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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講故事 第三章 牧師的故事(紐約)

所屬書籍: 黑暗塔5:卡拉之狼

    1

    是酒,酒是最終原因,這是他終於不再酗酒而清醒過來之後逐漸相信的。不是上帝,不是撒旦,不是他那在天的爸媽之間的什麼深層次的性心理鬥爭。只是酒。他被威士忌拎著耳朵走,這稀奇嗎?他是愛爾蘭人,他是個牧師,再加上點打擊,他就會出局。

    他從波士頓的神學院畢業到了馬薩諸塞的洛維爾任職,是一個在城市裡的教區。他的教民們都愛他(他不願意用一群教徒這樣的說法來稱呼他們,因為他認為一群是用來形容飛向城市垃圾場的海鷗的),但是在洛維爾待了七年之後,卡拉漢開始心神不寧起來。和主教教區的鄧肯主教談話時,他用了當時流行的所有時髦術語來描述自己的不安:失范①,城市不適症,日益嚴重的同感匱乏,和聖靈生活的疏離感。談話之前,他還在衛生間里喝了幾小口,所以他那天特別能言善辯。雄辯並不總是由信仰而來,反倒常常由酒瓶中來。但他並沒有撒謊。他相信自己在鄧肯的書房裡說過的話。每一個字都相信。就像他相信弗洛伊德,相信未來的彌撒都會用英語來做,相信林頓·約翰遜②向貧困開戰是高貴的,也相信對越南的擴大戰爭是愚蠢的:人們陷在齊腰深的爛泥里,然後那個大弱智還說繼續前進,就像那首老歌里唱的那樣。他基本上完全相信這些觀念(如果它們是觀念而不僅僅是雞尾酒會上的閑談的話),因為它們在智力的交易板上成交額很高。社會良心上升了二又三分之一點,家庭和家園下降了四分之一點但仍然是最基本的藍籌股。後來這些都變得簡單了。後來他明白了,不是因為精神不安定他才喝了太多酒,而是因為喝了太多酒他才精神不安定的。你想要抗議,想說不是那樣的,或者不完全是那樣的,這再容易不過了。但就是那樣,完全是那樣的。上帝的聲音平靜而細微,像颶風之中一隻麻雀的聲音,先知以賽亞是這麼說的,我們都說謝啦。如果你大部分時間都爛醉如泥,你是很難聽到那麼細微的聲音的。卡拉漢離開美國到羅蘭的世界以後,計算機革命才發明了縮略詞GIGO③——無用輸入,無用輸出——但是他已經在匿名酒鬼會④上聽到有人說過這樣的話,如果你在舊金山把一個混球放上開往東海岸的飛機,那麼同一個混球會在波士頓下飛機。而且他腰帶下面通常還會別著四到五瓶酒。不過那是後來的事了。一九六四年的時候,他相信著他一直相信的東西,還有很多人殷切地想幫助他找到自己的路。他又從洛維爾去了俄亥俄州的斯伯弗德,德頓的某個郊區。他在那裡待了五年,然後又開始心神不寧起來。因此他又開始說那些話了。在鄧肯主教的書房裡說過的那些話。那些讓你越來越墮落的話。失范,精神疏離(這次是和他的農村教民之間的疏離)。是的,他們喜歡他(他也喜歡他們),但仍然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對勁。確實有什麼東西不對勁,特別是教區邊上安靜的酒吧里(那裡的所有人都喜歡他),還有他住所的酒櫃里。除非少量飲酒,否則酒精會變成毒藥,卡拉漢每晚都在給自己下毒。是他生活方式里的毒藥,而不是世界或是他靈魂的狀況讓他墮落的。難道這不是一直很明顯嗎?後來(在另一次匿名酒鬼會上)他聽到一個人把酒精和酒癮比作客廳里的大象:你怎麼可能繞得過去呢?卡拉漢沒有告訴他答案,那時他仍然處在戒酒後的第九十天,所以他必須安靜地坐在那裡,不能發言(「把塞住耳朵的棉球拿出來堵住嘴,」年長的人提出了這樣的建議,我們都說謝啦),但他仍然可以告訴他,確實是這樣。你可以繞開大象,如果那是一隻有魔力的大象的話,如果它有這個力量——就像影子一樣——用烏雲罩住人們的思想。讓你真的相信你的問題是靈魂上和精神上的,而跟酒精一點關係都沒有。仁慈的耶穌啊,單是由於酒精引起的快速眨眼和睡眠不足就足夠把你弄得一團糟了,但當你喝得起勁的時候是想不到這一點的。飲酒過量會讓你的思考過程變得像馬戲表演一樣:小丑們擠作一團從一輛小車裡滾出來。清醒的時候,你回頭看看,你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都讓自己皺眉頭(「我坐在酒吧里指點江山,把國計民生的大事一肩挑,然後卻怎麼都找不到自己的車停在哪兒了。」會上一個朋友是這樣回憶的,我們都說謝啦。)你想的那些事就更不像樣了。你怎麼能整個上午都在嘔吐而下午的時候相信自己在經歷精神危機呢?但他就是那樣。他的上級們也是這樣,可能是因為他們中的很多人也有魔力大象方面的問題。卡拉漢開始想,是不是一個更小的教堂,一個農村的教區,能讓他重新恢復與上帝和他自己之間的聯繫。所以,在一九六九年的春天,他又來到了新英格蘭。這一次是新英格蘭的北部。他在緬因州的耶路撒冷地這個舒適的小鎮上開了一家店鋪——賣包和行李箱,還有十字架和十字褡。在那裡他碰到了真正的魔鬼。跟它直面相對。

    他逃跑了。

    2

    「有一個作家過來找我,」他說,「一個叫本·米爾斯的人。」

    「我想我讀過他的一本書,」埃蒂說,「那本書叫做《空中之舞》0說的是一個男人因為兄弟犯下的謀殺案而被絞死的故事?」

    卡拉漢點點頭。「是那本書。同來的還有一個叫做馬修·貝克的老師,他們都相信撒冷之地有正活動著的吸血鬼,而且是可以產生別的吸血鬼的那種。」

    「還有別的種類的吸血鬼?」埃蒂問,他想起了在莊嚴劇院看過的上百部電影,還有在達利雜貨店買的(有時是偷的)可能有上千本的連環畫冊。

    「有的,我們一會兒再說那個,但是現在還是別管了。最重要的是,有一個男孩也相信這個。他大概和你們的傑克差不多大。他們沒有辦法說服我——剛開始的時候不能——但他們卻已經深信不疑,要反駁他們的信念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鎮子上確實發生著詭異的事情,這一點是很確定的。不停的有人失蹤。鎮上瀰漫著恐怖的氣氛。現在我們坐在陽光下是很難回頭描述那種氣氛的,但那恐怖的氣氛當然確實是可以感覺得到的。我當時不得不主持另一個男孩的葬禮。他的名字叫丹尼爾·克里克。我覺得他很可能不是鎮子上被吸血鬼所害的第一個人,而且他絕對不是最後一個,但他是第一個被確認死掉的。在丹尼爾·克里克葬禮的那一天,我的人生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我也不再討論我一天要喝多少威士忌了。我腦袋裡的某種東西改變了。我感覺到了。就像摁下了一個開關一樣。儘管我已經多年未喝酒了,但那開關仍然開著。

    蘇珊娜想:那時你穿越隔界了,卡拉漢神父。

    埃蒂想:那時你成為十九了,夥計。或者也可能是九十九。或者兩者都是也說不定。

    羅蘭只是聽著。他的腦中沒有任何想法,完全是一個語音接收機器。

    「那個作家,米爾斯,愛上了鎮上一個叫蘇珊·諾頓的姑娘。吸血鬼抓走了蘇珊。我相信他那樣做有一部分是因為他有能力那麼做,也有一部分是為了懲罰米爾斯膽敢組織一群人——一組卡-泰特——試圖找到他的行蹤。我們找到了吸血鬼買下的那個地方,是個叫馬斯藤之屋的老房子。住在那裡的東西名叫巴洛。」

    卡拉漢坐著,沉思著,目光從眼前的幾個人飄到過去的日子裡。終於他又開始講了。

    「巴洛已經走了,但他把姑娘留在了那裡。還有一封信。那封信是給所有人的,但主要是寫給我的。我剛剛看到躺在馬斯藤之屋地窖里的姑娘,便明白了先前人們說的都是真的。為了確認,隨行的醫生檢查了她的胸口,測了一下她的血壓。沒有心跳。血壓為零。但當本把小木棍扎到她身上的時候,她活過來了。血流了出來。她尖叫著,不停地尖叫著。她的手……我還記得她的手投射在牆上的影子……」

    埃蒂伸手抓住了蘇珊娜的手。他們聽得心驚膽戰而又將信將疑。這可不是在說那輛被混亂的電腦系統控制的會說話的火車,也不是在說變成低等人的男男女女。現在講的這件事關係到看不到的魔鬼,而這個魔鬼已經來到了他們把傑克拉到這個世界來的地方。或者是荷蘭山的守門人所在的地方。

    「那個巴洛在那封信里對你說了些什麼?」羅蘭問。

    「他說,我的信仰是脆弱的,我會自己毀了自己。當然,他說的不錯。在那之前我惟一相信的東西就是布希米爾酒。只不過我自己沒意識到這一點罷了。酒也是吸血鬼,但往往你要遇到一個吸血鬼之後才知道另外一個也是。

    「和我們在一起的那個男孩相信這個吸血鬼中的王子的下一個目標是殺他的父母,或者把他們也變成吸血鬼。為了復仇。你知道,這個男孩曾被吸血鬼抓走過,但是他逃走了,還幹掉了吸血鬼的同黨,一個叫斯特瑞克的人形怪物。」

    羅蘭點點頭,他覺得這個孩子聽上去越來越像傑克了。「他的名字是,什麼?」

    「馬克·派特瑞。我和他一起去了他家,還帶著我能想到的教堂里可能有用的所有東西:十字架,聖袍,聖水,當然了,還有《聖經》。但是我已經開始認為那些東西不過是象徵而已,那是我的致命傷。巴洛在那兒。他抓住了派特瑞的父母。然後他抓住了那孩子。我舉起了十字架。它閃著光。它讓巴洛受了傷。他尖叫著。」卡拉漢想起了那痛苦的尖叫聲,笑了。那笑容讓埃蒂的心裡一凜。「我對他說如果他膽敢傷害馬克,我就殺了他,在那時我是辦得到的。他也知道這一點。他說在我那麼做之前他就會擰斷那孩子的喉嚨。他也是辦得到的。」

    「僵局,」埃蒂咕噥著,他想起了那次在西海邊上,他和羅蘭也是這樣對峙著,情形驚人的相似。「僵局,寶貝兒。」

    「後來怎麼樣了?」蘇珊娜說。

    卡拉漢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開始搓自己滿是疤痕的右手,就像羅蘭揉自己的臀部那樣,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動作。「吸血鬼提了一個建議。他說如果我放下十字架,他就放了那孩子。我們赤手空拳地來決鬥。他的信仰對我的信仰。我同意了。上帝幫幫我,我竟然同意了。那男孩」

    3

    那男孩突然消失了,像一攤黑水一樣突然消失了。

    巴洛看上去變得比以前高大了。他的頭髮,本來是按照歐洲的樣式全部梳到後面,現在則都飄了起來。他穿著黑色的西裝,很端正地打了一條鮮紅的領帶,在卡拉漢看來,他與身邊的黑暗渾然一體。馬克·派特瑞的父母死在他的腳下,頭骨都被打碎了。

