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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講故事 第五章 加里·迪克的故事

所屬書籍: 黑暗塔5:卡拉之狼

    1

    那天晚上,羅蘭坐在艾森哈特的羅金B農場後院,聽著男孩們的喊叫和奧伊的咆哮聲,他心想今天是倒數第二十三天。如果在薊犁地區,這種對著穀倉和田地的房子後面的門廊應該叫做整休處。再過二十三天狼就來了。也不知道蘇珊娜還要幾天才臨產?

    一個可怕的想法突然浮現在他的腦海。假如在蘇珊娜腹中的新生命米阿出生的那一天,狼碰巧出現怎麼辦?沒有人認為這種事會發生,埃蒂更是以為所有的巧合都是不可能的。但是,羅蘭始終覺得他的顧慮是有道理的。當然誰都沒有辦法來預料冥冥之中的安排。即使這是一個人類的孩子,九個月懷胎也不再像是九個月。那種時候,時間也會慢下來。

    「你們這群小兔崽子!」艾森哈特叫喊道,「如果你們在跳出穀倉的時候,斷送了你們的小賤命。我怎麼跟我妻子交代啊?」

    「我們不會有事的,」本尼·斯萊特曼喊道,「安迪不會讓我們受傷的。」這個男孩穿著工裝褲,赤裸著雙腳,站在穀倉的露天隔間里,就在刻著羅金B字樣的地方上面。「除非……你真想要我們停下來,先生?」

    艾森哈特回頭望羅蘭。羅蘭看到傑克站在本尼身後,焦急地等待著他一展身手的機會。傑克也穿著工裝褲——肯定是他新朋友的褲子——看到他們,羅蘭笑了。然而,傑克不是那種適合穿工裝褲的男孩。

    「不管怎麼著,這對我來說不算什麼,如果你想知道這點0」羅蘭說。

    「接著說,」農場主說。接著他就注意到了散亂在桌上的金屬零部件。「你說這些東西能射擊嗎?」

    艾森哈特裝好他的三把槍讓羅蘭檢查。其中最好的是那把來複槍。那天晚上逖安·扎佛茲召集會議,他還帶去鎮上了。另外兩把是手槍。羅蘭和他的朋友按照孩子們的說法把這種手槍叫做「筒子槍」。由於這種手槍的子彈輪轉盤的體積過大,每次射擊後,必須要手動來旋轉。羅蘭二話沒說,就把艾森哈特的槍給拆了。他又一次取出槍油,這次是盛在碗里,而不是碟子里。

    「我說——」

    「我知道,先生,」羅蘭說道,「你的來複槍和我所看到的這個城市的這一面一樣美好。而你的筒子槍……」他搖了搖頭。「鍍了一層鎳的那一把也許還能開火,而另外一把我勸你還不如插到地里,說不定還能長出些什麼東西來。」

    「我最討厭你這麼說,」艾森哈特說,「這兩把手槍是從我的老爸,我老爸的老爸一輩傳下來的,少說也有那麼些年歲了。」他伸出了八個手指示意,「那時候甚至還沒有狼。他們經常通過遺囑把這兩把槍傳給他們最喜愛的兒子。我老爸把這兩把槍傳給了我,而不是我老哥,我已經很滿足了。」

    「你是雙胞胎嗎?」羅蘭問道。

    「是,沃納,」艾森哈特回答道。他經常這樣淺淺地笑。現在淺淺的笑又從他灰色的鬍鬚下露了出來。但是,這種微笑很痛苦——男人這麼微笑,他通常是不想讓你知道他內心的某個地方在滴血。「她像清晨那麼美麗,她的確很美。十多年前就去世了。像其他的那些弱智一樣,年紀輕輕就過世了。」

    「我很難過。」

    「說謝啦,先生。」

    下沉的夕陽染紅了西南方,整個院子也一片血紅。門廊里有一排搖椅,艾森哈特坐在其中一把上面。羅蘭翹著腿坐在桌子上,守衛著艾森哈特的珍貴遺產。對於一個槍俠的手來說,不能射擊的手槍什麼都不是。老早前,他的手就是被訓練來射擊的,這一點至今仍然讓他感到欣慰。

    羅蘭三兩下就把槍裝好了,他的速度讓農場主驚嘆。他用方羊皮把槍包起來放好,然後用抹布擦了手指,坐到艾森哈特旁邊的搖椅上。他猜想,肯定會有更多安靜的傍晚,艾森哈特和他的妻子會並肩坐在這裡,默默地看著夕陽西下。

    羅蘭在自己的口袋裡摸索他的煙荷包,找到後,他用卡拉地區的新鮮的煙草給自己卷了根煙。羅莎麗塔送給了他自己做的禮物,一沓乾淨的玉米皮,她管它們叫「一口吸」。羅蘭認為它們和香煙紙一樣好使。艾森哈特用粗糙的大拇指為他點燃了一根火柴。在他把煙湊到火柴上之前,他停頓了一會兒來欣賞他自己包好的香煙。然後槍俠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接著縷縷煙霧在傍晚的空氣里瀰漫開來。夏末的空氣出奇地寧靜和悶熱。「不錯。」他點頭贊道。

    「啊?你覺得好吸吧。我自己從來沒有吸過。」

    穀倉比房子要大很多,至少長五十碼,高五十英尺。門前扎著這個季節的收割符咒。幾個頭頂著大把稻草的稻草人在門前守衛。大門上面是露天的隔間,往裡看可以看到樓梯扶手欄杆的一端。一根繩子綁著扶手欄杆這一端。院子里,孩子們堆了一堆樣子不錯的乾草。奧伊站在乾草堆的這邊,安迪站在另一邊。他們倆抬頭看著本尼·斯萊特曼。他抓住繩子,使勁拽著,退到閣樓里,不見了。奧伊開始期待地叫起來。一會兒,本尼手裡拽著繩子,向前衝來,他的頭髮在腦後飛揚。

