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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孤山至葛嶺,跨湖架橋,全長不足半里。有亭三座,一大二小,兩旁荷葉,清風襲人。那一日,杭州忘憂茶莊青年商人杭嘉和,攜家帶口,一手抱著外甥忘憂,,手牽著兒子杭憶、侄兒杭漢,穿橋而過時,恰逢六月六日。按中國人的歷算,乃大吉大利之歲節,時為民國一十八年——杭州西湖博覽會開幕之際。彼時,離忘憂茶莊杭氏家族民國一十六年間的罹難,尚不足兩年,而離盧溝橋異族的炮聲,還有整整八度春秋呢。

  嘉和許久也未到西湖邊來走動了。忘憂茶莊舊歲新年,儘是疊愁。父親杭天醉傷逝,雖已過一年有餘,然家中悲哀,一如泉下流水,依舊暗暗流淌。又加那同父異母的弟弟嘉平,亡命天涯,不知所終。嘉平的生母沈氏綠愛,常常因為思兒心切發獃發痴,幸而還有略通醫道的趙寄客趙先生,三日兩頭來家中走動。綠愛因了趙先生的寬慰,再加自己本是一個要強的女人,到底還是撐著這杭州城裡有名的茶莊不倒。

  話說這一家子慘淡經營,勉為其難,載沉載浮於歲月間,門可羅雀,常掩不開,倒也還算平安。不料竟有一日,又被一個不速之客的手杖打開了。

  國民黨浙滬特派員沈綠村,杭家的大舅子,知道自己再去敲開忘憂樓府的大門,乃是一件多少有點尷尬的事情。但他一向是個自信心十足的男人,並且因為極度地缺乏感情色彩而活得內心世界風平浪靜。這可以從他輕快地舉起手裡的文明棍,富有節奏地敲打著杭家大門的動作中看出來。

  時光的偉大是可以將一切抹平。沈綠村已經想好了,準備附和他的妹妹大罵一頓黨國。這不算什麼,在沈綠愛面前,哪怕把黨國罵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也並不危及他沈綠村的宏圖大業。說實話,他多少是有一點想他的這一位刁蠻的妹妹了,況且他還有正經事情,需要他們杭家出面。他決定送上一個小小的機會,去換取家族的和平。如果可能,他還準備去一趟雞籠山,對那個他一天也不曾想過的死去的妹夫進行一番憑弔。

  此刻,他一邊「篤篤篤「地敲著門,一邊看著大門兩側上方几乎已經泛了黃色的燈籠上的綠字——忘憂,鼻子里發出了因為對這兩個字一竅不通而出現的冷笑聲——忘憂,幼稚之極的座右銘!世界上總是生活著這樣大批量的沒有頭腦的人。他們因為沒有頭腦,才總是犯愁。因為總是犯愁,才把自己稱之為性情中人,還把這種性情作了標記掛到光天化日之下去。沈綠村從骨子裡看不起這些所謂的性情中人,他把他們當作群氓。然而,世上如我一般的聰明人,到底是沒有幾個的啊!他一邊敲著門,一邊寬容地感嘆著。

  然後門就打開了,沈綠村還沒看清楚那個懷裡抱著一個孩子的女人是誰,就被一陣警報般的凄厲的尖叫震落了手杖。那女人跺著腳顛了起來,手裡的孩子也隨之尖叫啼哭。沈綠村還不曉得自己是怎麼一回事情,就被一雙指甲長長的利爪拖進了門,那女人抓住他的雙肩,就詛咒一般地翻來覆去地念著:「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