    「現在該你履行協議了,巫師。」

    但他為什麼要那樣做呢?為什麼不把他趕走,在這個夜晚做個了斷呢?或者為什麼不幹脆殺了他?這個想法有什麼地方不對勁,非常不對勁,但他就是找不出是哪兒不對勁。以前精神危機時曾有點作用的流行詞現在幫不上任何忙。這不是失范,或是同感匱乏,也不是二十世紀的存在主義傷感;這是個吸血鬼。而且——

    而且他的十字架,剛才還閃閃發光,現在已經黯淡了。

    恐懼跳進了他的腹中,像一團攪在一起的滾燙金屬絲。巴洛穿過派特瑞家的廚房,一步步向他走過來。清楚到卡拉漢可以看到那東西的尖牙,因為巴洛微笑著。勝利者的微笑。

    卡拉漢倒退了一步。兩步。突然他的屁股撞到了桌子邊緣,桌子向後頂到了牆上。現在他無路可退了。

    「看到一個人的信仰失敗了,我也很傷心。」巴洛說,他伸出手來。

    為什麼他不伸出手去呢?卡拉漢手上的十字架已經完全沒有光芒了。現在那不過是一塊普通的石膏,是他母親在都柏林紀念品小店裡買的便宜貨,很可能還把價殺得很低。十字架上的那種力量,在他雙臂注入足以撞倒牆壁和擊碎岩石的精神電力的那種力量,已經消失了。

    巴洛一把奪過十字架。卡拉漢撕心裂肺地叫著,就好像一個孩子突然明白了大人用來嚇唬他的鬼怪原來都是真的,而且一直藏在衣櫃里伺機而動。他聽到了一個聲音,這個聲音在他以後的生活中一直陰魂不散,從紐約到美國隱秘高速公路,再到讓他最終清醒過來的托皮卡的匿名酒鬼會上,從那邊世界的最後一站底特律一直到這邊的卡拉·布林·斯特吉斯,這聲音一路糾纏著他。當他的額頭上留下疤痕、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他會記起這個聲音。他到死也忘不了那個聲音。那是巴洛把十字架掰開時發出的刺耳的斷裂聲,還有他把那丟在地板上時發出的空洞的嘣的一聲。他還記得巴洛逼近的時候自己的祈禱詞是多麼荒謬:上帝啊,我需要喝一杯。

    4

    神父看著羅蘭、埃蒂和蘇珊娜,他臉上的表情告訴大家他在回憶一生中最糟糕的經歷。「匿名酒鬼會上你會聽到各種各樣的諺語和口號。每當我回憶那天晚上的事情,回憶巴洛抓住我肩膀時,我總會想起其中的一個諺語。」

    「哪一個?」埃蒂問。

    「向上帝祈求的時候要當心,」卡拉漢說,「因為你很可能就得到了想要的東西。」

    「你得到了要喝的東西。」羅蘭說。

    「啊,是的,」卡拉漢說,「我喝了。」

    5

    巴洛的手強勁有力,無法掙脫。卡拉漢被他拽到跟前的時候突然明白了會發生什麼。不是死亡。和這比起來,死亡還算仁慈的。

    不,求你了不要這樣,他想這樣說,但是嘴裡只發出一聲低沉的呻吟。

    「是時候了,神父。」吸血鬼在他耳邊說。

    他把卡拉漢的嘴貼在自己散發著惡臭的冰冷的喉嚨上。這不是失范,不是社會職能不健全,也不是民族或種族問題的衍生物。只有死亡的味道,和一根張開的、顫動的、流淌著巴洛有毒的死亡之血的血管。這不是存在主義的失落,不是後現代主義對於解體的美國價值體系的哀悼,甚至也不是西方人宗教—心理方面的罪孽。只有想要維持呼吸的努力,或是把腦袋扭開的企圖,或者兩者都有。但他都做不到。彷彿已經過了千萬年之久,他的臉頰、額頭和下巴上塗滿了巴洛的血,就像打仗時士兵們臉上的顏料一樣。沒有用。最後他像一個被酒精揪住了耳朵的酒鬼必然會做的那樣:他喝了。

    喝三口。沒你事了。

    6

    「那孩子逃脫了。我知道的就只有這麼多。巴洛也放我走了。殺了我他也得不到任何樂趣,對不對?是的,讓我活著他才覺得有趣。

    「我在鎮上游遊盪盪晃了一個小時,或者更長時間,那個鎮子也讓我覺得越來越不真實。世界上並沒有多少第一類型的吸血鬼,感謝上帝。因為第一類吸血鬼能在極短的時間內把一個地方變成地獄。鎮上一半的人已經感染了,但我竟然像個睜眼瞎——或者我太震驚了——根本沒有意識到。沒有任何一個新吸血鬼靠近我。巴洛已經在我身上打下了他的烙印,就像上帝打發該隱到諾德去之前也在他身上打下自己的印記一樣。就像你們說的話,他的誓言和使命,羅蘭。

    「那條小巷裡,斯賓塞藥店的旁邊有一個噴泉,那裡的水可以飲用。一些年之後,公共衛生局將不再認可那樣的噴泉,但是在那個時代,每個小鎮都有一兩個。我在那裡洗掉了臉上和脖子上沾的巴洛的血。然後我去了我的教堂,聖安德魯斯。我打定了主意要向上帝祈求再給我一次機會。神學家們認為所有聖潔和不聖潔的東西都來自我們的內心,我不向他們的上帝祈禱,而是向最初的上帝祈禱。那個向摩西宣布他不能容忍女巫活在世上並將復活的能力賜予自己的兒子的上帝。我想要的只是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願為此付出自己的生命。

    「快到聖安德魯斯的時候,我幾乎跑了起來。有三扇通向裡面的門。我向中間的一扇走去。某處有一輛車的內燃機起火了,還有什麼人笑了。我清楚地記得這些聲音。似乎這些聲音標誌著我作為神聖羅馬天主教堂牧師的生命已經結束了。」

    「發生了什麼事,親愛的?」蘇珊娜問。

    「門不讓我進去,」卡拉漢說,「門上有一個鐵把手,我握住把手的時候,那裡面噴出火來,就好像逆行的閃電一樣。那火把我逼得滾下了台階,一直到了下面的水泥路上。它給了我這個。」他舉起了滿是疤痕的右手。

    「還有那個嗎?」蘇珊娜指著他的額頭問。

    「不,」卡拉漢說,「那是以後的事了。我爬了起來。走了一會兒。又來到了斯賓塞藥店。這次我進去了。我買了繃帶來包手。付錢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個廣告牌。騎上大灰狗。」

    「他說的是灰狗公司,親愛的,」蘇珊娜告訴羅蘭,「是全國性的巴士公司。」

    羅蘭點點頭,做了個手勢示意卡拉漢繼續講。

    「庫岡小姐告訴我下一班車是去紐約的,我就買了那趟車的票。其實哪怕她告訴我那趟車是去傑克遜威爾或是南達科他州的熱燕麥,或是希臘,我都會去的。我只是想離開那鎮子。我顧不了那裡有人死掉,或是遇上比死更糟糕的事,他們有些是我的朋友,有些是我的教民。我只是想離開。你能理解嗎?」

    「是的,」羅蘭毫不猶豫地回答道,「我很理解。」

    卡拉漢盯著他的臉,羅蘭臉上的表情讓他確認了這一點。再次開口講話時,他的聲音冷靜了一些。

    「羅瑞塔·庫岡是鎮上的一個老姑娘。我當時的樣子肯定把她嚇壞了,因為她問我能不能到外面去等車。我出去了。最後車終於來了。我上了車,把票給了司機。他把票一撕兩半,自己留下一半,還給我一半。我坐下了。車出發了。我們在鎮中央閃爍的黃色燈光下出發了,那是旅程的頭一英里,把我帶到這裡來的旅程的頭一英里。後來——可能是凌晨四點半吧,車窗外還是黑的——車停在了——」

    7

    「哈特福德,」司機說,「哈特福德到了,老兄。我們要停下休息二十分鐘。你想下車買個三明治什麼的嗎?」

    卡拉漢用纏著繃帶的手從口袋裡摸出錢包,差點沒抓住。他嘴裡還有死亡的味道,是一種澀澀的口感,有點像爛蘋果的味兒。他需要什麼東西把那種味道去掉,如果沒有東西能去掉那種味道,那麼就要能改變那味道的東西,如果連那也沒有,至少要能蓋住那種味道,就像你用一塊廉價的地毯蓋住地板上難看的洞一樣。

    他拿出二十塊錢給司機,說:「能替我買瓶酒嗎?」

    「先生,我們有規矩——」

    「當然了,零錢都歸你。一品脫就夠。」

    「我可不希望有人喝醉了在我的車上發酒瘋。兩個小時之後我們就到紐約了。到了那兒之後你想要什麼都行。」司機試圖擠出一個微笑。「那可是個逍遙城,你知道的。」

    卡拉漢——他再也不是神父卡拉漢了,至少從教堂門把上噴出的火是這麼回答的——又掏出十塊錢。現在他把三十塊錢擺到司機面前。他又一次對司機說一品脫酒就夠了,而且他不要找回的零錢。司機可不是弱智,這次他接過了錢。「但是你可不準在我的車上發酒瘋,」他又重申了一遍。「我不希望任何人在我車上搗亂。」

    卡拉漢點了點頭。不準發酒瘋,這是規矩。司機下車走進一個組合式雜貨店——在哈特福德邊境上的那種賣酒和快餐的小店。還是漆黑的凌晨,附近的一切都籠罩在路燈黃色的燈光下。美國有一些隱秘的高速路,潛藏著的路。這個地方就位於通往一個秘密公路網路的斜坡上,卡拉漢感覺到了這一點。他從凌晨的風中感到了這一點。紙杯子和香煙盒被風吹著在柏油路上翻滾。風在廣告牌和煤氣罐之間穿行,呼呼的聲音像是人在低語,煤氣罐上寫著日落之後請先付費再加氣。他從馬路對面的十幾歲男孩身上感到了這一點。那男孩在四點半的凌晨坐在門廊上,雙手抱著頭,寂寞的樣子就像一篇沉默的描寫痛苦的文章。那些隱秘的高速路對外是不通行的,但它們對著他低語。「來吧,夥計,」它們說,「你在這裡可以把一切都忘記,甚至自己的名字,要知道當你身上還沾著媽媽的血,還是個只會哇哇哭喊的光屁股嬰兒時,那名字就開始跟著你了。人們把名字綁在你的身上,就像把一個罐頭盒綁在狗尾巴上一樣,難道不是嗎?但是在這裡,你不用拖著那個東西到處跑。來吧,到這裡來吧。」但是他哪裡都沒去。他在等著汽車司機。很快司機就回來了,手裡拿著個棕色紙袋,裡面裝著一品脫老木屋牌啤酒。卡拉漢很熟悉這個牌子,一品脫這玩意在這窮鄉僻壤大概能賣到兩美元二十五美分,也就是說司機剛才賺了差不多二十八塊錢的小費,不管是他自願給的還是迫不得已的。不壞嘛。不過這就是美國方式,對不對?付出很多,得到很少。如果老木屋真的能去掉他嘴裡那可怕的味道——那味道比他的手痛還難耐——那麼它還是很值三十美金的。去他媽的,如果那樣,它能值一張百元大票。