    「薊犁和薊犁的先人們!」他喊著,便從樓台上跳了下來,盪進血紅的夕陽里。

    「本——本!」奧伊叫著,「本——本——本!」

    男孩鬆手,飛奔到乾草堆里,不見了。然後他突然又咯咯地笑著從乾草堆里出來了。安迪伸手去拉他,但是他不予理睬。徑自跳到硬土草場上。奧伊叫著,跟著他。

    「他們在玩的時候經常這麼喊嗎?」羅蘭問道。

    艾森哈特忍不住笑了,「不,一般他們都叫歐麗莎,聖人耶穌或者卡拉萬歲。或者三個都叫。你的孩子給斯萊特曼的孩子講了很多故事,我想。」

    羅蘭不理會艾森哈特的話。他看到傑克在繩子上打轉。本尼躺在地上裝死。奧伊舔他的臉,他才咯咯地笑著坐起來。羅蘭確信如果孩子萬一掉了下來,安迪是絕對能接住他們的。

    穀倉的這邊大概有二十匹加鞍的備用馬。三個臉面粗糙、穿著破舊靴子的牛仔牽著最後六匹馬朝這邊走來。院子的另一邊是圈著食用牛的屠宰欄。接下來的幾個禮拜里,這些食用牛將會被屠宰,然後由貨船運到下游去賣掉。

    傑克退到閣樓里,然後向前衝出來。「紐約!」他叫著,「時代廣場!帝國大廈!雙子塔!自由女神像!」他隨著繩子的弧線形運動飛向空中。他們看著他笑著消失在這堆乾草堆里。

    「你讓其他兩個孩子和扎佛茲家的孩子待在一起,有什麼特殊理由嗎?」艾森哈特問道。他只是隨口講講,但羅蘭卻對這個問題很感興趣。

    「我們最好散開,讓更多的人看到我們。時間很緊迫,我們必須馬上做出決定。」所有這些都是真的,但艾森哈特或許也知道。其實還不止這些,他比歐沃霍瑟要精明。至少到目前為止,他還是竭力反對人們抵抗狼群。但這些都沒有讓羅蘭不喜歡艾森哈特。他很高大,也很誠實,他還有樸實的鄉下人的一絲幽默感。羅蘭覺得他也可能會加入他們,如果他知道他們有機會贏的話。

    在走出羅金B的路上,他們,參觀了六個河邊的小農場。這些小農場以大米為主要作物。艾森哈特作了耐心誠懇的介紹。在每個農場的門庭,羅蘭都問了前一天晚上他問過的兩個問題:「如果我們對你們坦誠,你們會對我們坦誠嗎?你們能真實地看待我們,為我們要做的一切而接受我們嗎?」小農場的人都給予了肯定的回答,艾森哈特也同意了。但是羅蘭不會再問有關任何其他事的第三個問題,因為他知道沒有必要,至少目前還沒有必要。他們還有三個多禮拜的時間。

    「我們必須忍耐,槍俠,」艾森哈特說,「即使面對狼群,我們也要忍耐。以前有薊犁,現在沒有了,你比任何人都了解這一點。但我們還是該忍耐。如果我們一起抵抗狼群,一切都會改變。月圓月缺,對你和你的家人來說,可能什麼狗屁也不是了。如果你贏了他們,挺過來了,你會離開,去繼續你的生活。可如果你輸了,你死了,我們也將不再有安生之地了。」

    「但是——」

    艾森哈特舉手示意,「求你先聽我說,你能聽我說嗎?」

    羅蘭點頭讓他先說。他覺得他講這番話也完全是出於好意。那邊,男孩們跑回穀倉打算重新跳一次。夜幕正在慢慢降臨,孩子們的遊戲也將結束。槍俠在想埃蒂和蘇珊娜有沒有什麼進展。他們有沒有和逖安的爺爺談,如果談過了,他有沒有給他們任何有價值的信息呢?

    「如果,像往常一樣,這次來了五十或是六十頭狼呢?假如我們都能把他們打跑,然後,過一個禮拜或是一個月,你走了以後,他們來了五百頭,那時我們怎麼辦啊?」

    羅蘭正想著怎麼回答這個問題,這時候瑪格麗特·艾森哈特出來加入了他們的討論。她看上去四十多歲,身材苗條,胸部不大,穿著牛仔褲和灰色的絲綢襯衣。她,的黑色頭髮中已夾雜著根根銀絲,在後頸處盤成髮髻。她的一隻手放在圍裙下。

    「這是個好問題,但問得不是時候。你為什麼不給他和他的朋友一個禮拜的時間到處走走看看,然後再做決定呢。」

    艾森哈特看了妻子一眼,半怒半笑地說:「你這個女人,我干涉過你怎麼管理廚房,什麼時候煮飯,什麼時候清洗嗎?」

    「只不過一禮拜四次,」她說。她看到羅蘭從她丈夫旁邊的搖椅上站了起來。「不用,你坐著別動,我請求。我剛在這裡坐了一個多小時了,和他的阿姨埃德娜一起剝稻草皮。」她向本尼的方向點了點頭,「現在站會兒也不錯,」她笑著,看著孩子們跳進乾草堆,笑著鬧著,奧伊也叫著,跑著。「羅蘭,我和沃恩從來沒有真正勇敢地面對過這種恐懼。我們一共有六個孩子,都是雙胞胎,不過他們都在狼出現的間隔之間長大。所以你要我們做的決定,我們也許不完全理解。」

    「幸運不會讓人變得愚蠢,」艾森哈特說,「我認為恰恰相反,頭腦冷靜才能把問題看得更清楚。」

    「也許,」她說,她這時候看到孩子們跑回穀倉,相互擠著笑著,都想第一個爬上樓梯。「也許吧。但自己心裡一定要明白,不管男的還是女的,如果不懂得聆聽別人就都是弱智。有時候,還不如去盪繩子,即使天太黑,看不到底下是不是有草堆。」

    羅蘭伸手摸了摸她的手,「你說得很好。」

    她漫不經心地淡然一笑。在她把注意力轉回到孩子們身上的那一瞬間,羅蘭注意到她很害怕,確切地說是恐懼。

    「本,傑克!」她叫喊道,「好了,現在進屋來洗手。洗好手的人就能吃我做的餅,上面還放了奶油。」

    本尼跑到露天的隔間,「我老爸說今天晚上我可以睡在露天隔間的帳篷里。夫人,你同意嗎?」

    瑪格麗特·艾森哈特回頭望了眼她的丈夫。艾森哈特點頭表示同意。「好吧,」她說,「就睡在帳篷里,愛怎麼玩就怎麼玩。如果你還想吃餅的話,現在趕緊進屋。最後一次警告了啊。先洗臉和手。」