  這時候,沈綠村已經分辨出那個一頭亂髮下的面孔是誰了。他倒吸了一口涼氣——林生被殺之後嘉草瘋了的消息,他也是聽說過的,但他從來也沒在意。嘉草從來也沒有被他納入杭氏族系,她本來就不是妹妹綠愛所生,且又是個少言寡語的女流之輩。況且這江湖戲子所出之賤貨,竟然又跟共產黨去睡覺,結果生下一個不三不四的「十不全「。如此這般,壞了大戶人家的血統,要能從杭家剔除了出去才解氣,他妹妹沈綠愛也才有安生之日。林生被砍頭的日子裡,沈綠村還巴不得這八竿子也打不著的外甥女也一起死了才好呢,沒想到她竟從門裡撲出來,一巴掌打掉了他的金絲邊眼鏡。

  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又冒出兩個六七歲的小男孩,見著他們扭在一塊兒,就愣愣地看著,然後,其中一個就叫:「小姑媽,小姑媽,快來,大姑媽又犯病了——」

  沈綠村就跟著叫:「快去,快把你——」他不知道接下去該怎麼說,他完全不認識這兩個男孩,更不知道他們和綠愛的關係。他只好一邊氣喘吁吁地用文明棍招架著嘉草對他的進攻,一邊繼續喊著:「去,去把你——那個什麼——叫來!」

  此時,男孩們所叫的小姑媽已經出現。所謂小姑媽,也就是一個比那兩個男孩大不了幾歲的姑娘兒。一看那雙眼睛,沈綠村就叫了起來:「去,快去把你媽給我叫來,把這個瘋子給我拉走!」

  「你才是瘋子!」小姑媽杭寄草抱過了正在母親懷中啼哭的忘憂,毫不猶豫地反唇相譏。

  「我是你大舅。」

  「我不認識你。」寄草一邊說著,一邊就叫了起來:「媽,有個人說是我大舅,嘉草姐姐正和他打架呢。」

  這麼說著,沈綠村就看著那一對小男兒拉著妹妹綠愛的手,從照壁後面風風火火趕出來。沈綠村就生氣地說:「你們杭家都成了什麼烏糟世界了,弄個神經病當門神,連個正經人都進不來。」

  沈綠愛瞪著大眼盯著哥哥綠村,愣了片刻,突然撲了過去,也跟犯了病似地抓住沈綠村的肩就叫:「你還我的兒子,你還我的嘉平,你還我天醉!你個賊坯,你把我們杭家人一個個都還出來!「

  這一聲喊和嘉草的可是不同,那就是殺聲震天,千軍萬馬降到了杭家的大院。杭憶杭漢許多年之後都能清清楚楚地記得奶奶歇斯底里的行狀。這個靜如處子動如脫兔的女人,剛才頭髮還光光地梳成一個髯兒,露出那個大大的腦門子。突然一低頭,再抬起時已經技發跳足,憤怒的目光正從黑髮的密林中噴射出來。她的叫喊也是從密林中噴發出來的,而那密林,則跟通了電似地痙攣著,在叫喊中被糾纏入白牙,奶奶,便成了那種不可估量的復仇女神。

  沈綠村被兩個女人扭成一團的樣子十分滑稽。他聲嘶力竭地叫著:「你聽我說,你聽我說,你——聽我——說——你們放我——走——「

  「你個賊坯,你個槍斃鬼,你個斷子斷孫的畜生,你給我把杭家人一個個都還出來——」沈綠愛繼續眼睛發直地叫著。

  「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嘉草的詛咒是另一種風格的。她蒼白的面孔,深淵般的眼神,低聲的咒語,她那種義無反顧地同死落棺材的神態,在沈綠村看來,甚至比他妹妹驚天動地的廝打更慘人。

  如果杭寄草沒有果斷地跑過夾牆,穿過後場,進入忘憂茶莊的前店,一把扭住大哥杭嘉和的長衫一角,那麼這對瘋狂的女人會把那個男人抓成什麼樣呢?這可就真是難說。總之,嘉和匆忙趕到現場時看到的沈綠村,已經是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小丑了。沈綠村原本就是一個深度近視眼,掉了眼鏡,他幾乎都找不到門,也就談不上奪門而出。因此,好不容易從那兩個女人的利爪中掙脫出來的沈綠村,就像一隻無頭蒼蠅到處亂撞,一下子就磕在了嘉和身上。

