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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隔界 第二章 紐約構槽

所屬書籍: 黑暗塔5:卡拉之狼

    1

    傑克望著無邊的黑暗睡著了——那晚,烏雲籠罩的天空沒有星辰,也沒有月亮。當意識漸漸模糊的時候,他沮喪地意識到他正經歷一種墜落的感覺。當他從前還是個所謂正常孩子的時候,他就老做這種墜落的夢,特別是在考試臨近的時候。但是在中世界慘烈的重生之後這種夢就不再來糾纏他了。

    然後這種墜落的感覺消失了。他聽到了一陣敲鐘聲,短暫,但有點過於美好了:你聽了三個音符就會想讓它停下來,聽了十幾個音符之後就會想如果它不停下來就足以殺了你。每次鈴響都讓他的骨頭顫動。聽起來像夏威夷,不是嗎?他想,儘管這旋律一點都不像那不懷好意的無阻隔界的啾唧聲,但不知為什麼它就是。

    它確實是。

    正當他覺得快要忍受不下去的時候,那恐怖而又美妙的旋律結束了。他緊閉的雙眼所感到的無邊黑暗突然被強烈的、暗紅色的光照亮了。

    他小心翼翼地在強烈的陽光下睜開雙眼。

    打了個哈欠0

    在紐約。

    計程車從他身邊疾駛而過,在陽光下呈明亮的黃色。一個年輕的黑人耳朵里塞著隨身聽耳塞,從傑克旁邊晃過,穿涼鞋的腳隨著音樂輕輕打著拍子,嘴裡還哼著「喳—噠—吧,喳—噠—嘣」。電鑽聲刺激著傑克的耳膜。大水泥塊兒被扔到貨車上,發出巨大的撞擊聲,在高聳的樓壁之間迴響。世界是那麼的喧囂嘈雜。他甚至還沒有覺察到,他已經習慣了中世界那種深邃的寧靜了。不,不只是習慣。他已經愛上那種寧靜了。但是,這裡的吵鬧和喧囂仍然對他有著某種吸引力,對於這點,傑克並不能否認。又回到紐約了。他覺得自己笑了。

    「啊咔,啊咔!」傑克聽到一個低沉而又不安的聲音。

    他低頭一看,奧伊正坐在人行道上,尾巴整潔地卷在身上。那隻貉獺沒有穿他的小紅靴,他自己也沒有穿那雙紅色的牛津布鞋(感謝上帝),但這仍然很像他們那次去羅蘭的家鄉薊犁的旅行,那次他們是坐在粉紅色的巫師的玻璃球里去的。那個帶來那麼多麻煩和痛苦的玻璃球。

    這次可沒有玻璃球了……他不過是睡著了。但這又不是夢。比他曾經做過的任何夢感覺都要強烈,而且更有條理。而且……

    而且,人們不停地從他和奧伊身邊繞過,因為他們正站在市中心一個叫堪薩斯城爵士樂的沙龍旁邊。傑克留意到這一點的時候,有一個女人正從奧伊身上跨過去,還為此撩了撩她黑裙子的裙擺。她那專註的表情(傑克覺得那副表情好像在說,我不過是一個正在忙自己事兒的紐約人,所以別煩我)始終沒有改變。

    他們並沒有看到我們,但出於某種原因他們可以感覺到我們。如果他們能感覺到我們,那麼我們一定是真的在這兒。

    符合邏輯的第一個問題是為什麼?傑克考慮了一會兒,然後決定不去管它。他覺得答案遲早會出來。那麼在此期間,為什麼不趁在紐約的時候好好享受一番呢?

    「走吧,奧伊,」他說,然後向街的拐角處走去。那隻公貉獺很明顯不適應城市,緊緊地跟在傑克後面,傑克甚至都能感覺得到奧伊的呼吸吹在他的腳後跟上。

    第二大道,他想。然後:天啊——

    他還沒來得及想點什麼,就看到埃蒂·迪恩站在巴塞羅納箱包店的外面,一副很迷惑的樣子。他那身行頭,舊牛仔,鹿皮衫,鹿皮軟底鞋,看上去有點跟這個城市格格不入。他的頭髮倒還整齊,但是一直垂到肩膀,一看就是很久沒有去過理髮店了。傑克意識到他自己的形象也好不到哪兒去;他也穿著鹿皮衫,下面穿的則是他離開家時穿的那條多克斯牌的褲子,但是已經破破爛爛了。那天他離家後就一去不返,一路去了布魯克林,荷蘭山,一直到另一個世界。

    沒有人看到我們可太好了,傑克想,但他馬上又覺得那不對。如果人們可以看見他們,那麼很可能中午之前他們就能靠人們的施捨而大賺一筆了。這個想法讓他發笑。「嗨,埃蒂,」他說,「歡迎回家。」

    埃蒂點點頭,看上去有點神不守舍。「看來你把你的朋友也帶來了。」

    傑克伸手下去,愛憐地拍拍奧伊。「對我來說,他是美國運通信用卡,我可不能撇下他一個人回家。」

    傑克正準備接著說下去——他覺得很有靈感,談興正濃,有很多好玩的東西要說——這時從街的拐角走來一個人,那人從他們身邊走過,看都不看他們一眼(就像別人一樣),但他把一切都改變了。那孩子也穿著多克斯牌的褲子,那褲子看上去跟傑克的一模一樣,因為那就是傑克的。不是他現在穿的這條,但確實是他的。還有那雙運動鞋。是傑克在荷蘭山丟失的那雙鞋。守衛兩個世界之間那扇門的灰泥工把它們從傑克的腳上扒下來的。

