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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隔界 第三章 米阿

所屬書籍: 黑暗塔5:卡拉之狼

    1

    從前,早在六十年代(世界開始轉換之前),有一個叫奧黛塔·霍姆斯的女人,她性情討喜,面容姣好,也很願意給自己找個男人(或同伴)。這個女人根本沒有意識到,她是和一個叫做黛塔·沃克的人共用一個身體的,而那個黛塔·沃克可就不那麼討人喜歡了。黛塔壓根不在乎什麼男人(或同伴)。庫斯的蕤應該和她相認並以姐妹相稱的。在中世界的另一端,薊犁的羅蘭,最後一個槍俠,把這個人格分裂的女人拉到了自己身邊,又創造了第三個女人,比前面任何一個都好得多,也強得多。這就是埃蒂·迪恩愛上的那個人。她把埃蒂稱作自己的丈夫,所以就沿用了他父親的姓。因為沒趕上比她的時代晚幾十年的女權運動,她很高興地這樣做了。如果她叫自己蘇珊娜·迪恩的時候,並不顯得很驕傲和快樂,那也只是因為她接受了母親關於謙虛有益,自滿有害的教導罷了。

    現在又有了第四個女人。她是在另一個充滿壓力的變化的時期,從第三個女人體內誕生出來的。她絲毫不在乎奧黛塔,黛塔,還有蘇珊娜;她什麼都不在乎,除了那個還在路上的小傢伙。那個小傢伙需要養分。已經靠近能大快朵頤的地方了。這才是她關心的事情,她惟一關心的一件事。

    這個新出現的女人,方方面面都像原來的黛塔·沃克一樣危險,只不過是方式不同而已。她叫米阿。她不沿用任何父姓,只用那個在高等語中代表媽媽的詞。

    2

    她沿著長長的石頭走廊向宴會大廳走去。她走過廢棄的房間,空曠的大廳和小間,被遺忘的展廳,裡面有不計其數的深陷的房間。這座城堡的某處有被遠古時代的鮮血浸透了的寶座。有些地方的樓梯通往不知道有多深的,以骨砌牆的地下室。但是這裡仍然有生命;生命和豐富的食物。對於這一點,米阿知道得很清楚,就像她很清楚自己的腿在哪兒,還有她的多層花紋裙窸窣地摩擦著她的腿一樣。豐富的食物。就像俗話說的,人和莊稼都有份兒。她現在餓壞了。當然啦!難道她不是在吃兩個人的飯嗎?

    她走到一個寬大的樓梯口0這時傳來一個雖不清楚卻很有力度的聲音:埋在地下室泥土中的慢速發動機的砰砰砰的聲音。米阿才不在乎那些機器呢,也不在乎北方中央電子有限責任公司,那個製造了機器人,並在幾萬年之前讓它們運轉起來的公司。她完全不把什麼雙極電腦、那些門、光速的路徑,以及處於一切事物中心的黑暗塔放在心裡。

    她關心的是氣味。那些氣味向她襲來,濃郁而芳香。雞、肉湯和脆皮烤豬肉的香氣。邊上帶著血珠的牛肉,圓形濕乳酪,圓鼓鼓的像橙色的逗號一樣的卡拉芳蒂大蝦。肚子劈開,裝滿醬汁的魚瞪著它們黑色的眼睛。大盤大盤的什錦和拼盤,南方來的卡多拉高燉菜。在此之外,還有成百上千種水果和甜點,這還才剛剛開始呢!那些美食家!第一道菜的首先品嘗者!