  嘉和手上正拿著從地上撿起來的金絲邊眼鏡,沈綠村一把抓過了眼鏡戴上,世界是清楚了,頭腦還沒從被襲擊中清醒過來。也顧不上再搭理誰,他扒拉開嘉和就往外走,連門口停著的大馬車也被他給忘記了。走出了一丈路,腳下被什麼絆了一下,幾乎又摔他一跤,定睛一看,原來是他的文明棍。他往後一回頭,看到了高高瘦瘦的杭嘉和,那棍子無疑是他扔過來的。他撿起棍子又往前走,走了幾步終於想起來他得回來坐車。這就再往回走了幾步,強作若無其事也沒用,杭嘉和就在大門口看著他,一聲也不響。杭州人說不響最凶——問聲不響是個賊。沈綠村能夠忍受那些女人的大喊大叫,可他不能夠忍受這個人一聲不吭站在台門上盯著他。他氣得渾身發抖,舉著的文明棍哆佩個不停,一會兒指指那門口的舊燈籠,一會兒指指杭嘉和,好半天才想出一句話:「我總算領教了,你們這份人家,就是這樣’忘憂’的。」

  「誰也沒請你來。」嘉和說。

  「誰也別想讓我再走進這個大門。」沈綠村氣急敗壞地說了一句沒有多少分量的話,轉身要上車,卻看到了車夫的驚訝的眼神,他就突然想起了他來這裡的本意。特派員的角色一下子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抹了一把臉,乾咳了幾聲,就回過身來,說:「我來這裡,原本是找你談明年西湖博覽會上名茶展銷的事情。你們這麼大一份人家,也就你頭腦還清爽一點。不過眼下看來,你們也是不要’忘憂茶莊’這個幾百年的老牌子了。我這個外人,還來替你們操什麼心呢!」

  說完,跳上車子,一溜煙地就不見了蹤影。

  1929年6月6日開幕的杭州西湖博覽會,乃因當時的浙江省國民政府為獎勵實業、振興文化而專門設置。博覽會設在里西湖黃金地帶。開幕式上,浙江國術分館舉行國術表演;入夜,沿湖各地,分別舉行京劇、歌舞、音樂、電影、雜技、跑驢、跑冰、交際舞、新式遊藝、清唱等表演。梅蘭芳、金少山深夜專車來杭,於湖邊大禮堂演出《貴妃醉酒》,一曲唱徹,東方既白。又聞道發明了電的愛迪生,看了關於博覽會的介紹,以八十三歲高齡從美國專程來杭,於博覽會禮堂作《天生萬物皆有用》之演講。

  至於農曆六月十八,觀世音成道日前夜,杭天醉生前曾經迷戀不已的湖上放花燈之夜,科學的博覽會亦是並不排斥的。那一日,博覽會專門舉行了放花燈活動。人夜,湖上人誦阿彌陀佛,梵歌四起,一片載沉載浮的星星點燈,又縹緲又世俗,又天上又人間。好詩者為之記曰:

   絲歌夜月三千界,燈光西風萬點星。

   遊覽人來皆好事,輸他春色滿家庭。

  六月初的那一日,嘉和從茶莊回來,走進院子,見小妹寄草正蹲在走廊間煎中藥,便站住了說:

  「寄草,你到後院跑一趟,跟你二嫂說,請她過幾日和我們一起去看西湖博覽會。」

  寄草撤了一下小嘴:「要說你自己去說。」

  嘉和溫怒了,斥著小得幾乎可以做他女兒的小妹:「什麼話!」

  寄草攤著手:「我沒時間,我真的沒時間,我得去看住嘉草姐姐吃藥。你知道我們倆是分了工的,你管二嫂,我管嘉草姐姐。「

  嘉和記不起來什麼時候有過這樣的分工,不過他能感覺出來,小寄草暗自不滿他對葉子的那些個曖昧的關心。他嘆口氣說:「你以為我有時間出去逛,我是想讓忘兒出去見見世界,他兩歲了,還沒有出過門呢。」