    剛剛從他們身邊走過的男孩就是傑克·錢伯斯,是他,但這個孩子看上去溫順,單純,而且年輕得令人痛苦。你是怎麼活下來的?他問過去的自己。體會了失去理智、離家出走的精神壓力,有了在布魯克林那棟房子的可怕經歷,你是怎麼活下來的?最重要的是,你是怎麼從守門人手中死裡逃生的?你一定比看起來堅強得多。

    埃蒂那副反應遲緩的傻樣實在太滑稽了,傑克忍不住笑了,雖然他剛剛還是那麼的吃驚。這讓他想起那些連環畫冊來,裡面阿爾奇或者大頭總是想同時看兩個方向。傑克低頭看到奧伊也是那副樣子。不知怎麼這讓整件事兒變得更滑稽了。

    「有什麼屁事兒?」埃蒂問。

    「即將重演,」傑克回答,笑得更厲害了。那笑聲聽上去可真像個白痴,但是他不在乎。他本來就覺得自己像個白痴。「這就像我們在薊犁大禮堂看羅蘭一樣,只不過這次是在紐約,而且現在是一九七七年五月三十一日。這是我從派珀不辭而別的日子!即將重演,寶貝!」

    「不辭——?」埃蒂開口說,但傑克根本不給他機會說完。他被突然意識到的另外一件事驚呆了。不,驚呆這個詞太輕了。他被吞沒了,就像一個人站在海邊,而這時剛巧有一個大浪打過來似的。他的臉漲得通紅,把埃蒂都嚇得往後退了一步。

    「那朵玫瑰!」他小聲說。他覺得他的聲帶是那麼軟弱無力,根本沒有辦法大聲說話,而嗓子則幹得像沙塵暴一樣。「埃蒂,那朵玫瑰!」

    「怎麼了?」

    「這是我看到它的日子!」傑克伸出手去,顫抖著碰了碰埃蒂的手臂。「我去了書店……然後去了那片空地。我認為那裡過去是有個熟食店的——」

    埃蒂點著頭,也開始激動起來。「『湯姆與格里的風味熟食店』,在第二大道和四十六街的交叉口——」

    「熟食店不見了,但是玫瑰還在那兒!我們沿著這條街走下去就會看到它的,而且我們能夠看見它!」

    聽到這句話,埃蒂的眼睛一亮。「那麼走吧,」他說。「我們不想失去你。失去他。媽的管他是誰呢。」

    「不用擔心,」傑克說。「我知道他要往哪兒走。」

    2

    在他們前面的那個傑克——紐約的傑克,來自一九七七年的傑克——走得很慢,邊走邊左顧右盼,很明顯,他十分享受這白日時光。中世界的傑克清楚地記得那個男孩的感覺:如釋重負,他腦中不斷爭吵的聲音

    (我死了!)

    (我沒有死!)終於停了下來。就發生在那個寬籬笆那兒,那裡有兩個生意人用一支馬克筆玩著圈叉遊戲。當然了,能夠離開派珀學校和他在艾弗莉小姐的英語課上寫的那篇瘋狂的期末作文,他也感到一陣輕鬆。那篇作文占他們最終成績的百分之二十五,關於這一點,艾弗莉小姐已經說得很清楚了,而傑克卻在那篇文章里語無倫次。雖然老師給了他A,但那並不能改變事實,只不過說明了胡言亂語的不只是他;全世界都發瘋了,都變成十九了。

    能從那瘋狂中擺脫出來——哪怕只是一小會兒——實在棒極了。他當然很享受。

    只是那天有些不對勁兒,傑克想——走在過去的自己後面的傑克。那一天的某些東西……

    他四處張望,卻還是不知道是什麼地方不對勁兒。五月末,明媚的夏日陽光,第二大道上有很多人在散步,也有很多人在看商店的櫥窗,許多的計程車,時不時會有一輛加長黑色轎車;沒有什麼不對勁兒。

    但確實是不對了。

    所有的事情都不對了。

    3

    埃蒂感覺那孩子在拽他的袖子。「這一幕有什麼問題?」傑克問。

    埃蒂向四周望了望。儘管他自己也有些不適應(他回到了在自己的時間幾年之後的紐約),他還是明白了傑克的意思。有些東西不對勁。

    他低頭看著人行道,突然很確定他們不會有影子。他們失去了自己的影子,像那個故事裡的孩子們一樣……那十九個童話之一……或者是更新的故事,比如獅子,巫師和衣櫥,或者彼得·潘?也許其中有一個可以被稱作現代的十九?

    不管怎麼樣都無關緊要,因為他們的影子在那兒。

    可是不應該啊,埃蒂想。天色這麼暗的時候不應該還能看到影子。

    愚蠢的想法。天根本不黑。現在是早晨,看在上帝分上,明媚的五月的早晨,陽光從駛過的汽車的鉻製表面上反射出來,第二大道東側的商店櫥窗是那麼明亮,令人不敢直視。但是不知為什麼,埃蒂卻仍然覺得天色很暗,就好像這明媚的早晨只不過是脆弱的表面,就像舞台上的帆布背景一樣。「拉起來後我們看到阿爾丁的森林。」或者丹麥的某個城堡。或者威利·洛曼①家裡的廚房。這次我們看到的是紐約市中心的第二大道。

    是的,就像那樣。只不過是在那帆布背景的後面,你看到的並不是後台的工作室和存放東西的地方,而只是大片的、膨脹的黑暗。羅蘭的塔倒塌之後的那種廣袤,死寂的黑暗。

    但願我是錯的,埃蒂想,但願這僅僅是文化衝擊或普通的神經過敏。

    然而他認為那並不是。

    「我們是怎麼到這兒的?」他問傑克。「沒有門……」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然後又抱著些許希望問了一句:「也許這只是一場夢?」