    「說謝啦。」本尼說,「奧伊能吃餅嗎?」

    瑪格麗特·艾森哈特用左手捶了捶眉心,似乎頭痛。羅蘭卻對她藏在圍裙下的右手更感興趣。她說:「好的,你的貉獺也有份,我就當他是亞瑟·艾爾德變來的,會用金銀珠寶和萬能貼來報答我。」

    「說謝啦!」傑克喊道,「我們能不能再盪一圈,這次會很快的。」

    「我會接住他們,如果他們盪得不好的話。瑪格麗特夫人。」安迪說。它兩眼泛光,但馬上就黯淡了。他好像在微笑。對於羅蘭,這個機器人似乎有雙重性格,無謂的順從和善意的欺騙。他都不喜歡。他也清楚為什麼他不喜歡。他不相信所有的機器,特別是這種能走路能說話的機器。

    「好吧,」艾森哈特說,「最後一跳肯定凶多吉少,如果你們堅持,那麼就跳吧。」

    他們還是跳了,但也沒缺胳膊斷腿。孩子們都剛好跳在乾草堆里。他們互相看著、笑著。然後,競相跑向廚房。奧伊緊隨其後,倒像是「牧羊人」。

    「孩子們這麼快就成為了朋友,多好啊。」瑪格麗特·艾森哈特說。但她言不由衷,她看起來很不高興。

    「是,多好啊!」羅蘭說。他把他的包放在膝蓋上。其中一個固定帶子的結看上去好像要掉了,但還是沒掉。「你手下的人擅長什麼?」他問艾森哈特,「弓箭?我知道他反正是不善於玩來複槍和左輪手槍。」

    「我們喜歡玩弓箭,」艾森哈特說,「把好弓箭,拉緊,瞄準,發射。大功告成。」

    羅蘭點了點頭,像他預料的一樣。這不是很有利,因為即使是在無風的日子,弓箭最遠只能射到二十五碼。而在刮強風……或者,上帝保佑,狂風的時候……

    不過艾森哈特正盯著自己的妻子,神情帶著含蓄的愛慕。她妻子皺起眉頭回望他,表情帶著疑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敢肯定,這肯定與圍裙下那隻手有關。

    「說吧,告訴他。」艾森哈特說。然後他憤怒地指著羅蘭,他的手指好像是裝滿了火藥的槍筒。「那改變不了什麼,什麼都不會改變的,先生。」最後他有點瘋狂地笑了。羅蘭一下摸不著頭腦,但他仍然感到了一種朦朧的希望。這種希望也許是錯覺,但是總比擔心、疑惑和痛苦要好。最近他總是處在擔心、疑惑和痛苦之中。

    「不,」瑪格麗特局促不安地說。「我不應該這麼說。可以讓你自己去看到,但是不能說。」

    艾森哈特嘆了口氣,神情憂鬱,然後轉身對羅蘭說:「你能跳稻米舞,那麼你肯定知道歐麗莎女神。」

    羅蘭點了點頭。水稻女神,在一些人看來是女神,在另一些人看來是一位女英雄,也有人認為她既是女神,更是女英雄。

    「那麼你知道她怎麼對付殺死她父親的仇人格雷·迪克的嗎?」

    羅蘭再一次點了點頭。

    2

    這是個有趣的故事,他想他一定要告訴埃蒂、蘇珊娜和傑克,況且還有足夠的時間來講述。歐麗莎女士邀請了格雷·迪克參加一個在山特河邊她的韋登城堡舉行的盛大晚宴聚會。格雷·迪克是一個有名的不法王子,他殺害了她的父親。而她想要原諒他,因為她聽從了上帝的教誨。

    如果我愚蠢透頂來赴宴,你會當場抓住我並把我殺死,格雷·迪克說。

    不,不,歐麗莎女士說,不要那麼想。到時候城堡里不會有任何武器,我們會坐在下面的宴會大廳。那裡將只有你和我,坐在桌子的兩端。

    那你也可以在你的袖子里藏匿一把匕首,或是在你裙子里藏一把繩索。格雷·迪克說道,即使你不帶,我也會帶的。

    不,不,歐麗莎女士說,你不會有機會的。因為我們都要赤身裸體才能進來。

    說到赤身裸體,格雷·迪克有點被情慾沖昏了頭腦。歐麗莎女神很漂亮。他有點想入非非,他想當他看到她的胸部和下身時,他的下身也肯定會起反應,因為赤身裸體,他的興奮也逃不過女神的眼睛。而且,他以為他理解女神做出這樣決定背後的緣由。他傲慢的性情讓他有點飄飄然,歐麗莎女士告訴她的侍女。(她侍女的名字叫瑪麗安,聽到這些她有點沉溺於自己的遐想。)

    女神是對的。我殺死了格蘭佛伯爵,他曾是這片河域最老謀深算的伯爵。格雷·迪克這樣想道。除了他柔弱的女兒,沒人能夠為他報仇了吧?(但她的確是美人啊。)所以她要求和解。她有可能甚至要求聯姻,如果她除了美貌外還夠膽大、善於思考的話。

    因此,他接受了她的邀請。他的隨從搜索了樓下整個宴會大廳,桌上、桌下、掛毯背後,沒有發現任何武器。他們肯定不會知道在宴會好幾個禮拜前,歐麗莎女士就開始練習拋特殊重量的盤子。她每天練習好幾個小時。她體質很好,她的眼睛也很敏銳。而且她撕心裂肺地憎恨格雷·迪克,她下定決心一定要讓他償還他應該償還的一切。

    盤子不僅僅是特殊重量的,盤子的邊緣也已經被磨得很鋒利了。迪克的隨從忽視了這一點,就像歐麗莎小姐和瑪麗安所預料的一樣。宴會就這樣開始了。這是一個多麼奇怪的宴會啊,俊朗的不法王子笑著坐在桌子的這端,端莊美麗的小姐坐在離他三十英尺遠的桌子的那端,兩人都一絲不掛。他們用格蘭佛伯爵最好的紅酒互相干杯。他像喝水一樣灌下她純美的農家釀酒,深紅的酒汁流到他的下巴,流到他毛茸茸的胸膛。看到這些,她幾乎要氣瘋了,但她面不改色,迷人地笑著,喝著她自己杯子里的酒。她能感覺到他的眼睛一直色迷迷地盯著她的胸部。她難受之極,好像有無數只蟲子在她的皮膚上爬行。