  「你看,我早就讓你們聽我的。洋白人有什麼關係,洋白人也是人,為什麼忘兒就不能出門?告訴你們也不要緊,我老早就帶他出過門了。「

  「什麼?」嘉和聲音也大了起來,「人家、人家怎麼樣……」

  「怎麼樣,怎麼樣,圍著看唄,還能怎麼樣!我就說——滾——開,這是我外甥,誰敢欺侮,我就請他吃巴掌。」

  嘉和瞪著這個小妹妹,一時竟也說不出話來。寄草十歲了,沒有她不懂的事情。和姐姐最大不同之處,便是她的饒舌,整個五進的大院子,如今就聽她在磨牙。大家都喜歡她,嘉和也喜歡她,一個被悲哀幾乎壓垮的搖搖欲墜的大家族,需要這個小女孩的蝶煤不休的饒舌聲。

  令嘉和不安的倒是弟媳羽田葉子,大門不出,二話不說,成了一個問葫蘆。

  他們平時雖說住在一個大牆門裡,卻連照面也很少,見了面,話也少說。曠男怨女,一個去了丈夫,一個離了妻子,滿腹心事,不說也罷。趁了今日博覽會開張,嘉和才有了請葉子出去散心的機會。

  「除非你答應我一個條件——」小寄草突然說,不過她根本等不及大哥回答,便自己先把條件說了出來:「把嘉草姐姐帶去吧,帶去吧,把嘉草姐姐帶去吧。」然後嘉和看見了小姑娘眼中的淚水,又大又重的淚水,一轉臉,淚水飛旋出去,打在嘉和的手上。小姑娘往後跑去,邊跑邊說:「我去找二嫂了,大哥我聽你的話,我去找二嫂了,可是你把姐姐帶去吧……」

  於是,這一支老弱病殘的家族的隊伍,在民國十六年的大摧殘之後,在元氣尚未恢復但已經能從床上爬起來之際,使你攙著我,我攙著你,從清河坊那片高高的正在破敗之中的圍牆後面出來,再一次走向戶外,走向西湖了……

  初近博覽會,看到北山路和斷橋之前那座談黃色的門樓時,這群面部表情肅穆的人們,臉上均呈現程度不同的鬆弛。寄草緊緊挽著迷迷瞪瞪的嘉草的手,指著門樓上的字,讀了起來:

  地有湖山,集二十二省出口大觀,全國精華,都歸眼底;

  天然圖畫,開六月六日空前盛會,諸君成竹,早在胸中。

  大人們都停了下來,臉上幾乎都露出了類似於嘉草臉上的那種表情——他們還不能從兩年前的殺戮中一下子跳到今天的歌舞昇平、今天的天然圖畫、今天的空前盛會——他們把目光都投向了帶隊者杭嘉和身上。杭嘉和笑了笑,這種笑容,只有杭家人自己才能看得出來。

  杭嘉和輕輕地說:「孤山文瀾閣的農業館裡,有我們忘憂茶莊送的龍井較新呢。」

  那一次出遊,對杭家的孩子們,亦是童年中的盛大節日了。他們印象中最為驚奇的乃是設在岳廟中工業館的那個大力士——這隻鑿井機竟然用了六分鐘就打出了一口井,這使得抗憶杭漢兩個孩子目瞪口呆。衛生館則把杭家的女人們看得面紅耳赤,裡面竟赫然地陳列著男人和女人們的放大了的最隱私處,還有它們的生理特徵。寄草不管,拉著嘉草,看得津津有味。彼時杭人,開通也竟如西人,團團圍看,讚嘆不已。