    米阿沿著寬大的中央樓梯飛快地跑著,她手上的皮膚在欄杆上輕快地滑過,小巧的腳上穿著的拖鞋敲得台階嗒嗒作響。她曾做過一個夢,夢見自己被一個可怕的男人推到地鐵列車的下面,她的腿從膝蓋以下都被軋斷了。但是夢總是愚蠢的。她的腳好好的在那兒呢,上面還有腿,難道不是嗎?是!她肚子里還有一個孩子。那個等著吃東西的小傢伙。他餓了。她也餓了。

    3

    樓梯的底部是一個長達九十英尺的走廊,鋪著打磨過的黑色大理石,它通向一個高大的雙扇門。米阿朝那個方向加快了腳步。她看見自己的倒影在身後漂浮,大理石裡面的電子燭台就好像水裡的火把一樣,但她沒看到有個男人跟在她身後,那人沿著彎曲的樓梯走下來,腳上並沒有穿跳舞鞋,反倒穿了一雙因跋山涉水而磨損的靴子。他穿著褪了色的牛仔褲,一件藍色條紋襯衫,而不是宮廷服飾。一支槍,一支有著用舊了的檀木槍把的手槍,掛在他身體的左側,槍套用牛皮繩系著。他的臉曬得黝黑,稜角分明,飽經滄桑。他的頭髮是黑色的,但零星夾雜些白色的髮絲。這男人最惹人注意的是他的眼睛。藍色的,冷酷的,不露聲色的眼睛。黛塔·沃克沒怕過任何一個男人,甚至也包括這一個,但她害怕這雙射手的眼睛。

    雙扇門的正前方有一個門廳。地上鋪著紅黑兩色的方形大理石。鑲著木板的牆上掛著城堡歷代主人和女主人的退了色的畫像。門廳的中央是用玫瑰色大理石和鉻鋼雕成的塑像。那塑像看起來是個遊俠騎士,他頭上高舉著原先也不知是六響槍還是短劍的東西。雖然雕像的臉部幾乎沒有什麼清楚的五官輪廓——雕刻者最多也就是對面部特徵作出了暗示——米阿卻知道那是誰,很有把握。知道那一定是誰。

    「向你致敬,亞瑟·艾爾德,」她說,然後向他畢恭畢敬地行了禮。「請保佑那些我將拿來為你所用的東西吧。也為我的小傢伙所用。晚安。」她不能祝他健康長壽,因為他的日子——連同他大多數其他的東西——都已經消失了。相反的她用指尖碰了碰嘴唇,向雕像飛了個吻。她已經足夠有禮貌了。現在她走進了宴會廳。

    大廳足有四十碼寬,七十碼長。水晶柄的電子火炬在大廳的兩側排成直線。擺滿各色冷熱佳肴的鐵木桌旁整齊地擺放著數百把椅子。每張椅子前面都放著一個鑲著精緻藍邊的白盤子,這是專為特色菜肴準備的。椅子是空的,裝特色菜的盤子是空的,葡萄酒杯也是空的,儘管桌上每隔幾個座位就擺放著裝酒的金桶,酒已經冰好了。她早知道會這樣,她那最熱切而又清晰的想像已經預見了這一切。因為她已經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現是這樣,而且還會一直是這樣,只要她(和她的小傢伙)需要。不管她在哪兒,她都會在附近發現這座城堡。就算那裡有濕乎乎的、陳年積土的陳腐氣味,那又怎樣呢?就算桌下的陰影里有咯吱咯吱的聲音——也許是老鼠,甚至是黃鼠狼發出的——她又為什麼要在乎呢?不管怎麼樣,這裡燈火通明,食物豐盛美味而且直接可以入口。讓桌子下面的陰影們自求多福吧。那根本不關她的事兒,對,不關她的事兒。

    「無父母的米阿來了!」她歡快地沖著散發著肉類、醬汁、奶油和水果香氣的寂靜大廳喊道。「我餓了,我要吃東西!還有,我要餵飽我的孩子!如果任何人有意見,那麼就朝前邁一步!讓我把他看清楚,他也把我看清楚!」

    當然沒有人站出來。那些曾在這裡設宴言歡的人早已經不在了。現在這裡只有那些慢速發動機沉重緩慢的砰砰聲(還有桌底王國的那些模糊的、令人不快的奔跑聲)。在她身後,槍俠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裡,注視著。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看不見城堡,他只能看見她;看得很清楚。

    「沉默就代表同意!」她喊。她把手放在肚子上,肚子已經向外隆起了。她彎彎腰。然後,她笑著喊:「那麼,就這樣嘍!米阿來赴宴啦!希望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能得到款待!希望他們得到很好的款待!」

