士兵,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有那麼一點不踏實。在那個短暫的夢裡,先是除了一片火光,他什麼也沒有夢見;後來他就夢見他剛才路過的那個茶園,周圍都是火光,都是火光,就這一片綠色,在火光中顯得格外之綠,燒不焦的綠色。然後,他就看見剛才的那個中國瘋女人,她全身血淋淋地站在他面前。他朝她吼叫,她置若罔聞,他朝前走一步,那女人就朝後退一步,他朝後退一步,那女人又朝前走一步。他大怒,一陣連發地開槍,子彈在她的身上開花,鮮血像泉水一樣地溜溜地往外流淌,甚至於她的眼睛,她的鼻孔,她的耳朵,都在向外涌血。

  然而,這女人儘管已成血人,卻依然平靜地站著,不倒下。這種要死不死的樣子,弄得他火冒三丈,他終於叫了起來:「八格牙魯,你要於什麼?」

  然後他竟然聽見了那女人的聲音,她嘴裡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伴著一股鮮血,她說:「我要同你一道去!」

  那來自茶鄉的年輕的日本士兵在極度的緊張中醒了過來,一睜開眼睛,他嚇得一下子張大了嘴巴,他的細長的眼睛也嚇得驚斜了上去——他看見那女人——她血淋淋的,比夢中看見的還要血淋淋,她就站在他面前,她的眼睛,冷靜而又瘋狂。士兵獃獃地輕聲地問:「你要幹什麼?」然後,他聽見那中國女人輕輕地張開了嘴,鮮血,立刻就從她的嘴角流了下來,她說了一句中國話,重複了一遍,又一遍。這次,那個士兵突然聽明白了她的中國話,她說:「我要同你一道去!」

  年輕的士兵,有那麼一剎那,真的是有一種被惡魔纏身的感覺。年輕人害怕了,這是他登上中國大陸之後,在他殺了許多中國人之後的第一次的手軟。但是這種瞬間的手心出汗立刻被他的同伴們的醒來阻隔了。他敏感的心,一下子就發現他的戰友們正用一種從來沒有的目光看著他——他怎麼可能不被激怒呢?由於這個中國瘋女人,這個一身血糊糊的中國瘋女人,他的膽怯,竟然有可能被他的同伴們發現——這是何等的屈辱!年輕的日本士兵在迅雷不及掩耳的片刻從半人半獸變成披著人皮的完全的野獸,他大吼一聲,跳了起來,拔出軍刀,亮閃閃的,朝那女人的背上砍去。那女人再一次慘叫起來,又再一次地倒下了。

  這一次,日本士兵不再為這個中國女人的慘叫而欣慰了,他們幾乎人人都憤怒了——太過分了,他們想,一粒子彈就應該去死的支那人,竟然打了無數粒子彈也不死——太過分了……

  為了表示他們對他們的年輕同伴的同情,使他儘快地從剛才那個場景中擺脫出來,這群日本兵翻過了青芝塢,來到了玉泉魚樂國。

  玉泉寺的長老們早就離散逃難去了,這裡就沒有了一個人。那些日本士兵,一個個地坐在木欄杆前,把他們的半個身子趴了出去,七嘴八舌地說著關於大魚的話。在他們看來,這麼巨大的魚兒,怎麼是可以在支那生長的呢?為什麼,他們大和民族卻不曾有讓他們看到這樣美麗大魚的地方呢?那個年輕士兵就高聲地叫了起來:「就是沖著這些大魚,我們也值得戰死在中國。」他的話立刻得到了一片喝彩。

  眾多的五色大鯉魚們,發現日本士兵的到來,禁不住歡欣鼓舞。它們已經有好多天不曾見到人了。要知道它們既然生來就已經是觀賞魚了,它們就離不開和人的和平共處。如果魚會說話,他們會告訴人們它們被欣賞時的那種精神上的滿足,還有與此同時的物質上的滿足——他們總是會被遊客們喂得腦滿腸肥。它們也早已習慣了人類對它們的這種特殊待遇——他們被杭州人如此寵愛地一代一代地呵護,至今已經有一千多年了。

  所以,當日本士兵們也從自己口袋中拿出干饃喂它們時,它們一方面非常高興,另一方面,也不覺得有什麼受寵若驚。它們都算是開過眼界的大魚兒了,所以此刻它們就顯得很有分寸。它們一邊忙不迭地張著大嘴,一邊從容不迫地一遍又一遍地從這些它們從來也沒有見過的人面前掠過。

  可是你聽聽那些沒心肝的島國人說的話。如果那些善良的大美魚兒,能夠知道他們一邊喂著它們一邊說的話,它們哪裡會像現在這樣和善地與他們交往。說起來它們也是被國人給寵壞了,它們每一代都是善始善終地活著,哪裡會知道自己有一天會死得那麼慘呢。

