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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你也該歸我

所屬書籍: 春日宴

    宮裡出事的前幾天,他一直沒有回府。再次看見她的時候,已經是她與人圍攻御書房之時。

    那時候的她,是懷著身子的?

    江玄瑾呆愣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指尖。

    「說實話,經歷了那些事情,她還沒殺了你,你就該知道自己在她心裡是什麼分量。」門口有人幽幽地出了聲。

    他緩緩回頭,就見陸景行靠在門框上,滿臉譏諷地道:「若是我,肚子里懷著你的孩子,犯險進宮去救你,還被你反手送進天牢,你早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心尖像是被什麼東西用力攥了一把,江玄瑾輕吸了一口氣,哽了一瞬。

    「你……說什麼?」

    「我說,你被騙了,懷玉與我從未有過私情。」陸景行抬著下巴睨著他,看好戲似的道,「也不知道誰傳給你的消息,怎的就把孩子算在了我頭上?」

    不是陸景行的骨肉?!

    江玄瑾白了臉。

    一瞬間,所有的事情都摔在地上碎了,碎成一塊塊的琉璃。畫面重新拼接起來,有她推開御書房門時欣喜慶幸的神色,有他架在她脖頸上的冰冷的長劍,有黑暗潮濕的天牢,有從她手上生生扯下來的佛珠。

    她說:江玠,我是真心喜歡你。

    她說:我怕你不清楚,所以一定要告訴你,我想給你生個孩子。

    黑暗之中的杏眼粼粼泛光,一字一句都是真心誠意的,他聽進去了,也一直都記得,可怎麼……怎麼就還是沒信她呢?

    陸景行幸災樂禍地瞧著,轉著扇子道:「今日天氣好,我不介意同你多說兩句——你知道長公主為何養那麼多面首嗎?因為她宮裡的面首都是她的下屬啊,一個個身懷絕技,可厲害了。可惜她心裡有人,就算面首之中有人心悅她得緊,也近不得她的身。」

    驛站外的寒風從大開的門口灌進來,吹得人衣袍烈烈,滿懷蒼涼。

    江玄瑾抬眼看他,喉嚨乾澀得說不出話。

    面首……也不是真的面首嗎?