    「不,」傑克回答。「更像我們在巫師的玻璃球裡面移動一樣。只不過這一次並沒有玻璃球。」一個念頭突然從他腦中閃過。「但是,你聽到音樂聲沒有?敲鐘聲?在你轉到這兒之前?」

    埃蒂點了點頭。「那音樂太感人了。它讓我流淚。」

    「對,」傑克說。「就是那樣。」

    奧伊對著一個消防栓嗅來嗅去。埃蒂和傑克便停下腳,好讓這個小傢伙在這個已有很多人留言的「公告欄」上留下點自己的記號。走在他們前面的,另一個傑克——一九七七年的孩子——仍然在慢悠悠地走著,還四處張望。在埃蒂眼裡,那個傑克活像一個從密歇根來的觀光客。他甚至還伸長脖子去看建築的頂端,艾迪覺得如果紐約玩世不恭的一幫人撞見你那副樣子,他們準會抄走你的布魯明岱爾②信用卡。不過埃蒂可不是在抱怨;因為這讓他們很容易就能跟著那孩子。

    正當埃蒂這樣想的時候,七七年的孩子不見了。

    「你到哪兒去了?天啊,你到哪兒去了?」

    「放鬆,」傑克說。(在他腳邊,奧伊又加上了他的半句重複:「松!」)傑克咧嘴笑了。「我只是去了書店。那書店……嗯……叫做『曼哈頓心靈餐廳』。」

    「你就是在那兒買了《小火車查理》和那本謎語書?」

    「是的。」

    埃蒂愛死了傑克臉上神秘、困惑的笑容。那笑容讓傑克的臉都明亮了起來。「你還記得我把書店老闆的名字告訴羅蘭時他有多激動嗎?」

    埃蒂記得。「曼哈頓心靈餐廳」的老闆是一個叫凱文·塔爾的人。

    「快走,」傑克說。「我想看看是怎麼回事兒。」

    埃蒂不需要傑克再催他一次。他也想看看。

    4

    傑克在書店門口站住了。他的笑容,準確地說,並沒有消失,而是改變了。

    「怎麼了?」埃蒂問。「出什麼事兒了?」

    「不知道。我感覺有些東西不一樣了。只是……自從我離開這裡之後發生了太多事情……」

    說這話的時候,傑克正看著掛在窗上的黑板,而埃蒂則認為那是個賣書的好辦法。這黑板就像是掛在餐車或是魚市裡的那種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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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蒂的眼光越過黑板,看到了另一個傑克——那個沒有晒黑的傑克,沒有堅決而冷靜的眼神的傑克——站在一個小展桌旁邊。兒童書。也許既有那十九個童話也有現代的十九個童話。

    離開那兒,傑克告訴他自己。那些都是些強迫症似的廢話,你明明知道的。

    也許吧,但是七七年的傑克卻打算買展桌上的某本書,那本書將會改變——也許是拯救——他們的生命。他將會為數字十九而傷腦筋。或者壓根兒不會,如果他能辦到的話。

    「走吧,」埃蒂對傑克說。「我們進去吧。」

    那男孩卻往後縮。

    「怎麼了?」埃蒂問。「塔爾不會看到我們的,如果你擔心的是這個的話。」

    「塔爾看不見我們,」傑克說,「可他要是看見了怎麼辦?」他指著另一個自己,那個傑克將會遇上蓋舍,滴答老人和河岔口的老人們。還會遇上單軌火車布萊因,還有庫斯的蕤。

    傑克盯著埃蒂,窮追不捨。「如果我能看見自己怎麼辦?」

    埃蒂覺得那是有可能發生的。見鬼,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但是那並不能改變他心裡的感覺。「我認為我們應該進去,傑克。」

    「嗯……」傑克長嘆了一口氣。「我也這麼認為。」

    5

    他們進了書店,沒有人看見他們。埃蒂鬆了口氣,他數了數,展桌上共有二十一本書吸引了那男孩的注意力。當然了,當傑克最終選定了要買的兩本以後——《小火車查理》和一本謎語書——還剩下十九本。

    「找到了點兒什麼嗎,小傢伙?」一個溫和的聲音問。是一個穿著白色開領襯衫的胖子。他身後是一個櫃檯,看起來就像是從上個世紀末的冷飲櫃那兒盜取了靈感。櫃檯後面坐著三個老人,正在就著咖啡吃點心。大理石櫃檯上擺著棋盤,勝負未曉。

    「坐在角落裡的是亞倫·深紐,」傑克小聲對埃蒂說。「他一會兒要給我解釋關於參孫的那個謎語。」

    「噓!」埃蒂說。他想聽清楚凱文·塔爾和七七年的孩子都說了些什麼。突然之間那對話顯得很重要了……只是他媽的這裡為什麼這麼暗呢?

    但這裡壓根兒就不暗。在一天中的這個時候,街的東側有充足的陽光,門開著,屋裡也充滿了陽光。你怎麼能說這兒很暗呢?