    「不準發酒瘋,」司機說,「如果你撒野,我就把你扔到十字布朗克斯高速路的正中間。向上帝發誓我會的。」

    灰狗巴士到達波特主幹道之前,卡拉漢先生已經喝醉了。但是他沒撒野;他只是安靜地坐在位子上等著下車。他下了車,加入了熒光燈下的早晨六點鐘的人流之中:吸毒的人,開計程車的人,皮鞋鋥亮的小夥子,十塊錢就跟你走的姑娘,打扮成女孩、五塊錢就跟你走的男孩,揮舞著警棍的警察,拿著晶體管收音機的賣大麻的傢伙,還有剛從新澤西來的藍領工人。卡拉漢加入到他們的隊伍中,喝醉了但還是很安靜;揮舞著警棍的警察們懶得看他第二眼。波特主幹道的空氣里瀰漫著香煙、駕駛盤和尾氣的味道。進站的巴士轟轟地響著。這裡每個人看上去都有一種突然如釋重負的表情。在白色熒光燈冰冷的光芒下,他們看上去都像死人一樣。

    不對,他想,然後朝寫著此處過街的牌子走去。不是死人,不對。是活死人。

    8

    「天,」埃蒂說,「你參加過戰爭吧,對不對?希臘,羅馬,還有越南。」

    尊者開始講故事的時候,埃蒂曾盼著他隨便講個大概,快點講完他們好去教堂里看看到底那裡藏了個什麼東西。他沒想到自己會被觸動,更不用說震驚了,但事實上是這樣的。卡拉漢知道埃蒂以前認為沒有別人能體會的東西:紙杯在人行道上滾動時的傷感,煤氣罐上的話讓人感到的無望和沮喪,天亮之前人們眼睛的樣子。

    最重要的是有些時候你不得不去承受這些。

    「戰爭?我不知道,」卡拉漢說。然後他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是的,我想是這樣的。紐約的第一天我是在電影院里度過的,第一個晚上則待在華盛頓廣場公園。我看到別的無家可歸的人用報紙把自己裹起來,我也照樣那麼做了。這裡有個例子讓你們看看我的生活——生活的質量和生活的方式——似乎在丹尼爾·克里克的葬禮那天就改變了。你們不能立刻就理解,但請耐心聽我說。」他看了看埃蒂,微笑著。「別擔心,我的孩子,我不會花一天時間講故事的。甚至不會花上一個上午。」

    「你儘管照你喜歡的方式講下去吧。」埃蒂說。

    卡拉漢笑了。「說謝啦!啊,說多謝啦!我要告訴你的是我用《每日新聞》裹著上半身,那張報紙的頭條是希特勒兄弟在皇后街襲擊居民。」

    「哦,我的天啊,希特勒兄弟,」埃蒂說,「我還記得他們。一對弱智。他們痛揍……誰呢?猶太人?黑人?」

    「二者都有,」卡拉漢說,「而且還要在他們額頭上刻上『卐』。他們沒來得及在我額頭上完成。這是件好事,因為刻完之後,他們盤算的事遠不是把你打一頓那麼簡單。這是好幾年之後我重回紐約時候的事了。」

    「萬字元,」羅蘭說,「就是我們在河岔口附近發現的那架飛機上的標記?那架裡面坐著大衛·奎克的飛機?」

    「嗯——啊,」埃蒂說,他用靴子頭在草地上划了一個「卐」。草幾乎馬上就彈起來了,但是羅蘭仍然看清楚了,是的,卡拉漢額上的那個疤痕本來會是個「卐」的。如果那兩兄弟完成了的話。

    「那天是一九七五年十月末,」卡拉漢說,「希特勒兄弟還只是我睡覺時裹在身上的報紙頭條。第二天我在紐約的大街小巷裡遊盪,拚命遏制自己想要喝一杯的衝動。我的身體還有一部分想要反抗而不是喝酒。我想嘗試,想贖罪。與此同時,我可以感覺到巴洛的血在我體內活動著,越來越深地潛入了我的身體。整個世界散發出與往常不同的味道,而且不是什麼好的轉變。世界看上去也不同了,也不是看上去更好。他的味道又爬回了我的嘴裡,是一種死魚或者腐壞的葡萄酒的味道。

    「我不指望得到救贖。從來沒有那樣想過。但不管怎麼說,贖罪跟救贖並無關聯,也跟天堂沒有關係。贖罪是今生在這世上清潔你的良心。而且你不能喝酒。甚至在那時,我也沒把自己當成酒鬼,但是我確實懷疑他是不是已經把我變成了吸血鬼。假如太陽升起燒著了我的皮膚,或者我開始盯著女士們的脖子看,那麼我就是吸血鬼了。」他聳聳肩,然後笑了。「或許還有紳士們的脖子。你知道人們對於牧師的說法;他們說牧師就是一群東遊西盪,把十字架在別人面前瞎晃的同性戀。」

    「但你不是吸血鬼。」埃蒂說。

    「連第三類都不是。不是吸血鬼,只是個不幹凈的東西。不屬於任何群體。被放逐了。我總是聞到他的惡臭,總是看到吸血鬼才能看到的世界,在灰色和紅色陰影下的世界。有好多年,紅色是我惟一能看到的亮色。其他所有的東西都是一片模糊。

    「我記得我當時是在找人力辦公室——你知道嗎,就是那種給人介紹短期體力活的公司?那些日子我還是很結實的,當然也年輕得多。

    「我沒有找到人力。我找到的是一個叫家園的地方。那地方位於第一大道和第四十七街,離聯合國總部不遠。」

    羅蘭、埃蒂和蘇珊娜交換了一下眼神。不管家園是個什麼東西,它離空地只有兩街區遠。只不過那時候還不是空地,埃蒂想。在一九七五年的時候還不是。在一九七五年,那裡還是湯姆與格里的風味熟食店,晚會大盤是我們的特色。他突然希望傑克現在在這兒。埃蒂想如果那孩子在這兒,他很可能激動得又蹦又跳了。

    「家園是什麼樣的商店?」羅蘭問。

    「家園根本不是商店。是一個收容所。酒鬼收容所。我不能肯定它是曼哈頓惟一一家,但是那樣的收容所非常少。我那時對收容所並沒有多少了解——只是從我任職的第一個教區稍微知道一點點——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知道了很多事情。我是從兩端來了解這個系統的。有一段時間,我是那個早上六點鐘給大家盛湯、晚上九點給大家分發毛毯的人;也有一段時間,我是喝湯、睡在毛毯下的那個人。當然了,先得接受頭上有沒有虱子的檢查。

    「如果聞到你嘴裡有酒味,有些收容所根本不讓你進去。而有些收容所是只要你宣布自己上次喝酒是在兩個小時之前就可以了。還有一些地方——很少幾家——就算你爛醉如泥也會收容你,只要他們在門口搜你的身,沒收你身上藏的所有的酒就行。那之後,他們就會把你和其他醉醺醺的人關在一間房子里。就算你改變了主意,也不可能溜出去買酒;而且就算你出現幻覺,看見牆縫裡爬出蟲子來,你也不會嚇著那些沒你醉得厲害的室友。那房子里不關女人;她們被強暴的可能性太高了。這是為什麼死在街上的無家可歸的女人要比流浪漢多的原因之一。這是魯普以前說的。」

    「魯普?」埃蒂問。

    「我會說到他的,但不是現在,我只告訴你們他是家園戒酒政策的制定者。在家園裡,他們把酒鎖起來,而不是把酒鬼鎖起來。如果你需要酒的話,你可以喝上一杯,但你必須承諾不發酒瘋。還要再喝一杯鎮靜劑。這並不是醫學上推薦的治療方法——我甚至不確定這是否合法,因為魯普和洛文·馬戈魯德都不是醫生——但這辦法似乎有用。我去的那晚是清醒的,而他們剛好很忙,所以魯普讓我一起幫忙工作。頭幾天我一直免費為他們幹活,後來洛文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那間房子也就像個放清潔用品的小屋子一樣大。他問我是不是個酒鬼。我說不是。他問我是不是通緝犯。我說不是。他問我是不是因為逃避某種東西而流浪。我說是的,逃避我自己。他問我是不是願意工作,我哭了起來。他認為這就是願意了。

    「接下來的九個月中——直到一九七六年——我一直在家園工作。我鋪床,在廚房裡做飯,跟著魯普,有時候也跟著洛文去募集捐款,我帶酒鬼們去家園的貨車裡開匿名酒鬼會,我喂他們喝酒,因為他們渾身抖得厲害,根本握不住杯子。我接管了圖書室,因為我對書比馬戈魯德或魯普或家園裡的任何人都知道得更多一些。那並不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日子,我不會誇張到那種地步,巴洛的血的味道從未在我嘴裡消失過,但那是一段有尊嚴的日子。我並不多想。我只是埋頭工作,別人交給我什麼活我就幹什麼。我開始復原了。

    「冬天的某個時候,我意識到我開始改變了。就好像我有了第六感一樣。有時我聽到敲鐘聲。可怕但又美妙的敲鐘聲。有時我在街上走的時候,身邊的東西都變暗了,但那還是白天。我記得有時低頭看看自己的影子還在不在。我本來很確定肯定沒有影子,但我錯了。」

    羅蘭的卡-泰特交換了一下眼神。

    「有時還會同時聞到一股味道。難聞的味道,像洋蔥混合著燃燒的金屬。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癲癇病。」

    「你去看醫生了嗎?」羅蘭問。

    「沒有。我很擔心他會發現一些別的東西。我覺得腦瘤是最有可能的。我選擇繼續埋頭幹活。後來有一天晚上,我到時代廣場去看電影。是兩部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老西部片。它們曾被叫做義大利面西部片?」

    「是的。」埃蒂說。

    「我開始聽到鈴響。那種敲鐘聲。聞到了那股味道,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濃烈。這些都從我前面傳來,向我左邊飄去。我看了看左邊。看到兩個男人,一個年齡很大了,另一個比較年輕。他們是容易看到的,因為電影院里有四分之三的座位都是空的。那年輕人向另一個人探過身去,貼得很近。另一個人目不轉睛地盯著銀幕,但一隻手摟著年輕人的肩膀。如果在其他時候看到這兩個人,我會很確定他們在幹什麼。但是那晚我不敢確定。我看著他們。然後我看到了昏暗的藍色的光。那藍光先是圍繞著年輕人,接著籠罩了他們兩個。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光。它有點像敲鐘聲在我腦中響起時在街道上感覺的黑暗。也像那股味道。你知道那些東西不在那兒,但它們確實存在。突然之間我明白了。我並不接受這個現實——接受是以後的事了——但我明白了。那個年輕人是吸血鬼。」

    他停了下來,想著怎樣接著把自己的故事講下去。怎麼才能說得有條理。

    「我相信這世界上存在三種吸血鬼。我把他們叫做第一類,第二類和第三類。第一類很罕見。巴洛是第一類。他們活得很久,也可能在較長的一段時間內——五十年,一百年,甚至二百年——處於熟睡的冬眠狀態。他們活動的時候能夠製造新的吸血鬼,就是我們叫做活死人的東西。這些活死人就是第二類。他們也能造出新的吸血鬼,但是他們並不狡猾。」他看了看埃蒂和蘇珊娜。「你們看過《活死人之夜》嗎?」