    這個故事到底還要講多久?有些專門講故事的人要在第二道菜的時候結束格雷·迪克的性命。(他說但願小姐能越來越漂亮。她說但願你在地獄的第一天比一萬年還要長,永無天日。)其他人喜歡製造懸念。上了十多道菜之後,歐麗莎女士才抓起這種特製的盤子,微笑地盯著格雷·迪克,翻轉盤子,摸到鈍的一邊。

    不管這個故事有多長,都無一例外地有同樣的結局,歐麗莎小姐朝他擲出了盤子。盤子的背後,鋒利邊的底下刻有凹槽,來幫助盤子飛行。盤子飛的時候發出奇怪的呼嘯聲,並在烤肉、火雞、大碗的蔬菜和水晶盤子里的新鮮水果上投下飛影。

    在她擲出盤子之後的那一會兒,她的手臂仍然向前伸展,她的食指和翹起的大拇指直指她的殺父仇人。格雷·迪克的頭顱飛出落到他身後的大廳里。好一會兒,他的身體僵硬在那裡,他的陽具憤怒地對著她,然後疲軟了,他的身體向前倒在大盤的烤牛肉和米飯里。

    歐麗莎女士或者飛盤女士,舉起杯子跟屍體乾杯。羅蘭聽得有點走神了。

    3

    羅蘭自言自語道:「願你在地獄的第一天像一萬年那麼長。」

    瑪格麗特點了點頭。「是,讓他永無天日。恐怖的祝酒,不過我願向每隻狼這樣祝酒。」她露在圍裙外面的手緊握著。在慢慢消退的晚霞下,她看起來有點傷感。「你知道嗎?我們一共有六個孩子。我丈夫告訴過你為什麼他們都不來這裡幫我屠宰牛羊,打建牛羊圈嗎,槍俠?」

    「瑪格麗特,沒有必要說這事。」艾森哈特說道,他不安地轉過身來。

    「也許說過,讓我們回到剛才的話題。如果你跳下去,你可能付出代價。但有時候,如果你只是觀望,你會付出更大的代價。我們的孩子都是自由自在地長大,不需要擔心什麼狼。在上次狼來之後的一個月,我生下了湯姆、泰薩。然後又生下了其他的孩子,他們像甘露一樣純潔。你看到沒有,最小的那個才十五歲。」

    「瑪格麗特——」

    她沒有聽他勸阻,「但他們知道當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時,他們就沒這麼幸運了。所以,他們都遷走了,有幾個北上去了北極,有幾個南下了,去尋找一個沒有狼的地方。」

    她轉向了艾森哈特,儘管她在和羅蘭講話。當她說最後幾句話的時候,她一直盯著丈夫。

    「每兩個小孩中的一個,這就是狼的恩賜。每二十多年,它們就帶走一個。這已經持續很久很久了。除了我們家的孩子。他們把我們家全部的孩子都帶走了,每一個孩子。」她說著向前傾,拍了拍羅蘭的膝蓋,重複道:「你難道沒有看出來嗎?」

    門廊里一片寂靜。牛在屠宰圈裡哞哞地叫,它不知道它將要被屠宰。從廚房裡傳來孩子們的笑聲和安迪的說話聲。

    艾森哈特把頭埋得很低,除了他濃密的鬍鬚,羅蘭沒有看到他的任何錶情。但他也不需要看他的臉,他知道他在哭泣,或是硬撐著不哭出來。

    「我不是故意要說你的傷心事,」她溫柔地用手輕拍丈夫的肩膀說。「他們偶爾會回家,這總算比死人強些,只是在夢中沒什麼分別。他們年齡不大,還想念媽媽,他們會問老爸可好。可是,他們終究離開了,那就是為安全付出的代價。」她低下頭看著艾森哈特,並把一隻手放在他肩頭,另一隻手仍然在圍裙後。

    「現在說說你多麼恨我吧,」她說,「我知道你恨我。」

    艾森哈特搖了搖頭,「我不生氣。」他聲音哽咽。

    「那麼你有沒有改變主意?」

    艾森哈特又搖了搖頭。

    「頑固不化的傢伙,」她含情脈脈地說道,「比石頭還要硬,啊,我們都說謝啦。」

    「我還在想這件事。」他說道,頭還是低著。「我還在考慮,這比料想的要多。最後我會下定決心。總要有個了斷。」

    「羅蘭,我知道小傑克在樹林里給歐沃霍瑟和其他孩子表演射擊。那麼我也讓你看件讓你大開眼界的東西。麥琪,你進屋,把你的歐麗莎取來。」

    「不需要進屋了。」她說,她的手終於從圍裙下伸了出來。「我已經拿在手上了。你看這就是。」

    4

    這個盤子是藍色的,刻有精緻的網狀圖案。黛塔和米阿都認得這個盤子,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盤子。不一會兒,羅蘭認出了這些網狀的圖案:歐麗莎水稻的幼苗。當艾森哈特夫人的指關節敲打在盤子上的時候,盤子發出清脆的響聲。這個盤子看似瓷器,但卻不是。那麼是玻璃嗎?某種特殊的玻璃做的嗎?