    不知為什麼確實如此。陽光——恰恰是陽光的反襯——讓黑暗更加明顯。你不能清楚地看到那黑暗讓事情變得更加糟糕……埃蒂意識到一件可怕的事情:這些人有危險。塔爾,深紐,七七年的孩子。也許還包括他自己和中世界的傑克,還有奧伊。

    他們所有人。

    6

    傑克看著另一個自己,看到那個年輕些的自己從書店老闆身邊猛地往後退了一步,兩眼圓睜,滿是驚訝。因為他的名字是塔爾,傑克想。因為這個,我才吃驚。但跟羅蘭的塔沒關係——那時我還根本不知道那回事兒——而是由於我自己在期末作文最後一頁上貼的那幅畫的緣故。

    他把一張比薩斜塔的照片貼在了最後一頁,然後用一支黑色的克雷姚拉④蠟筆在那張畫上塗抹一番,儘可能地把它弄得漆黑一團。

    塔爾問了他的名字。七七年的傑克告訴了他,然後塔爾和他打趣了一會兒。很有趣的玩笑,對孩子並不上心的那類成年人開的玩笑。

    「很好,夥計,」塔爾說。「聽上去就像一部西部小說里到處行走闖蕩的英雄——那傢伙襲擊了亞利桑那的黑岔山,將那裡洗劫一空,又接著往前走。是韋恩·D·歐沃霍瑟寫的,也許……」

    傑克朝以前的自己走了一步(有一部分的他還在想,如果星期六的晚間直播播放了這一幕,那該是多好的畫面啊),他睜大了眼睛。「埃蒂!」他仍然很小聲,雖然他知道書店裡的人並不能——

    但是在某個層面上書店裡的人能看到他們。傑克想起來在五十四街的時候,那位女士撩起裙擺從奧伊身上跨了過去。而現在,凱文·塔爾的眼睛則在看另一個傑克之前,先朝他的方向轉了轉。

    「也許我們不應該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埃蒂在他耳邊說。

    「我知道,」傑克說,「可是埃蒂,看那本《小火車查理》!」

    埃蒂看了,可什麼也沒看出來——當然了,除了查理以外——查理的車頭燈大眼睛,還有掛在車頭排障器上的它那幅不讓人放心的微笑。突然埃蒂的眉毛向上挑了挑。

    「我一直以為《小火車查理》是一位叫做貝麗爾·埃文斯的女士寫的。」他小聲說。

    傑克點點頭。「我也是。」

    「那麼這位——」埃蒂又看了一眼。「這位克勞迪婭·y·伊納茲·貝徹曼是誰?」

    「我不知道,」傑克說。「我從沒聽說過她。」

    7

    一個坐在櫃檯後面的老人向他們慢悠悠地走過來。埃蒂和傑克閃開了。正當他們往後退的時候,埃蒂的脊椎突然發出一聲輕微的脆響。傑克的臉刷一下自了,奧伊也發出了一陣低沉的,令人不安的叫聲。好吧,這裡確實有什麼不對勁兒了。在某種程度上他們已經失去了自己的影子。埃蒂只是不知道那發生在什麼時候。

    七七年的孩子已經掏出錢包買那兩本書了。他和老闆又說了幾句話,接著是一陣愉快的笑聲。然後那孩子就朝門口走去。埃蒂拔腳想跟在後面,中世界的傑克卻拽住了他的胳膊。「不,還不用追——我還會再進來的。」

    「哪怕你想把這兒整個都按字母順序排列一遍我也不在乎,」埃蒂說。「我們在人行道上等。」

    傑克考慮了一下,咬著嘴唇點了點頭。他們向門口走去,然後又停下來,閃到一邊,好讓那個傑克回書店。謎語書開著。凱文·塔爾已經將他沉重的身軀挪到棋盤旁邊去了。他朝四周看了看,露出和藹的微笑。

    「怎麼,改變了主意想喝一杯咖啡嗎,北國的流浪者?」

    「不是,我只是想問問你——」

    「是關於參孫的謎語,」中世界的傑克說,「我認為那是無關緊要的。不過深紐老頭唱得一手好歌,如果你想聽的話。」

    「我還是不聽了,」埃蒂說。「走吧。」

    他們出去了。雖然第二大道上的東西還是有點不對勁兒——那種隱藏在景物背後和整個天空後面的,無邊的黑暗的感覺——這兒仍然比『曼哈頓心靈餐廳』里要好一些。起碼這兒空氣新鮮。

    「我告訴你,」傑克說。「我們現在就去第二大道和四十六街。」他朝正在聽亞倫·深紐唱歌的那個自己一擺頭。「我會趕上我們的。」

    埃蒂考慮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

    傑克的臉色略微暗淡了一點。「難道你不想看那朵玫瑰花嗎?」

    「我他媽的當然想看,」埃蒂說。「我都等不及要看。」

    「那麼——」

    「我覺得我們在這兒的事兒還沒完,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有這種感覺。」

    傑克——七七年的傑克——進書店的時候沒關門,現在埃蒂走進去了。艾倫·深紐正在給傑克講一個謎語,那個他們以後告訴單軌火車布萊因的謎語:一個東西會跑卻從不走,有嘴卻從不開口。而這時,中世界的傑克又開始盯著掛在窗上的告示板(噴香油炸的威廉·福克納,脆爽滑嫩的雷蒙德·錢德勒)。他皺著眉頭,不是心情不好,而是有些疑惑和焦慮。

    「那個告示板也和以前不一樣了。」他說。

    「怎麼不一樣了?」

    「我記不得了。」

    「重要嗎?」

    傑克向他轉過身去。緊鎖的眉頭下面的雙眼有些困惑。「我不知道。又是一個謎語。我討厭謎語!」

    埃蒂同情他。貝麗爾什麼時候不是貝麗爾呢?「當她是克勞迪婭的時候。」

    「嗯?」

    「沒什麼。最好退後一點,傑克,不然你就撞到自己了。」

    傑克慌張地看了正走過來的約翰·錢伯斯一眼,照埃蒂說的話做了。當七七年的孩子左手拿著他的新書,開始沿著第二大道走的時候,中世界的傑克疲倦地朝埃蒂笑了笑。「我確實記起來一件事,」他說。「我離開這家書店的時候,我曾確信我不會再到這兒來了。但是我又來了。」

    「考慮到我們現在不像人,而更像幽靈,你說的這一點可不一定對。」埃蒂友好地拍了拍傑克的後脖頸。「如果你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羅蘭說不定能幫你。對那個他很在行。」