    她果然開始大吃了。但不是固定在一個地方,也不固定從一個盤子里拿東西吃。她討厭那些盤子,那些藍白相間的、盛特色菜的盤子。她不知道為什麼也不願意費神去想。她關心的是食物。她像一個來赴全世界最大盛宴的女人一樣,沿著桌子往前走,一邊用手指拿起吃的東西,扔進嘴裡。有時她把那些熱騰騰的、柔嫩的肉從骨頭上咬下來,再把骨頭扔回盛肉的大淺盤裡。有幾次她沒扔准,那帶肉的骨頭塊兒就會在白色的亞麻桌布上一路滾過去,肉汁留下像鼻血一樣的污漬。有時滾動的骨頭會打翻肉湯盆,有時則撞爛盛越橘果凍的水晶盤。還有些時候骨頭會滾到桌子的另一邊,掉下去,然後米阿會聽到有什麼東西拖拽骨頭的聲音。是一種短促、尖利的吵鬧聲,接著會有一聲痛苦的嚎叫,好像某種東西把牙齒咬進了別的什麼東西里。然後,是寂靜。但寂靜也是短促的,它迅速地被米阿的笑聲打破了。她把油膩膩的手在胸口緩慢地擦了擦。她很享受肉和醬汁的污漬在珍貴的絲綢上擴散的樣子。她很享受她胸部飽滿圓潤的弧線,也享受在指尖的撫摸下,她的乳頭變得突出,堅硬和興奮的那種感覺。

    她沿著桌子慢慢地往前走,用各種嗓音和自己說著話,聽上去完全是一種精神錯亂的閑聊。

    他們咋樣了,寶貝兒?

    哦,他們挺好的,十分感謝你的關心,米阿。

    你真的相信奧斯瓦德是一個人槍擊肯尼迪的?

    過一百萬年我也不相信,親愛的——整個事件都是中央情報局的人在背後操縱。他們,或者是阿拉巴馬靠鋼材發家的那群白鬼子富翁們。

    伯明翰,阿拉巴馬,寶貝,這是真的嗎?

    你聽了瓊·貝茲新出的專輯沒有?

    上帝啊,當然了,她的聲音像個天使。我聽說她和鮑勃·迪倫要結婚了……

    她說個不停,絮絮叨叨,喋喋不休。羅蘭聽到了奧黛塔教養良好的話語和黛塔粗野而多樣的髒話。他聽到了蘇珊娜的聲音,還有好多其他人的。到底她腦袋裡有多少個女人?有多少種已形成和未完全形成的人格?他看著她向根本不存在的空盤子和空杯子們伸出手去,直接從盛菜的大淺盤裡拿食物,像餓死鬼一樣迫不及待地嚼著每樣東西,她的臉慢慢地泛起油光,禮服(他並沒有看到,而只是感覺到)的前胸部位也逐漸變黑了,她揉著胸口的布料,在她的乳房上摩挲——這些動作太明顯了,他是不會看錯的。每次停下來的時候,她都要在再度向前走之前抓住前面空無一物的空氣,把一個羅蘭根本看不到的盤子扔到腳下的地上,或是扔到桌子那頭的牆上,那牆肯定也是在她的夢中存在的。

    「聽好!」她用黛塔·沃克那種叛逆的聲音叫道。「聽好了,又老又噁心的藍太太!我又把它打破了!我把你那該死的盤子打破了,你覺得怎麼樣?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然後,她走到下一個地方,發出一陣愉快但有些克制的笑聲,然後問某某某他們的兒子某某某是不是要來莫豪斯上學,又說有色人種能有一個好學校真是一件絕妙的事,簡直是最妙的事!寶貝,你媽媽怎麼樣了?哦,真遺憾,我們都盼望她能早日康復。

