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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狼群 第七章 狼群

所屬書籍: 黑暗塔5:卡拉之狼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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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條馬路像美國任何其他的二級公路一樣寬,且一樣保養良好,但是,這條路是由一種卡拉人稱作沃根的黏合細密的泥土砌成。公路的兩邊都有排水溝;在沃根下,隨處都是整潔且保養良好的木頭水管。在黎明前微弱詭異的光線下,十二輛由曼尼人駕駛的巴卡馬車沿路前行,這些馬車都有圓圓的帆布蓋子。那些帆布明亮潔白,看上去像奇怪的、飄得低低的雲朵。這些帆布能在炎炎夏日裡反射強烈的日光以保持車內涼爽,就像那種低低的積雲,可能你也看到過的。每輛巴卡都是由六隻騾子或四匹馬拖著,座位上的兩個駕車的人——他們或是戰鬥者,或者是指定照料孩子的人。歐沃霍瑟駕著領頭的馬車,瑪格麗特·艾森哈特坐在他的旁邊。接下來是來自薊犁的羅蘭,旁邊坐的是本·斯萊特曼。然後是逖安和扎麗亞·扎佛茲,以及埃蒂和蘇珊娜·迪恩。蘇珊娜的輪椅摺疊好了放在她身後的馬車裡。在他們之後的是巴吉·扎夫爾和安娜貝爾·扎夫爾。在最後一輛馬車的頂座上坐著的是唐納德·卡拉漢神父和羅莎麗塔·穆諾茲。

    在巴卡裡面的是九十九個孩子。當然那第九十九個孩子就是本尼·斯萊特曼,他就是為了湊足這個奇數。他在最後一輛馬車裡。(他和他的父親在同一輛車裡,覺得有些不安。)孩子們都緘口不言。一些較小的孩子已經入睡,當車到達目的地的時候,他們又不得不馬上被叫醒。前方不到一英里的地方,車就要左拐進入河谷村。在右方,有一個向河流延展的緩坡。所有的駕車人都看著東方,那被稱作雷劈的黑暗之地。他們等待從東面而來的塵雲。但是,那裡什麼也沒有來,至少現在還沒有來。此時,就連微風也漸止了。卡拉漢的祈禱似乎得到了回應,至少微風聽了他的話。

    2

    本·斯萊特曼坐在羅蘭旁邊的馬車頂座上,用一種細得聽不見的聲音說:「那麼,你打算怎麼處理我?」

    如果在馬車從卡拉·布林·斯特吉斯出發的時候,斯萊特曼問關於他能活過今天的幾率,羅蘭想那個數字應該是百分之五0當然,現在不會有什麼上升。現在他們必須要明確兩個問題,而且還要合理地解決這兩個問題。第一個肯定得斯萊特曼他自己問。羅蘭本沒想到他會問,可是斯萊特曼還是問了,親口問了。羅蘭轉過頭來看著他。

    沃恩·艾森哈特的工頭臉色蒼白,他摘掉眼鏡,與羅蘭目光對峙。槍俠將此歸結為缺乏勇氣的特殊表現。老斯萊特曼有足夠的時間來揣測羅蘭心裡的槓桿,他自己心裡也明白,如果他還想要那麼一點希望的話——儘管他也不是很願意這麼做,那麼,他必須要對峙著看槍俠的眼睛。

    「是的,我知道。」斯萊特曼說。他的聲音很堅定,至少目前是這樣的。「我知道什麼?我知道你知道一切。」

    「我猜,是在我們帶走了你的夥伴之後吧。」羅蘭說,言語間似乎是刻意諷刺(諷刺是羅蘭惟一真正懂得的幽默方式)。斯萊特曼聽到這話時,退縮了一下:夥伴。你的夥伴。但是他點點頭,眼睛仍然定定地看著羅蘭。

    「我猜想,如果你知道安迪的事情的話,你也就知道我做的事情。雖然,它是絕對不會告密的,它的身體里沒有告密這樣的程序。」最後,他實在再也不能忍受這樣的目光對峙,於是就低下頭,咬著嘴唇。「我主要是因為傑克才知道的。」

    羅蘭臉上的驚訝之情一覽無遺。

    「他變了。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不像以前那麼沾沾自喜,也不那麼勇敢了,但是他還是那麼做了。不是對我,而是對我的孩子。在最後的一個禮拜,一個半禮拜里。本尼只是……嗯,很彷徨困惑。我猜你會這麼說的。他感覺到了一些事情,但是他自己又說不清楚那到底是什麼。而我卻很明白,就像你的孩子不再想和他待在一起了。我問我自己可以做些什麼。答案好像很明了,就像是杯子里的那點啤酒一樣清澈見底。」

    羅蘭他們的馬車落在了歐沃霍瑟他們的後面。他輕輕地抽了幾鞭他的馬隊,他們現在跑得稍微快了一些。從他們身後的馬車裡傳來了孩子們的小小動靜,有幾個在說話,但大部分孩子還在繼續伴著馬車輕輕的鈴鐺聲打鼾。羅蘭讓傑克收集一小盒孩子們的物品。,現在他看到他已經動手在做這件事情了。傑克是個從來不會拖拉,而又聽話的孩子。今天早上他帶著他父親的槍,還戴著頂防晒的帽子,好擋擋刺眼的陽光。他和埃斯特拉達坐在第十一輛馬車的座椅上。羅蘭猜想斯萊特曼也有一個好孩子,只不過他把事情弄得一團糟。

    「傑克有天晚上在道根,那時你和安迪也在那兒,來傳遞你鄰居的消息。」羅蘭說。斯萊特曼退縮地坐在他的座位邊上,樣子像是個欠揍的男人。

    「那兒,」他說,「是的,我幾乎能感覺到……或者認為我能……」停頓許久後,他說,「操他媽的。」

    羅蘭看著東方。現在,天已經亮了很多,但塵雲還是沒有出現。那也不算很壞。一旦塵雲出現,那些狼就會蜂擁而至。他們的灰馬跑得很快。羅蘭還在隨意地繼續問斯萊特曼一些其他問題。如果斯萊特曼有任何否定的回答,無論這些馬跑得多快,他都將無法活到狼群來到的那一刻了。

    「如果你找到他,斯萊特曼——如果你們找到我的孩子——你會把他殺了么?」

    斯萊特曼在尋思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時,重新把眼鏡戴上了。羅蘭不知道他是否明白這個問題對他的重要性。他等著看這個傑克朋友的父親是該活還是該死。斯萊特曼必須立即回答這個問題。他們即將到達目的地,到時馬車就要停下來,孩子們就會下車。

    斯萊特曼終於抬起頭來,再一次遇到羅蘭的目光,但欲言又止。事實已經很明朗:他沒有辦法做到同時既正視著槍俠的目光,又如實地回答他的問題。看著槍俠的時候他說不出話,而想要說話的時候又無法正視著他。

    他再次低下頭,眼睛盯著他的兩腳之間馬車裂開的木頭地板,說:「是的,我估計我們會殺死他。」他停頓了,槍俠點了點頭。當斯萊特曼轉過頭去的時候,有一滴眼淚從他眼睛裡流了出來,眼淚滴在了馬車頂座地板的木頭上。「是的,還有什麼?」現在他抬起頭來;現在他又能與槍俠的目光對峙了。他看到槍俠的眼睛的時候,他知道他的宿命已塵埃落定。「快點下手吧,」他說,「別讓孩子們看到就好,求你了。」

    羅蘭又在馬背上抽了幾鞭。然後他說:「我不會結束你苟且偷生的性命的。」

    斯萊特曼的呼吸在那一刻的確停下了。他繼續對著槍俠說,是的,為保護他自己的秘密,他會殺死一個十二歲男孩的。那個時候,他的臉上竟呈現出一種扭曲的得意。他的臉上現在是希望,而這種希望卻使得他的臉很醜陋,近乎怪誕。他接著說道:「你在愚弄我嗎?你在嘲弄我嗎?你還是會殺我的。你為什麼會不殺我呢?」

    「一個懦夫通常都會根據自己的為人來判斷別人的。」羅蘭這樣評論道。「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我是不會殺你的,斯萊特曼,因為我愛我自己的孩子。你對此一定也有深刻的理解,不是嗎?去愛一個孩子?」

    「是的。」斯萊特曼又一次低下頭,開始揉被日光灼傷的頸背,他本以為今天他的這顆頭顱肯定會落地的。

    「但為了你自己、本尼和大家,你必須明白,如果狼贏了,你必死無疑。你肯定也明白這一點,就像埃蒂和蘇珊娜說的那樣,讓我們把這件事先擱一會兒。」

    斯萊特曼又看了羅蘭一眼,眼睛在他的眼鏡後面眯了起來。

    「你給我好好聽著,斯萊特曼,好好想想我說的話。我們並不會去狼認為我們要去的地方,孩子們也不去。不管最後到底誰輸誰贏,這次他們肯定得留幾具屍體在這裡了。他們會知道他們得到的消息有誤。誰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誤導他們呢?只有兩個人:安迪和本·斯萊特曼。現在,安迪已經完蛋了,他們沒有辦法再去報復它了。」羅蘭對斯萊特曼笑了笑,這個笑容比北極冰山還要冷。「但是,你還沒有死。你惟一在乎著的那個人,你的孩子,也還在。」

    斯萊特曼默默地坐在那裡思考著羅蘭的這番話。他以前顯然沒有想到過這些。但是,只要他能理出這裡面的頭緒,他就沒有辦法否認了。

    「他們可能會認為你故意叛變,」羅蘭說,「即便你對他們說這只是個意外,他們也還是會殺了你。為了報復,他們還會殺了你的兒子。」

    槍俠說這話的時候,這個男人的臉頰紅了一片——羅蘭以為,這都是出於羞愧——但,當他想到他的兒子也可能會死於狼手的時候,他的臉馬上變得煞白。或許,斯萊特曼是想到他們正在帶著本尼往東走才變了臉色——帶到狼那裡,然後變成白痴。「對不起,」他說,「我為我所做的一切向你道歉。」

    「去你的道歉,」羅蘭說,「卡照樣運轉,世界也還是繼續轉換。」

    斯萊特曼沒有回答。

    「我負責來送你和孩子們,就像我說過的那樣,我會做到的,」羅蘭告訴他,「如果事情進展順利,那你什麼戰鬥也不會看到。如果不順利,那麼你要記住薩瑞·亞當斯將是那場射擊比賽的頭兒,我希望我之後問她的時候,她說你是完全按照她的吩咐辦事兒的。」斯萊特曼繼續沉默著,於是,槍俠的話就尖刻起來,「告訴我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他媽的。我想聽到你說:『是的,羅蘭,我懂了。』」

    「是的,羅蘭,我完全理解。」停頓了一下,斯萊特曼說,「如果我們真的贏了,你估計當地人會知道我做的這一切嗎……會知道關於我的……」

    「只要安迪不說,他們就不會知道的,」羅蘭說,「那個多嘴的傢伙已經完蛋了。只要你照你現在的承諾做事,我也不會說出去。我的卡-泰特也不會說的。但這不是出於對你的尊敬,而是出於對傑克·錢伯斯的尊敬。並且,如果狼落入了我給他們設的圈套,當地人怎麼可能會想到還有另外一個叛徒?」他用冷冷的眼神打量著斯萊特曼。「他們是天真的人,值得信賴的人。這些你都知道,只是你利用了他們。」