    蘇珊娜搖搖頭。埃蒂則點了點頭。

    「那部電影里的活死人是殭屍,處於完全的腦死狀態。第二類吸血鬼比殭屍強點,但也強不了多少。他們白天沒法活動。如果暴露在日光下,他們的眼睛會被刺瞎,皮膚會嚴重燒傷,甚至會送命。儘管我也不是完全肯定,但我相信他們活不了多久。並不是因為從有生命的人類變為半死不活的殭屍使他們的壽命縮短,而是因為第二類吸血鬼的存在是極度危險的。

    「在大多數情況下——我是這麼認為的,但我不能肯定——第二類吸血鬼會造出另外一些第二類,在小範圍內。但是這段疾病蔓延的時間內——這確實是種疾病——第一類吸血鬼,吸血鬼之王,通常是在活動的。在撒冷之地,人們殺死過一個那樣的吸血鬼,也許在整個世界上只有十來個。

    「在另外的情況下,第二類吸血鬼創造第二類吸血鬼。第三類就像蚊子一樣。他們不能創造新的同類,但他們要進食。進食。再進食。」

    「他們會得艾滋病嗎?」埃蒂問,「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吧?」

    「我知道,但直到一九八三年的春天我才聽到那個名詞,那時我在底特律的燈塔收容所工作,而我離開美國的日子也不遠了。當然了,有十年的時間我們一直知道有某種病的存在。有些文獻把那叫做格雷德病——與同性戀有關的免疫能力缺陷。一九八二年的時候,有些報紙開始寫關於一種叫做『同性戀癌』的新病,而且人們推測那種病具有傳染性。街上還有些人根據那病留下的斑點把那叫做性交過度病。我不認為吸血鬼會因為得那種病而死,他們會不會因此而身體虛弱都不好說。但他們會感染,而且會傳染。哦,是的,我有理由相信這一點。」卡拉漢的嘴唇顫抖著,然後咬緊了。

    「那個吸血魔鬼讓你喝他的血時,也給了你看見這些東西的能力。」羅蘭說。

    「是的。」

    「你能看到所有的吸血鬼,還是只有第三種?小吸血鬼?」

    「只有小吸血鬼,」卡拉漢思考著,然後短促而不自然地笑了幾聲。「是那樣的。我喜歡那樣。在任何情況下,我只能看到第三類,起碼從我離開耶路撒冷地時開始就是那樣。但是當然了,像巴洛那樣的第一類是很少的,而第二類又活不長。他們總是飢餓而貪婪,這毀了他們。但是第三類,他們可以在日光下活動。而且他們主要靠吃食物存活,跟我們一樣。」

    「你那晚做了什麼?」蘇珊娜問,「我是說在電影院里?」

    「什麼都沒做,」卡拉漢說,「我在紐約的全部時間——我第一次在紐約的時候——四月之前我什麼都沒做。你知道,我對很多事情不確定。我是說,我的心是確定的,但我的腦子拒絕相信。而且一直以來,一個最簡單的事實不斷地干擾著我:我是一個渴望喝酒的酒鬼。酒鬼也是吸血鬼,我身體的一部分越來越饑渴,而另一部分卻拚命抵制自己的本性。所以我告訴自己,你不過是看到了兩個在電影院里親熱的同性戀,僅此而已。至於剩下的事情——敲鐘聲,味道,年輕人身旁的藍光——我說服自己那不過是癲癇,或者是巴洛帶來的後遺症,或者兩者都有。當然了,關於巴洛的想法是正確的。他的血在我體內蘇醒了。我看到了。」

    「不只是那樣。」羅蘭說。

    卡拉漢轉臉看著他。

    「你穿越了隔界,神父。這個世界的某個東西在呼喚著你。我懷疑就是你教堂里的那個東西,但是恐怕你第一次知道它的時候它並不在教堂里。」

    「是的,」卡拉漢說。他敬畏地看著羅蘭。「它當時不在這兒。你是怎麼知道的?告訴我,我請求。」

    羅蘭沒有說。「接著講吧,」他說,「接下來你遇到了什麼事?」

    「接下來是魯普的事,」卡拉漢說。

    9

    魯普的姓是德爾伽朵。

    只有一瞬間羅蘭表現出了驚奇——他的眼睛瞪大了——但埃蒂和蘇珊娜太了解槍俠了,他們知道哪怕是這一瞬間驚奇的表現也是不同尋常的。與此同時,他們對這種簡直不可能是巧合的巧合幾乎已經習慣了,他們覺得所有的事情都是某個運轉著的大齒輪上的一次轉動。

    魯普·德爾伽朵三十二歲,是個自上次喝醉後五年來都只是偶爾喝上一杯的酒鬼。從一九七四年他就在家園工作了。馬戈魯德創建了那個地方,但魯普·德爾伽朵給它注入了真正的活力,讓它的活動變得有意義。白天的時候,他是第五大道廣場酒店的維修工。晚上,他是收容所的工作人員。他幫助制定了家園的戒酒政策,是卡拉漢走進家園時第一個歡迎他的人。

    「我第一次在紐約的時候待了一年多一點,」卡拉漢說,「但到一九七六年三月,我……」他停住了,很費勁地想往下說,但另外三個人已經從他的表情上看出了他要說什麼。除了額頭上那塊疤以外,他的臉整個漲成了玫瑰紅;相比之下,那塊疤則泛著不可思議的白光。

    「嗯,好吧,我猜你們要說到三月份的時候,我已經愛上了他。那讓我成了一個變態嗎?一個同性戀?我不知道。他們說我們牧師都是,對不對?不管怎麼說,有些人是這麼說的。為什麼不呢?每一兩個月,報紙上就會出現又一個喜歡把手伸進祭台助手袍子里的牧師的故事。至於我自己,我不認為我是個同性戀。上帝知道,對於女人漂亮的大腿我不是毫無知覺的,不管我是不是牧師,我也從來沒想過要去調戲祭台助手。我和魯普之間沒有身體接觸。但我愛他,不僅僅是他的思想或他對家園的奉獻和理想,也不僅僅因為他選擇了在窮人當中完成自己真正的使命,就像耶穌一樣。他對我有身體上的吸引。」

    卡拉漢又停了下來,掙扎著,然後終於說出來了:「上帝啊,他真美。真美!」

    「他出什麼事了?」羅蘭問。

    「三月末一個下雪的晚上,他進來了。收容所已經滿了,人們都很躁動。剛剛還有人打了一架,我們正在收拾殘局。有一個人正處于震顫性譫妄中,洛文·馬戈魯德把他帶到後面自己的辦公室里,讓他喝攙了威士忌的咖啡。我認為我告訴過你,在家園裡沒有禁閉室。那時是吃晚飯的時間,確切地說已經吃完飯半個小時了,由於天氣原因,有三個志願者沒能來。收音機開著,有兩個女人跳著舞。『動物園的餵食時間,』魯普曾這樣說過。

    「那時我脫掉了上衣,正要往廚房走……一個叫弗蘭克·斯比奈里的夥計揪住了我的衣領……他想問問我答應給他寫推薦信的事……還有一個女人,叫麗莎什麼的,想要我幫忙完成匿名酒鬼會的一個程序,『列一張單子,寫出我們傷害過的人』……還有一個年輕人想要我幫忙完成一個求職申請,因為他雖然認識一些字,但沒有書寫能力……爐子上有什麼東西燒煳了……簡直是亂成一鍋粥。但我喜歡這種混亂。它能把人吞沒,然後推著你往前走。但是做到一半的時候,我停住了。並沒有敲鐘聲響起,屋裡的味道也只有酒鬼身上的酒氣和食物的糊味……但是那藍光卻像領子一樣圍著魯普的脖子。我看見他脖子上有印子。只是一些小印子。不比指甲掐的大。

    「我停下了手裡的活,我當時肯定是晃了幾下,因為魯普很快朝我這邊走來了。然後我可以聞到那股味道,雖然很微弱:那種刺鼻的洋蔥混合著燒紅的金屬的氣味。我肯定是丟失了幾秒鐘,因為一下子我們倆就在存放匿名酒鬼會資料的檔案室旁邊的角落裡了,他問我上次吃飯是什麼時候。他知道我有時候會忘了吃飯。

    「那股味道消失了。繞著他脖子的藍光也消失了。被某種東西咬過的小印子也消失了。除非咬人的吸血鬼是個貪得無厭的傢伙,那些痕迹總是很快就不見了的。但是我知道那是什麼。問他在何時何地跟什麼人在一起是毫無意義的。吸血鬼,甚至連第三類——或者很可能尤其是第三類——是有偽裝自己的辦法的。池塘里的水蛭在唾液中分泌一種酶,這樣它們吸血的時候,人的血液也會照樣流動。那酶還可以麻醉皮膚,所以除非你親眼看到那東西趴在你身上,否則你根本不知道有東西吸你的血。第三類吸血鬼似乎能在唾液里分泌某種讓人短期選擇性失憶的東西。

    「我就這樣不了了之了。我說我剛才只是突然有點頭暈,大概是因為從冷空氣里突然走到明亮而吵鬧的熱屋子裡吧。他相信了我的話,然後說我要放輕鬆點。『我們可不能失去你,你太寶貴了,唐,』他說,接著他吻了我。這裡。」卡拉漢用滿是傷疤的右手碰了一下右臉頰。「我現在想,我剛剛說我們並沒有身體接觸是不對的。他吻過我一次。我現在還能清楚地記得當時的感覺。甚至連他上唇細小的鬍渣帶來的微微刺痛感都記得……在這裡。」

    「我替你覺得傷感。」蘇珊娜說。

    「說謝啦,親愛的,」他說,「你知道那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嗎?你知道一個人得到來自自己世界的撫慰是一種多麼美好的感覺嗎?就像一個被拋棄的人得到了家裡的問候。或者喝了許多年無味的瓶裝水之後又嘗到了甘甜的泉水。」他伸出手來,雙手握住了蘇珊娜的手,微笑著。埃蒂覺得那笑容有些勉強,甚至有些虛偽,他突然有了一個可怕的想法。如果卡拉漢神父現在又聞到了那種洋蔥和燙金屬的刺鼻味道怎麼辦?如果他現在就看到一道藍色的光,不是像領子一樣繞著蘇珊娜的脖子,而是像腰帶一樣繞著她的肚子怎麼辦?