    他以為她風流多情,以為她一時興起,以為她心懷叵測,以為她糟踐自己的一顆真心。

    然而沒有,她都沒有。

    她認為的真心,和他是一樣的,沒有區別。她說給過他真心,是真的給過,比他更早,比他更痴。

    腦海里最後閃過的是御書房門口那張清秀的臉,滿眼的光亮,被他的長劍一指,以清晰可見的變化黯淡了下去。她身後是鋪天蓋地的廝殺之聲,眼裡卻只有他冰冷的臉。

    當時他說什麼來著?對,他說:我不信。

    面前那張臉雪白,沙啞著聲音道:你不就是想讓我死嗎?我如你的願。

    是傷心成了什麼樣,才連命都不想要了?那一劍橫下去,她甚至沒有想過肚子里這個要怎麼辦。

    驚慌地合攏手,江玄瑾下意識地搖頭,像是再也站不住,跨過門檻就往外沖了出去。

    「君上,注意儀態啊。」陸景行弔兒郎當地在後頭道,「江家家訓,行得正,坐得直,您怎麼走個路都東倒西歪的?」

    調侃的聲音越來越遠,江玄瑾恍若未聞,他看見了依舊停在門口的馬車,急急地走過去,卻又驟然停在車轅邊,伸手抵在車轅上,墨瞳微紅。

    朝陽初升,郊外一片清幽,他不知所措地站著,伸出了手又收回。

    有人主動掀開了車簾,抱著肚子跪坐著,笑眯眯地看向他。

    「後悔嗎?」她問。

    他抬眼,三分怒意七分委屈:「你又騙我!」

    什麼會相夫教子和陸景行好好過日子,什麼給孩子起名姓陸,她故意的,就是故意想讓他難受。

    「是呀,我又騙你了。」李懷玉不羞也不愧,理直氣壯地道,「誰讓你不肯哄我?」

    她唇邊帶著笑,杏眼卻是紅的,話說到最後,鼻尖兒也紅了起來。

    「我剛剛在想,要不直接駕車回去算了,讓你想回來也只能走回來,你對我那麼狠,我總不能還對你好,還讓著你。」

    「可是想了想,又覺得捨不得。」

    摸了摸脖子上那一道淺淺的疤,她迷茫地問:「可你怎麼就這麼捨得我呢?」

    心口一窒,江玄瑾睫毛顫了顫,想伸手去碰碰她的脖頸,但還沒伸過去,就被她兇巴巴地拍開了。

    「做什麼?」她瞪著兔子眼道,「懂不懂規矩?男女授受不親知不知道?」

    無措地看著她,江玄瑾抿唇,又將手伸過去。

    李懷玉一點也沒留情,他伸手她就拍開,像小孩子賭氣似的,來來回回拍得他的手泛紅。

    「啪」地一聲脆響,她力道沒控制好,拍重了些。眼皮一跳,懷玉下意識地想拉他的手來看看,結果剛碰著他的指尖,這人就順勢纏上來,將她的手慢慢合在掌心。

    「對不起。」江玄瑾啞聲道。

    輕輕一震,李懷玉咽了咽喉嚨,眼裡的水汽控制不住地往上冒。

    她其實沒什麼立場怪他,只是最近一直嘔吐,又腰酸背痛,任性地想發脾氣。真的聽見這三個字,她連五臟六腑都緊縮成了一團,又酸又澀。

    一個沒忍住,眼裡的水汽就落了出去。

    江玄瑾慌了,連面上的鎮定都維持不住,捏著袖子來替她擦臉,一邊擦一邊皺眉:「他們說懷著身子的人不能哭,你……你想聽什麼,我都說,想要什麼我也都給,先別哭行不行?」

    「不行。」她咬牙,「我自己也控制不住。」

    像是積了多年的洪水,一朝決堤,怎麼也壓不下去,李懷玉坐在車上抽抽搭搭地哭著,江玄瑾有些急,左右看了看,往一個方向走了。

    竟然就這麼走了?李懷玉這叫一個氣,嘴巴鼓得跟青蛙似的,心想什麼叫朽木不可雕,還是讓他走回去吧!

    正打算找車夫,然而剛一抬眼,那一襲青珀色的袍子,竟然就又回來了。

    修長的手指捏著個紅橙橙的橘子,他走回她身邊,仔仔細細地把它剝開,取了莖絡,掰下一瓣遞到她唇邊。

    「我給你剝橘子,你原諒我好不好哇?」很久以前,她是這樣對他說的。

    低頭看了看他沾染了汁水的手,李懷玉不哭了,她睜著一雙水靈靈的眼,傻愣愣地看著他。

    江玄瑾有些不自在,手舉著,向來鎮定的一雙眸子里滿是忐忑。

    「應該……很甜。」他道。

    這麼甜的橘子,你要不要嘗嘗?嘗了就不生氣了,可以一起回家。

    眼底的情緒清晰地透了出來,像誰家彆扭的孩子,終於鼓起勇氣找人和好。睫毛輕抖,眼神也飄忽,可他偏強自裝作一副鎮定的模樣,薄唇抿著,不肯太示弱。

    李懷玉瞧著,心想這就算是鐵石成的精,也得在他面前軟了心吧?

    張嘴咬了橘子,她扯過他的袖子擦了擦臉,問他:「回頭嗎?」

    指尖擦過她溫軟的唇瓣,江玄瑾怔了怔,目光落在她尚紅的雙眼上,心跟著一緊。

    「回。」他點頭。

    青絲等人沒有跟著出門,都在公主府里等著,誰也猜不到殿下這一趟出去會是個什麼結局,心下不免都擔憂。

    日頭漸高的時候,門外有動靜了。眾人都站了起來,灼灼地看向門口。

    一襲牡丹裙掃過門檻,李懷玉隻身進來,抱著肚子看著他們。

    看見她那通紅的雙眼,清弦急了,上前就道:「殿下別難過,世上什麼樣的男人沒有?只要您想要,甭管是誰,咱們都替您搶回來!」

    「是啊。」徐初釀也連忙幫腔,「實在要走的人,誰也留不住,你別往心裡去。」

    就梧皺眉搖頭:「紫陽君真不是什麼良人,依在下之見,陸掌柜並無哪處輸了他。」

    江深尷尬地站在旁邊,很想悶不吭聲,但好死不死的,徐初釀不經意往他這邊看了一眼,眼裡有敵意。

    這是受池魚之殃了?眼皮跳了跳,江深連忙道:「就算是親兄弟,這回我也不幫三弟啊,既然是誤會,那怎麼能不聽解釋呢?真是鐵石心腸蠻不講理!」

    他其實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從方才廳里人的議論來看,自家三弟好像不佔理。人反正不在,他順著說兩句也不會掉塊肉。