    斯萊特曼的臉又紅了。他又一次低頭看著頂座的地板。羅蘭抬起頭,離他們要去的地方只有四分之一英里的路程了。很好。東面的地平線上仍然沒有出現塵雲,但他能感覺到塵雲正在積聚了。狼來了。哦,是的。他們在河對岸的某處下了火車,然後騎上馬像魔鬼一樣朝這裡飛奔而來。他可以肯定是這樣。

    「我做這些都是為了我的兒子。」斯萊特曼說道,「安迪跟我說他們要帶走他,就在那個地方的某處,羅蘭——」他指著東方,指著雷劈。「那邊有一種可憐的生物,叫作斷破者。他們其實是囚犯。安迪說他們是心靈感應者和心理運動學家。這兩個詞我都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我知道它們跟心靈相關。斷破者也是人類,他們吃和我們一樣的東西來補充營養,但是他們還需要其他食物,特別的食物,來補充營養,使他們變得特別,和我們不一樣。」

    「補腦的食物。」羅蘭說。他記得他母親把魚叫做補腦的食物。之後,他突然莫名地想起了蘇珊娜的夜遊。那個午夜,不過拜訪宴會大廳的不是蘇珊娜本人,而是米阿。無父母的米阿。

    「是的,我想是這樣,」斯萊特曼贊同道,「這是只有雙胞胎之間才有的東西,把他們的心靈連在一起的東西。那些傢伙——不是那些狼,而是把狼送來的那些傢伙——把它取走了。沒有了這個東西,孩子們就會變痴呆,白痴。那就是他們要的食物。羅蘭,你能理解么?那就是他們要帶走孩子的原因!去喂那些天殺的斷破者!不是為了填飽他們的胃,營養他們的身體,而是去喂他們的心靈!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們被安排要斷破的是什麼!」

    「雙柱仍然支撐著塔樓。」羅蘭說。

    斯萊特曼很震驚也很害怕。「黑暗塔?」他低語道,「你說的是黑暗塔嗎?」

    「是的,」羅蘭說,「誰是芬里?芬里·奧提戈?」

    「我不知道,每次,來取走我的消息的只是一個聲音。我認為那是獺辛,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你知道嗎?」

    斯萊特曼搖了搖頭。

    「那麼我們不管它了。可能我們到時會碰到他,他會順便幫我們回答這個問題。」

    斯萊特曼沒有回答,但羅蘭感覺到了他的疑慮。疑慮是正常的。他們現在幾乎要成功了。槍俠感到把他攔腰勒住的那根無形的繩子現在已經開始慢慢鬆開了。他第一次這麼坦誠地面對著這個工頭。「總是有像你這樣的人被安迪欺騙的,斯萊特曼。我肯定那就是為什麼它留在這裡的原因,就像我也知道你的女兒,本尼的姐姐也並非死於事故。他們總是需要留下一個雙胞胎,再加上一個軟弱的父親。」

    「你不能——」

    「閉嘴。對你有利的話,你都已經說了。」

    斯萊特曼挨著羅蘭坐著,不說話了。

    「我理解叛變這回事兒。我自己也做過,一次是對傑克。但是那不會改變你的為人;我們直說吧,你就是只吃腐肉的鳥,烏鴉變的禿鷹。」

    斯萊特曼的臉色先是發青,接著又變成了暗紅色。「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的孩子。」他固執地說。

    羅蘭弓起手掌往裡面吐了口唾沫,然後抬起手來擦了擦斯萊特曼的臉頰。頓時他的臉頰又有血色了,熱乎乎的樣子。然後槍俠抓住斯萊特曼戴的眼鏡,在他的鼻子上抖動了幾下。「你永遠都洗刷不幹凈了,」他輕聲說道,「就是因為這個。這就是他們在你身上打下的標記,斯萊特曼。這是你的招牌。你告訴自己說你是為你的孩子才這麼做的,只有這麼想你在晚上才能睡得安穩。我也告訴我自己,我那麼對待傑克都是因為我不想失去抵達黑暗塔的機會……而那麼想就讓我晚上睡得安穩些。我們之間的區別,惟一的區別,就是我從來不戴眼鏡。」羅蘭在褲子上搓了搓手。「你把自己賣了,斯萊特曼。你忘了你父親的臉。」

    「就讓我這樣吧,」斯萊特曼低語道。他擦去槍俠在他臉頰上留下的唾液,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的眼淚。「我真的是為了我的孩子。」

    羅蘭點點頭。「好吧,你做的這些都是為了你的孩子。你把他當做一個十足的膽小鬼拽在你的身後好了。好吧,不說這些了。如果事情進展順利,你或許能和他在卡拉終老餘生,受鄰里們尊敬。當槍俠沿著光束的路徑來到鎮上,你是那些勇敢地站出來抵擋狼群的英雄。當你無法行走的時候,他將陪伴你,扶著你走。我能想像這樣的情景,但我不喜歡這情景。因為一個為了一副眼鏡而把自己出賣的人,總有一天會為了其他東西,甚至是為了更加便宜的東西再次出賣自己,而遲早你兒子將會發現你是什麼樣的人。你如果能夠像一個英雄一樣死去,那就是你能給你兒子的最好交待。」在斯萊特曼能夠回答他之前,羅蘭提高了嗓門喊道:「嘿,歐沃霍瑟!嘿,看著你的馬車!噢!歐沃霍瑟!停在這裡啊!我們到啦!謝謝啊!」

    「羅蘭——」斯萊特曼開口說道。

    「不用說了,」羅蘭收起韁繩,說道,「今天就談到這裡吧。你只要記住我今天說的話就好,先生:如果你今天死得像個英雄,你就幫了你孩子一個大忙。」

    3

    最初一切都按照計划進行得很順利時,他們稱之為卡。當事情開始有了變化,有人開始流血死去時,他們還是稱之為卡。槍俠會這樣對他們說,我們最終都要為了卡而捨棄生命。

    4

    在一切都還正常的時候,羅蘭已經在燃燒的火把下告訴孩子們他想要他們幹什麼。現在,天色已經漸亮(但是,太陽還沒有冒出地平線),他們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路上從大到小排成一排,每一對雙胞胎都手牽手。巴卡馬車停在馬路的左面,側輪恰好在溝渠上方。這列隊伍惟一的缺口是在從東邊大路拐過來通向河谷村的路上。在孩子們旁邊站成一排的是照看孩子們的人,現在再加上逖安、卡拉漢神父、斯萊特曼和韋恩·歐沃霍瑟,他們的數目已經超過了十二個。在他們對面,在右手邊的溝渠上方排成一排的是埃蒂、蘇珊娜、羅莎、瑪格麗特·艾森哈特和逖安的妻子扎麗亞。每個女人都背著裝滿盤子的絲質內襯編織袋。在他們身後下方的溝渠上堆疊著裝有更多歐麗莎的箱子,總共加起來可能有兩百多個盤子。

    埃蒂朝後面掃了一眼。還是沒有看到塵雲。蘇珊娜對他緊張地笑了笑,埃蒂也暖暖地對她笑了笑。這是最艱難的部分——最讓人恐懼的時刻。再過會兒,蘇珊娜的離去將會結束這一切,讓他不能自已。現在,他還太清醒了。他很清楚現在是他們最最無助脆弱的時候,就像一隻沒有殼的烏龜一樣。

    傑克擠出孩子們熙熙攘攘的隊伍,他還隨身帶著一盒子他收集的孩子們的零碎東西:有扎頭髮的絲帶,給長牙的嬰兒咬的奶嘴,用紫杉木削成的哨子,一隻幾乎沒底兒了的鞋子,還有一隻襪子。盒子里還有二十多樣類似的東西。

    「還有本尼·斯萊特曼!」羅蘭叫道,「弗蘭克·塔維利!弗蘭西妮·塔維利!到我這邊來!」

    「嘿,」本尼·斯萊特曼的父親警覺起來,說道:「你為什麼把我兒子叫出隊列——」

    「去做他該做的,就像你要做你該做的,」羅蘭說,「就這樣。」

    四個孩子被叫出來站在羅蘭的面前。塔維利兄妹仍舊手牽手,臉色發紅,呼吸急促,目光明亮。

    「現在聽好了,別讓我重複一個字。」羅蘭說著。本尼和塔維利兄妹身體前傾緊張地聽著他講。離開隊伍讓傑克有點不耐煩,但是他卻不怎麼好奇;他知道這一部分,他也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大部分事情。羅蘭希望的那些事情都會接著發生。

    羅蘭開始對這些孩子說,他聲音很大,邊上排著隊的照看孩子的人也肯定聽得見:「你們沿著這條路走,」他說,「每走幾步就要在路上留下點孩子們的東西,要看起來像是某個孩子在倉促艱難的行進中掉下的東西一樣。別跑,但要接近跑的速度。注意腳下的路。走到道路分叉的地方——差不多半英里的路——然後就別再走了。你們明白沒有?到了之後,就一步也別再向前走了。」

    孩子們急切地點了點頭。然後羅蘭把目光轉向站在他們後面的緊張的大人們。

    「這四個孩子開始兩分鐘後,其餘的雙胞胎再開始行動,大的在先,小的在後。他們不會走得太遠;最小的二對可能都不用出發。」羅蘭提高了嗓門,用一種命令式的聲調高喊道,「孩子們!當你們聽到這個時,立刻回來!立刻回到我身邊!」羅蘭把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放到嘴角吹了一聲口哨,口哨如此刺耳,以至於有幾個孩子用手捂住了耳朵。

    安娜貝爾·扎夫爾說道:「先生,如果你打算讓孩子們躲在其中一個山洞裡去,為什麼還要再把他們召喚回來呢?」

    「因為他們不會藏在山洞裡,」羅蘭說,「他們要回到這裡來。」他指著東方。「歐麗莎女士們會照看好我們的孩子的。她們將藏在稻田裡,就在河的這邊。」他們都看著羅蘭指的方向。就在那時,他們看到了塵雲。

    狼來了。

    5

    「我們的夥伴在路上了,親愛的。」蘇珊娜說。

    羅蘭點點頭,然後轉向傑克:「去吧,傑克,照我說的去做吧。」

    傑克從盒子里抓起兩把東西,把它們遞給塔維利兄妹。然後他像一隻鹿一樣優雅地跳上左邊的溝渠,朝著河谷出發,本尼跟在他旁邊。弗蘭克和弗蘭西妮緊跟著他們,在他們的右邊;羅蘭看見弗蘭西妮從手上扔下一頂小帽子。

    「好吧,」歐沃霍瑟說,「我有點明白了,狼看見丟下的東西,會更加確信孩子們就在那兒。但是到底為什麼要把餘下的那些送到北邊去呢,槍俠?為什麼不讓他們直接躲進稻田裡呢?」

    「因為我們不得不假設那些狼像真正的狼一樣聞得到獵物的氣味,」羅蘭說。他再一次提高了嗓門,「孩子們,前進啊!大孩子在先!拉住同伴的手千萬別鬆開!我一吹口哨就趕緊回來啊!」

    孩子們出發了,卡拉漢、薩瑞·亞當斯、扎夫爾夫婦和本·斯萊特曼幫他們跳上溝渠。所有的大人都顯得焦慮不安;而只有本尼的父親除了不安之外還顯得有些猶疑。

    「狼就要開始動手了,因為他們有理由相信孩子們就在那兒,」羅蘭說,「但他們不是傻瓜,韋恩。他們會尋找孩子的跡象,而我們將給他們製造這些跡象。如果他們聞——我打賭聞到的將是鎮上最後一塊水稻田——當然他們也會看到掉落在地上的鞋子和絲帶。當大部隊的孩子的氣味消失之後,我先送出的四個孩子的氣味會繼續走得遠些,這可能把他們帶得更遠,也可能不會。到那時候,這已經不重要了。」