  還有一處熱鬧地方,造勢者,乃是曾任《申報·自由談》主筆的鴛鴦蝴蝶派主打手——杭人天虛我生——陳蝶仙。

  話說這位天虛我生,實實的天不虛我生也。其人一手舞文弄墨,一手也打起算盤,經營實業。當時中國市場,牙粉生意多為日本商人控制,國人只知金剛牌牙粉。這個陳蝶仙,倒是一奇士,和他的助手李常覺放下剛剛翻譯完的《福爾摩斯偵探全集》,卻成立了家庭工業社,偏偏就生產出了一種名叫無敵牌的牙粉。也算是愛國主義,無敵於金剛;也算是諧了「蝴蝶「之音——文人到底還是不能夠忘記掉那點風花雪月小情調的。恰是五四時期,國人抵制日貨,那無敵牌也是真夠爭氣,一上市,金剛牌就強虜灰飛煙滅了。如此十數年下來,無敵牌早已不止是牙粉,什麼雪花膏、潤膚霜、香水,統統冠以「無敵「。陳蝶仙那個多才多藝的女公子,面孔用無敵牌雪花膏擦得雪白,足登高跟鞋,南方的大街小巷一路那麼揚長而去,竟然便是一道活脫脫的人生風景線,一副水靈靈的流動廣告畫了。此次西湖博覽會,又是此等文人最有招數,西湖邊做一噴泉,吐酒香水四溢,圍得多少女人離不開,要沾那一股子的無敵香去。

  杭家的女人們,此時雖還打不起幾分精神,多少還是受一點人氣的澆灌。葉子和綠愛各自買了一把王星記的扇子,葉子是一把檀香的,綠愛是一把大黑扇子,拉開來,實實是半把陽傘。嘉草雖然還有些獃獃,但眼珠子竟也動了幾動,她什麼也沒有要,只是見了那些個花攤上,簇擁著各色花兒,有月季,有百合,有丁香,有茶蔗,還有紫藤,那發著一股股濃香的,一聞就知是柜子花。嘉草薄薄的鼻翼顫動起來,嘴裡發出了聲音:「花兒,花兒,花兒……」她的臉色,少有的從沒有人色到有了一絲血氣。寄草立刻對那兩個小她沒幾歲的侄兒說:「去,小姑要花,大姑也要花。」兩個孩子伸出手來要錢,寄草就急了,叫:「媽,給我錢,給我錢,我給姐買桅子花。」

  桅子花插在嘉草的頭上,好看得很。忘憂那麼小,還被一件黑大學子從頭到尾地蓋住,他的眼睛不能見強光,此刻皺著眉頭,卻也能一下子地聞到了花香,尖聲地叫了起來:「媽媽,抱抱,媽媽,抱抱。」

  杭家一行人此刻就看著嘉草——她正逗吻著她的寶貝兒子呢。母子倆,在飄揚的柳條下呢呢哺哺。燕子飛過他們的頭頂,幾片柳葉落在他們的頭上。看著看著,嘉和與葉子的目光就看到了一起,如精蜒點水般地碰開,嘉和就抱起了杭憶,葉子就背上了杭漢。

  展覽茶葉的農業館在文瀾閣,小小一塊地方,倒也有數十個 品種。茶葉用透明玻璃盒子密封了任人觀賞。在忘憂茶莊的牌子 前,放著屬於他們店專有的那隻「軟新「。茶葉呈現出純正的糙米 色,顯得與眾不同。綠愛看著看著,說:「嘉和,還是你啊。」

   綠愛說的,恰恰便是今年春分之前,嘉和入了龍井山中專門去收軟新一事。春分未至,杭嘉和就讓綠愛為他打點了行裝。

   當時綠愛見杭憶生著病,曾勸嘉和算了,不去也罷。」少了軟新,就少了軟新吧。人都一個一個地那麼少了下去,還在乎軟新不軟新?」

  綠愛那麼發了話,準備跟著嘉和進山的小撮著就猶豫了。小撮著在四一二政變之後,曾被當局抓進去關了好長一陣時間,還是嘉和親自去把他保出來的。出獄後當天,小撮著跟著嘉和到了杭家大門口,嘉和就把腳步停住了,說:「你是想好了,現在就和我進去,還是先去找你OJ的那些人?」