    這樣想著,江二公子的膽子就壯了起來,看著徐初釀,想順便表個立場:「若是我……」

    「若是你,就該逛逛青樓勾欄,惹幾個香粉佳人在江府外頭哭號,再千里迢迢來跟人說你知道錯了。」有人跟在李懷玉身後跨進門,冷聲替他補上後頭的話。

    心裡「咯噔」一聲,江深僵硬地扭頭,目光觸及江玄瑾那冰涼的眼神,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噎死自己。

    「三……三弟?」

    江玄瑾皮笑肉不笑,眼裡飛著雪,嘴裡吐出來的都是冰渣子:「就算是親兄弟,這回我也不幫二哥,風流太過,負盡的都是旁人真心。」

    臉上青了又紅,紅了又綠,江深看向旁邊皺著眉的徐初釀,連連搖頭:「我不是……我沒有……」

    徐初釀平靜地朝他屈膝:「已然和離,公子不必同小女解釋。」

    「不是,我上回去青樓壓根沒有同那些人……」

    「二公子。」赤金溫和地打斷他,「徐姑娘既然不想聽,您又何必一直說呢?」

    江深要氣死了,他覺得這事兒有必要說清楚,可徐初釀是真的不打算聽,別開頭,直接就去了李懷玉身邊。

    「恭喜殿下。」她低聲道。

    李懷玉覺得很驚奇:「你們都不多問問發生了什麼嗎?也不問問我是怎麼把人帶回來的?」

    搖搖頭,徐初釀淺笑:「您想要他回來,他回來了,這便夠了。於我們而言,旁的都不急,等您有空了,慢慢說都行。」

    江三公子正在心裡翻著小冊子記著方才說自己壞話的人呢,聽見這話,看了徐初釀一眼,把她的名字劃掉了。

    懷玉眼眶又有點紅,旁邊的陸景行把祁錦推了上來,漫不經心地道:「先讓人診診脈,你這一天,哭個沒完了。」

    眾人這才回神,七手八腳地把她送回房,只留祁錦和江玄瑾守著,全都退了出去。

    門一合上,陸景行就被拽到了院子的一角。

    「怎麼回事?這兩個人怎麼就跟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好端端地在一起了?!」徐初釀睜大了眼。