    他伸手去接盤子的時候,臉上是那種既懂武器又愛武器的人特有的莊嚴和崇敬的神色。她有點猶豫,咬著嘴角。於是,羅蘭的手縮回來摸索自己的槍套。他在教堂外的午餐前把槍扣好後,就一直沒有動過自己的槍套。他取出手槍,把手槍遞給她,手槍的把柄朝著她。

    「不用,」她說著,嘆了口氣,「羅蘭,你不用把你的手槍作為抵押,我想如果沃恩信任你,讓你進了這個屋,我也能放心地讓你看我的歐麗莎。但你拿的時候要小心,不然你會再丟根手指的。我看到你的右手已經丟了兩根手指,你不能再丟手指了。」

    一看到那隻藍色的盤子——夫人的歐麗莎——羅蘭就意識到她的忠告很有道理。就在那一剎那,他也感到一陣莫名的激動,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他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這樣一件有價值的武器了。從來沒有一種武器是這樣的。

    盤子是用金屬做的,不是玻璃。盤子不是很重,是很堅固的合金;與普通的盤子一般大小,大概一英尺的直徑。盤子的四分之三的邊緣被磨得非常鋒利。足以致人於死地。

    「即使是在匆忙之中,要把握它也不是問題。」瑪格麗特說,「你看到沒有?」

    「是的。」羅蘭說道,話中暗含崇敬之情。水稻葉莖交錯成兩個字母,ZN,代表著永恆和現在。在水稻葉莖交錯的地方(只有敏銳的眼睛才能從繁雜的圖案中認出來),盤子的邊緣不但很鈍,而且有點厚,很容易把握。

    羅蘭把盤子反過來,盤子背面中間有一個小小的金屬塊。在傑克看來,這個小金屬塊有一點像他一年級時放在口袋裡帶到學校去的鉛筆刀。對羅蘭來說,因為他從來沒有看到過鉛筆刀,它更像一個被遺棄的某種昆蟲的蛋殼。

    「當盤子飛起來的時候,它會發出呼嘯聲。你看到沒?」她說。她覺察到羅蘭是真心誠意地崇敬,她也很高興,臉色紅潤,兩眼發光。這種迫不及待地進行解釋的腔調是羅蘭曾經聽到過多次,而現在卻久違了的。

    「這個盤子就沒有其他用途了?」

    「沒有了。」她說,「除了還能發出呼嘯聲,但這也是故事的一部分,不是嗎?」

    羅蘭點了點頭,的確是這樣的。

    「歐麗莎姐妹們是一群樂於助人的女人。」瑪格麗特·艾森哈特說。

    「還喜歡聊天。」艾森哈特開玩笑說。

    「沒錯。」她同意道。

    她們為葬禮和節日置辦酒席(前些天晚上在亭子里的晚宴就是她們置辦的)。有村民在火災中失去家園——每隔六到八年,當河水泛濫,吞噬離德瓦提特外伊河最近的小農場——的時候,她們會為他們縫縫補補,置衣做被。村子的小亭子是她們護衛的,鎮上聚會大廳的里里外外也是她們打掃維護的。她們還為年輕人舉辦舞會,為他們提供娛樂。富人有時候也僱用她們來舉辦婚禮,這樣的事情總是很美好的。但幾個月後,當孩子降生的時候,人們會避免提到狼。她們的確很喜歡在一起閑聊,她們自己也不否認這一點。不過,除了聊天以外,她們也打牌,玩骰子,下國際象棋。

    「你還能拋盤子。」羅蘭說。

    「啊,」她說,「但你必須明白我拋盤子只是為了好玩。射獵是男人的事,男人都善於弓箭。」她說著又拍了拍丈夫的肩膀,羅蘭察覺到她這次有點緊張。他想,如果她男人的確善於弓箭,那她就不會把那個漂亮又致命的盤子藏在她的圍裙下面了。艾森哈特也用不著慫恿她這麼做了。

    羅蘭打開他的煙荷包,取出一張羅莎麗塔的玉米皮,扔向盤子鋒利的一邊。玉米皮在門廊飄動了一會之後,剛好被切成兩半。我也只是想玩玩,羅蘭這樣想著,幾乎想笑。

    「這是什麼金屬做的,」他問,「你們知道嗎?」

    聽到這話,她抬了抬眼沒有說話。「安迪把這種金屬叫做鈦。它取之於很遠的北邊的卡拉·森·克雷的高大的舊工廠樓房。那裡有很多這樣的廢樓。我沒有去過那裡,但我聽過傳聞,有點恐怖。」

    羅蘭點頭表示同意,「那麼這些盤子是怎麼造出來的,是安迪做的嗎?」

    她搖搖頭說:「它不知道怎麼做,即使它知道怎麼做,它也不會做。這些盤子是卡拉·森·克雷的姑娘們做的,然後被送到卡拉各個地區。我想堤外恩是賣這種盤子最靠南的地方了。」

    「姑娘們做的,」羅蘭有點樂了,「姑娘們?」

    「在什麼地方肯定還有機器做這樣的盤子。肯定是這樣的。」艾森哈特說。聽到他生硬的辯護,羅蘭更樂了。「我想大概只要按一下按鈕就能做出一個來吧。」

    瑪格麗特看著他,露出女人特有的微笑。她既不反對,也不贊成。也許,她自己也不知道。但她肯定深諳維護美滿婚姻的竅門。

    「那麼說,只要沿著極圈,不管是北部還是南部,都有她們的姐妹。」羅蘭說,「而且她們都能擲盤子。」

    「是的,北到卡拉·森·克雷,南到卡拉·堤外恩。再往北,或往南,我就不知道了。我們樂於助人,我們喜歡聊天。為了紀念歐麗莎勇敢地殺死格雷·迪克,我們每個月擲一次盤子。但實際上擲得好的人不多。」

    「你扔得好嗎,夫人?」

    她默不作聲,又開始咬嘴角。

    「擲給他看看,」艾森哈特低聲說道,「擲給他看看,不就完了。」

    5

    他們一起走下台階,瑪格麗特帶路,艾森哈特緊隨其後,羅蘭最後。他們身後的廚房門突然開了,然後被甩上。

    「太好了,艾森哈特夫人要拋盤子了。」本尼·斯萊特曼高興地叫著。「傑克,你肯定沒看到過。」

    「讓他們進去,沃恩,」她說道,「他們沒有必要看。」

    「讓他們看吧,」艾森哈特說,「看你拋盤子拋得好,對他們沒有壞處。」

    「讓他們進去,羅蘭?」她看著他,羞怯得臉都紅了,但卻很好看。在羅蘭看來,她比剛才從屋裡出來的時候至少年輕了十歲。但他思量道,她這麼激動,怎麼能拋得好盤子。突襲是很殘忍的事情,要有速度,且不能心軟。

    「我覺得你丈夫有道理,」他說,「讓他們看看也無妨。」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麼好吧。」她說。羅蘭察覺到她很開心。她需要觀眾,他對她的信心增加了。他越來越覺得這個胸部不大,頭髮光亮的漂亮中年女人其實有一顆獵人的心。雖然不是一顆槍俠的心,但就現在,能看到獵人他已經很滿足了。不管是男獵人還是女獵人,都算殺手。