  小撮著愣了一會兒,狠跺一腳,咬著牙說:「殺父之仇,豈能不報!」

  嘉和也不說話,口袋裡掏出一把銅錢,就放到小撮著口袋裡。小撮著別過頭就走,走幾步,回過頭來,說:「這次尋得到人,我就算是和杭家人作別了。尋不到人我回來,你們要趕也趕不走的。「

  又過了幾個月,小撮著像叫花子一樣地回了忘憂茶莊,他找不到他的組織了,從前被他看不起的大少爺嘉和,從此就成了他的組織。

  綠愛說話再厲害,小撮著也要看嘉和怎麼表態。嘉和呢,他總也不表態,他只是輕輕走到綠愛身邊,說:「不能沒有較新。」

  此刻,站在展品前,綠愛想到了嘉和的話。綠愛從前總不能明白,人都沒有了,為什麼就不能沒有軟新?現在看著軟新,突然從那裡面看到了使她眼睛發亮的東西,她一把把兒媳葉子拉了過來,問:「你看你看,你看那軟新里有什麼?」

  葉子盯著那些黃金般鑲邊的龍井片子,又一把拉過了杭漢,說:「盯著,你使勁盯著,看到了嗎,看到你爸爸了嗎?」

  誰也不知道杭漢說的是真話還是因為看花了眼,總之他一本正經地盯了一回兒,便神秘地回答:「看見了。」

  「誰?」兩個女人都慌慌張張地問。

  杭漢看了看她們,咽了一口唾沫,說:「都看見了。爸爸,爺爺,還有撮著爺爺……還有,還有小林叔叔……「

  杭家人一時都沉默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呆立了許久,綠愛吐出一口氣來,失聲叫道:「皇天啊!」

  到此為止,如果不去走那座博覽會橋,那麼杭家的這一次出行,應該說,基本上還是順利的了。從文瀾閣出來,行之放鶴亭,嘉和聽到有人在橋上叫他,定睛一看,卻是他在浙江第一師範學校就讀時的學友陳揖懷。

  陳揖懷是個胖子,架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正在橋上亭子里的一張書桌前寫對聯。他是杭州城裡小有名氣的書法家,一手好顏體,且在崇文中學裡當著中學教師,也是桃李滿天下的。見了嘉和,就提著王一品的湖筆叫道:「嘉和,嘉和,多日不見,看我送你一副對聯。」

  杭嘉和過去一看,笑了,說:「這不是剛才在教育館門口看到的大白先生寫的聯子嗎?」

  教育館就設在省圖書館、徐潮飼、啟賢詞和朱文公詞等處,門口那副聯子卻是新文學家、當年浙江第一師範學校的教師、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杭州「四大金剛「之一劉大白先生所擬的——

  上聯為:「定建設的規模,要仗先知,做建設的工作,要仗後知,以先知覺後知,便非發展大中小學不可;「

  下聯是:「辦教育的經費,沒有來路,受教育的人才,沒有出路,從來路到出路,都得振興農工商業才行。」

  杭嘉和細細琢磨了一番,說:「到底還是大白先生,鼎新人物,一副對聯也是有血氣的,針貶好惡,都在其中了。」

  正那麼說著,就見陳揖懷直給他使眼色,把頭一抬,嘉和不由微微愣住了。

  就這樣,兩個從前互為己有的人,今日陌路相逢。這一邊的男人手裡拉著一個小男孩,那一邊的女人手裡拉著一個小女孩。這兩個孩子,便是他們一世不得不相互正視的血緣。

  杭嘉和與方西冷在亭上不期而遇之時,周圍正線繞著博覽會會歌:……

  熏風吹暖水雲多,貨殖盡登場。南金東箭西湖寶,齊點綴,錦繡錢塘。喧動六橋車馬,欣看萬里梯航……

  真奇怪,兩個大人一邊幾乎是下意識地各自把自己撫養的孩子拉到身邊,一邊想,我怎麼會和這樣一個陌生的人度過一生中最為重要的年華的呢?