    「但——」

    羅蘭沒理會他的話。他轉向他的戰鬥小隊。總共七人。好數字,他對自己說,這是個充滿力量的數字。他越過他們看他們身後的塵雲,這陣塵雲比任何鬼怪的塵雲升得都要高,而且在以可怕的速度向他們飛奔過來。然而,羅蘭認為他們暫時還是安全的。

    「聽著,聽好了。」他對著扎麗亞、瑪格麗特和羅莎說道。自從老傑米在扎佛茲的門廊里把他保存很久的秘密輕聲告訴埃蒂後,他的卡-泰特內部的成員都已經知道接下來的這部分內容。「狼既非人類,也非怪物。他們是機器人。」

    「機器人!」歐沃霍瑟尖叫道,他不是懷疑,而是驚恐。

    「是的,是我的卡-泰特以前看到過的那一種。」羅蘭說。那時候,他想起了某塊空地,大熊的最後幾個倖存的侍從在那塊空地上無止境地追逐著對方。「為了隱藏他們頭頂會旋轉的小東西,他們會帶著兜帽。他們可能有這麼長,這麼寬。」羅蘭比劃著大約兩英寸高,五英寸長的樣子。「這就是很早前莫麗·杜林擊中並殺死的那個東西。她是偶然擊中的,而我們一定要命中他們。」

    「思考帽,」埃蒂說,「他們通過這個和外部世界聯繫。沒有這個,他們就像一堆無用的廢物。」

    「瞄準這兒。」羅蘭把他的右手放在他頭頂上一英寸的高度給大家示範。

    「但是胸部……胸部的兩側……」瑪格麗特開始迷惑不解地問。

    「沒用的,一直都是沒有用的,」羅蘭說道,「就瞄準那些兜帽頂就好了。」

    「總有一天,」逖安說道,「我要看看,到底為什麼那裡有那麼些該死的惡棍。」

    「我也希望有那麼一天,」羅蘭回答道。最後那對孩子——最年輕的那對——也遵照指示手牽著手開始上路了。最大的那對孩子可能已經走了八分之一英里遠了,傑克他們四人則要更遠些。羅蘭迴轉身看那些看護孩子的人。

    「現在叫他們回來,」他說道,「把他們分成並排兩列,帶他們越過溝渠,穿過玉米地。」他看都沒看,就豎起大拇指伸向背後。「我難道沒有告訴你們不要擾亂那片玉米地嗎?特別是靠近路的那一段,狼能看到的那一段。」

    他們搖了搖頭。

    「在水稻田邊上,」羅蘭繼續,「把他們帶進一條小溪里,領他們到臨近河邊玉米地的地方,然後躲在高的綠色玉米叢中。」他分開雙手,他的藍眼睛炯炯有神。「將他們分散開來,你們大人在靠河的那邊。如果那裡也出現問題——出現更多的狼,或是出現我們沒有預料到的事情——那麼那個方嚮應該就是他們來的地方。」

    羅蘭沒有給他們提問的機會,他再次把手指放到嘴角並吹響了口哨。沃恩·艾森哈特、克雷拉·安瑟勒姆和韋恩·歐沃霍瑟加入了溝渠中的隊伍,並開始大聲招呼孩子們轉身朝大路返回。同時,埃蒂又回頭看了,一眼東邊,他震驚了,那塵雲朝著河這邊前進的速度太驚人了。一旦你知道這個秘密,這種感覺其實是很好的;那些灰馬其實並不是馬,只是偽裝成馬的機械運輸工具而已。像一支政府巡洋艦隊,他想。

    「羅蘭,他們真快啊,像魔鬼一樣的速度。」

    羅蘭看了一眼。「我們不會有事的。」他說。

    「你確定嗎?」羅莎問。

    「當然。」

    最小的孩子手拉手穿過路匆忙返回了,他們因為恐懼和興奮眼睛都瞪得老大。曼尼的康塔布和他的妻子阿拉領著他們在跑。她告訴他們沿著路直走,一點都別去碰那些玉米稈子。

    「為什麼呢,夫人?」泰克問,他肯定還沒有超過四歲。他的連身衣正前面有一個黑色的很顯眼的補丁。「玉米都已經摘掉了啊,你看。」

    「這是個遊戲,」康塔布說,「一個叫做『別碰玉米』的遊戲。」他開始哼起歌來。一些孩子也開始跟著哼了起來。但是,大部分孩子仍然很迷惑,也很害怕,他們沒有跟著唱。

    羅蘭看到小點的孩子都過了馬路,現在是最後幾個高點、大點的孩子了。他抬頭又看了一眼東方。他估摸著狼從外伊河的那一邊過來還需要十分鐘。十分鐘應該夠了。但是上帝啊,他們跑得可真快啊!他突然想到,可能最終不得不把小斯萊特曼和塔維利兄妹他們幾個留在這裡,和他們一起。這不在原來的計劃之內,但事已至此,計劃也總得變通一下。必須得變了。

    現在,最後那些大點的孩子也已經穿過馬路了,只有歐沃霍瑟、卡拉漢、老斯萊特曼和薩瑞·亞當斯還留在路上。

    「快走。」羅蘭對他們說。

    「我要在這裡等我的孩子!」斯萊特曼反對道。

    「快走!」

    斯萊特曼似乎還想和羅蘭繼續爭辯這個問題,但薩瑞·亞當斯抓住他一隻胳膊肘,歐沃霍瑟抓住了另外一隻,把他拖住。

    「好了,」歐沃霍瑟說,「他會像照看自己的孩子一樣照看你的孩子的。」

    斯萊特曼最後懷疑地望了羅蘭一眼,跳過溝渠,隨歐沃霍瑟和薩瑞跟在下坡的孩子們的隊伍末端。

    「蘇珊娜,帶他們看我們的藏身之地。」羅蘭說。

    為了確保孩子能夠穿過路的靠河一邊的溝渠,前一日他們在那裡挖溝的時候一直都很小心。現在,蘇珊娜用一隻短了一截的殘疾的腿踢開一堆枯枝亂葉和干玉米稈子——這類東西本來應該出現在他們身後的路邊溝渠里——一個黑洞露出來了。

    「這只是個壕溝。」她歉意地說,「頂部上方有一些板,很輕,很容易推上去。我們就藏在那裡。羅蘭做了一個……噢,我不知道你們把它叫做什麼,在我來的地方,我們管它叫潛望鏡,裡面有個小鏡子,你可以通過它看到上面……當時機到來的時候,我們就站起來,那些板會自動落在我們周圍。」

    「傑克和其他三個人在哪兒?」埃蒂問道,「他們現在該回來了。」

    「還沒有那麼快,」羅蘭說,「鎮靜,埃蒂。」

    「我鎮靜不了,而且也不早了。他們現在至少應該在我們的視野之內了。我得去那裡看看——」

    「不,你不能去,」羅蘭說,「在他們發現一切之前,我們得盡量集中,也就是說,我們得把火力集中在這兒,在他們的後方。」

    「羅蘭,事情有些不對啊。」

    羅蘭沒有理他。「女士們,現在你們躲到裡面去。剩下的幾箱盤子也會在你們的身邊;我們就踢了幾片葉子蓋在上面。」

    當扎麗亞、羅莎和瑪格麗特開始爬進蘇珊娜給她們揭開的洞時,他看到去河谷的路完全空了。但仍然看不到傑克、本尼和塔維利兄妹的影子。他開始想或許埃蒂是對的;可能什麼地方真的已經出了差錯。

    6

    傑克和他隨行的同伴們很快就到了小路分岔的地方,也並沒有什麼意外發生。最後,傑克手裡還剩下兩件東西,當他們到達岔路口時,他朝格洛里亞扔了一隻會格格作響的玩具,朝雷德伯德扔了一隻小女孩的編織手鐲。有什麼好選的啊,他心想,這兩條路都很該死。

    他轉過身,看見塔維利兄妹已經開始往回走了。本尼在等他,臉色煞白,眼睛卻閃著光。傑克朝他點了點頭,還向他回了個微笑。「我們回吧。」他說。

    當他們聽到羅蘭的口哨聲時,雙胞胎開始拚命跑,儘管路上都是碎石和掉落的岩塊。他們仍舊手拉著手,在這條隨處都是危險的路上,任著性子跑著。

    「嘿,別跑!」傑克大叫,「他說了我們不要跑,你們看著點路——」

    正當他這麼說的時候,弗蘭克·塔維利的腳踩進了一個洞里。他的腳踝斷了——傑克聽到他的腳踝扭轉折斷時發出的聲響。從本尼臉上驚恐退縮的表情來看,傑克知道他也肯定聽到了。弗蘭克發出低沉的撕心裂肺的呻吟,身子倒在了路的一邊。弗蘭西妮把手伸向他,抓住了他的上臂,但這孩子太重了。他像只吊錘一樣從她的手中滑了下去。他的頭撞在路邊上露出地表的岩石上,那聲音比腳踝碎裂的聲音要大得多。血立即從頭皮破裂的地方流了出來,在清晨的光線里顯得特別鮮亮。

    這下麻煩了,傑克心裡想道。而且我們還在路上呢。

    本尼嚇呆了,臉色像干乳酪一樣慘白。弗蘭克扭曲地躺在那裡,腳還卡在洞里。弗蘭西妮跪坐在她哥哥的身邊,發出尖利、急促的哀叫。然後,突然,她的哀叫聲停止了。她兩眼翻白——昏死了過去,倒在她失去知覺的同胞哥哥的身上。

    「來吧,」傑克說,當本尼仍舊站在那裡,直愣愣地看著這一切時,傑克捶了他的肩頭一拳。「看在你父親的分上,快點啊。」

    這句話讓本尼回過神來,立即跟上傑克。

    7

    以槍俠冷靜清醒的視野,傑克看到了剛剛發生的一切。濺在岩石上的鮮血,粘在岩石上的發束,卡在洞里的腳,弗蘭克·塔維利唇邊的白沫,他妹妹笨拙地倒向他時那初長成的隆起的胸部。現在狼要來了。不是羅蘭的口哨聲告訴他的,而是感應。埃蒂,他感到,埃蒂想要趕過來幫他們。

    傑克從來沒有嘗試使用心靈感應,但他現在這麼做了:待在那兒別動!如果我們不能及時趕回來,當他們經過的時候,我們會找地方藏起來的!你們待在那兒千萬不要過來!不要毀了整個計劃!