  總之,這些日本人一邊興趣盎然地喂著魚兒,一邊同樣興趣盎然地討論著如何殺了吃掉。戰爭時期一切從簡,什麼鉤啊,網哪,統統否決。他們中有人還想用刺刀刺,看來不行。杭州的魚兒雖大,可畢竟是江南的魚兒,是靈巧智慧的,刺了幾下,沒刺著,倒把那刺魚的強盜累得夠嗆。最後一致決定用手榴彈炸。那年輕人這一下子就從剛才的血淋淋的中國女人的陰影中擺脫了出來,他高聲叫著:「我來,我來,我來!」然後又熱火朝天地把他的同伴們招呼到了安全地帶,然後,他屏聲屏氣地跟到魚池旁,咬著牙根,彷彿那一池的魚都是中國人。

  但見他一下子拔了引信,然後,手一松,只聽水裡一聲發悶的巨響——可憐那些一向是「花著魚身魚喝花「的魚兒,那些「好向碧波深處去「的魚兒,一瞬間驚得翻上了水面幾尺高,不一會兒。水上污血翻了起來,就有不少大魚兒翻起了它們的魚肚皮。那其餘的魚兒何嘗遇到過這樣的滅頂之災,一時驚慌得沒有主張,亂作一團,如熱鍋上的螞蟻,就在池子邊緣上發瘋一樣地飛轉起來。

  魚兒的驚慌刺激了這幾個日本兵,他們興高采烈地忘乎所以地大叫起來,一個個地就朝水裡扔起手榴彈。水浪和著爆炸聲,反彈了回來,一些不太大的魚兒,竟然像飛梭一樣地飛上天,再彈到那些殺它們的人身上。閑心定水,此刻就像開了鍋的血水,一股股地就在池上噴射。魚樂國,魚樂國,此時哪裡還有一分的樂?一剎那間,這裡就成了魚的地獄國了。

  那些殺手們,就這樣轟著,炸著,把玉泉的五色大鯉魚兒,炸得連一條也不剩,這才心滿意足了,一條條地往上撈。那年輕的還性急,嫌太慢,一個猛子就扎進了水裡那些魚的屍體之中,一條條地往上扔。魚重得超過了他的想像,他爬上岸時踉踉蹌蹌,口裡吐著嗆到嘴中的血水,又興奮又疲勞,連話都說不出來。

  他們這麼一群士兵,此時是把槍支當了擔架,才把魚兒從玉泉給扛出來的。大魚兒太大了,嘴巴掛在槍托上,尾巴就拖在地上掃地了。只有那年輕的,一個人扛著槍,刺刀上就掛著一條最大的,那魚兒,幾乎就和他一般高了。

  這一次他們不唱懷鄉的採茶曲了,他們唱著軍歌,雄赳赳地走了出來——

   跨過大海,屍浮海面,

  跨過高山,屍橫遍野,

  為天皇捐軀,視死如歸。

  他們的極其特殊的戰利品,立刻得到了一路上陸陸續續的同部隊的士兵的高度青睞。一個隨軍記者,不失時機地舉起照相機,拍下了這個歷史鏡頭,當天就發回了國內,發在了日本的各大報紙上。

  有關這一張照片之外的事件,就在那個隨軍記者走後不久就發生了。

  先是那幾個扛著魚兒的日本兵,突然用眼神暗示著那獨自挑著一條大魚的年輕士兵,然後,那士兵就覺得自己被什麼東西拽住了。他回過頭來,這一次可真的是驚得目瞪口呆——那血淋淋的女人,竟然又出現在他的面前。她已經被他們打得千瘡百孔了,她的身上沒有一處不流血,現在卻大概因為流盡了而結成血洞。她彷彿是在經歷了那樣的地獄的煎熬之後,變成了復仇的女厲鬼。是的,現在這個日本士兵看到的中國女人,的確已經是一個鬼氣森森的地獄使者。她的嘴唇,一張一合的,發出的聲音誰也聽不見了。她搖搖晃晃地站在那士兵身後,每一根頭髮絲都在往下滴血,每一滴血都在呼喚著——忘兒,忘兒——

  士兵驚得退了一步,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你……」

  然後,他聽見她說:「我、同、你、一、道、去!」

  士兵看看周圍的同伴,他覺得自己被逼得走投無路了,他有一種要發瘋的感覺。然後他退後幾步,端著刺刀就沖了上去,他甚至來不及取下掛在刺刀上的那條大魚,便撕心裂肺地狂嚎了一聲,把尖刀刺進了那厲鬼一樣的女人的胸膛。

  女人一聲不吭地倒下了,但她是抱著那條大魚兒倒下的。現在,那條大魚和她一起,被刺刀捅穿在了一塊。年輕的日本士兵拔出刺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女人緊緊抱著那條魚時,臉上竟露出了一絲欣慰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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