  在方西冷看來,杭嘉和是這麼樣的苦寒,一襲舊布長衫,越發襯出這高高瘦瘦的人的清寂,真正如那《紅樓夢》里的遭了劫難的甄士隱一般,露出一副下世人的光景來了。

  而在杭嘉和眼裡,從前那個短髮黑裙的五四女青年方西冷已經蕩滌全無了。她成了一個標準的都市時髦女人,珠光寶氣,濃妝艷抹,走進人群,再也分不出來。

  他們兩個,又緊張,又冷靜,又不知所措,看上去反倒是一副木乃相道的了。會歌便顯得格外噴亮,來回地在湖上維繞——……

  明湖此夕發華光,人物果豐模。吳山還我中原地,同消受,桂子荷香。奏遍魚龍曼衍,原來根本農桑。……

  若不是又一個男人出面,這樣的橋上相峙,還真不知怎麼收場呢。

  從形象上看,杭嘉和與李飛黃,都是屬於南方型的男人。他們都削瘦,清秀,面呈憂鬱。只是李飛黃明顯地要比嘉和矮下大半個頭去。另外、嘉和以茶為伴,面色神清宇朗,一口白牙,氣質高潔。李飛黃想來是煙酒過度之人,一臉焦氣,牙根發黑,臉上還有幾粒稀稀拉拉的麻點。好在舉手投足到底還是有些書卷氣的,就這一點,把他和杭州話里形容的這樣的人相——」踏了尾巴頭會動「一類的好角色區分開來了。

  果然,一見嘉和,他就綻開了笑容,伸出手去要握對方的手,半道上又改了主意,拍了嘉和一肩膀:「嘉和,沒想到在這裡就碰上你了。」

  嘉和看了看他,沒有什麼反應。陳揖懷是個直性子人,脫口而出:「我們三個人,也是多年不見了,今日在橋上相會,也可以說不是怨家不碰頭啊!」

  你道這三人如何會如此熟識?原來他們本是浙江第一師範學校讀書時的同學少年,五四時期一對半好朋友。三人也是差不多弄成一個桃園三結義的。李家開著小雜貨鋪子,陳家是窮教書的,倒是杭家最富,嘉和也就斷不了三天兩頭地接濟二位同學。李與陳又是一對不見要想,見了要吵的寶貝,杭嘉和便一年到頭地做了他們的仲裁委員。李同學古文根底十分深厚,於史學向有偏愛,而陳同學則喜讀洋文,杭嘉和在仲裁中也每每有所得。三人友情,直到那一年嘉和進山搞新村建設,兩人中途而廢,未與嘉和同行,方才更然而止。嘉和許多年來只記得那個在晨光里幫著父親背雜貨鋪門板的李飛黃的形象。他和陳揖懷倒始終保持來往,李飛黃到大學,當了教授,又成了明史專家的消息,都是陳揖懷告訴他的。聽說方西價竟然選擇了他,他確實是暗暗吃了一驚。還沒吃驚過來呢,不料今日湖邊橋頭真的就遇見了他們。

  見對方不冷不淡的樣子,李飛黃倒也是臉不變色心不跳,便把西冷懷裡的杭盼——不——現在杭盼已經叫李盼了,但李飛黃並不想在杭嘉和面前展現這一勝利成果——他倒是把盼兒抱了過來,一邊說:「來,讓爸爸抱抱盼兒,「一邊就把姑娘兒塞進了嘉和懷裡。就在這模稜兩可的「爸爸「中,嘉和一把抱住了女兒。

  方西冷卻並不想營造這種傷感性相逢。她是有過人之處的新式女子,所以突然冒出一句話來:「吳霍安先生倒算是個詞曲大家,這首會歌也虧得出自他手。」李飛黃應道:「那還用說,吳程安啊,二位聽說過此人嗎?」