    他不知道信息是否已經傳出去了,他只知道他只有做這一件事情的時間了。同時,本尼……什麼?用什麼樣地道的詞才合適呢?派珀的艾弗莉小姐偏愛使用地道的詞語。他終於想到了,是嘰里咕嚕地叫。本尼現在就在嘰里咕嚕地叫個不停。

    「我們該做些什麼,傑克?啊,聖人耶穌啊,他們兩個怎麼辦啊!他們本來好好的!只是在跑,然後……狼來了怎麼辦?如果狼來了我們還在這兒怎麼辦?最好留下他們,我們自己走啊,好不好啊?」

    「我們不會留下他們的,」傑克說。他斜身抓住弗蘭西妮·塔維利的肩膀,讓她坐起來,主要是不讓她靠在她哥哥的身上。那樣,她的哥哥才可以呼吸。她的頭往後垂著,頭髮像黑色絲綢一般散了下來。她的眼瞼顫動,顯出光潔的眼白。想都沒想,傑克扇了她一耳光,重重地扇了她一耳光。

    「哎喲!」她的眼睛睜開了,美麗的震驚的藍眼睛。

    「起來!」傑克嚷道,「從他身上起來!」

    到底多少時間過去了?孩子們現在又都回到了路上,那麼事情進展如何了呢?沒有聽到一聲鳥叫,甚至連蒼鷹的叫聲都沒有。他等待羅蘭再吹一聲口哨,但是羅蘭沒有。的確,他為什麼要再吹呢?他們現在只能靠自己了。

    弗蘭西妮挪到了一邊,然後搖晃著站起來。「幫幫他……求你了,先生……」

    「本尼,我們得把他的腳從洞里弄出來。」本尼在這個扭曲地攤在地上的孩子身邊單膝跪下。他的臉色依舊蒼白,但嘴唇緊閉,傑克還是覺得很受鼓舞。「抬他的肩膀。」

    本尼抓住弗蘭克·塔維利的右肩。傑克抓住他的左肩。他們站在這個昏迷的男孩子的兩邊,他們的視線現在相遇了。傑克點點頭。

    「拉。」

    他們一起用力。弗蘭克·塔維利終於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睛和他妹妹的眼睛一樣碧藍美麗——他發出一陣無聲的痛苦尖叫。但腳還是沒有出來。

    卡得很深。

    8

    現在塵雲中已經出現了灰綠色影子,他們能夠聽見砸到硬地上的嗡嗡作響的馬蹄聲。三個卡拉女人藏在洞里。只有羅蘭、埃蒂和蘇珊娜仍然留在溝渠里,兩個男人站著,而蘇珊娜強壯有力的大腿叉開跪在那裡。他們盯著對面通向河谷的路。路上仍然空無一人。

    「我聽見了些什麼,」蘇珊娜說,「我覺得他們中有一個人受傷了。」

    「媽的,羅蘭,我得過去。」埃蒂說。

    「是傑克要你這麼做還是你想這麼做?」羅蘭問。

    埃蒂臉紅了。他感應到了傑克的話——並非每個字,而是主要的意思——他猜想羅蘭也感應到了。

    「這兒有一百個孩子,那裡只有四個孩子,」羅蘭說,「躲起來,埃蒂。蘇珊娜,你也是。」

    「你呢?」埃蒂問。

    羅蘭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呼了出來。「如果我能幫上忙,我會幫的。」

    「你不會是真的要去找他們吧,」埃蒂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不是真的吧?」

    羅蘭朝著那塵雲和塵雲下麵灰綠色的怪物看了一眼,再過不到一分鐘,那些馬和騎者就清晰可見了。那些騎者帶著綠色兜帽,露出咆哮的狼臉輪廓。他們不是朝河邊騎過來,而差不多是猛撲過來。

    「不,」羅蘭道,「你們不能這麼站著。快躲起來。」

    埃蒂站在那裡,手握左輪手槍的一端,臉開始變得蒼白。然後,他一言不發地轉過身,抓住蘇珊娜的胳膊,在她身邊跪下,鑽進洞里。現在只有羅蘭看著空無一人的河谷路,那支左輪手槍掛在他的左側腰間。

    9

    本尼·斯萊特曼是個體格健壯的少年,但是,他也挪不動卡住塔維利腳的那個大石頭。在他第一次拉的時候,傑克已經看出來了。他(以他那冷靜清醒的頭腦)在判斷這個被卡住的男孩的重量和卡住他的那石塊的重量,這兩個到底哪個更重呢。最後他估計石塊肯定會更重一些。

    「弗蘭西妮。」

    她眼中有淚,由於驚嚇還有點暈乎,抬頭看著他的眼睛。

    「你愛他嗎?」傑克問。

    「當然,我全心全意地愛他!」

    他是你的心肝,傑克想道,那很好。「那麼,過來幫幫我們。當我喊的時候,你用全力拉他。不管他怎麼叫,我們都要把他拉出來。」

    她好像聽明白了,點了點頭。傑克希望她是真聽明白了。

    「如果這次我們不能把他拉出來,我們只好留下他不管了。」

    「我絕對不會丟下他的!」她喊道。

    沒有時間爭辯了。傑克走到本尼和那平坦的白岩石旁邊,和他一起拉。岩石凹凸的邊緣下面,弗蘭克血淋淋的脛骨一直伸向深深的黑洞里。這孩子現在完全清醒了,他開始喘氣。他的左眼在驚恐不安地轉動著,而右眼上是一攤血泊。一片頭皮耷拉在他的耳邊。

    「我們要抬起這塊石頭,你一定要把他拖出來,」傑克告訴弗蘭西妮,「我數三下。準備好了嗎?」

    她點頭的時候,頭髮像帘子一樣垂在她臉上。但是,她現在根本沒有想要撩她的頭髮,只是緊緊地抓住她哥哥的大臂。

    「弗蘭妮,別弄疼我。」他呻吟道。

    「閉嘴。」她說。

    「一,」傑克說,「你要拖出這個該死的傢伙,本尼,就算是拼了小命,你也得把他拉出來啊,你聽明白了嗎?」

    「該死,數你的吧。」

    「二。三。」

    他們使勁拉,大聲地喊著。岩石鬆動了。弗蘭西妮用盡全力猛地把她的哥哥往後拉,大聲地喊著。

    當弗蘭克·塔維利的腳得到解放的時候,他是他們三個中喊得最大聲的一個。

    10

    羅蘭聽到嘶啞的叫喊聲,接著是劇痛的尖叫。那兒一定發生了什麼,而傑克肯定已經在處理了。問題是,他的努力夠不夠挽回那些意料之外的差錯呢?

    當狼群駕著他們的灰馬疾馳湧入外伊河的時候,塵土在早晨的陽光里飛揚。現在羅蘭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們,五隻或六隻一撥,驅策著他們的坐騎。他估計大概一共有六十隻。在河那一邊的遠處,他們隱沒在綠草覆蓋的峭壁下。然後他們將在不到一英里的地方重新現身。最後他們會隱沒在一個小山丘後面——他們全部,如果像現在一樣成群行動的話——那是傑克回來的最後機會,不然的話他們四個都將葬身於他們的馬蹄之下。

    他盯著那條路,希望孩子們能快點出現——希望傑克出現——但路上仍然空無一人。

    現在,已經能夠聽到狼在河的西岸尖聲呼嘯,馬身上的汗滴灑落在早晨的空氣里像金子一樣閃爍。塵土飛揚。馬蹄聲像雷聲一樣轟隆隆地向他們逼近。

    11

    傑克拉著弗蘭克的一隻肩膀,本尼拉著另外一隻。他們就這樣拉著弗蘭克·塔維利橫衝直撞地沿路前行,他們幾乎都沒有低頭看路上的岩石。弗蘭西妮就跑在他們的身後。

    他們來到最後的彎路,傑克看到羅蘭站在馬路對面的溝渠上,那隻完好的左手放在槍柄上,帽子倒戴著觀望著,他心裡一陣欣喜。

    「是我哥哥!」弗蘭西妮對他喊道,「他摔倒了!他的腳卡在洞里了!」

    羅蘭突然消失了。

    弗蘭西妮環顧四周,她沒有感覺害怕,但就是不明白。「什麼——?」

    「等等,」傑克說,因為他知道他現在該這麼說。他不知道除了這個還可以說其他什麼。如果槍俠真的逃了的話,那麼,他們可能就要死在這裡了。

    「我的腳踝……痛啊……」弗蘭克·塔維利喘氣道。

    「閉嘴!」傑克說。

    本尼笑了。這是由於害怕而發出的笑,但他真的笑了。傑克隔著哭泣著的,血淋淋的弗蘭克·塔維利看著他……對他眨了眨眼。本尼也朝他眨了眨眼。就這樣,他們又是好朋友了。

    12

    蘇珊娜躺在埃蒂的右手邊,黑暗的壕溝里充斥著腐爛的樹葉刺鼻的味道。她突然感到胃部一陣痙攣。在她還沒有反應過來時,一陣冰刺般的疼痛粗暴地滲入了她的左腦,讓她整個半邊的臉和脖子都麻木了。就在那個時候,她滿腦子都是盛大宴會的景象:熱氣騰騰的烤肉、釀餡魚、熏牛排、大瓶的香檳、肉汁海鳥肉、成山的紅酒。她聽到鋼琴聲,還有歌聲。那歌聲讓人感覺到的是無可救藥的悲哀。「今夜,有誰來拯救,拯救,拯救我的生——命。」歌里那樣唱道。

    不!蘇珊娜對那個試圖吞噬她的力量大叫著。那個力量有名字么?當然。它的名字叫做母親:那雙手就是搖動搖籃的手,這搖動搖籃的手控制著——

    不!你讓我做完這件事情!之後,如果你想要我幫你,我一定會幫你的!我會幫你生下他!但是如果你現在要我這麼做,我是誓死不從的!如果我死了,我會把你那個心愛的小子一起殺死,我說到做到!你聽清楚了么,你這個婊子?

    有那麼一陣子,她只感覺到了黑暗,埃蒂壓在她身上的腿,左臉的麻木,向他們駛來的馬群的轟隆聲,腐爛的樹葉的刺鼻味道,以及姐妹們的呼吸聲——她們已經準備好戰鬥了。然後,有一個聲音從蘇珊娜左眼的後上方清晰地傳來,那是米阿第一次對她說話:

    你去衝鋒陷陣吧,女人。如果我能幫你,我會幫助你的。但是,你一定要遵守你的諾言。

    「蘇珊娜?」埃蒂在她旁邊嘟囔,「你還好吧?」

    「是的。」她回答道。她的確還好。冰刺的疼痛已經過去,那個聲音不見了,可怕的麻木也沒有了。但是米阿就在近旁等候著。

    13

    羅蘭俯卧在溝渠上,用直覺和想像代替雙眼觀望著狼。狼正在斷崖和小山丘之間以最快的速度朝這邊疾馳而來,斗篷在身後飄動。他們將在小山後面消失七秒鐘。如果,他們還成群地這樣行動,而領頭的那隻狼也沒有加速。如果他準確無誤地計算了他們的速度,如果他是對的,他有五秒鐘來示意傑克和其他人過來,或者七秒。如果他估算得沒錯的話,他們也要在這五秒鐘內穿過馬路。如果他錯了(或者其他人慢了一些),狼群將會看見溝渠里的人,路上的孩子,或者他們都會被看見。這樣的距離對他們的武器來說太遠了,但那也沒有大礙,因為之前精心安排的埋伏可以出洞參加戰鬥。明智的做法是按兵不動,而讓孩子們去自生自滅。四個孩子在河谷路被抓的話,狼會更加確信其餘的孩子也是躲藏在更遠的一個古老的礦井裡。

    你想得太多了,柯特在他的腦子裡對他說道。如果你要叫他們過來,快叫,這是惟一的機會了。

    羅蘭立即站起來。就在他站著的路的對面,在東路和河谷路岔口的一些散落的巨石的掩護下,站著傑克和本尼·斯萊特曼,他們兩個攙著塔維利。這孩子從頭到腳都是血淋淋的;只有上帝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妹妹在朝他身後張望。在那一刻,他們兩個看起來不僅僅相貌一模一樣,而且還是有心靈感應的雙胞胎。

    羅蘭兩隻手在頭頂上猛揮,好像要在空氣中抓點什麼東西一樣。過來!到這邊來!同時,他看了看東邊。沒有狼的影子。很好。這會兒山把他們全擋住了。

    傑克和本尼拖著男孩穿過馬路疾跑過來。弗蘭克·塔維利的短靴在沃根上劃開了新的口子。羅蘭只能指望狼不會對這些記號特別注意。

    女孩是最後一個過的,她像精靈般輕巧。「快下去!」羅蘭吼道,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把她平平地扔進了壕溝。「快下去,快下去,快下去!」他跳到女孩身邊,傑克落在了他的頭上。透過他們倆的襯衣,羅蘭感覺到他肩胛之間劇烈的心跳,他靜靜地玩味了一下這種刺激。