    聽到這個傑克笑了,覺得鬆了一口氣。從他的親身經歷來看,他知道槍俠很擅長幫助別人回憶。也許羅蘭的朋友阿蘭在看透別人心思方面能力是最強的,而另一個朋友庫斯伯特在那個特別的卡-泰特中是最有幽默感的,但是,經過了這麼多年,羅蘭卻變得簡直像個催眠師一樣厲害。他絕對可以憑這一點在拉斯維加斯發筆橫財。

    「我們現在能跟上我嗎?」傑克問。「能查出那玫瑰是怎麼回事嗎?」他上下打量著第二大道——一條既光明又黑暗的街道——困惑不解,心情糟糕。「也許到了那邊就好多了。那玫瑰讓所有的事情都好轉。」

    埃蒂剛要表示贊同,這時一輛深灰色的林肯轎車在凱文·塔爾的書店門口停下了。車毫不遲疑地停在了消防栓前面的黃線上。前車門打開了,埃蒂看見一個人從車輪後方鑽了出來,他猛地抓住了傑克的肩膀。

    「噢!」傑克喊道。「拜託,痛死了!」

    埃蒂毫不理會。事實上,放在傑克肩上的手捏得更緊了。

    「基督啊,」埃蒂低語。「耶穌基督啊,這是什麼?這到底是什麼?」

    8

    傑克看著埃蒂的臉從蒼白變成死灰。他的眼睛都快從眼眶裡掉出來了。傑克費了很大勁兒才把埃蒂捏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掰下來。埃蒂好像要抬起那隻手指向某處,但又沒有力氣。那隻手無力地垂在身體一側,發出了輕輕的一聲響。

    從林肯車前面的乘客座位上出來的那個人走到人行道上,而司機則打開了另一側的後門。就連傑克也看出那些人的動作很不自然,就像是舞蹈中的舞步似的。從后座出來的那個人穿著一套價格不菲的西服,但是這身行頭還是掩蓋不了他的五短身材和圓鼓鼓的肚子,那人長著一頭末梢已經花白的黑髮。從他西服的肩部來看,還是掉頭皮屑的黑髮。

    傑克覺得天突然變得更暗了。他抬頭想看看太陽是不是被雲遮住了。沒有,但是對於傑克來說,那景象看上去就好像有一片黑霧包圍著太陽的光環,就像一隻驚恐的眼睛四周塗了一圈睫毛膏。

    市中心半條街區開外,一九七七年的傑克正從一家餐館的窗戶往裡面看,傑克還記得那家餐館的名字:嚼嚼老媽。不遠處是「力量之塔」唱片店⑤,傑克能想起的就是「力量之塔」今日低價銷售。如果一九七七年的傑克回過頭看一看,他肯定能看到那輛灰色林肯……但是他沒有。七七年的孩子太專註於考慮未來的事了。

    「是巴拉扎。」埃蒂說。

    「什麼?」

    埃蒂指著那個矮胖子,他正停下來調整他的薩爾卡領帶。另外兩個人站在他的左右兩邊。他們看起來既放鬆又警惕。

    「恩里柯·巴拉扎。看起來年輕得多。天啊,他幾乎還是中年。」

    「這是一九七七年,」傑克提醒他。然後他突然醒悟:「這就是你和羅蘭殺掉的那個人?」埃蒂曾告訴過傑克一九八七年發生在巴拉扎的俱樂部里的那場槍戰,但沒說血腥的那部分。比如,關於凱文·布萊克怎樣把埃蒂兄弟的腦袋扔進巴拉扎的辦公室,好激埃蒂和羅蘭出來的那部分。亨利·迪恩,了不起的智者,一流的癮君子。

    「是,」埃蒂回答。「我和羅蘭殺掉的那個人。開車的人是傑克·安多利尼,過去人們叫他老丑怪,雖然沒有人當面這麼叫他。槍戰開始前就是他和我一起穿過了那幾道門中的一個。」

    「羅蘭把他也殺了,對嗎?」

    埃蒂點了點頭。比起向他解釋傑克·安多利尼如何在海灘上大螯蝦的狂抓亂咬之後雙眼失明、面目全非而死,這要簡單得多。

    「另一個保鏢是喬治·比昂迪。大鼻子。我自己殺了他。將會殺了他。十年後。」埃蒂的樣子看上去就像他隨時都會昏倒一樣。

    「埃蒂你還好吧?」

    「我猜是的。我猜我不得不挺住。」他們已經從書店門前離開了。奧伊照例趴在傑克的腳邊。第二大道的那一邊,另一個傑克,那個早先的傑克已經消失了。我現在要開始跑了。傑克想。也許要從那個聯合包裹服務公司的傢伙的推車上跳過去,然後竭盡全力地跑向熟食店,因為我確信那就是回中世界的路。回到他身邊的路。

    巴拉扎在那塊寫著「今日推薦」的告示牌旁邊的窗戶上照了照自己,用指尖最後一次挑了挑耳朵上方的頭髮,然後從開著的門中走了進去。安多利尼和比昂迪緊隨其後。

    「不好惹的傢伙們。」傑克說。

    「最不好惹的。」埃蒂表示贊同。

    「從布魯克林來。」

    「嗯,是的。」

    「為什麼從布魯克林來的厲害傢伙們要光顧曼哈頓的一家二手書店呢?」

    「我認為那正是我們要搞清楚的地方。傑克,我剛才有沒有弄疼你的肩膀?」

    「我沒事兒。但是我真的不想再進去了。」

    「我也不想。走吧。」

    他們又一次進入了曼哈頓心靈餐廳。

    9

    奧伊還是跟在傑克的腳邊,仍然哀鳴著。傑克快被那叫聲逼瘋了,但是他能理解。書店裡有一種可以感覺得到的恐怖氣息。深紐坐在棋盤旁邊,不高興地看著凱文·塔爾和剛進來的人,他們看起來可不那麼像藏書家,專為尋找失傳的頭版書而來。櫃檯後面的另外兩個老人正大口喝著杯中剩下的咖啡,就好像突然想起了別的地方還有什麼急事兒似的。