    埃蒂看看羅蘭,但是並沒得到任何安慰。槍俠仍然面無表情。

    「他得了艾滋病,對不對?」埃蒂問,「有個同性戀吸血鬼咬了你的朋友,把病傳染給他了。」

    「同性戀,」卡拉漢說,「你是要告訴我那個愚蠢的詞真的……」他搖著頭,沒往下說。

    「是啊,」埃蒂說,「紅襪子輸了全球聯賽,同志就是同性戀。」

    「埃蒂!」蘇珊娜說。

    「嘿,」埃蒂說,「你認為做一個最後離開紐約城而且忘了關燈的人容易嗎?那一點都不容易。告訴你們吧,我已經感到自己越來越落伍了。」他又轉臉看著卡拉漢。「不管怎麼說,事實就是那樣,對不對?」

    「我認為是的。你要記住,我那時知道的事情並不多,而且還在拚命否定和壓制我確實知道的東西。不遺餘力地,就像肯尼迪總統說過的那樣。我第一次看到吸血鬼——『小吸血鬼』的時候——是在電影院里,一九七五年聖誕節過後到新年的那個星期里。」他不自然地笑了一下。「現在我回想一下,那個電影院就叫同仁影院。這難道不令人吃驚嗎?」他停了一下,略帶迷惑地看了看另外幾個人。「不對。你們根本就不驚訝。」

    「已經沒有什麼偶然的巧合了,寶貝,」蘇珊娜說,「我們現在的生活更像查爾斯·狄更斯的小說。」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用不著明白,親愛的。說下去。講完你的故事。」

    尊者花了一會工夫來找剛才斷了的話茬,然後接著往下說。

    「我第一次看到第三類吸血鬼是在一九七五年的十二月末。那晚距我看到魯普脖子上有藍光是三個月,在那期間我遇到了近十個吸血鬼。只有一個正在吸血。那是在東邊的村巷裡,他和另外一個人在一起。他——吸血鬼——像這樣站著。」卡拉漢站起身來給他們演示,他伸出手,手掌撐著一面看不見的牆。「另一個人——受害者——站在吸血鬼撐開的兩臂之間,兩人面對面。他們像是在交談。他們也像是在接吻。但是我知道——我知道——那兩者都不是。

    「另外一些……我在餐館裡看到過兩個,他們都單獨一個人吃著飯。藍光籠罩著他們的手和臉——還塗在他們的嘴上……就像會發光的藍莓汁一樣——烤煳的洋蔥味像香水一樣從他們身上散發出來。」卡拉漢笑了笑。「我突然意識到我對吸血鬼的每段描述都是相似的。因為我並不僅僅是在試著描述他們,你知道,我是在試著了解他們。現在仍然試圖了解。我想弄明白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另外的世界,一個隱蔽的世界,它一直與我們熟悉的世界同時存在著。」

    羅蘭是對的,埃蒂想。是隔界,只能是隔界。他並不知道這一點,但這是真的。這使他也成為我們中的一員了嗎?也是我們的一個卡-泰特?

    「我在和家園有業務關係的米蘭銀行看到一個吸血鬼在排隊。」卡拉漢說,「那時是中午。我在存款處排隊,那個女人在取款處。她渾身上下都泛著藍光。看見我盯著她看,那女人笑了。放肆地用眼睛挑逗地瞄著我。」他停了一下。「很性感。」

    「你能認出他們,是因為你身體里有吸血鬼的血,」羅蘭說,「他們能認出你嗎?」

    「不能,」卡拉漢急促地說,「如果他們能認出我——能避開我——那我的生命就真的一文不值了。雖然他們還是逐漸認出了我,但這是後來的事了。

    「我想說的是,我看到了他們。我知道他們在那兒。當我看到魯普的時候,我知道是什麼東西做的。他們也能看到那痕迹。聞到的。很可能也聽到了敲鐘聲。被吸血鬼吸過血的人身上有某種標記,那之後更多的吸血鬼會前來,就像飛蟲紛紛撲向光亮一樣。或者像狗,都願意在同一根電線杆下撒尿。

    「我很確定三月的那個晚上是魯普第一次被咬,因為我以前從來沒在他周圍看見藍光……也沒有見過他脖子一側的印子,看上去就像刮鬍刀的劃痕一樣。但是那之後不斷地有吸血鬼來咬他。這和我們的工作性質有關,因為我們是和流動人口打交道的。也許他們喜歡喝帶點酒精的血也說不定。誰知道呢?

    「不管怎麼說,是因為魯普我才開始殺戮的。很多次中的頭一次。那是在四月份……」

    10

    那是在四月份,空氣里終於有春天的氣味和感覺了。卡拉漢五點鐘就來到了家園。他先是寫了幾張支票來付這個月的賬單,接下來又準備當天的特色菜,他管這道菜叫蛤蟆餃子大雜燴。其實也就是燉牛肉,但他覺得那個不尋常的名字很有趣。

    做好之後他開始洗那些大鋼鍋,其實他不用做那些事的(家園裡從來不缺的東西也就屬廚房用具了),但他一直遵從母親的教導:離開廚房前把東西都弄乾凈。

    他拿著一個鍋走到後門,鍋拿在一隻手上,貼著他的臀部,他用另外一隻手去擰門把。他出了門,站在院子的小徑上,想把鍋里的髒水倒到水溝里,但他站住了。他看到以前在東村巷曾看到過的一幕,但那時的兩個人——靠牆站著的那個人,另外一個伸出手撐著牆的人——都只是模糊的影子。而現在,他借著廚房的燈光看得一清二楚。靠牆站著的人頭歪到一邊,脖子露著,好像已經睡著了。卡拉漢認識這個人。

    是魯普。

    雖然透過開著的廚房門射過來的燈光照亮了這一片,而且卡拉漢也沒有刻意不發出聲響——事實上,他還在唱著洛·里德的「荒野漫步」——那兩個人都沒有注意到他。他們都像著了魔一樣。站在魯普面前的人看上去有五十來歲,西裝革履,衣冠楚楚。那人身下的鵝卵石地上放著一隻昂貴的馬克·克羅斯牌手提箱。他仰著腦袋向魯普靠過去,張開的嘴唇緊貼著魯普的脖子右側。那嘴下面是什麼?頸靜脈?頸動脈?卡拉漢記不清了,那根本就是無關緊要的。這次敲鐘聲沒有響,但是味道卻強烈得無法忍受。那股刺鼻的味道使他的眼睛淌下淚來,鼻子里流出了清鼻涕。暗淡的藍光罩住了那兩個人,卡拉漢還看到那藍光有規律地顫動著、旋轉著。這是他們、在呼吸吧,他想。這是他們的呼吸,攪動了身邊該死的藍光。也就是說眼前發生的都是真的。

    卡拉漢聽到一種微弱的濕吻的聲音。是那種你在電影里聽過的情侶激情相吻,全情投入的聲音。

    他都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想幹什麼。他扔下了那個鋼鍋,鍋在水泥地上哐啷一聲,鍋里油乎乎的肥皂水潑了一地,但是牆邊的兩個人一動不動;他們還沉浸在自己的夢幻里。卡拉漢退了兩步進了廚房。案板上放著一把用來剁牛肉塊的切肉刀。刀刃閃閃發亮。他在刀刃上看見了自己的臉,他想,好吧,至少我不是獨自一人,我的倒影還在那兒呢。然後他握住了包著橡膠的刀柄。他又重新回到了戶外。他跨過了裝肥皂水的鍋。空氣潮濕而溫和。有什麼地方在滴水。還有什麼地方的收音機在高聲唱著「今夜有人救了我的命」。空氣里的水分使那邊的藍光有了光暈。紐約的四月,離卡拉漢站的地方十英尺遠——他不久之前還是天主教堂的牧師——一個吸血鬼正從他的獵物身上吸血。而這個獵物則是卡拉漢愛上的人。

    「你已經迷上我了,對不對,親愛的?」埃爾頓·約翰唱著,卡拉漢上前一步,舉起了切肉刀。砍下去。刀深深地陷入了吸血鬼的頭裡。吸血鬼的臉分開了,像張開的翅膀一樣。他猛地抬起頭,就像一隻食肉動物突然覺察到比它更大更危險的殺手到來了。他微微彎了彎膝蓋,好像要撿起地上的手提箱。然後又好像打消了這個念頭。他轉過身,慢慢地朝院子小徑的另一端走過去,朝著埃爾頓·約翰的歌聲走去,那歌聲正唱著「今夜有人拯救了,有人拯救了,有人拯救了我。」切肉刀仍然插在那玩意的頭上。每走一步,刀柄就前後晃一下,就像一個硬邦邦的小尾巴。卡拉漢看到一些血流了出來,但並沒有像他原來設想的那樣血流成河。那時候他情緒過於激動,沒有時間去細想這一點,但是後來他逐漸冷靜下來,開始相信那些吸血鬼體內很可能只有一點點寶貴的血液;不管是什麼讓他們能夠活動,那肯定是比血液更不可思議的東西。最神奇的是他們的血就像煮老了的蛋黃一樣凝結了。

    那吸血鬼又走了一步,然後停住了。他突然倒在了地上。卡拉漢看不清那東西的腦袋了。接下來的一瞬間,吸血鬼身上的衣服好像開始解體了,不停地收縮著,貼在了小徑潮濕的地面上。

    卡拉漢感覺就像在夢裡一樣,他走向前去看看是怎麼回事。魯普·德爾伽朵仍然靠牆站著,仰著頭,雙眼緊閉,依舊沉浸在吸血鬼為他製造的夢境之中。他的脖子上淌著血,但只是很小的口子。

    卡拉漢看著那些衣服。領帶沒有鬆開。襯衫還在西服外套的裡面,而且還扎在褲子里。他知道如果他拉開褲子的拉鏈,肯定能看到裡面的內褲。他拎起了外套的一隻袖子,主要還是為了確定一下裡面是空的,雖然他已經看到了。吸血鬼的手錶從袖子里掉出來,帶著一聲脆響落在了地上,旁邊還有一個東西看上去像是一隻設計獨特的戒指。

    頭髮還在。牙齒還在,有些補過。帶馬克·克羅斯手提箱的那位先生就只剩下這些東西了。

    卡拉漢撿起了地上的衣服。埃爾頓還在唱著「今夜有人救了我的命」,但也許這並不奇怪。這首歌很長,肯定是四分多鐘的那種。他把手錶和戒指帶到了自己的手上,這只是為了暫時保管。他從魯普身邊走過,把衣服拿到裡面去。魯普還在夢中沒有醒來。他脖子上的洞,剛剛還像針扎的孔,現在已經開始消失了。

    廚房裡奇蹟般的空無一人。廚房的左邊是一扇寫著儲物的門。門裡面是一個小廳,兩邊是隔開的小儲物間。為防止有人偷竊,儲物間都裝上了鍍鋅的鐵絲網門,門上還加了鎖。有的門裡是罐頭食品,有的是乾貨。有的是衣服。襯衣是一間,褲子是一間。連衣裙和半身裙是一間。外套又是一間。小廳的最裡面是一個寫著雜貨的破舊大衣櫃。卡拉漢摸出了吸血鬼的錢包,塞到口袋裡,放到自己錢包的上面。兩個錢包鼓起了一大塊。他打開了衣櫃門,把吸血鬼的衣服都扔了進去。這比把那套衣服分開要省事些。雖然他也想到了以後褲子里的內褲被發現時,肯定有人要發牢騷的。在家園裡,穿過的內衣是不被接受的。

    「我們收留的雖然都是醉鬼,」洛文·馬戈魯德有一次這樣對卡拉漢說,「但我們有自己的標準。」

    現在也管不了他們的標準了。現在要考慮的是吸血鬼的頭髮和牙齒。他的手錶,戒指,錢包……上帝啊,還有他的手提包和鞋!那些東西現在還在外面呢!