    她帶著大家走向穀倉。在離穀倉門還有五十碼的時候,羅蘭拍了拍她的肩膀,讓她停下來。

    「不,」她說,「這樣太遠了。」

    「我看過你在比這遠一倍的地方都拋過。」她丈夫直截了當地說。她有點惱怒,「是的。」

    「但你肯定沒有看到過我在一個來自前世的槍俠面前拋過。」她雖然這麼說著,但還是在這個地方停了下來。

    羅蘭走到穀倉門前,他把門左邊的稻草人頭上的稻草取下來,然後就走進了穀倉。裡面有一大堆新割的稻草。邊上是土豆。他拿了一個土豆,放在稻草人的雙肩上。這個土豆個頭挺大,但與稻草人的身體有點比例失調。現在稻草人看起來像在嘉年華或是集市裡表演的小頭先生。

    「哦,羅蘭,不!」她叫喊著,好像真的很吃驚。「我永遠都做不到。」

    「我不信,」他說著站到一邊。「快拋吧。」

    有一會兒,他以為她真的不會拋了。她環顧四周尋找她的丈夫。如果艾森哈特還站在她身邊的話,羅蘭想,她會把盤子扔到她丈夫手裡,然後徑直跑回屋裡,不管盤子是否會割傷他。但是,沃恩·艾森哈特已經退回到門廊的台階,孩子們站在他身後。本尼·斯萊特曼只是有那麼點興趣,傑克聚精會神地盯著看,眉頭緊縮,一臉的嚴肅。

    「羅蘭,我——」

    「不要這樣,夫人,我請求。你剛才講的關於跳與不跳的故事很好,我現在想要看你怎麼做,快拋吧。」

    她往後退了退,瞪大了眼睛,好像被誰打了耳光。然後,她轉身面對穀倉,把右手舉到左肩上。盤子在夕陽最後的餘暉中閃閃發光,夕陽已經從血紅色變成了淡淡的粉紅。她的嘴緊閉成一條線,這一刻整個世界都靜了下來。

    「麗沙!」她憤怒地尖叫道,並把手臂伸向前方。她的手鬆開了,食指直指盤子的飛行路徑。院子里所有的人(牛仔們也停下來觀看)中,只有羅蘭的眼光敏銳到可以跟隨盤子的飛行路徑。

    打中了!他興奮地喊道,太准了。

    盤子在飛越這個髒兮兮的院子的時候,發出低沉的嘯聲。在盤子脫手兩秒鐘之後,土豆被切成兩半,一半落在稻草人纏著布的右手邊,一半在左手邊。盤子插在穀倉的門上,還在不停地顫動。

    男孩們歡呼雀躍。本尼和傑克擊掌歡呼。

    「拋得好,艾森哈特太太。」傑克叫道。

    「太准了,太太!」本尼附和道。

    羅蘭注意到這個女人再次緊閉了雙唇,看來她把這種真心實意的讚譽當成了晦氣。「孩子們,」他說道,「如果我是你們的話,我現在就進屋去。」

    本尼滿臉疑惑。傑克又打量了一下瑪格麗特·艾森哈特,心領神會。你做了你該做的……接下來,開始有反應。「走,本。」他說。

    「但是——」

    「來吧。」傑克拉著他新朋友的襯衣,把他向廚房拖去。

    羅蘭讓她在原地待著,沒去打擾她。她垂著頭,渾身發抖。她臉頰依然通紅,但其他地方的皮膚慘白如牛奶。他以為她在努力不讓自己嘔吐。

    羅蘭走到穀倉門口,抓住盤子的把柄,想把它從門上撥下來。令他驚訝的是,他用了很大的勁,盤子才開始搖動,然後才把它拔了下來。他走向瑪格麗特,把盤子遞給她,「你的工具。」

    有一刻,她都沒有伸手來取,只是看著他,既愛又恨,「羅蘭,你為什麼取笑我啊?你怎麼知道沃恩是把我從曼尼族娶來的?求你,告訴我,我請求。」

    當然是玫瑰——玫瑰的影像帶來的直覺——還有她臉龐上的故事。但是他知道,這不是她要的答案。所以他搖了搖頭,「不,我沒有取笑你啊。」

    瑪格麗特·艾森哈特突然抓住羅蘭的脖子,她抓得很緊,她的皮膚很熱,感覺像是在發燒。她把他的耳朵拉到自己抽動著的嘴邊。他以為在那一刻,他是那麼了解她。他甚至能想像出來,自從她為了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一個大農場主而離開她的鄉親之後,她做過的所有噩夢。

    「我聽到你昨天和韓契克說話了,」她說,「你還要和他談,對嗎?」

    羅蘭點頭,被她拽得有點出了神。她很有力氣。她在他耳邊急促地呼吸。難道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個難以控制的自我,即使是這樣的女人也不例外?他沒有答案。

    「很好,先生。那麼告訴他紅途族的瑪格麗特和她的凡夫男人過得很好,至少目前很好。」她越抓越緊,「告訴他她不後悔自己的決定,你能為我這麼做嗎?」

    「當然,願意效勞。」

    她從羅蘭手裡拽過盤子,一點不怕致命的鋒利。取過盤子後,她心定了很多。她看著他的眼睛,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但始終沒有流出來。「就是你和我父親說過的山洞,門口洞穴?」

    羅蘭點頭。

    「你怎麼會來看我們?你這個嗜槍如命的傢伙。」

    艾森哈特過來加入他們。他疑惑地看著妻子。他妻子為了他離開了自己的鄉親。好一陣兒,她盯著他看,好像不認識他似的。

    「我只聽命於我們的卡。」羅蘭說。

    「卡,」她叫著,翹起嘴巴。這種譏諷使她本來美麗的面容變成慘不忍睹的醜陋。這樣的神情如果讓孩子們看到肯定會嚇壞的。「每個惹事生非的人的借口!不要和其他流浪漢一樣,在我們面前故弄玄虛。」