  嘉和沉默片刻,搖搖頭。還是陳揖懷打圓場說:「是南京中央大學的那一位吧?」

  「正是正是,這位吳霍安近日可是發了,「李飛黃立刻眉飛色舞起來,「張靜江用手指頭擊桌讀了三遍,立刻親筆批條——送稿酬一千元。一千元啊,你們算算,那可是每個字十三元。比比看,從前我給《申報》寫的稿子,乙級稿,多少稿費,你們猜也猜不到——一元。「

  此話倒也發噱,教授要面子,像個弄臣一樣,苦心創造歌舞昇平的局面,剛才緊張的氣氛,多少緩和一些。杭憶也就是在這樣的氛圍里,被他的母親方西冷抱到了懷裡。做母親的,見了兒子,眼淚都要流出來了,那點眾人面前硬撐的做派也差點要癱了下去。還是綠愛,不願意這種態勢再繼續。她也是知道這個李家開雜貨鋪底細的,從前欠了他們杭家多少債務,都一風吹過,提都不提,連句交待都沒有。沈綠愛看不起這樣的人,礙著嘉和同學的面子才不去追究,如今竟然做了她孫女的後爹,海馬屁打亂仗,還人模狗樣當起教授來了,真是不要臉。綠愛這麼東一頭西一頭地想著,就一把抱回了杭憶,叫了一聲:「回家吧,孩子都累了。」

  這麼一行人,被她的一聲叫,清醒了過來,一個個的,就從西冷身邊擦肩而過了。

  杭嘉和不敢看女兒的眼睛,他只是一個勁地摸著女兒的頭髮。女兒真是小,她好像已經認不出她的父親了,轉過身去伸出手說:「媽媽抱。」

  西冷接過了女兒,有點說不出話的樣子,到底還是叫了一聲:「憶兒,媽會來看你的。」

  也許是因為年來方西冷未曾登門看過兒子,再加她濃妝艷抹得完全變了樣,杭憶迷迷糊糊地被母親抱在懷裡,母親叫他他也沒反應過來,也不知是怎麼一回事。好一會兒,他有點清醒了,才問:「奶奶,剛才那女的是我媽?」綠愛不耐煩地點點頭說:「不是她還會是誰!」

  杭憶便又掉頭問嘉和:「爸爸,我媽怎麼和從前不一樣了?」

  「是不一樣了。」嘉和回答。

  「那她還是我媽嗎?」

  「還是吧。」嘉和嘆了口氣。

  杭漢虎頭虎腦地也跑了上來,說:「伯伯,你答應我們下次還來西湖,我還沒玩夠呢。」

  嘉和拉著兩個孩子的手,轉過臉去,再看西湖。湖上籤歌,湖畔楊柳,放眼綠荷,翻飛不止。橋上行人中,他再一次看見了女兒的小小的弱影,她被抱在了另一個男人的懷裡。

  陳揖懷拎著毛筆,一時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半晌,有點同情地問道:「你要寫什麼,嘉和,我這就給你寫。」

  嘉和看著那個小小的女孩子的背影,融入了人海,閉目想了一會兒,說:「——心為茶養劇,吹噓向鼎物。」

  這是漢代左思的《嬌女詩》,說的是女兒圍著茶爐煮茶的情形。陳揖懷聽懂了,鼻子就一酸,趕快攤開了紙來要下筆,手卻微微抖了起來。嘉和見狀,就攬著抗漢走到一邊看荷花,對剛才央求著他的杭漢說:「我答應你,下次再來西湖。」

  風光真是美麗極了,真是美得讓人受不了,美得讓人恨它——既然西湖可以美成這樣,西湖邊怎麼還可以殺人呢?既然已經殺了人,西湖怎麼還可以這樣美麗呢?

  走向西湖時的希望,就這樣突然地被最後的衝擊破壞了。嘉和不知道他今天應不應該來湖邊,也不能斷定,把他家的軟新拿到湖邊來展出,究竟有沒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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