    你還敢抱怨這些嗎?他對自己說。那吸血鬼的百分之九十五都已經不見了,就像恐怖片最後一個鏡頭裡的怪物一樣方便地消失了,你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呢?到現在為止上帝一直跟你在一起——我認為那是上帝——所以你不要再抱怨了。

    他也確實沒有抱怨。他把頭髮、牙齒和手提包聚到一起,踩著泥水拿到了小徑的另一端,然後把它們甩過了籬笆。他想了一下,然後把手錶、錢包和戒指也扔了過去。那戒指剛開始卡在了他的手指上拿不下來,他急得都要發狂了,但最後還是把它拽了下來——叮的一聲掉在了籬笆那邊。會有人替他處理這些東西的。這裡畢竟是紐約。他又回到了魯普身邊去看那雙鞋子。他想,是雙好鞋,扔掉可惜了;這雙寶貝兒還能穿好幾年呢。他撿起鞋,用右手的頭兩個手指頭拎著它們回到廚房。他正拿著鞋站在爐子邊上,魯普從外面走了進來。

    「唐?」他說。他的聲音有些發悶,就像剛剛睡醒一樣。那聲音聽上去還有些笑意。他指著卡拉漢手指上勾著的那雙鞋問。「你要把那雙鞋一起燉了嗎?」

    「那倒有可能提提味兒。不是,我要把它們放到儲藏室去,」卡拉漢說。他聽上去是如此鎮定,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還有他的心臟!還是有規律的一分鐘跳動六十至七十下。「不知是誰把它們放在後門了。你忙什麼呢?」

    魯普對他笑了笑,他微笑的時候比平時還要美。「只是在那邊抽了根煙,」他說,「外面太舒服了,就一直沒進來。你看見我了嗎?」

    「事實上我看見了,」卡拉漢說,「你看上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了,所以我不想打擾你。能幫我打開儲藏室的門嗎?」

    魯普打開了門。「這雙鞋看上去可真不錯,」他說,「是巴利牌的。這人是怎麼想的,把一雙巴利鞋捐給酒鬼?」

    「肯定是那個人覺得這鞋不合腳吧。」卡拉漢說。這時他聽到了敲鐘聲,那種可怕而又甜蜜的聲音。他咬緊了牙關。有一瞬間周圍的世界開始晃動了。現在不要,他想。哦,求你了,現在不要。

    這並不是祈禱,他最近很少祈禱,但是也許有什麼聽到他的話了,因為敲鐘聲消失了。世界也停止了晃動。另一間屋子傳來一個人嚷嚷著要吃晚飯的喊聲。還有什麼人在罵娘。又來了。他很想喝上一杯。這種渴望也一貫如此,只不過現在尤其難以遏制。他控制不住去想手中握著橡膠刀把的感覺。切肉刀的重量。刀砍下去發出的聲音。那股味道又回到了他的嘴裡。巴洛的死亡之血的味道。又來了,又來了。那吸血鬼在派特瑞家的廚房說了些什麼來著,在他折斷卡拉漢從媽媽那裡得到的十字架之後?看到一個人的信仰失敗了,我也很傷心。

    我今晚要去參加匿名酒鬼會,他想。他用一根橡皮筋捆住那雙巴利船鞋,然後把它和其他的鞋扔到一起。有時候酒鬼會有點作用。雖然他從來沒有說過「我是唐,我是個酒鬼,」但那確實有用。

    他轉過身來,看到魯普緊挨著他站著,不禁嚇了一跳。

    「別緊張,兄弟,」魯普笑著說。他隨手抓了抓脖子。那些印子還在,但明天早上就會消失的。然而,卡拉漢知道那些吸血鬼能看到某些東西。或者聞到。或者他媽的不知能怎麼樣。

    「聽我說,」他對魯普說,「我在想,離開城市一兩個星期怎麼樣?稍微放鬆一下,恢復元氣。為什麼不一起去呢?我們可以往北邊去。釣釣魚什麼的。」

    「不行,」魯普說,「六月份之前我在酒店裡都沒有假期,而且這裡也缺人手。但是你想去的話,我去跟洛文說說。沒問題的。」魯普仔細打量著他。「看來你需要休幾天假了。你看上去很累。而且有些神經過敏的樣子。」

    「別放在心上,我只是心血來潮,」卡拉漢說。他哪兒都不去。如果他留下來的話,說不定他可以保護魯普。現在他知道了一件事。殺死吸血鬼並不比在牆上拍死一隻蟲子難。而且他們很好收拾。就像電視廣告里說的那樣,污漬一掃凈。魯普不會有事的。提著馬克·克羅斯手提箱的男人模樣的第三類吸血鬼好像並不會殺死自己的獵物,也不會改變他們。至少他看到的是這樣,短期之內不會的。但他還是要多留心,他能做到這一點。他要像個保鏢一樣保護他。這也是他在耶路撒冷地的小小贖罪。魯普不會有事的。

    11

    「但他出事了,」羅蘭說。他從口袋底翻出些碎煙屑仔細地卷著煙捲。用的紙都是些發黃的脆紙,而煙葉渣看上去跟塵土差不多。

    「是的,」卡拉漢說,「他出事了。羅蘭,我沒有捲煙的紙,但我能幫上點忙。我屋裡有些南方產的上好煙葉。我不抽煙,但羅莎麗塔有時候晚上會抽上幾口。」

    「我以後會找你要的,說謝啦,」槍俠說,「煙葉對我來說不像咖啡那樣有吸引力,但也差不多。說完你的故事吧。什麼都別落下,我覺得我們應該聽到所有的事情,這很重要,但——」

    「我知道。時間不多了。」

    「是的,」羅蘭說,「時間不多了。」

    「那我就長話短說吧,我的朋友感染了這種病——最終人們稱這種病為艾滋?」

    他看著埃蒂,後者點點頭。

    「好吧,」卡拉漢說,「這個名字跟其他的也差不多,儘管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時想起了某種減肥糖。你們可能知道,這種病並不總是擴散得很快,但在我的朋友身上卻像著了火的稻草一樣。到了一九七六年的五月中旬,魯普·德爾伽朵就已經病得很厲害了。臉上沒有血色。大多數時間都在發燒。有時候他整晚待在廁所里嘔吐。洛文本可以不讓他進廚房,但沒這個必要——魯普不讓自己進去。然後那些斑開始出現了。」

    「我記得人們管那叫卡波濟氏肉瘤,」埃蒂說,「一種皮膚病。會毀容的。」

    卡拉漢點點頭。「斑點出現三個星期後,魯普住進了紐約綜合醫院。七月下旬的一天晚上,我和洛文·馬戈魯德去醫院看他。在那之前我們一直告訴對方他會好起來的,會比以前看上去還好,該死的,他是那麼年輕那麼強壯。但是那天晚上,從踏進病房的那一刻起,我們就知道完了,沒希望了。他躺在氧氣棚里。胳膊上插著靜脈注射管:他很痛苦。他不願意讓我們離他太近。他說,很可能會傳染的。事實上,大家對那種病還不是很了解。」

    「這就讓那種病顯得更加可怕。」蘇珊娜說。

    「是的,他說醫生們認為這是由同性之間的性行為,或者是跟別人共用一個針頭而引起的血液疾病。他反覆說的一件事就是他希望我們相信,他是清白的,他沒有吸毒,所有的測試都可以證明。『從一九七〇年以後就沒有了,』他不停地說著。『一次也沒有。我向上帝發誓。』我們說我們知道他是清白的。我們坐在他床的兩邊,他握著我們倆的手。」

    卡拉漢哽咽了。他喉嚨里發出格的一聲響。

    「我們的手……臨走之前他讓我們洗了手。以防萬一,他說。然後他感謝我們來看他。他告訴洛文家園是他生命里最美好的東西。而且在他看來,那確實是他的家。

    「離開紐約綜合醫院以後,我迫切地想喝酒,這輩子沒這麼想過。但洛文一直在我身邊,我們倆走過了無數的酒吧。那晚我上床睡覺的時候是清醒的,但我知道我再度酗酒不過是時間問題。第一杯酒是使你喝醉的那杯酒,匿名酒鬼會上有人這麼說,我的第一杯也在不遠的某處了。我知道某個酒吧的侍應生正等著我進去,然後給我倒上一杯呢。

    「兩天之後,魯普死了。

    「葬禮上大概來了三百人,幾乎所有在家園待過的人都來了。人們流了很多淚,說了很多感人的話,有些話是那些大字不識的人說的。葬禮結束之後,洛文·馬戈魯德挽住我的手說:『我不知道你是誰,唐,但我知道你是什麼——一個絕頂的好人,也是個徹底的酒鬼,一直渴望著……有多久了?』

    「我想把這事支吾過去,但又覺得太費事了。『從去年十月以後,』我說。

    「『你現在就很想喝一杯,』他說。『都在你臉上寫著呢。所以現在我告訴你:如果你認為喝酒能讓魯普活過來,我允許你去喝。事實上,你還應該來找我,咱倆一起到巧言石酒吧去,把我錢包里的錢都喝光。行不行?』

    「『行。』我說。

    「他說:『如果你今天喝醉了,這是我能想得出來的對魯普最糟糕的祭奠。簡直就像往他臉上撒尿一樣。』

    「他是對的,我知道這一點。那天,我就像剛來紐約的第二天那樣東遊西盪,忍受著嘴裡的味道,剋制住打開酒瓶子、在公園長凳上一醉方休的誘惑。我還記得我走過了百老匯,然後是第十大道,然後又走到中央公園和第三十大道。那時天已經黑了,來來去去的車都打開了車燈。西邊的天空是橘黃色和粉色的,而街上也滿是這種奇異的光。

    「我感到一種平靜。我想:『我會贏的。起碼今晚我會贏的。』但這時敲鐘聲響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響。我覺得頭都要爆炸了。公園大道在我眼前搖晃著,我想,哦,這根本就不是真實的。公園大道不是真實的,一點都不是。它是一塊巨大的帆布。紐約不過是這塊大帆布上畫著的舞台布景,那帆布後面是什麼呢?什麼都沒有。根本就什麼都沒有。只有黑暗。

    「然後周圍的景物停止了搖晃。敲鐘聲漸漸變小了……變小了……終於完全消失了。我又開始往前走,走得很慢。就像一個如履薄冰的人。我擔心的是如果我落腳重了一點的話,就會從這個世界掉出去,跌入後面的黑暗中。我知道那是胡思亂想——媽的,我那時是知道的——但有時候心裡明白也沒用。對不對?」

    「對。」埃蒂說,他想起了和亨利一起吸海洛因的日子。

    「對。」蘇珊娜說。

    「對。」羅蘭也表示贊同,他想起了界礫口山。想起了那個掉到地上的號角。

    「我走過一個街區,然後是兩個,三個。我開始認為一切都會沒事的。我是說,是的,我嘴裡有那股可怕的味道,我可以看到第三類吸血鬼,但我可以應付得來。特別是第三類似乎無法認出我。看著他們就像是在警察局裡透過單向玻璃觀察審訊室里的疑犯一樣。但是那晚我看到了別的東西,遠比一堆吸血鬼還要糟糕。」

    「你看到了真正的死人。」蘇珊娜說。

    卡拉漢大驚失色,他目瞪口呆地看著蘇珊娜。「你……你怎麼……」

    「我知道,因為我自己也穿越隔界去過紐約,」蘇珊娜說,「我們都去過。羅蘭說那些死人要麼是突然死去,根本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要麼就是拒絕接受現實。他們是……你叫他們什麼,羅蘭?」

    「流浪的死人,」槍俠答道,「這樣的死人並不多。」

    「已經夠多了,」卡拉漢說,「而且他們知道我在那裡。公園大道上被砍得亂七八糟的人。一個沒了眼睛的男人,還有一個右半邊胳膊和腿都沒了,渾身燒得焦黑的女人。他們倆都看著我,就好像他們認為我能……治好他們。