    馬蹄聲隆隆而來,每一秒隆隆聲都在增強。領頭的狼看見他們了嗎?這不得而知,但不久他們總會知道的。現在,他們也只能照計划行事。他們的藏身之地如果再加三個人會變得很擁擠。而如果狼看到傑克和其他三個人穿過馬路的話,那麼,毫無疑問,他們將沒有任何機會射一發子彈或是扔一個盤子,他們將通通被殺死。現在沒有時間想那麼多了。他們最多還有一分鐘,羅蘭這樣估算道,現在可能只有四十秒了,而他們這最後一點時間正在悄然流逝。

    「快從我身上下來,躲起來。」他對傑克說。「馬上。」

    身上的重量消失了,傑克鑽進了壕溝。

    「該你了,弗蘭克·塔維利,」羅蘭說,「保持安靜。兩分鐘後你們想怎麼叫怎麼喊都隨你們,但現在,把你們的嘴閉起來。你們幾個都一樣。」

    「我會安靜的。」這男孩啞聲說道。本尼和弗蘭克的妹妹也點了點頭。「我們要在適當的時候站起來,然後開始射擊,」羅蘭說,「你們三個——弗蘭克、弗蘭西妮、本尼——留在下面,躺平。」他停頓了一下,「要保住你們自己的命,就不要擋著我們啊。」

    14

    羅蘭躺在充滿樹葉和泥土味道的黑暗裡,聽著左邊孩子們急促的呼吸聲。這聲音旋即會被逼近的馬蹄聲淹沒。他的心裡又開啟了他的想像和直覺之眼,而且,前所未有的敏銳。不會超過三十秒——可能只要十五秒——慘烈的戰爭將結束所有這一切想像,到時候最真實的眼睛將看到一切。但現在他看到了一切,所有的一切和他預想的一模一樣。為什麼不會那樣呢?又有誰會預見到自己的計劃陷入迷途呢?

    他看見卡拉的雙胞胎們像屍體一樣伸直了一動不動地躺在水稻田裡最茂密潮濕的地方,糞肥滲進了他們的衣衫。他看見孩子們後面的大人們,等在靠近河岸的地方。他看見薩瑞·亞當斯手裡拿著盤子,看見曼尼人阿拉——康塔布的妻子——手裡也拿著一些,因為她也要參與戰鬥(儘管作為一個曼尼人,她無法和其他女人和睦相處)。他看見男人們——埃斯特拉達、安瑟勒姆、歐沃霍瑟——把弓箭緊抱在胸口。沃恩·艾森哈特這次沒有帶弓箭,他拿著羅蘭為他收拾乾淨的那支來複槍。路上,他看見穿著綠色斗篷的狼群駕著灰馬從東邊一隊接著一隊疾馳而來。現在他們的速度減緩了。太陽終於升起來,陽光在他們的金屬面具上閃爍著。好笑的是,金屬面具下面的還是金屬。羅蘭睜開想像的眼睛,在腦海里尋思其他的那些狼群——比如,是否會從南邊進入那不設防的小鎮。他覺得他們不會去那裡的。至少,在他看來,所有的狼群應該都在這兒了。如果狼群全盤接受了羅蘭和他的九十九卡-泰特精心布置的這個圈套,他們應該全部都在這裡了。他看到巴卡馬車隊伍排列在靠近小鎮那邊的道路上,希望他們的這隊人馬沒有留下蛛絲馬跡。但是,當然,這條路看上去更好走點,也走得快點。他看見這條路通向河谷,那些廢棄和沒有廢棄的礦山都在那裡,礦山後面是布滿岩洞和洞穴的懸崖。他看見領頭的那隻狼用帶著金屬護套的手勒了一下他坐騎的馬口,放慢了前進的速度。羅蘭在他們的眼睛裡,沒有看到人類的溫情,而是無盡的冰冷,就像是瑪格達看到的眼睛一樣。他還看到了弗蘭西妮·塔維利扔在馬路邊上為了誤導狼群的孩子的帽子。羅蘭的心裡除了視覺,還有嗅覺,他聞到了柔和而濃郁的孩子們的芳香。他聞到了那些豐饒濃厚的東西——那些狼要從抓去的孩子們身上奪走的東西。除了嗅覺,他的心還有聽覺,他能聽見——微弱的——像是安迪身上機器發出的嘀嗒聲和咯咯聲,還有那些繼電器、馬達變速裝置、液壓泵低沉的哀鳴,鬼知道他們身上還有什麼其他的機器。他想像到狼可能會先觀察到路面混亂的車馬痕迹(他希望對他們來說是混亂的),然後朝河谷路尋去。因為如果他想像他們並沒有那麼看,而是已經做好準備要把在壕溝里的他們十個像平底鍋里的炸雞一樣給炸了,那對他來說沒有任何益處。所以,他們看的就是河谷路,肯定是河谷路。他們在嗅孩子們的味道——可能他們的腦子裡除了強大的東西之外也還深埋著恐懼——他們會看見他們的獵物留給他們的那些孩子留下的垃圾和他們的寶貝東西。他們坐在他們的機器馬上,還在觀望。

    走吧,羅蘭在心裡催促地想道,他感到身邊的傑克動了一下,感應到了他心裡的想法。他在祈禱:走吧,跟著它們去,走你們該走的路。

    一聲劈啪巨響從狼群裡邊傳來。是狼群中一匹狼發出的警報。緊接著是傑克曾經在道根聽到過的可惡的顫悠悠的口哨聲。之後,狼群又開始繼續前進了。起先,聽到的是它們的馬蹄子踏在沃根上發出的鈍響,然後是踏在遠處河谷路多石的路面上的隆隆聲。接著,就沒什麼其他事情發生了。這些馬沒有緊張地嘶鳴,像是被套在巴卡馬車上的那些馬一樣。對羅蘭來說,這已經足夠。他們已經上鉤了。他從套子里拿出手槍。在他後面,傑克也轉身了,羅蘭知道他也在做相同的事情。

    羅蘭告訴過他們當他們從藏身處躍起的時候大概應該站成什麼樣子:大約四分之一的狼在路的這一邊朝河那邊看,四分之一轉向朝著卡拉·布林·斯特吉斯。或者從那個方向來的狼會多一些,因為如果真的有麻煩,那個鎮就是那些狼——或者說狼的設計者——理所當然該來的地方。其餘的那些呢?其餘的三十隻或更多的狼?他們也應該都上路了。該是最後決戰的時候了,不是嗎。

    羅蘭開始想數到二十,但當他數到十九的時候,覺得應該是時候了。他收起腿來——他沒有感覺到抽筋,甚至連疼痛都沒有——然後,他高舉著他父親的槍站了起來。

    「為了薊犁也為了卡拉!」他咆哮道,「槍俠!歐麗莎姐妹!現在,我們殺死他們!一個不留!把他們通通殺光!」

    15

    他們像伸出地表的龍牙一樣從地下躍出。蓋板飛開在壕溝的兩邊落下,旁邊的雜草和樹葉也隨之飛舞。羅蘭和埃蒂每人都握著一把檀香把大左輪手槍。傑克拿著他父親的魯格槍。瑪格麗特、羅莎和扎麗亞每人拿著一個麗莎盤子。蘇珊娜拿著兩個,雙臂交叉在胸前,顯得很冷酷。

    狼群確確實實是按那樣的隊伍排列,與羅蘭這個冷靜清醒的槍俠想像的一模一樣。在其他的思緒和情感在紅幕下一掃而空之前,他還是立即嘗到了一絲勝利的味道。一直以來,在他面對死亡的時候,他總是很慶幸自己還能活到現在。這隻需要五分鐘的血戰和勇猛,他已經告訴他的同伴們,現在這是他們盼望已久的五分鐘。他也跟他們說過,過了這五分鐘之後,他總是感覺難受。儘管,他說的都是事實,但是在開戰的那一會兒,他覺得他從來都沒有過這麼好的狀態,他從來都沒有這麼真實地投入過。這是黎明之前的黑暗。他們是不是機器人這個並不重要。上帝啊,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曾經一代又一代地掠殺無辜的人們。這一次,他們都被毀滅,將完全出乎意料地被毀滅。

    「兜帽頂上!」埃蒂尖聲叫喊著,而這個時候,羅蘭已經在他的右邊轟轟地開火了。那些拴在馬車上的馬和騾子在他們不遠的路上開始騷動,暴跳;有幾隻在驚恐地嘶鳴著。「兜帽頂上,一定要打到他們的思考帽!」

    似乎是為了驗證他話的真實性,路右邊的三隻狼的綠色兜帽突然向後傾翻,像是一隻無形的手撥翻了他們的帽子。那三隻狼立即軟綿綿地掉下了馬鞍,砸在了地上。在祖父的故事裡,莫麗·杜林砍中的那隻狼,倒地之後還要抽搐好一陣呢,但這三隻狼卻倒在他們騰躍的馬蹄旁邊,如地上的石頭般木然不動。莫麗可能沒有完全砍中他們藏著的「思考帽」,但埃蒂知道他應該射在哪裡,並且已經讓他們命歸黃泉。

    羅蘭也開始加足火力射擊,樣子很是勇猛,看似隨意地開槍,但卻槍槍中的。他在對著路上的那些狼群開火,如果可能的話,他希望射死的狼多得足以堆成路障。

    「麗莎一定命中,」羅莎麗塔·穆諾茲尖聲喊道。她扔出的盤子,尖厲地呼嘯著閃過東路。盤子削掉了一個正在河谷路口拚命勒馬的狼的兜帽。那東西朝後翻倒,雙腳朝天,倒立著栽倒在地上,穿著的靴子也散落在地上。

    「麗莎!」那是瑪格麗特·艾森哈特的叫喊聲。

    「這是為我的兄弟!」扎麗亞喊道。

    「歐麗莎姐妹們來取你們的狗命來了,你們這些混蛋!」蘇珊娜展開雙臂,將兩隻盤子都扔了出去。盤子在半空中交叉而過,嘯叫著命中了各自的目標。綠色兜帽的碎片飄忽而下;接下來的那會兒,那些帶著兜帽的狼死得更快,更慘了。

    明亮的光刀在清晨的陽光中閃耀,路兩邊橫衝直撞的狼群掙扎著拔出他們的能量武器。傑克射中了第一個想拔出武器的狼的思考帽,狼倒在他自己的燙得噝噝作響的劍上,劍使得他的斗篷起了火。他的馬受到了驚嚇,直往後跳,跳到了那隻狼左方正在下落的電棍上。電棍的頭散了開來,露出電線和一窩火星。那個時候,警報突然開始叫了,那是地獄的防破壞自動警鈴。

    羅蘭本來以為離鎮最近的那些狼會停下來,然後,朝卡拉方向逃竄。但是,那個方向的九隻狼還是留在那裡——埃蒂已經用他的前六發子彈殺死了他們中的六隻——他們要衝過馬車,直直地朝他們衝來。兩隻或者三隻狼向他們擲來嗡嗡作響的銀球。