    她一邊說著,一邊又伸手去拿那些根本不存在的盤子。她抓起一個盛滿黑色魚子和檸檬皮的大湯碗,把臉埋進湯碗里,就像狗把臉貼到狗食盆里一樣,狼吞虎咽。然後她抬起頭,在電子火炬的光亮中故作優雅和端莊地笑著。魚子像黑色的汗珠一樣粘在她棕色的皮膚上,星星點點地掛在臉頰和額頭上,鼻孔里也有,看上去像是已經幹了的,變黑了的血——哦,我知道我們正取得了不起的進展那群人現在住在日落之處,對他們最狠的報復就是讓他們知道這一點——然後她把湯碗從頭頂向後扔去,活像一個發狂的排球手,還有些魚子吊在她的頭髮上(羅蘭幾乎可以看見)。湯碗在石頭上撞碎了。她那張彬彬有禮,像是在對人說這舞會真妙的臉扭曲成了黛塔·沃克那副食屍鬼一樣的可怕模樣,她咆哮著:「你,又老又噁心的藍太太,你覺得怎麼樣啊?你想把魚子醬塗在你乾巴巴的陰道里嗎?你那樣做啊!你儘管那樣做啊!我同意!呸!」

    接著她又走到下一個地方。下一個。再下一個。在這個巨大的宴會廳里餵飽她自己。她自己和她的孩子。根本不轉身看一眼羅蘭。根本沒有意識到這個地方,嚴格地講,甚至不存在。

    4

    他們四個(五個,如果算上奧伊的話)飽餐了一頓鬆餅球睡下之後,羅蘭並不擔心埃蒂和傑克。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蘇珊娜身上。槍俠很確定她今晚又要外出遊盪,而他,仍然要跟在她後面。並不是去跟蹤她到底在做些什麼;他事先就知道那是什麼了。

    不,他首要的目的是保護她。

    早在下午傑克抱著那一捧食物回來的時候,蘇珊娜就顯露出一些羅蘭知道的跡象:說話簡短,常用縮略語;動作有些太活潑,沒了平時的優雅;總是心不在焉地揉太陽穴或是左邊眉毛的上方,好像那裡痛似的。難道埃蒂沒有看到這些跡象嗎?羅蘭有些懷疑。自從羅蘭第一次碰見埃蒂以來,埃蒂一直是個遲鈍的觀察者,但他已經改變了很多了,而且……

    而且他愛她。愛她。他怎麼可能看不見羅蘭看到的東西呢?雖然這些跡象並不像從前在西海邊上,黛塔想跳出來擺脫奧黛塔控制那一次那麼明顯,但是畢竟有跡象,而且和以前並無多少不同。

    從另一方面來看,羅蘭的媽媽說過一句話,愛情使人變成睜眼瞎。也許正因為埃蒂跟她太親近才會看不出來。或者根本不想看見,羅蘭想。不想面對我們有可能又要再經歷一次那種事的念頭。看她一人同時扮演自己和她那分裂的人格。

    只不過這一次不是關於她。長期以來羅蘭一直懷疑這一點——早在和河岔口的人談判之前就懷疑了——但現在他知道了。不,不是關於她。

    所以他躺在那兒,聽到其他人一個接一個地墜入夢鄉,呼吸聲變得舒緩:奧伊,然後是傑克,接下來是蘇珊娜,最後是埃蒂。

    等等……並不能完全說埃蒂是最後一個。微弱地,非常微弱地,羅蘭聽到南邊小山的另一邊傳來輕聲說話的聲音,是那些一直跟蹤他們,觀察他們的人。也許他們是在為了要不要站出來表明身份而傷神吧,很有可能。羅蘭豎起耳朵,但還是聽不清他們到底說了些什麼。那低語聲大概持續了十幾句,直到有人大聲地噓了一聲。接下來,一片寂靜,除了風不時吹動樹冠發出低沉的沙沙聲。羅蘭一動不動地躺著,兩眼望著上方沒有星辰的黑暗天幕,等待蘇珊娜站起來。最終,她站起來了。

    但在那之前,傑克,埃蒂,還有奧伊都去了隔界。

    5

    羅蘭和他的夥伴們從范內那裡聽說了隔界(這也是他們需要了解的)。范內是很久以前的宮廷教師,那時他們都還年輕。剛開始的時候他們是五人組:羅蘭、阿蘭、庫斯伯特、傑米和華萊士,范內的兒子。華萊士,聰明絕頂但體弱多病,死於一場大病,這病有時被稱作亡孽。這樣他們就只剩下四個人了,是真正的卡-泰特。范內很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但這也是他傷心的原因之一。