    「我跑了起來。我肯定是跑了很長一段路,因為我差不多恢復理智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坐在了第二大道和第十九街交匯處的路沿上,頭垂著,像台蒸汽機一樣呼呼大喘著,上氣不接下氣。

    「有個古怪的老頭兒走過來,問我是否還好。我那時已經喘過氣來了,就回答他我還好。他說如果那樣的話,我最好還是走吧,因為兩個街區開外有一輛紐約警局的無線電通信警車,它正往這個方向過來。那些警察肯定會趕我走,說不定還要暴揍我一頓。我盯著那老頭的眼睛,對他說:『我見過吸血鬼。還殺了一個。我還見過走路的死人。你認為我會害怕無線電警車裡的兩個警察嗎?』

    「他往後退縮。說讓我別靠近他。說我看上去不像壞人,所以他想幫我個忙。還說這就是他得到的報答。『在紐約,沒有一件好事是不遭惡報的,』他說,然後就像一個撒潑耍賴的孩子一樣跺著腳氣哼哼地走了。

    「我笑了起來。我從路沿上起來,看著我自己。襯衫敞著,褲子上沾了大塊的污垢,肯定是跑的時候撞上什麼髒東西了,我都記不得了。我向四周打量了一下。天意嗎?我身邊就是美國人酒吧。後來我發現紐約有好幾家美國人酒吧,但當時我認為那酒吧是為了我而專門從第四十街跑過來的。我進去了,坐在吧台角落的凳子上。招待過來的時候,我說:『你為我準備好酒了吧。』

    「『是嗎,夥計?』他說。

    「『是啊,』我說。

    「『那好吧,』他說,『你告訴我是什麼酒,我給你拿過來。』

    「『是布希米爾酒,既然去年十月你就準備好了,為什麼不加上利息給我雙份呢?』」

    埃蒂皺皺眉頭。「這可不是好主意,老兄。」

    「那時我可覺得這是有史以來人想出的最好的主意。我會忘了魯普,也不會再看見走路的死人,也許連吸血鬼也看不見了……那些蚊子,我後來一直這麼叫他們。

    「八點的時候我已經喝醉了。到九點的時候我已醉得不輕。十點的時候,我又像從前一樣爛醉如泥了。我隱隱約約記得好像是那招待把我扔出來的。記得稍微清楚一點的是,我第二天早上在公園裡醒來,身上裹滿了報紙。」

    「又回到起點了。」蘇珊娜咕噥著。

    「是啊,女士,又回到起點了,你說得對,我說謝啦。我坐了起來,覺得頭要裂成兩半了。我用兩腿夾著腦袋,它並沒有爆炸,我又抬起頭來。離我大概二十碼遠的長凳上坐了一個頭上裹著方巾的老太太,一個貌不驚人的普通老太太,她正從一個紙袋裡掏出果仁來喂松鼠。只不過她臉頰上和額頭上爬滿了藍光,她呼吸的時候,那藍光就在她的嘴裡進進出出。她也是他們中間的一個。一隻蚊子。走路的死人不見了,但我仍然可以看見第三類。

    「對這事的合理反應就是再次喝醉,但我遇到了一個小問題:我沒錢。很顯然有人趁我躺在報紙毯子下面熟睡的時候掏空了我的口袋,還真是乾淨利落。」卡拉漢笑著說。但那事並沒有什麼好笑的。

    「那天我還真找到了人力公司。第二天也找到了,第三天也是。然後我又喝醉了。這成了我那個夏天的習慣:清醒地工作三天,一般都是在建築工地上推手推車,或是幫搬遷的公司抬箱子,然後我喝一夜的酒,用第二天來恢復。然後又開始新的一輪。星期天不算在內。那個夏天我在紐約的生活就是那樣的。好像我到任何地方都能聽到埃爾頓·約翰的那首歌,『今夜有人救了我的命』。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個夏天這首歌特別流行。我只知道我到處都能聽到它。有一次我替卡威搬家公司工作了五天。他們管自己叫裝配兄弟。那是我七月份最清醒的幾天。第五天負責的人過來問我願不願意全職為這個公司工作。

    「『我不能,』我說,『短期勞務合同明令禁止務工人員和其他公司建立超過一個月的穩定勞務關係。』

    「『哦,操他媽的,』他說,『所有人都痛恨那狗屎合同。你怎麼想呢,唐尼?你是個好小伙。我覺得你能做的不僅僅是往卡車上搬傢具。你願意今晚再考慮一下嗎?』

    「我考慮了,順其自然的,思考又導致了喝酒,那個夏天總是這樣。酒鬼們總是這樣的。我還記得當時我坐在帝國大廈對面的小酒吧里,聽著自動唱機里傳來的埃爾頓·約翰的歌聲。『你已經迷住了我,對不對,親愛的?'又開始工作的時候,我找了一家新的短期勞務公司,一家從來沒聽過那操他媽的裝配兄弟的公司。」

    卡拉漢說操他媽的這個詞的時候總是帶著某種絕望的憤怒,髒話已經變成語言上最後一個避風港的人總是這個樣子。

    「你喝酒,你遊盪,你工作,」羅蘭說,「但在那個夏天,你起碼還有一樣別的事要做,對不對?」

    「對。過了一段時間我才開始做那件事。我看見了好幾個——公園裡喂松鼠的女人只不過是第一個——但他們什麼都沒做。我是說,我知道他們是什麼,但要冷血地殺掉他們也不是件容易事。後來,一天晚上,我在巴特利公園看到一隻吸血鬼在吸血。我隨身帶著一把摺疊刀。他正進食的時候,我抄到他身後捅了他四刀:腰上一刀,肋骨中間一刀,背上一刀,脖子上一刀。最後一刀我用了全力。刀從脖子的另一側穿出,那東西的喉結掛在刀上,就像烤肉串上的一塊肉。那一刀發出了筋肉撕裂的聲音。」

    雖然卡拉漢聽上去似乎若無其事,但他的臉已經面無人色了。

    「家園後面的院子里發生的事再度重演了——那人立刻就消失了,只剩下衣服。我料到會這樣,但總是要再次親眼看到才敢確定。」

    「一個夏天不可能就這一次。」蘇珊娜說。

    卡拉漢點點頭。「受害者是一個大約十五歲的男孩,看上去像是波多黎哥人或是多米尼亞人。他腳邊放著一台收音機。我記不得放的是什麼歌了,所以那很可能不是『今夜有人救了我的命』。五分鐘過去了。我剛準備在他鼻子下面打個響指或拍拍他的臉蛋,他眨了眨眼,晃了一下,搖了搖頭,醒過來了。他見我站在面前,第一個反應就是去抓他的收音機。他把收音機像抱小孩一樣抱在胸前,說:『你想要什麼,老兄?』我說我不想要什麼,任何東西都不要,我也不會傷害他或是捉弄他,我只是很好奇他腳下為什麼攤著一堆衣服。那孩子看了看腳下,便彎下腰開始去翻衣服口袋。我想他可找到事做了——足夠他忙活一陣了——所以我就走開了。這是第二個。第三個更容易一些。第四個還要更容易。八月底的時候,我已經殺了六個了。第六個就是我在米蘭銀行碰到過的那個女人。世界真小,不是嗎?

    「我經常到第一大道和四十七街那邊去,站在路對面看著家園。有時我傍晚去那裡,看著醉鬼們和流浪漢去那裡吃飯。有時洛文會出來,跟人們談談話。他不抽煙,但口袋裡總是裝著幾包煙,他會把煙全發給來吃飯的人。我並沒有刻意在他面前躲閃,但我不覺得他認出了我。」

    「很可能你的變化太大了。」埃蒂說。

    卡拉漢點點頭。「我的頭髮一直留到肩膀,而且開始變灰了。還留著鬍子。當然了,我對服裝也不講究了。我身上一半的衣服都是我殺的吸血鬼穿過的。有一個吸血鬼是個騎自行車的快遞員,他有一雙上好的機車靴。不是巴利船鞋,但也幾乎是新的,而且是我的號碼。這雙鞋很耐穿。我現在還留著它。」他朝屋子那邊點點頭。「但是我不認為那是他認不出我的原因。洛文是專門跟酒鬼、吸毒者和流浪漢打交道的,他已經看慣了那些人身上發生的巨大變化,而且通常都是越變越差的。他已經習慣了辨認那些滿臉淤青滿身塵土的傢伙們是誰。我認為更有可能的是我已經變成了你們所說的流浪的死人,羅蘭。全世界都看不到我。但是我認為那些人——以前的那些人——肯定是緊緊固定在紐約的。」

    「他們從來都走不遠,」羅蘭表示贊同。他的煙抽完了;乾巴巴的紙和煙末隨著兩陣青煙在他的手指間消失了。「鬼總出沒在同一棟房子里。」

    「當然了,那些可憐的傢伙。但我想離開。每天太陽升起的時間都提前一點點。每天我都感覺到那些道路的召喚,那些隱藏著的高速公路的召喚也在一點點變得更強烈。這種召喚可能只是一種迷信的地理療法,我相信我已經提過了。認為換個地方事情就會好起來的,或是自我毀滅的衝動就會消失,這種想法完全是不合邏輯的,但仍然很誘人。這種召喚無疑也是一種希望,也就是說到了另一個地方,一個更廣闊的地方,就用不著對付吸血鬼或是走路的死人了。但是更主要的,這種召喚是另外一些東西。嗯……很重要的東西。」卡拉漢笑了笑,但這笑容不過是扯動著嘴唇露了一下牙齦而已。「有什麼東西開始追殺我了。」

    「吸血鬼。」埃蒂說。

    「嗯——是的……」卡拉漢咬著嘴唇,然後更肯定地重複了一遍。「是的。但不僅僅是吸血鬼。即使在聽上去最符合邏輯的時候,這答案也不是完全正確的。最起碼我知道不是那些死人;雖然他們能看到我,但他們根本不在乎我,除了有些死人可能希望我能修好他們或是結束他們的苦難。可是,就像我告訴你們的那樣,第三類吸血鬼看不到我——反正看不到我是那個殺吸血鬼的人。而且他們的注意力也只能維持很短的時間,就好像他們也同樣感染了那些受害者的失憶症似的。

    「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有麻煩了是在殺掉銀行里的女人後不久的一天晚上,當時我在華盛頓廣場公園裡。那個公園是我的常去之地,儘管上帝知道我不是惟一一個。夏天的時候那裡幾乎是個常規露天宿舍。那裡甚至還有我最喜歡的長椅,儘管我不是每晚都能睡到上面去……也不是每晚都到那裡去。

    「那天晚上——天氣悶熱,雷聲隆隆——我大概八點鐘到的那裡。我在棕色的袋子里裝了一瓶酒和一本埃茲拉·龐德的《詩篇》。我向常去的長椅走去。旁邊的椅子背面,我看到用顏料噴出的一幅塗鴉。上面寫著他到這裡來了。他有一隻燒傷的手。」