    「我聽命於我們的卡,我想你也是的。」羅蘭說。

    她看著他,似乎什麼也不明白。羅蘭抓起她有點發燙的手,輕輕地揉捏著。

    「你也是的。」

    好一陣子她凝視著他的眼睛,然後突然低下頭。「嗯,」她小聲說,「是的,我們都聽命於我們的卡。」她再次抬頭看他。「你會告訴韓契克我的消息嗎?」

    「好的,夫人,我當然會的。」

    除了遠方一隻鷹的鳴叫,夜幕開始籠罩的院子寂靜無聲。牛仔們仍然斜靠在馬棚邊上。羅蘭慢悠悠地向他們走去。

    「先生們,晚上好啊。」

    「但願你也好。」其中一個答應道,手還碰了碰額頭。

    「但願你更好,」羅蘭說,「那位女士拋盤子拋得很好對嗎?」

    「說謝啦,」另外一個附和道,「她永遠不會生疏。」

    「是不會手生,」羅蘭同意。「那麼先生們,現在能讓我告訴你們一件事嗎,我能要你們對今天看到的一切守口如瓶嗎?」

    他們都機警地看著他。

    羅蘭抬起頭,笑望著天空。然後又回頭看著他們,「你們會聽從我的警告,保證不說出去。現在你們可能有話要說,說說看你們都看到了什麼?」

    他們都謹慎地看著他,不願屈從。

    「快說,不然我把你們都殺了。」羅蘭說,「明白沒有?」艾森哈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說,「羅蘭,當然——」

    槍俠把他的手拿開,看也不看他,「明白嗎?」

    他們都點了點頭。

    「那麼你們相信我嗎?」他們又都點了點頭,看起來很害怕。羅蘭這下滿意了,他們應該感到害怕。「是的,先生。」

    「是,先生。」其中一個重複了一遍,都冒了一身冷汗。

    「是的。」第二個又說。

    艾森哈特又試著說:「羅蘭,聽我說,我請求——」

    但羅蘭不聽,他主意已定。在那一刻,他看清了他們的做法,至少是這邊的做法。「機器人在哪裡?」他問農場主。

    「安迪?我想它是和孩子們進廚房了。」

    「好的。這麼說你們這裡有儲藏管理室?」艾森哈特朝穀倉點了點頭。

    「是的。」

    「我們走,我、你還有你妻子。」

    「我想帶她進屋去一下。」艾森哈特說道。羅蘭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來,他巴不得他離她越遠越好。

    「我們不會閑聊很久,」羅蘭完全是實話實說。他已經看到他想看的一切。

    6

    穀倉的管理室只有一把放在辦公桌後的椅子。瑪格麗特坐了下來。艾森哈特坐在一塊基石上。羅蘭背靠著牆,盤腿坐在地上,把他的包放在地上打開。他給他們看塔維利雙胞胎畫的地圖。艾森哈特沒有立即明白羅蘭講的話(也許到現在他還沒有聽明白),但是他妻子聽懂了。羅蘭現在明白她為什麼不能和曼尼人一起相處了。曼尼人熱愛和平,只要相安無事就夠了。但瑪格麗特·艾森哈特不是。只要你稍微有點了解她,你就會明白這一點。

    「你們要保守秘密。」他說。

    「否則,你會殺死我們,就像要殺牛仔們一樣?」她問道。

    羅蘭默默地看著她。她漲紅了臉。

    「我很抱歉,羅蘭。我很沮喪,都是因為我那麼輕率地拋了盤子。」

    艾森哈特用手臂攬住她,這次她很樂意地接受了,還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你們族裡還有誰拋得和你一樣好?」羅蘭問,「有嗎?」

    「扎麗亞·扎佛茲。」她脫口而出。

    「真的?」

    她用力點了點頭。「再退二十步,扎麗亞都能把那個土豆從中間切成兩半。」

    「還有嗎?」

    「薩瑞·亞當斯,迪厄戈的妻子。還有羅莎麗塔·穆諾茲。」

    羅蘭有點驚訝。

    「啊,」她說,「除了扎麗亞,就是羅莎最好了。」她稍微停頓了一下。「我想,再就是我了。」

    羅蘭如釋重負。他之前以為他們必須從紐約運武器過來,或是在河東地區找武器。現在看來完全沒有這個必要了。這太好了。他們在紐約有其他的事情要做——關於凱文·塔爾的。如果不是出於無奈,他不想把這兩件事攪在一起。

    「我要在尊者教區的房子里看到你們四個,就你們四個。」他快速瞟了艾森哈特一眼,然後繼續對艾森哈特的妻子說,「請丈夫們迴避。」

    「請等一小會兒。」艾森哈特說。

    羅蘭舉起手說道,「還什麼也沒有決定啊。」

    「有沒有決定我不關心。」艾森哈特說。

    「請安靜一分鐘,」瑪格麗特說道,「你什麼時候會再來見我們?」

    羅蘭算了算。還剩下二十四天,或許只有二十三天了,但還有很多事要了解。隱藏在尊者教堂的東西也要處理。還有那個曼尼人,韓契克……

    他知道,那一天終究會來到,事情也肯定會出人意料地結束。總是這樣的。在最後的五分鐘,最多十分鐘,所有的一切都將結束,不管結局是好,是壞。

    最後幾分鐘到來的時候,結局也就定了。

    「十天後的晚上,」他說,「我要依次看你們拋盤子。」

    「好的。」她說,「我們也只能做那麼多了,但是,羅蘭……如果我丈夫不同意,我不會拋一個盤子,哪怕是舉起一個手指頭。」

    「我明白。」羅蘭說道,知道她會按照他說的去做的,不管她自己是否喜歡。當那一刻到來的時候,他們都像她一樣沒得選擇。

    管理室只有一個小窗戶,髒兮兮的結滿了蜘蛛網。透過窗戶,他們仍然能夠清楚地看到安迪正穿過院子,它的電子眼睛在越來越濃重的暮色中閃爍。它還邊走邊哼著歌曲。

    「安迪說人們為機器人編好程序,叫它們做特定的事情。」他說,「安迪做的事都是你們吩咐的?」

    「大部分是的,」艾森哈特說,「也不全是,它經常不在我們附近。」

    「很難想像,它被造出來只是為了吟唱愚蠢的歌曲,還有就是給人們講星象。」羅蘭覺得這很有意思。

    「也許,這是先人為它編好的嗜好,」瑪格麗特說道,「隨著時間的流逝,它的主要任務程序丟失了,現在只能專註於自己的嗜好了。」

    「你以為它是先人製造的。」

    「還能有誰呢?」沃恩·艾森哈特說道。安迪不見了,院子里又空空蕩蕩。

    「啊,誰造的呢?」羅蘭還是覺得很有意思,「誰還有這樣的智慧和這樣的機械呢?但是在狼群襲擊卡拉地區的兩千多年前,先人就已經消失了。兩千多年啊。因此,我想要知道是誰或是什麼東西給安迪編了程序,讓他不會談論他們,而只會告訴你們他們什麼時候出現。還有一個問題,不比那個有趣,但我還是很好奇,如果它不能,也不願對你們說得更清楚,那它為什麼要告訴你們那麼多事情?」