    柯特教他們根據太陽和星辰來行走;范內則給他們演示指南針,四分儀和六分儀,並教給他們使用這些儀器所必需的數學知識。柯特教他們如何打鬥。他講了打鬥的歷史,邏輯,並給出了他稱為「普遍真理」的指南。范內則教他們在某些時候如何避免打鬥。柯特教他們在必要的時候殺人。范內呢,帶著他柔和甜美卻又心不在焉的微笑,告訴他們暴力往往不能解決問題,反而讓事情變得更糟。他把暴力叫做空房子,在那裡所有的聲音都會被回聲所扭曲。

    他教他們物理——人們所知道的物理。他教他們化學——人們所不知道的化學。他讓他們完成句子,諸如「那棵樹像一個……」,「當我跑步時,我覺得很快樂,像一個……」和「我們禁不住笑了,因為……」等等。羅蘭討厭這些練習,但是范內不允許他逃脫。「你的想像力太貧瘠了,羅蘭,」老師曾經這樣對他說——那時羅蘭大概十一歲。「我不能聽任你用簡單的理性把它弄得更差。」

    他教他們使用魔力七轉盤,卻拒絕承認他相信其中的任何一個。羅蘭認為就是在其中的某堂課上范內略微提了一下隔界。也許應該把它當成專有名詞,也許它是隔界。對此羅蘭並不確定。他知道範內曾提到過曼尼人,那些長途跋涉的旅行者。難道他不是也提到過巫師的彩虹嗎?

    羅蘭想是的,范內提過,但是他自己曾兩次擁有粉色的彩虹,一次他還是個孩子,一次他已經長大,儘管他兩次都坐在裡面旅行過——第二次是和他的朋友們一起——但它從未帶他穿越隔界。

    哦,但是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呢?他問自己。你是怎麼知道的呢,羅蘭?那時你在彩虹裡面。

    因為庫斯伯特和阿蘭會告訴他的,這就是原因。

    你確定嗎?

    槍俠的胸中湧起一陣奇怪的感覺,他也說不清是什麼——是憤怒嗎?是恐懼嗎?也許甚至是覺得被出賣了?——當他說他並未穿過隔界時,他並不確定。他只知道那球把他深深地吸了進去,而他還能出來真是太幸運了。

    這裡根本沒有球,他想。然而他又聽到了那個聲音——他那年邁衰弱的老師的乾澀、捉摸不定的聲音,范內的喪子之痛從未消失過——用同樣的話回答他:

    你確定嗎?

    槍俠,你確定嗎?

    6

    首先傳來的是一陣劈劈啪啪的聲音。羅蘭第一個念頭就是篝火:肯定是他們中的某一個撿了還未乾枯的杉樹枝,現在火終於燒到那些樹枝了,就發出了松針悶燃的聲音。但是——

    那聲音越來越響了,然後變成了電動機的嗡嗡聲。羅蘭坐起來,向快要熄滅的篝火的另一邊看去。他的眼睛瞪大了,心跳開始加速。

    他看到睡夢中的蘇珊娜已轉身背對著埃蒂,也離他遠了一點。埃蒂的手伸著,傑克也是。他們的手碰到了一起。正當羅蘭看著他們的時候,他們開始時隱時現,身體也痙攣般地顫動著。奧伊也是同樣的狀況。他們消失之後,在原先躺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和他們身形相同的一團暗灰色的光。每次他們回來的時候,都會有那種電動機的嗡嗡聲。羅蘭可以看見他們合著的眼皮在跳,這是因為眼睛在下面轉動。

    做夢。但又不僅僅是做夢。這是隔界,兩個世界之間的通道。據推測曼尼人可以做到。還有巫師的彩虹也可以讓你做到,不管你願不願意。特別是其中的一個彩虹。

    他們有可能卡在中間,然後墜落下去。羅蘭想。范內也說過那個。他說穿越隔界充滿了危險。

    他還說了些什麼呢?羅蘭沒有時間去回想,因為這時蘇珊娜坐起來了,抓起羅蘭為她做的遮蓋殘腿的軟皮罩,然後爬上了輪椅。過了一會兒,她便搖著輪椅向道路北面的古森林那邊去了。這和那些跟蹤者所在的方向正好相反;謝天謝地。