    懦夫,傑克輕蔑地想,他並沒認識到蔑視在他的生活里還只是相對較新的一種東西。孬種。年老只能為怯懦找到部分的借口,而不是全部。

    「我們只有一兩件事要討論,托倫先生⑥,」巴拉扎說。他聲音低沉,冷靜,聽上去很講道理,一點兒口音都不帶。「請吧,我們能去後面你的辦公室嗎?」

    「我們沒什麼好談的,」塔爾說。他的眼睛不停地往安多利尼身上瞄。傑克認為他明白為什麼。傑克·安多利尼看起來活像恐怖電影里揮舞著斧頭的變態狂。「如果你七月十五號來,我們可能會談談。可能。所以我們可以四號之後再談。我猜想。如果你想談的話。」他微笑著,像是在表明他是個講道理的人。「但是現在?不,我看不出現在談有什麼意義。現在還不到六月呢。還有你弄錯了,我的名字不是——」

    「他不知道有什麼意義,」巴拉扎說。他看著安多利尼;又看了看長大鼻子的傢伙;把他的手抬到肩膀以上,又放下。我們這世界是怎麼了?這就是那手勢的意思。「傑克?喬治?這人從我這兒拿了一張支票——小數點之前可是帶著五個零的大數目——他現在竟然說他不知道跟我談話有什麼意義。」

    「難以置信,」比昂迪說。安多利尼不吭聲。他只是看著凱文·塔爾,渾濁的褐色眼球從他那醜陋的頭顱中向外突出,就像某種可鄙的小動物從洞里探頭探腦地打量一樣。有那樣一張臉的話,傑克認為,你根本不用浪費口水,就能讓別人明白你的意思。這意思就是威脅。

    「我想跟你談談,」巴拉扎說。他的聲音聽上去仍很有耐心,很通情達理,但是他的眼睛很可怕地盯著塔爾的臉。「因為我的手下想讓我跟你談談這件事。對我來說這不算壞。你知道嗎?我認為為了那十萬美金,你應該能抽出五分鐘和我聊聊。你說呢?」

    「那十萬美金沒了,」塔爾的聲音聽上去很空洞。「而且我確信,你和你的手下們肯定知道這一點。」

    「我可不關心那件事兒,」巴拉扎說。「我為什麼要操心呢?那是你的錢。我操心的是你到底能不能如數還給我那筆錢。如果不能,那麼我們現在就在這兒談,當著全世界的面。」

    現在,全世界包括亞倫·深紐,一隻貉獺,還有書店裡的人根本看不見的兩個流亡的紐約人。先前和深紐一起站在櫃檯里的兩個人早就像懦夫一樣跑了,他們本來就是懦夫。

    塔爾作了最後一次努力。「沒有任何人可以幫我看店。午餐時間就要到了,這段時間我們總會有不少客人——」

    「這家店一天也賺不了五十美元,」安多利尼說,「我們都知道這點,托倫先生。如果你真的那麼擔心會錯過一筆大買賣,你讓他幫你看幾分鐘收銀機好了。」

    那一秒傑克毛骨悚然,因為他覺得被埃蒂稱為「老丑怪」的那個人說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約翰·「傑克」·錢伯斯。然後他意識到安多利尼越過了他,指的是深紐。

    塔爾放棄了。或者說托倫放棄了。「亞倫?」他問。「你不介意吧?」

    「如果你不介意,我倒是沒什麼,」深紐答道。他看起來有些擔憂。「你確定你想和這幾個人談談嗎?」

    比昂迪瞪了他一眼。傑克認為那老人迎著那目光表現得很不錯。不知何故,他為那老人覺得驕傲。

    「是的,」塔爾說。「是的,沒事兒。」

    「別擔心,他不會在我們手上破了身的。」比昂迪說,然後笑了。

    「管好你的嘴,你可是在一個有學問的地方,」巴拉扎說,但傑克覺得他也笑了一下。「走吧,托倫。只是聊一聊。」

    「那不是我的名字!我已經正式地改——」

    「愛誰誰吧,」巴拉扎安慰地說。事實上他甚至拍了拍塔爾的胳膊。傑克還在試圖習慣這樣一個想法,也就是這一切……所有這一切戲劇性的情節……都發生在他拿著兩本新書離開書店(不管怎樣,對他來說是新的)並開始他的旅行之後。也就是說他對於發生的事是一無所知的。

    「木頭腦袋永遠都是木頭腦袋,對吧,老闆?」比昂迪樂滋滋地說。「只不過是個荷蘭人,不管他給自己起什麼名字。」

    巴拉扎說:「如果我想讓你說話,喬治,我會告訴你我想讓你說什麼。明白了嗎?」

    「明白了,」比昂迪說。隨後,可能覺得那個回答聽起來不那麼積極吧,他又說:「是!一定。」

    「好。」巴拉扎說,把他剛才拍的那隻胳膊抓在手裡,拉著塔爾向商店後面走去。書亂七八糟地堆在那裡;空氣中散發著幾百萬張發黃紙頁的陳腐氣息。有扇門上寫著「員工專用」。塔爾掏出一串鑰匙,他在裡面挑選鑰匙的時候,那串鑰匙發出了叮叮噹噹的聲音。