    青絲也急:「既然都好了,主子哭什麼?是不是受委屈了?」

    就梧也想不明白:「紫陽君那麼孤傲的人,怎麼說回來就回來了?」

    陸景行聽得嘴角直抽:「方才誰說的旁的都不急,可以等殿下慢慢說?」

    眾人齊齊看向徐初釀,後者低聲道:「那不是看殿下情緒不穩,安撫她的嗎?」

    「您快說吧!」清弦急得抓耳撓腮的。

    輕哼一聲,陸景行轉著扇子靠在了朱紅的柱子上,遙遙看了一眼那關著的主屋的門,才慢條斯理地低聲說起來。

    房間里很安靜,感覺到紫陽君的注視,祁錦很是緊張,放在李懷玉手腕上的指尖都在抖。

    「哎,怕什麼?」懷玉笑道,「你可已經算是江府里有資歷醫女了。」

    祁錦哆哆嗦嗦地用餘光看了看身邊這人。

    懷玉瞭然,挪了挪身子,拍了拍床弦朝江玄瑾道:「來。」

    江玄瑾皺眉:「還在診脈。」

    嘴上這麼說,身子卻是很聽話地坐了過去,任由她欺身將半個身子靠上來。

    笑嘻嘻地選了個舒服的姿勢,懷玉一邊讓祁錦診脈一邊瞧著他,眼裡秋波橫陳,點點滴滴欲說還休。

    一開始還能鎮定地回視,可她看得久了,旁邊又還有人在,江玄瑾的耳根慢慢地就泛了紅。

    「別看了。」他悶聲道。

    屋子裡的氣氛莫名輕鬆了許多,祁錦偷偷喘了口氣,連忙凝神診了脈,又伸手探了探懷玉的肚子,退後兩步道:「母子皆安,只是夫人這肚子委實大了些,生產之時要格外小心。」

    一聽這話,江玄瑾背脊僵了僵,抬眼問:「會有危險?」

    祁錦小聲道:「女子生產,沒有不危險的,君上若是擔心,便多找些經驗老道的穩婆。」

    「穩婆能確保人平安?」

    「……這個,也說不準,但至少能多些把握。」

    下頷緊了緊,江玄瑾盯著懷玉的肚子看了一會兒,問:「能不生了嗎?」

    李懷玉挖了挖耳朵,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不生了。」他執著地重複,「不要孩子也可以。」

    氣不打一處來,懷玉抱著肚子就挪開,面對著他道:「敢情不是你辛辛苦苦懷了六個多月啊,不想要就不讓我生了?」

    「不是。」

    「那是什麼?」她兇巴巴地吼。

    江玄瑾闔了眼,指尖捻著她一縷青絲,沉默許久才低聲道:「你出事怎麼辦?」

    若是她也同大嫂一般,生了麟兒就走了,那他該怎麼辦?

    李懷玉一愣,抬頭看見他的眼神,後知後覺地問:「你是擔心我?」

    擔心得連子嗣都寧願不要?

    江玄瑾抿唇,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從看見她這肚子的第一眼起,他心裡最多的情緒就不是憤怒,而是恐慌,他見過江府漫天的紙錢,眼睜睜看過大哥抱著襁褓里的江焱跪在靈堂失聲痛哭。

    那種痛,他是決計不想嘗的。

    懷玉錯愕,獃獃地看了他好一會兒,心裡一口氣慢慢地舒出來,最後倒是笑出了聲:「休書白寫了。」

    提起這茬,江玄瑾還有些不悅:「你既同陸景行無瓜葛,又懷著我的孩子,還要休書幹什麼?」

    又是故意要他難過的嗎?

    摸摸鼻尖,懷玉乾笑:「我算計你來著。」

    「嗯?」他蹙眉。

    「咱們北魏的規矩,子嗣不是一律歸婆家嗎?我怕你知道我懷的是你的骨肉,要來跟我搶,故而先立個休書,你我共有的東西,我喜歡的都歸我。」

    頂著面前這人的眼神,李懷玉越說聲音越小:「孩子也是共有的,我肯定喜歡,自然也歸我……」

    眼神涼颼颼的,堪比外頭呼號的風,刮在她臉上,凍得她渾身都起雞皮疙瘩。

    江玄瑾冷聲問:「我在你心裡,就是這樣的人?」

    知道自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懷玉心虛地拉了拉他的手:「我也只是以防萬一……」

    深深地看她一眼,江玄瑾闔目靠在床邊,伸手揉了揉眉心,嘴唇上一點血色都沒有。

    李懷玉有點不忍心了,想了想,問:「我給你的《放夫書》呢?」

    翻開袖袋,江玄瑾順手就拿了出來,放在她面前。

    竟然隨身帶著!

    心虛更甚,她乾咳兩聲,把自己袖子里的休書也拿出來,兩封東西合在一起,一併捏著從中間撕開。

    「唰啦」一聲響,江玄瑾睜開了眼。

    面前這人笑得一副潑皮無賴樣,把撕碎的兩封休書往地上一扔,食指點了點他的心口,痞里痞氣地道:「你也是你我共有的,我也喜歡,按照說好的,也該歸我。」

    「……」

    眼前這張笑臉已經很久沒看見過了,恍若隔世一般,帶著朝陽初升的光華,晃得他眼睛生疼,心口也跟著疼。

    緩慢地抬手,他攏蓋住自己的眼,喉結微動。

    懷玉安靜地瞧著,撐起身子,溫柔地俯身過去,極輕極輕地吻在他的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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