    「埃蒂!傑克!飛賊!當心你們的右邊!」

    他們立刻向左轉,從那些女人身邊走開,那些勇猛的女人還在以她們最快的速度從絲襯口袋裡拔出盤子,然後扔出去。傑克兩腳張開站著,右手拿著魯格槍,左手扶著右腕。他的頭髮被風吹到額頭後面。他睜大著眼睛,俊朗的臉龐上還帶著微笑。他接連射了三槍,每一槍都在早晨的空氣中迴響。他隱約記起了那天在小樹林射擊飛在空中的瓷碟的情景。現在,他在參加真正的戰爭,射擊威脅他們的東西,他為自己感到高興。他很高興。前三個銀球在耀眼的藍光中爆炸了。第四個急轉過來,徑直向他飛來。傑克連忙蹲下,聽見它從他頭頂飛過,嗡嗡作響,像是從那種該死的烤箱里發出的聲音一樣。它會再飛回來,傑克知道,它會轉回來。

    在它飛轉回來之前,蘇珊娜朝它旋轉著擲出一隻盤子。盤子呼嘯著朝目標飛去。盤子和飛賊相遇的時候,它們一起粉碎了。引火棒落在了玉米地里,引燃了一些玉米稈。

    羅蘭又開始給槍上子彈,冒著煙的槍管直指著他兩腳間的空地。在傑克身後,埃蒂也在給槍裝子彈。

    一隻狼跳過河谷路口雜亂的狼屍堆,綠色的斗篷在他身後飄動,羅莎的一隻盤子削翻了他的兜帽,露出藏在下面的雷達拋物面天線反射鏡。其他狼的思考帽都是在慢速地停停動動;這隻狼的帽子卻轉得飛快,你只看得到一陣模糊的金屬發出的光。然後它就不動了,而那隻狼也倒向一邊,倒在了拉著歐沃霍瑟的領頭的巴卡馬車的馬隊上。馬隊受到了驚嚇,拚命往後退,這輛巴卡馬車受到推擠,撞到了後面的那輛馬車,於是,又激起一陣嘶叫聲,後面的馬車的四匹馬也開始亂躥。它們試圖逃開,但卻無處可逃。歐沃霍瑟的巴卡開始搖晃,最終翻倒在地。被擊斃的那隻狼的馬開始奪路而逃,但卻被絆倒在另外一頭狼的屍體上,四腳朝天落在塵土之中,其中一隻腳彎曲地凸向一邊。

    羅蘭已經不再想像了;他的眼睛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切。他已經重新裝好了子彈。正如他所料,原來跑在前面的那些狼群現在被牽制在一堆雜亂的屍體後面。小鎮這個方向的十五隻狼已經殺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最後的兩隻。在右邊的那些狼試圖從側翼包圍溝渠的末端,三個歐麗莎姐妹和蘇珊娜早就在那裡攻守了防線。羅蘭把他那邊剩下的兩隻狼留給埃蒂和傑克,疾跑下溝渠去支援蘇珊娜,向沖向她們的剩餘十隻狼開火。一隻狼正要拿起飛賊向他們扔過來,就被羅蘭的子彈擊中了思考帽。羅莎擊中了另外一隻,瑪格麗特·艾森哈特擊中了第三隻。

    瑪格麗特低身去拿另外一隻盤子。在她站起來的時候,一道火光掃下了她的頭,她的頭髮起了火,落到他們的溝渠里。本尼的劇烈反應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她如同是他的親生媽媽一般。當燃燒的頭顱落在他邊上的時候,他猛地把它推到一邊,慌亂跳出溝渠,恐懼地嚎叫著。

    「本尼,不,回來!」傑克喊道。

    剩下的那兩隻狼向這個在地上爬動著,還不停尖叫的孩子擲來銀彈。傑克在空中擊碎一個。他根本沒有時間來對付第二個球。本尼·斯萊特曼被擊中前胸,炸了開來,一隻手臂炸飛了,手掌朝上落在馬路上。

    蘇珊娜用一隻盤子削翻了殺死瑪格麗特的那隻狼的思考帽,然後用另外一隻結束了讓傑克的朋友喪命的那頭狼的性命。她從袋子里拿出兩隻新盤子,朝狼來的方向轉身時,最前面的那隻狼躍下溝渠,他的馬的前胸把羅蘭給撞翻在地。他朝槍俠揮舞著劍。在蘇珊娜看來,那把劍看上去像一支耀眼的橘紅色霓虹燈管。

    「不,你不會得逞的,你這個雜種!」她尖叫著擲出了她右手的盤子,盤子擊中了發光的刀,那把刀的刀柄開始爆炸,炸爛了那隻狼的一個胳膊。接下去,羅莎扔的另外一隻盤子削翻了他的思考帽,他從一側跌落下來,砸在地上,在陽光下閃爍的金屬面具對著塔維利雙胞胎笑著,而他們倆已經嚇得癱倒在地,緊緊地互相依偎著。不一會兒,狼開始冒著煙熔化。

    傑克大叫著本尼的名字穿過東路,邊走邊給他的魯格槍重新上子彈,無意識地追逐著他死去朋友的血跡。他的左邊,羅蘭、蘇珊娜和羅莎正著手對付從北翼攻過來的剩餘五隻狼。那些襲擊者停停轉轉,在做最後無用的掙扎,看到眼前的景況,他們已經不知所措。

    「要我陪你嗎,孩子?」埃蒂問他。在他們的右邊,守著河谷路朝著小鎮那個方向的狼全部倒地死了。只有躺在溝渠里那隻還沒有死;那隻狼戴著兜帽的頭扎在了他們挖溝渠時新翻過的泥土裡,而腳還在路上。他身體的其餘部分都包在綠色斗篷里,像一隻未出生就死在繭里的蟲子。

    「當然。」傑克道。他到底是在說話,還是在思考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刺耳的警報聲充斥著這一片。「無論你怎麼做,他們都已經把本尼殺死了。」

    「我知道。他媽的。」

    「死的應該是他的混蛋父親!」傑克說。他在哭嗎?他自己也不知道。

    「你說得很對。送你個禮物。」埃蒂把一些直徑大約三英寸的小球放到傑克手中。小球表面看上去像鋼,但當傑克擠捏它的時候,他感覺到一些彈性——就像是在擠捏用很硬很硬的橡膠做的孩子的玩具似的。球側邊的小牌子上寫著:

    「飛賊」

    哈利·波特型

    序列號:465-11-AAHPJKR

    當心爆炸

    牌子的左邊是一個按鈕。傑克默默地想著哈利·波特到底是誰。肯定就是飛賊的發明者。

    他們到了堆滿死狼的河谷路口上。可能機器並不會真的死掉,但他們亂七八糟地堆在那裡,傑克肯定是當他們都死了。是的,死了。他歇斯底里地高興著。他們身後傳來一陣爆炸,緊接傳來的是由於過度痛苦或是過度高興而發出的尖叫。傑克現在不想管這些。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陷在河谷鎮路上的那些剩下的狼身上。總共大概還有十八到二十四隻。

    前面有一隻狼,他舉著噝噝作響的電棍,半朝著他的夥伴,半朝著路的這邊揮著。那不是真正的電棍,埃蒂想道。那應該是光劍,就像電影《星球大戰》里的光劍。只不過這些光劍不是用作電影里的特效道具——它們能真真正正地殺人。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哦,很明顯,前方的那隻狼試圖重整他的隊伍。埃蒂不再繼續猜測。他按動了自己留著的三個飛賊中的一個邊上的按鈕。那東西在他手裡震動著,發出嗡嗡聲,就像握著一個蜂鳴器玩具。

    「嘿,陽光!」他叫道。

    領頭的狼沒有轉頭朝這邊看,所以埃蒂就把飛賊扔向他。他隨便扔了一下,他以為球會落在離剩餘的那群狼大概二十到三十碼的地上,然後下來。但是,球加速飛了起來,擊中了那隻領頭狼的要害部位,落在了他扭曲的嘴裡。那個東西的脖子上面全部炸開,思考帽,還有其他的全部。

    「你來試試,」埃蒂說,「試一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傑克沒有理會他,扔下埃蒂給他的飛賊,踉踉蹌蹌地走在狼的屍堆上,朝前走去。

    「傑克?傑克,你不要到前面去啊——」

    一隻手抓住了埃蒂的上臂。他猛轉過身來,抬起槍,看到是羅蘭,又把槍放下了。「他不會聽你的,」槍俠說,「來,我們和他一起去。」

    「等等,羅蘭,等等。」那是羅莎。她的身上有血的污跡,埃蒂想那可能是可憐的艾森哈特太太的血。他沒有在羅莎身上看到任何傷口。「我想要一些這個。」她說。

    16

    他們趕上傑克的時候,狼群正準備與他們進行生死決戰。一些狼向他們扔飛賊,羅蘭和埃蒂輕易地把它們從空中擊落。傑克右手托著左手,用魯格槍間隔著穩穩地開了九槍,每開一槍,總有一頭狼倒向馬鞍的後背,或者倒向一邊,被從後面上來的馬踩在腳下。魯格槍沒子彈了,羅莎大喊著歐麗莎女士的名字,扔出盤子取了第十頭狼的性命。扎麗亞·扎佛茲也加入了他們,第十一頭狼向著她倒了下來。

    當傑克為魯格槍填裝彈藥時,羅蘭和埃蒂也肩並著肩開始戰鬥。他們當然能夠殺死餘下的八隻狼(在最後狼的隊伍中還有十九隻,這並未讓埃蒂太驚訝),但是他們仍然想把最後的兩頭只留給傑克。他們在頭頂上揮舞光劍向他逼近,他們的這種架勢毫無疑問能嚇倒一堆農夫。男孩射中了左邊那隻的思考帽。然後,他躲到一邊,最後倖存的那隻狼正有氣無力地向他揮舞著光劍。

    他的馬跳過小路末端的狼屍堆。蘇珊娜遠在路的另一邊,坐在落下來的覆著綠色斗篷的機械和熔化腐爛的面具的垃圾堆里,身上滿是瑪格麗特·艾森哈特的血。

    羅蘭明白傑克把最後的那隻狼留給了蘇珊娜。她因為失去了她的小腿,幾乎沒能參加他們在河谷路上的最後戰鬥。槍俠點了點頭。今天早上,這孩子看到了可怕的景象,遭遇了可怕的打擊,但羅蘭認為他會沒事的。在神父的屋舍里等他們回去的奧伊,肯定會幫他度過這段最為悲慟的時光。

    「歐麗莎女神!」蘇珊娜大喊一聲,這時候狼正想調轉馬頭,轉向東邊,朝著所謂的家的方向逃跑。蘇珊娜飛出了最後一隻盤子。盤子升起來,呼嘯著,削下了綠色兜帽的頂部。這個偷孩子的賊在馬鞍上戰慄著,發出刺耳的警報,開始求助,但救助永遠都不可能出現了。然後他猛地向後栽去,在半空中翻了個筋斗,砸在地上。警報也戛然而止。

    好了,我們的五分鐘結束了,羅蘭想。他面無表情地看了看冒煙的槍管,然後把槍放回了槍套。倒下的那些機器發出的警報一個接一個停了下來。

    扎麗亞用一種不理解的眼神,茫然地看著他。「羅蘭!」她說。

    「怎麼了,扎麗亞。」

    「他們死了么?他們真的死了么?真的么?」

    「都死了,」羅蘭說,「我數過了,一共六十一隻,他們都在這裡了。躺在路上或者是在我們的溝渠里了。」

    有那麼一會兒,逖安的妻子只是站在那裡,默默地回味著這些話語。然後她做了一件讓這個不太會吃驚的男人吃驚的事情。她撲倒在他的懷裡,毫無掩飾地貼著他的身體熱烈地吻他。羅蘭讓她吻了那麼一會兒,然後推開她。現在病痛來了。那種無用的感覺。他感覺他將永無止境地這樣戰鬥下去,在大螯蝦那裡失去一隻手指,也許在狡猾的老女巫那裡失去一隻眼睛,在每一次戰鬥後,他都感覺黑暗塔離他更遠了,而不是更近了。每當他想到這些時,都心如刀割。