    「他的手在抖。」傑克嘟囔著。

    埃蒂點點頭。「要是我,也會抖的。」

    塔爾找到了他想要的那把鑰匙,把它插進鎖里轉了兩圈,打開了門。他又看了一眼來拜訪他的那三個男人——從布魯克林來的厲害傢伙們——然後把他們領入了房間。門在他們身後關上了,傑克聽到了門閂插上的聲音。他懷疑是塔爾自己把門鎖上了。

    傑克抬起頭看著店鋪的角落裡裝著的防扒竊凸面鏡,從裡面看見深紐拿起了收銀機旁的電話,想了一下,又把電話放下了。

    「我們現在怎麼辦?」傑克問埃蒂。

    「我要試著做點什麼,」埃蒂說。「我在一部電影里看過。」他站在緊閉的門前,向傑克擠擠眼。「我去了。如果我什麼都不做,只是在這兒撞腦袋,那麼你真的可以叫我混蛋了。」

    傑克還沒有來得及問他到底在說些什麼,埃蒂已經走到門裡面去了。傑克看見埃蒂緊閉雙眼,嘴巴也可笑地緊閉著,彷彿做好準備要迎接一次重重的撞擊。

    只是撞擊並沒有發生。埃蒂穿過門到裡面去了。有一瞬間他的軟底鞋還露在門外,然後那鞋子也進去了。傑克聽到一聲低沉刺耳的摩擦聲,像是手在粗糙的木頭上摩挲的聲音。

    傑克彎下腰把奧伊抱了起來。「閉上眼睛。」他說。

    「眼睛。」貉獺附和著,但還是用他那平靜的眼神滿懷崇敬地看著傑克。傑克閉上自己的眼睛,眼球不安地轉來轉去。等他睜開眼的時候,奧伊正在模仿他。傑克沒有浪費任何時間,直接向那扇寫著「員工專用」的門走去。一時間四周一片黑暗,還散發著木頭的氣味。在傑克的腦袋深處,他又聽到了幾聲令人不安的鈴鐺聲。然後,他進去了。

    10

    這是一個比傑克想像的大得多的奇怪地方——差不多像個倉庫那麼大,四處都是摞得很高的書。有幾摞書用成對的直木柱固定著,這些木柱起的是支撐作用,而不是當擺書的架子。傑克猜這幾摞書足有十四或十六英尺高。書堆和書堆中間有狹窄而彎曲的過道。在兩個過道上,他看見了上面是平台,下面是輪子的梯子,這讓他想起了有些小機場上使用的可以搬動的登機梯。和前面一樣,這裡也散發著舊書的味道,但這股味道比前面還要濃烈,有種讓人窒息的感覺。他們頭頂上方掛了幾盞用燈罩罩著的燈,燈光發黃,屋裡明暗不均。塔爾、巴拉扎和巴拉扎朋友們的影子詭異地投射在他們左邊的牆上。塔爾拐了個彎,把他的客人們領到了角落裡一個真正的辦公室:那裡有一張辦公桌,桌上放著打字機和一塊勞力士手錶。還有三個陳舊的文件櫃和一面貼滿各種文件的牆。屋裡還有一本日曆,五月的那張上有一個十九世紀男子的畫像,傑克沒認出來那是誰……然後他想起來了。羅伯特·布朗寧。傑克在期末論文里引用過他的話。

    塔爾在辦公桌後面的椅子上坐下,但是他的臉上馬上就露出了後悔的神情。傑克很同情他。有那麼三個人在他的身邊圍著肯定不是什麼愉快的事情。他們的影子在書桌後面的牆上跳動,像怪獸的影子。

    巴拉扎把手伸到西裝口袋裡,掏出了一張摺疊的紙。他打開那張紙,把它放在塔爾的桌上。「認得這是什麼嗎?」

    埃蒂想往前湊。但傑克一把抓住他。「別靠得太近!他們會感覺得到你的!」

    「我才不在乎呢,」埃蒂說。「我需要看看那張紙。」

    傑克也跟了上去,因為他不知道除此之外還能做些什麼。奧伊在他的臂彎里掙扎,不停地叫著。「噓!」奧伊眨了眨眼睛。「不好意思,兄弟,」傑克說,「但你必須保持安靜。」

    一九七七年的傑克現在還在那塊空地上嗎?在那塊空地上,早先的傑克不知怎麼就摔倒了,失去了意識。那已經發生了嗎?現在東想西想的沒有任何意義。埃蒂是對的。傑克並不喜歡這樣,但他知道這是對的:他們應該待在這兒,不是那兒,而且他們應該看看巴拉扎給凱文·塔爾的那張紙條上寫了些什麼。

    11

    傑克·安多利尼說話之前,埃蒂看見了頭幾行字。安多利尼說:「頭兒,我不喜歡這樣。有什麼東西讓我渾身發冷。」

    巴拉扎點點頭。「我有同感。後面還有什麼人嗎?托倫先生?」他的聲音聽上去仍然冷靜沉穩,彬彬有禮,但是他的眼睛卻四下打探,打量著這間大屋子能藏多少人。

    「沒有,」塔爾說。「嗯,塞吉歐在那邊;它是店裡的貓。我想它可能在這兒——」

    「這不是個店,」比昂迪說,「這是個吞你錢的無底洞。也許什麼趕時髦的設計師倒真有可能賺的還不如花的多,但一個書店?夥計,你和誰開玩笑?」

    他自己,就是那個誰,埃蒂想。他在和自己開玩笑。

    就好像是這個想法喚來了敲鐘聲,因為那些可怕的敲鐘聲現在開始響了。塔爾辦公室里的那些惡棍聽不到那聲音,但傑克和奧伊聽見了;埃蒂可以從他們不安的臉上看出這一點。突然間,這個本來就昏暗的房間變得更加陰沉了。