    「哦,我的上帝啊。」蘇珊娜說,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在了喉嚨上。

    「我馬上離開了公園,睡在了二十個街區開外的一條巷子里。我確信不疑自己就是那幅塗鴉說的人。兩天之後的晚上,我在法律街上的酒吧外的人行道上看到了另一幅,我常去那家酒吧喝酒,有時錢富餘一點的話還會吃個三明治。那一幅是用粉筆寫的,已經被行人的腳蹭得一團模糊了,但我還是能認得出來。寫的是同樣的東西:他到這裡來了。他有一隻燒傷的手。這條消息周圍還畫著各種星星,好像寫這幾個字的人確實有心好好修飾一番似的。一個街區以外,在禁止停車的牌子上,用顏料噴著另一條信息:現在他的頭髮差不多全白了。第二天早上,一輛公共汽車的一側寫著:他的名字可能是卡林伍德。那之後大概過了兩三天,我在常去的地方發現了很多尋找丟失寵物的海報——尼德公園,中央公園,法律街上的城市之光酒吧,格林尼治村的一些鄉村歌曲和詩歌俱樂部。」

    「寵物海報,」埃蒂思索著。「要知道這從某個角度來說是很聰明的。」

    「海報都是一樣的,」卡拉漢說。「看到我們的愛爾蘭塞特獵犬了嗎?他是個愚蠢的老傢伙,但我們都愛他。右前爪被火燒過。叫他凱利、卡林斯,或卡林伍德的時候會答應。如果發現,必有重謝。後面還畫了一長串的美元符號。」

    「這些海報是給誰看的呢?」蘇珊娜問。

    卡拉漢聳聳肩。「我也沒把握。可能是給吸血鬼吧。」

    埃蒂疲倦地搓著臉。「好吧,我們來想一想。我們碰上的有第三類吸血鬼……流浪的死人……現在又來了第三批人。這些人到處張貼和寵物沒有關係的寵物海報,還在建築物和人行道上塗鴉。他們是誰?」

    「低等人,」卡拉漢說,「有時他們這樣稱呼自己,而且裡面也有女人。有時候他們把自己稱為保鏢。他們中很多人都穿著長袍……但不是所有人。他們中很多人手上都有藍色的棺材圖騰……但也不是所有人。」

    「靈柩獵手,羅蘭。」埃蒂小聲說。

    羅蘭點點頭但一直盯著卡拉漢。「讓他說,埃蒂。」

    「他們是什麼——他們的真實身份是什麼——他們是血王的士兵。」卡拉漢說,然後在身上划了個十字。

    12

    埃蒂吃了一驚。蘇珊娜把手放到肚子上,開始輕輕地摩挲。羅蘭發現自己想起了他們最終擺脫布萊因之後穿過蓋奇公園的那段路程。動物園裡的死動物。混亂的玫瑰園。旋轉木馬和玩具火車。然後是那條金屬路,通往被埃蒂、蘇珊娜和傑克稱為收費公路的更寬的金屬路。那裡有一塊牌子,上面寫著留神不速之客。另一塊潦草地畫著一隻眼睛的牌子上寫著萬眾歡呼血王!

    「看來你們也聽說過那位先生。」卡拉漢聲音乾澀地說。

    「這樣說吧,他也在我們能看到的地方留下了他的標誌。」蘇珊娜說。

    卡拉漢朝雷劈的方向點點頭。「如果你們到了那邊,」他說,「你們將看到的就遠不止幾面牆上噴著的幾幅塗鴉了。」

    「你呢?」埃蒂問,「你當時怎麼做的?」

    「首先,我坐下來好好考慮了一下當時的狀況。我意識到,不管在外人看來這想法有多麼瘋狂和病態,我確實被跟蹤了,而且還不一定是被第三類吸血鬼。雖然我也意識到,到處留字和張貼寵物海報的人是不會不好意思動用吸血鬼來對付我的。

    「請記住,當時我完全不知道那群神秘人是誰。還在耶路撒冷地的時候,巴洛搬進了那棟發生過可怕事件據說一直鬧鬼的房子。那個作家,米爾斯,說邪惡的房子會吸引邪惡的人。我在紐約又想起了那句話,那是我腦子最清醒的時候。我開始想我是不是又吸引了一個吸血鬼之王,另一個第一類吸血鬼,就像馬斯藤之屋吸引了巴洛一樣。不管那想法是正確還是錯誤(後來證明那是錯的),我還是很高興發現自己灌滿酒精的腦子還能做一些邏輯思考。

    「我需要決定的第一件事是繼續留在紐約還是到別處去。我知道如果我不走的話,他們會抓到我的,而且很可能比我想像中還要快。他們知道我大概什麼樣子,而這個則是很難弄錯的標誌。」卡拉漢舉起了那隻燒傷的手。「他們幾乎已經知道了我的名字;過上一兩個星期肯定就能拿到完全正確的名字。他們可以去我常去的商店,那裡留下了我的味道。他們能找到和我談過話、喝過酒、一起玩過跳棋和克里比奇牌的人。還有在人力和壯小伙勞務公司里一起工作過的人。

    「這讓我想到了另一個地方,就算喝了這麼幾個月的酒,我也應該早些想到的地方。我意識到他們會找到洛文·馬戈魯德和家園,還有那裡認識我的許多人。做兼職的工人,志願者,一些在那裡住過的人。見鬼,我在那裡待了九個月,足有幾百人在那裡住過。

    「最主要的是,那些路誘惑著我。」卡拉漢看著埃蒂和蘇珊娜。「你們知道嗎?哈得遜河上面,通往新澤西的方向有一座人行橋。事實上,那座橋處在喬治·華盛頓橋的陰影下,是一座厚木板橋,橋的一邊有一些木質的飲水槽可供牛馬喝水。」

    埃蒂笑了起來,那笑聲就好像有人在撓他腳心的痒痒。「對不起,神父,那怎麼可能呢?我這輩子去過喬治·華盛頓橋足有五百次了。亨利和我以前常去岩壁公園。那裡根本沒有木板橋。」

    「但那裡確實有,」卡拉漢冷靜地說,「我敢說,早在十九世紀早期就有那座橋了,儘管後來也修繕了好幾次。事實上,橋中央立了一塊牌子,上面寫著二百年修繕,由拉莫科實業一九七五年完成。我看到機器人安迪的時候才想起了這個名字。根據它前胸的那塊牌子來看,那個公司就是它的製造者。」

    「我們以前也見過那個名字,」埃蒂說,「在剌德城見過。但那裡它被稱為拉莫科鑄造。」

    「很可能是同一公司的不同分支。」蘇珊娜說。

    羅蘭一言不發,只是右手僅剩的兩個手指不耐煩地轉了一下:抓緊時間,抓緊時間。

    「它就在那裡,但不容易看到,」卡拉漢說,「它是隱蔽的。這只是那些秘密道路中的第一條。那些路像蛛網一樣從紐約向四面八方延伸著。」

    「隔界的收費公路,」埃蒂嘀咕著,「想想這個概念吧。」

    「我不知道這說法對不對,」卡拉漢說,「我只知道隨後的幾年漂泊中我看到了很多不尋常的東西,而且我還遇到了很多好人。把他們叫做正常人或普通人好像有點侮辱他們,但他們恰恰就是這兩類人。毫無疑問,對我來說,他們賦予了正常和普通這樣的詞某種高貴的涵義。

    「離開紐約之前,我還想再看一眼洛文·馬戈魯德。我想讓他知道,也許我已經在魯普的臉上撒尿了——我又酗酒了,這沒什麼好說的——但我並沒有脫掉褲子墮落到底。我詞拙嘴笨,其實我想說我並沒有完全放棄。而且我不想像被手電筒的光照著的兔子那樣低著頭,把臉藏在腿里。」

    卡拉漢又開始哭了起來。他用襯衫的袖子擦了擦眼睛。「而且,我想向某個人道別,也聽他向我道別。畢竟,我們說出的再見和聽到的再見都告訴我們,我們還活著。我想要擁抱他,把魯普給我的吻給他。再加上那句話:你太寶貴了,我們不能失去你。我——」

    卡拉漢住了嘴,因為他看到羅莎麗塔急匆匆地從草地那邊過來,她的裙子在腳踝處抖動著。她交給他一片石板,上面用粉筆寫著一些字。埃蒂一時間彷彿看到了上面寫著用星星和月亮的圖案裝飾著的消息:尋狗!一隻前爪斷了的流浪狗!叫他羅蘭的時候會答應!脾氣暴躁,愛咬人,但不管怎麼樣我們都愛他!他知道這想法很瘋狂。

    「是從艾森哈特那兒來的消息,」卡拉漢抬起頭說,「如果說歐沃霍瑟是這一地區的大農夫,伊本·圖克是這一片的大商人,那麼你們就要稱沃恩·艾森哈特為這裡的大牧場主了。他說,他,斯萊特曼父子倆,還有你們的傑克今天中午會到安詳女神堂跟我們會合,如果你們方便的話。他的字太潦草,很難認,但我認為他想讓你們一路上參觀農莊、小農戶和牧場,然後到羅金B去過夜。你們覺得怎麼樣?」

    「有個問題,」羅蘭說,「我希望出發之前能夠拿到地圖。」

    卡拉漢想了一下,然後看著羅莎麗塔。埃蒂認定那個女人不僅僅是個管家。她已經走出一段路,聽不到他們的談話了,但還沒回到房子里。就好像一個優秀的執行秘書,他想。尊者甚至都不用向她做手勢;只是看了她一眼,她便上前來了。他們交談了幾句,然後羅莎麗塔又走了。

    「我認為我們可以在教堂的草地吃午飯,」卡拉漢說,「那邊有一棵很大的鐵樹可以提供樹蔭。我可以肯定吃完飯之前特弗利家的雙胞胎就能把地圖畫好了。」

    羅蘭點點頭,滿意了。

    卡拉漢皺著眉站起來,手扶著後腰,活動了一下。「現在我有東西想讓你看。」他說。

    「你還沒講完你的故事呢。」蘇珊娜說。

    「是的,」卡拉漢說,「但時間已經不多了。我可以一邊走一邊講,如果你們可以一邊走一邊聽的話。」

    「我們做得到,」羅蘭說著站起身來。還有點疼,但不厲害。羅莎麗塔的貓油還是值得一書的。「走之前請告訴我兩件事。」

    「只要我知道,槍俠,我將知無不言。」

    「寫那些信息的人:你在旅途中見過他們嗎?」

    卡拉漢慢慢地點點頭。「是的,槍俠,我見過。」他看著埃蒂和蘇珊娜。「你們見過人的彩照沒有——曝光太強的時候——裡面所有人的眼睛都是紅的?」

    「見過。」埃蒂說。

    「他們的眼睛就是那樣。血紅的眼睛。第二個問題是什麼,羅蘭?」

    「他們是狼嗎,神父?那些低等人?那些血王的士兵?他們是狼嗎?」

    卡拉漢回答之前猶豫了半天。「我也說不準,」他終於開口說,「不能百分之百肯定。但我認為不是。但是他們肯定也是綁架者,儘管他們搶走的不只是孩子。」他又琢磨了一會兒剛才說過的話。「可能是某種狼。」他又猶豫了,想了一會兒,最後說:「是的,是一種狼。」——

    注釋:

    ①失范,指因價值觀念解體及缺乏理想等而造成的社會或個人的動蕩不安現象。

    ②林頓·約翰遜,一九六三年至一九六九年的美國總統。

    ③這是英文garbagein,garbageout的首字母縮略詞,為計算機術語。

    ④又稱AA會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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