    打住吧,他對自己說,這些都是很愚蠢的想法,你自己明白的。

    「會有更多的狼來嗎,羅蘭?」羅莎問道。

    「恐怕他們派不出更多的了,」羅蘭說,「如果有更多的狼可以派,那麼在這兒的狼就不會有那麼多。而且你現在也已經知道了殺死他們的秘訣了,是不是?」

    「是的,」她說著給了他一個燦爛的笑容。她的眼睛似乎是在向他許諾他會得到比吻更多的東西,只要他願意。

    「到玉米地里去,」羅蘭對她說,「你和扎麗亞兩個人一起去吧。告訴他們現在安全了,可以出來了。歐麗莎姐妹今天幫了卡拉人大忙啊,當然還得感謝艾爾德的後裔。」

    「你自己不去嗎?」扎麗亞問他。她已經走到離他幾步遠,雙頰通紅。「你不去讓大家為你歡呼嗎?」

    「可能要等一下,他們會為我們大家一起歡呼的。」羅蘭說,「現在我們需要跟我們的卡-泰特之一交談,你知道,那孩子剛剛受了很大的打擊。」

    「是啊,」羅莎說,「是啊,好的,我們走,扎麗。」她拉住紮麗亞的手。「讓我們一起去宣布好消息吧。」

    17

    兩個女人穿過馬路,在倒在地上血漬斑斑的小斯萊特曼身邊駐留了好一會兒。他的身子都炸爛了,只有他的衣服上還留有他殘留的身體,扎麗亞很難想像他父親看到這個場景時會悲痛成什麼樣。

    年輕小伙和斷腿女士正遠在溝渠的北端,檢查散落在各處的狼的屍體碎片。蘇珊娜發現有一隻旋轉物沒有被完全打落,還在試圖旋轉。那隻狼帶著綠色手套的手在塵土中不停地顫抖著,像中風了似的。羅莎和扎麗亞看見蘇珊娜撿起一塊很大的石塊,像翻土節那晚一樣酷地砸向思考帽的殘留物。狼立刻安靜了。他身上發出的低沉的嗡嗡聲也隨之停止了。

    「我們去告訴其他人吧,蘇珊娜,」羅莎說,「但首先,我們想對你們三個說,我們是那麼愛你們,真的!」

    扎麗亞點點頭。「我們想說謝謝,紐約來的蘇珊娜。我們心裡比嘴上更加感謝你。」

    「是啊,是真的。」羅莎同意道。

    蘇珊娜女士抬頭看著她們,甜蜜地笑了。有那麼一瞬間,羅莎麗塔有一絲懷疑,彷彿她從那茶褐色的臉上看到了她不該看到的東西。她似乎覺得蘇珊娜·迪恩已經不在這裡了。然後懷疑的表情消失了。「我們一起去告訴他們好消息吧,蘇珊娜。」她說道。

    「但願大家都高興,」無父母的米阿說,「去把他們帶回來,告訴他們危險已經結束。讓那些不相信的人數一下屍體吧。」

    「你的褲腿濕了,是不是?」扎麗亞說。

    米阿嚴肅地點了點頭。又一陣攣縮使得她的腹部像石頭一樣沉重,但是她沒有表現出來。「我想那是血。」她朝那沒有頭的大農場主的妻子的屍體轉了轉頭。「都是她的血。」

    女人們手拉手開始穿過玉米地。米阿望著羅蘭、埃蒂和傑克穿過馬路走向她。這會很危險的,在這裡。可能也不會太危險;蘇珊娜的朋友看上去在戰鬥後還沒有轉過神來呢。如果她表現出有那麼一點的厭食,他們可能也還是不會懷疑她的。

    她覺得現在主要的問題是等待時機。等待時機……然後溜走。她的腹部又一陣攣縮,就像在浪尖顛簸的小船一樣。

    他們會知道你去了哪裡,一個人低聲對她說道。這話不是她腦子裡想的,而是從她的肚子里發出來的,是她肚子里孩子的聲音,那個聲音說的也是事實。

    你把那個球帶上,那聲音告訴她。當你走的時候帶上它。讓他們別想穿過門跟上你。

    是的。

    18

    魯格槍清脆地發射出一顆子彈,有一匹馬喪命了。

    馬路下面,從水稻田裡傳來一陣喜悅的歡呼聲,那也是預料之中。扎麗亞和羅莎已經宣布了她們的好消息。接著,一陣尖利的痛哭聲劃破眾人喜悅的笑聲,她們肯定也把壞消息告訴了他們。

    傑克·錢伯斯坐在翻倒的馬車車輪上。他放了那三匹沒有受傷的馬。另外一匹斷了兩條腿躺在那裡,嘴裡吐著白沫,求救般地注視著這個男孩。男孩讓它早點解脫了這種痛苦。

    現在他坐在那裡,眼睛盯著他死去的朋友。本尼的血滲入馬路里。本尼的手掌向上伸開在那裡,似乎想要和上帝握手。哪有什麼上帝?有謠言傳,黑暗塔的樓頂是空的。

    從歐麗莎女神的水稻田裡傳來了第二聲悲痛的叫喊聲。現在已經分不清哪個聲音是斯萊特曼,哪個聲音是沃恩·艾森哈特了。傑克坐在遠處想,現在你根本沒有辦法分清楚哪個是農場主,哪個是他的工頭或者哪個是老闆,哪個是僱工了。那是個該讓人吸取的教訓,或者那就是原來有著優良傳統的派珀的艾弗莉小姐稱作的恐懼,假做真時真亦假?

    但那指著明亮的天空的手掌,那肯定是真的。

    現在人們開始唱歌,傑克知道他們在唱哪首歌。這是他們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第一晚羅蘭唱的一首歌的改版。

    來吧—來吧—考瑪辣

    水稻就要熟啦

    我—有—個兄弟

    來到了我們身邊

    麗莎幫了我們大忙……莊稼也隨著人們的歌聲開始搖擺,似乎在為他們的歡樂而隨風起舞,就像羅蘭在那個點著火把的晚上為他們跳舞一樣。有些人懷抱嬰兒,動作很笨拙,即便如此,他們也在左右搖擺。今天早上,我們都在跳舞,傑克這樣想著。他連自己也不知道他自己是什麼意思,他只知道這是他的真實感受。我們在跳舞。跳著我們惟一會的舞蹈。本尼·斯萊特曼?雖然死了,也在跳舞,還有艾森哈特夫人也是。

    羅蘭和埃蒂走到他的身邊。蘇珊娜也過來了,只是稍稍猶疑了一下,她似乎覺得至少現在,男孩應該和男孩們待在一起。羅蘭在抽煙,傑克向他點點頭。

    「你也給我卷一支吧。好嗎?」

    羅蘭轉向蘇珊娜,豎起眉毛。她聳了聳肩,然後點頭同意。羅蘭給他卷了一支煙,交到他手裡,然後,在他身後的地上划了火柴給他點火。傑克坐在馬車輪上,手上拿著煙,偶爾放在嘴裡吸幾口,含在嘴裡,然後又吐出來。他的嘴裡滿是唾沫,但是他也不介意。唾沫和某些東西不一樣,唾沫很容易處理。他不想把煙吸進去。

    羅蘭往小山丘的下面看,跑在最前面的兩個剛剛跑進玉米地里。「那是斯萊特曼,」他說,「很好。」

    「為什麼很好,羅蘭?」埃蒂問。

    「因為斯萊特曼先生過來就可以先指責我了,」羅蘭說,「他這麼傷心,他並不在乎誰會聽他的指責,或者他會用他的特殊經歷評判一下他在今天早上的戰鬥中扮演的角色。」

    「舞蹈。」傑克說。

    他們轉向傑克。他坐在馬車車輪上拿著煙捲,面色蒼白,若有所思。「今天早上的舞蹈。」他說。

    羅蘭看似考慮了一下,然後,點頭說道,「他在今天早上的舞蹈中扮演的角色。如果他到得夠早,我們就能讓他平靜下來;如果他來晚的話,那麼他兒子的死只會成為本·斯萊特曼的考瑪辣的開始。」

    19

    斯萊特曼比農場主差不多要小十五歲,他先於其他人到達了這邊的戰場。好一會兒,他只是在他們的藏身處的邊緣處站著,看著路上支離破碎的屍體。現在已經沒有多少血在流淌了——沃根已經貪婪地把它們吸幹了——但是那炸落的手臂還在原地躺著,訴說著一切問題。羅蘭寧可拉開褲門對著男孩的屍體撒尿,也不想在斯萊特曼到達這裡之前搬動它。小斯萊特曼已經到達了他人生之路末端的那片空地。他的父親,他的至親,有權利知道這事情是怎麼發生,在哪裡發生的。

    這個男人站在那裡安靜了五秒鐘,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尖利地叫喊了一聲。這叫聲讓埃蒂渾身冰涼。他環顧四周尋找蘇珊娜,發現她已經不在身邊了。他沒有為她的避開而埋怨她。這麼糟糕的場景。糟透了的場景。

    斯萊特曼看了看左右,然後直視前方,他看到羅蘭雙臂交叉在胸前站在翻倒的馬車旁邊。傑克仍舊坐在他旁邊的車輪上,抽著他生平的第一根煙。

    「你!」斯萊特曼尖叫著。那時,他手裡拿著弓箭,他就拉緊弓箭對著羅蘭。「是你乾的!你!」

    埃蒂嫻熟地奪去斯萊特曼手裡的武器。「不,你不要這樣,夥計,」他低語道,「你現在不需要這個,為什麼不讓我替你保管呢。」

    斯萊特曼都沒有注意他的弓箭已經不在手上了。他還是伸出右手在空氣中做出弧線形的動作,似乎要拉緊他的弓箭,然後射擊。

    「你殺死了我的兒子!償命來!你這混蛋!謀殺犯——」

    埃蒂幾乎不相信他自己的眼睛,羅蘭用詭異的速度跑到斯萊特曼跟前,用一隻臂肘勾住他的脖子,然後把他拖向前來。這麼一來,他也就不再叫罵了,羅蘭把他拉到小斯萊特曼的跟前。

    「聽我說,」羅蘭說,「好好聽著。我不在乎你的性命或者名譽,你的性命毫無意義,你的名譽早就沒了,但是你的兒子死了,而我非常在乎他的名譽。如果你現在不給我閉嘴,你這個可憐蟲,我就親自來讓你閉嘴。不管你現在打算怎麼做,對我來說都無所謂。我會對他們說你看到他就瘋了,從我的槍套里搶過槍去給了自己一槍,隨他去了。你想怎麼辦?你自己決定吧。」