    我們要回去了,埃蒂想。天啊,我們要回去了!但是在這之前——

    他在安多利尼和巴拉扎中間探下身去,他知道那兩個人正睜圓了眼睛小心翼翼地東張西望,但他不在乎。他真正關心的是那張紙。有什麼人雇了巴拉扎,讓他令塔爾在上面簽字(很有可能是這樣),然後,在時機來臨的時候又把這張紙塞到塔爾/托倫的眼皮底下(這是肯定的)。在大多數情況下,伊爾·羅切很有可能是派出他手下的蠻橫傢伙們來幹這種事兒的人。但是,這件事已經重要到吸引了他本人的注意力。埃蒂想知道為什麼。

    協議備忘錄

    本文件為甲乙雙方簽訂的協議。甲方為凱文·塔爾先生,一個擁有一塊閑置地不動產的紐約州居民,那塊地的編號是十九號街區第二百九十八號閑置地,該地位於……

    那些敲鐘聲又開始攪動他的腦子,他有些發抖。這一次敲鐘聲更響了。在這個倉庫的牆上跳躍閃動的陰影也變得更加厚重。埃蒂在街上感到的那種黑暗已經潛入了室內。也許他們會被那黑暗捲走,那可不妙。也許他們會被那黑暗吞沒,這樣更糟糕,當然啦,被黑暗吞沒肯定不是一個愉快的離開方式。

    再說,如果那黑暗中還有什麼東西呢?比如像那個看門人一樣飢餓的東西?

    那裡的確有東西。傳來了亨利的聲音。差不多兩個月來第一次。埃蒂可以想像得出亨利就站在他背後,露出他那癮君子的陰森慘淡的笑容:眼睛布滿血絲,牙齒髮黃。你知道那裡有東西。但是當你聽到敲鐘聲時,你必須走,兄弟,我認為你知道。

    「埃蒂!」傑克喊。「又來了!你聽到了嗎?」

    「抓住我的腰帶,」埃蒂說。他的眼睛飛快地在塔爾肥胖的手裡握著的那張紙上來回掃。巴拉扎、安多利尼和大鼻子還在警惕地四處張望。比昂迪甚至拔出了槍。

    「你的——?」

    「也許我們不會被分開,」埃蒂說。敲鐘聲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響,埃蒂呻吟著。協議上的字開始在他眼前變得模糊起來。埃蒂斜著眼睛,把剩下的字拼湊到一起:

    ……編號是十九街區第二百九十八號閑置地,該地位於曼哈頓,紐約市,四十六街和第二大道。乙方是桑布拉公司,該公司業務範圍為紐約州內。

    一九七六年七月十五日這一天,桑布拉公司付給凱文·塔爾美金100000.00元,此款項涉及到上述閑置地,而且不必歸還。為此,凱文·塔爾同意……

    一九七六年七月十五日,不到一年之前。

    埃蒂覺得那黑暗正向他們襲來,他拚命地想把剩下的字盡收眼底,然後記住:也許已經夠了,足夠明白現在這裡發生了什麼。如果他能辦得到,那麼離弄明白這對他們到底意味著什麼只有一步之遙。

    如果不是那敲鐘聲把我逼瘋。如果在回去的路上,藏在黑暗中的東西不把我們吃掉的話。

    「埃蒂!」傑克喊道。他被那聲音嚇壞了。埃蒂不理他。

    ……凱文·塔爾同意一年之內不會出售,租賃,或以其他方式使用這塊地,起止時間從簽訂協議之日到一九七七年七月十五日。協議還規定桑布拉公司有優先購買上述不動產的權利,詳情見下文。

    在此期間,凱文·塔爾將完整地維持並保護桑布拉公司已申明的涉及上述不動產的利益,並不得允許抵押或以其他方式利用……

    後面還有,但是現在那敲鐘聲變得恐怖,好像要震碎人的腦袋。一瞬間埃蒂突然明白了——見鬼,或者說幾乎看見了——這個世界變得多麼的稀薄。也許是所有的世界。像他自己的牛仔褲一樣又薄又破。他又看了最後一眼那協議:……如果滿足了這些條件,將擁有把此不動產出售或以其他方式處理給桑布拉公司或其他人的權利。然後那些字消失了,所有的東西都消失了,捲入了一個黑色的漩渦。傑克一隻手抓住埃蒂的腰帶,一隻手抓著奧伊。奧伊發狂地叫著,而埃蒂則產生了多蘿西被拖入奧茲仙境的幻覺。

    黑暗中果然有東西:發出磷光的眼睛後面,隱隱的有巨大的身影,是那種你在探索海底最深處裂隙的電影中看到的東西。只不過在那些電影中探索者是待在不鏽鋼的潛水艇裡面的,而他和傑克——

    敲鐘聲震耳欲聾。埃蒂覺得自己的頭被塞進了午夜敲響的大本鐘里。他大聲地嚎叫著,但根本聽不到自己的聲音。然後聲音消失了,所有的東西都不見了——傑克,奧伊,中世界——而他自己漂浮在星辰和銀河之間。

    蘇珊娜!他喊著。你在哪兒,蘇希?

    沒有回答。只有黑暗——

    注釋:

    ①威利·洛曼(WillyLoman),美國現代著名戲劇家阿瑟·米勒的代表作《推銷員之死》中的男主人公。

    ②布魯明岱爾(Bloomingdale)是位於紐約曼哈頓的一家高檔百貨公司。

    ③流行館(VintageLibrary),為美國一家書店的名字,該書店專賣二十世紀以來的各類小說。

    ④克雷姚拉(Crayola)是美國一個著名蠟筆品牌,創立於一九〇三年。

    ⑤「力量之塔」唱片店(TowerofPowerRecords)是紐約最大的唱片店,也是全球連鎖店。

    ⑥原文為MrToren,是巴拉扎對塔爾的誤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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