    艾森哈特夫婦面面相覷,驚訝萬分。他們還沒有領會羅蘭說的前面一半話的意思。槍俠並不奇怪,但他對他們有點失望。事實上,很多事情都是顯而易見的,如果我們動動腦子的話。他想,他是可以理解卡拉地區的艾森哈特、扎佛茲、歐沃霍瑟這幾家的,當他們孩子的性命危在旦夕的時候,要腦子清醒是不太可能的。

    有人敲門,艾森哈特叫道:「進來。」

    是本尼·斯萊特曼。「所有的牛羊都休息了,老闆。」他摘下眼鏡,用他的襯衫擦拭。「男孩們拿著本尼的帳篷出去了,安迪跟得很緊,不會有什麼事的。」斯萊特曼看著羅蘭。「現在離那些岩貓來還早了點啊,但是如果真有一隻來了,安迪至少會讓我的孩子用他的弓箭射一次——我們是這麼告訴他的,回來後會有『命令記錄』。如果本尼沒有射中,安迪會擋在孩子們的前面,來面對狼的。它是作為護衛被嚴格設置的。我們一直沒有辦法更改,但如果狼繼續出現的話——」

    「安迪會把他們撕得粉碎。」艾森哈特說道,像是出了惡氣般的滿足。

    「它跑得快嗎?」羅蘭問。

    「賊快。」斯萊特曼說道,「你別看它又高又壯。它跑起來的時候,比閃電還快。比任何岩貓都快。我們想它肯定是有自動裝置。」

    「很可能。」羅蘭心不在焉地應答道。

    「不管這個了。」艾森哈特打斷道,「聽著,本——你認為安迪為什麼從來不談論狼群呢?」

    「它被設定——」

    「啊,剛剛在你進來之前,這就是羅蘭特別指出的——我們老早就應該想到這點了——如果是先人為它們設定的程序,然後先人滅絕消失了,或是遷徙到別的地方去了……這是在狼出現很早以前發生的啊……你發現問題沒有?」

    斯萊特曼點了點頭,然後把眼鏡戴上。「在古時候肯定也有與狼群類似的東西,你覺得呢?這些東西和狼是如此的相似,安迪都不能區分他們。我只能想到這些。」

    是這樣的嗎?羅蘭想道。

    他取出塔維利雙胞胎的地圖,打開,手指著地圖上鎮東北處山村的一條河溝。這條河溝蜿蜒深入這些小山,直到一個卡拉的舊的赤色礦井。這條河溝現在成了一條坑道,沿山坡走大概三十英尺,然後就中斷了。這個地方與眉脊泗的愛波特大峽谷很不一樣,(首先,那裡的河溝沒有淺的)但有一點是相似的,他們都是死河溝。羅蘭知道,人總是希望從受益處再次受益。他想他挑這條河溝,這條死礦坑道,來作為突襲狼的地點是很有根據的。埃蒂、蘇珊娜、艾森哈特一家、艾森哈特家的工頭都會覺得有道理。薩瑞·亞當斯和羅莎麗塔·穆諾茲也會覺得有道理。尊者也會覺得有道理。他會把他的這個計劃透露給他們,他們也會理所當然地覺得是應該的。

    如果這些計划到時候被否定呢?如果他說的話有一部分是謊言呢?

    如果狼風聞了這些謊言,並且深信不疑呢?

    那會大有好處,不是嗎?如果他們突襲對了方向,但卻攻擊錯了對象呢?那也會很好。

    肯定是這樣的。但我首先要找個值得託付整個真相的人?找誰呢?

    蘇珊娜不行,現在她又是兩個人了,但他卻不信任另一個。

    埃蒂也不行,因為他有可能把一些真相透露給蘇珊娜,到時候米阿也會知道。

    傑克更不行,因為他和本尼·斯萊特曼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那麼,他只能誰也不告訴,只能自己知道。這種情況使他感到無比的孤單。

    「你們看,」他手指著河溝說,「斯萊特曼,也許你們該考慮一下這裡。這個地方進去容易,出來難。假設我們把所有到了一定年齡的孩子都帶去,然後把他們安全地藏在這個小礦井裡。」

    他從斯萊特曼的眼睛裡看到了理解,也許還有其他什麼。可能是希望。

    「如果我們把孩子藏起來,他們能知道他們藏在哪裡,」艾森哈特說道,「他們好像能聞到他們,就像嬰兒故事書里的食人妖一樣。」

    「我知道,」羅蘭說,「所以我建議我們利用這一點。」

    「你是說把孩子當誘餌。槍俠,這很難。」

    羅蘭根本無意將卡拉地區的孩子放入被遺棄的舊赤色礦井——甚至是附近——他點頭說道,「這個世道本來就這麼難,艾森哈特。」

    「先生,」艾森哈特回答道,他一臉嚴肅地指了指地圖。「可行啊,可行……如果你能把所有的狼都引誘到這個礦井裡的話。」

    不管把孩子放到哪裡,我都需要人幫忙把他們放到那裡,羅蘭這樣想著。這些人必須知道該去哪裡,該做什麼。這也算個計劃,不過還不算是。目前,我只是在玩我該玩的遊戲,就像城堡遊戲。因為有人還沒有出現。

    他知道這點嗎?他不知道。

    他察覺到了嗎?他察覺到了。

    現在還有二十三天,羅蘭想到。狼二十三天後就來了。

    時間還是很充裕的。

無憂書城 > 玄幻奇幻 > 黑暗塔(The Dark Tower) > 黑暗塔5:卡拉之狼 > 第二卷 講故事 第五章 加里·迪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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