    艾森哈特受了刺激,但仍然跌跌撞撞地穿過玉米地,用沙啞的聲音喊著他妻子的名字:「瑪格麗特!瑪格麗特!親愛的,回答我!快回句話呀,我求你了!」

    羅蘭放開了斯萊特曼,堅定地看著他。斯萊特曼用可怕的眼神盯著傑克說道:「你的首領有沒有為了報復我而殺死我的孩子?告訴我真相,孩子。」

    傑克吸了最後一口煙,然後扔掉了煙頭。煙頭在那匹死馬旁邊的塵土裡冒著煙。「你難道沒看到嗎?」他問本尼的父親。「子彈能讓他變成這樣嗎?艾森哈特夫人的頭幾乎掉在了他的頭上,本尼爬出了溝渠,因為……驚嚇。」傑克意識到,他以前從來沒有說過這個詞。他從來不需要說這個詞。「他們向他扔了兩個飛賊,我打飛了一個,但……」他開始哽咽,喉嚨里發出咯咯的哭聲。「另外一個……我本來可以,你知道……我努力了,但是……」他的臉變了顏色,聲音也開始嘶啞。但是,他的眼中沒有淚,有點像斯萊特曼的眼睛那麼嚇人。「我根本來不及打掉另外一個了。」他說完,低下了頭,開始抽泣。

    羅蘭豎著眉毛看著斯萊特曼。

    「好吧,」斯萊特曼說,「我現在知道怎麼回事了。告訴我,他死得勇敢嗎?告訴我,求你告訴我。」

    「他和傑克帶回雙胞胎中受傷的那個,」埃蒂邊說邊指著塔維利兄妹。「那個男孩。他的腳卡進了一個洞里。傑克和本尼幫他拉了出來,一左一右把他拖帶回來了。你的孩子非常勇敢。」

    斯萊特曼點了點頭。他把眼鏡摘下來看著它,神情貌似從未見過這副眼鏡一般。他把它舉到眼睛跟前,看了有一兩秒鐘,然後扔到地上,用鞋跟把它踩爛了。他幾乎充滿歉意地看著羅蘭和傑克。「我相信我知道了我需要知道的一切。」他說,然後,他走向他的兒子。

    韋恩·艾森哈特現在也從玉米地里鑽了出來。他看到他的妻子,開始大聲吼叫。然後他撕開他的襯衣,開始用右拳擊打著軟綿綿的左胸,每打一拳就叫一遍他妻子的名字。

    「哦,夥計,」埃蒂說,「羅蘭,你必須得制止他。」

    「別讓我去。」槍俠說。

    斯萊特曼拿起兒子的斷臂,對著他的掌心來了一個父親的溫柔的吻。埃蒂幾乎無法承受這一幕。他把斷臂放在兒子的胸口,然後向他們走來。因為沒有戴眼鏡,他的臉看上去空空的,有點變形。「傑克,你能幫我弄一床毯子嗎?」

    傑克跳下馬車車輪,幫他找到了他要的毯子。在已經沒有了遮攔的藏身溝渠里,艾森哈特環抱著妻子燒焦的頭顱,輕搖著它。孩子們和他們的看護者唱著「稻米之歌」從玉米地里走來。一開始埃蒂以為他聽到從鎮上傳來的歌聲只不過是孩子們的歌聲的迴音,然後他意識到是剩餘的卡拉人在唱歌。他們知道了消息。他們已經聽到了歌聲,他們知道了,他們也正在趕來。

    卡拉漢神父懷裡抱著利阿·扎佛茲走出玉米地。儘管歌聲很響亮,小女孩仍然在睡夢中。卡拉漢看著成堆的狼屍,從小女孩身下抽回一隻手,在空中顫顫巍巍,慢吞吞地划了一個十字。

    「感謝上帝。」他說。

    羅蘭走向他,握起他正在祈禱的手。「給我也劃一個吧。」

    卡拉漢看著他,摸不著頭腦。

    羅蘭向沃恩·艾森哈特點頭致意。「那個人發誓說如果他的妻子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將帶著他的詛咒離開小鎮。」

    他本可以多說些,但沒有必要了。卡拉漢聽明白了他的話,就在羅蘭的眉骨間划了個十字。很長一段時間裡,羅蘭都能感覺到卡拉漢手指留下的餘溫。儘管,艾森哈特並沒有打算履行他的諾言,但槍俠也沒有因為他請神父給他加了一重保護而感到遺憾。

    20

    人們在東路上熱烈地歡慶著,這種喜悅中也夾雜對在戰爭中倒下的兩個人的悲痛之情。但這時候的悲痛也是沐浴在喜悅中的悲痛。似乎沒人認為他們的死可以與他們的勝利相提並論。埃蒂也是這麼想的。如果死的不是你的妻子,不是你的孩子,人都會這麼想的。

    從小鎮傳來的歌唱現在離得更近了。現在,他們幾乎能夠看見因人們趕來而揚起的路上的塵土。在路上,男男女女相互擁抱。有人試圖把瑪格麗特·艾森哈特的頭顱從艾森哈特身上拿走,可是此刻,他還不想放手。

    埃蒂轉向傑克。

    「沒有看過《星球大戰》吧,是嗎?」他問。

    「沒有,告訴你,我正準備看,但——」

    「你離開得太早了。我知道。那些會旋轉的東西——傑克,他們是從電影里學來的。」

    「你確定?」

    「是的,那些狼……傑克,那些狼本身……」

    傑克緩慢地點了點頭。現在,他們能夠看見鎮上趕來的人。那些新趕來的人看到孩子們——所有的孩子,仍然安全地在這裡——歡呼起來。那些走在最前面的開始跑了起來。「我就知道會這樣的。」

    「你知道?」埃蒂問,他的眼神似乎是在懇求。「你真的知道?因為……這很瘋狂——」

    傑克看著狼的屍堆。那些綠色兜帽,灰色四肢,黑色靴子,猙獰的正在融蝕的臉。埃蒂早已經翻掉其中一個腐化的金屬臉,看了看底下到底是什麼。除了光滑的金屬之外,還有作為眼睛的透鏡,用作鼻子的網格狀東西,太陽穴處兩個突出的用作耳朵的麥克風,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了。他們穿戴的面具和衣服就是他們令人畏懼的全部。

    「這聽起來似乎很瘋狂,但我知道他們是什麼,埃蒂。或者至少知道他們從哪兒來。奇蹟漫畫。」

    埃蒂的臉上露出明顯釋然的神情。他彎下身,在傑克臉上親了一下,男孩的嘴角露出隱約的微笑。那沒什麼,但至少那是個開始。

    「《蜘蛛人》的漫畫書,」埃蒂說,「當我還是孩子的時候總是看個沒夠。」

    「我自己不買,」傑克說,「市中心路上的提米·穆奇店收集了眾多的奇蹟漫畫雜誌。《蜘蛛人》、《神奇四俠》、《綠巨人》、《美國上校》,所有這些。這些傢伙……」

    「他們看上去像『末日博士』。」埃蒂說道。

    「是的,」傑克說,「但也不完全像,為了讓他們看起來更像狼,我相信他們改良了這些面具,但其他的……同樣的綠色兜帽,同樣的綠色斗篷。是的,末日博士。」

    「我覺得不是的,你覺得呢?」

    「我也覺得不是,我可以告訴你為什麼。因為飛賊是一種未來的武器。可能是出自驚奇漫畫一九九〇年或一九九五年出的漫畫書吧。你明白我說的話嗎?」

    傑克點點頭。

    「這些都是十九,是嗎?」

    「是啊,」傑克說,「十九,九十九,還有一九九九。」

    埃蒂環視了一下四周。「蘇珊娜在哪兒?」

    「可能去找她的輪椅了。」傑克說。但是在他們還沒開始進一步追究蘇珊娜·迪恩的去向前(到那時可能也太晚了),鎮上趕來的第一批人已經到了。埃蒂和傑克他們頓時被捲入了瘋狂的歡慶之中——彼此擁抱,親吻,握手,大笑,哭泣,一遍又一遍地不停致謝。

    21

    鎮民的大部隊趕來十分鐘之後,羅莎麗塔遲疑不定地靠近羅蘭。槍俠看到她非常高興。伊本·圖克拉著羅蘭的胳膊對他說——似乎是在沒完沒了地,一遍接一遍地跟他述說——他和特勒佛德之前完全錯了,他們是多麼愚蠢,在羅蘭和他的卡-泰特準備出發的時候,他會幫他們從頭到腳地進行裝備,而且不會要他們一個子兒。

    「羅蘭!」羅莎喊道。

    羅蘭從伊本·圖克身邊走開,拉著她的手臂,帶她向前走了一段。狼的屍體四處散落,瘋狂歡樂的人們毫不留情地掠奪著他們的戰利品。剩餘的人也在不斷地趕來。

    「羅莎,什麼事情?」

    「你們的那個女伴,」羅莎說,「蘇珊娜。」

    「她怎麼了?」羅蘭問。他環視四周,皺起眉來。他沒有看到蘇珊娜,記不起他最後一次看到她是什麼時候。是他給了傑克一支煙的時候么?那麼久之前了?他想著,問道:「她在哪兒?」

    「說的就是這個,」羅莎說,「我不知道。所以我匆忙看了看她坐的那個馬車,想著可能她到那裡休息去了,可能她感到頭昏或者噁心,是不?但她也不在那兒。並且,羅蘭……她的輪椅也不見了。」

    「上帝啊!」羅蘭拳頭捶了一下他的腿,咆哮道,「我的上帝啊!」

    羅莎麗塔警覺地向後退了一步。

    「那麼,埃蒂在哪兒?」羅蘭問。

    羅莎麗塔指了指埃蒂。他正被一群仰慕的男女緊緊地包圍著,羅蘭肯定埃蒂沒有看見他,他的肩膀上托著的那孩子肯定可以看見他;那是赫頓·扎佛茲,臉上的笑容很燦爛。

    「你真的要這麼告訴他嗎?」羅莎膽怯地問羅蘭,「也許,她只是稍微走開一會兒而已,為能讓自己好好靜靜。」

    稍微走開一會兒,羅蘭想。他感到他的心在下沉,凶多吉少。她只是稍微走開一會兒,那沒事。他知道現在是誰取代了她的位置。他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戰後的收場上……傑克的悲痛……人們的祝賀聲……混亂、歡樂和歌聲……但是這些都不是借口。

    「槍俠!」他怒吼道,歡呼的人群立刻就安靜了下來。如果他仔細看,他會看到那些釋然和奉承的表情下的恐懼。這對他來說,已經不新鮮了,他見多了這樣的場面;他們總是害怕那些荷槍實彈的人。現在戰爭結束了,他們可能只想讓他們飽餐一頓,或許再加上些感激涕零的奉承,然後,直接把他們送回去。那樣他們就可以繼續撿起他們的農具,過平靜安寧的生活。

    好吧,羅蘭想,我們會儘快出發的。事實上,我們其中一個已經離開了。上帝啊!

    「槍俠,快過來!快到我這邊來啊!」

    埃蒂先走到羅蘭身邊。他環視了一圈後,問道:「蘇珊娜在哪兒?」

    羅蘭指著斷崖和河谷那片多石的荒地,然後抬高他的手指,指向天際邊上的那個黑洞。「我想她在那裡。」他說。

    埃蒂·迪恩的臉立刻失去了血色。「你指的是那個門口洞穴,」他說,「是不是?」

    羅蘭點點頭。

    「但是,那個球……黑十三……在卡拉漢教堂里時,她甚至都不敢靠近它——」

    「是,」羅蘭說,「蘇珊娜不會靠近它。但是她現在已經不是自己了。」

    「米阿?」傑克問道。

    「是的。」羅蘭的眼睛無神地看著那個高高的山洞。「米阿去那裡生孩子了,她要生下那個小子。」

    「不。」埃蒂說。他的手伸出來一把抓住羅蘭的襯衣。周圍的人都安靜地站在那裡,觀望著。「羅蘭,告訴我那不是真的。」

    「我們現在去追她,希望不會為時太晚。」羅蘭說。

    但他心裡知道,他們已經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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