    羅蘭躺在原地,掙扎著,翻轉著。但最後,這一切總算是過去了。他不能在同伴們穿越隔界的時候叫醒他們;這樣太冒險了。他能做的只有跟著蘇珊娜,就像他在其他夜晚做的一樣,而且祈禱蘇珊娜別碰上什麼麻煩。

    你還可以想想以後將會發生什麼。又是范內那乾澀、說教的聲音。既然他的老師回來了,看來他是打定主意多待一會兒了。理性的思考從來不是你的強項,但是你不得不去思考。當然了,你想等到你的客人們自己出現,表明身份——直到你確信他們想要什麼——但是最終,羅蘭,你必須採取行動。但是在那之前,先思考。未雨綢繆總比亡羊補牢要好。

    是的,未雨綢繆要好些。

    又傳來一陣嗡嗡的爆裂般的響聲。埃蒂和傑克回來了,傑克躺在地上,胳膊摟著奧伊。然後他們又不見了,原地只留下微弱的膠化外質①的閃光。算了,別操心了。他的任務是跟著蘇珊娜。至於埃蒂和傑克嗎,如果上帝願意,天自然會下雨的②。

    萬一你回來時他們消失了怎麼辦?這種事情發生過,范內這樣說過。那麼她醒來之後,發現自己的丈夫和養子都不見了,你該對她怎麼說?

    現在還不是擔心這些問題的時候。現在最重要的是蘇珊娜,要確保她的安全。

    7

    在道路的北邊,有著巨大樹榦的古樹之間間隔很大。雖然上面的樹枝交錯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密閉的頂棚,但在地上卻有足夠的空間讓蘇珊娜搖著輪椅通過。她的速度很快,在巨大的鐵木和松樹之間穿行,滑下覆蓋著芬芳的松針和落葉的斜坡。

    不是蘇珊娜。也不是黛塔或者奧黛塔。她叫自己米阿。

    就算她叫自己「綠色時光的女皇」,羅蘭也不在乎。只要她能平安地回來,還有,在她回來的時候,另兩個人還在。

    他開始聞到一陣更清爽。更新鮮的綠色植物的味道:是蘆葦和水草。還有泥土的味道和青蛙的跳動聲,嘲諷般的呼呼聲!呼!一隻貓頭鷹叫了起來,像是在打招呼。水花四濺的聲音,好像有什麼跳到了水裡。緊跟著是什麼東西發出了臨死前微弱而尖細的叫聲,也不知是跳水者,還是被它跳到身上的那一方。被半腐的落葉覆蓋的地上逐漸出現了草,剛開始是星星點點,然後是擠成一團。樹冠頂棚變薄了。蚊子和沙蚤嗡嗡亂叫。空氣中飛滿了比尼甲蟲,像一塊布上密密麻麻的針眼一樣。沼澤地的氣味越來越濃。

    在此之前輪椅並未在地上留下任何痕迹。但是現在地上雜草糾結,羅蘭開始在她經過的路上看到折斷的小枝和拽下來的葉片。然後,當她差不多到了地勢較低的平地上的時候,輪子不停地陷到越來越軟的泥土中。大約走了二十來步,羅蘭看到她經過的地方有稀的泥漿。但她那麼聰明,不會讓自己陷到泥里出不來——那麼狡猾。離第一次看見泥漿的地方又二十步開外,他看見了那架輪椅,被遺棄的輪椅。輪椅的座位上放著她的褲子和上衣。她赤裸著進入沼澤了,身上只有遮蓋殘腿的那個軟皮罩子。

    地上是一攤攤的積水,水坑上環繞著帶狀的薄霧。還有一些綠色的小土包從土中鼓出來;其中的一個小土包上有一根直立的木樁,上面綁了個什麼東西,剛開始羅蘭還以為是個破舊的稻草人。但他走近一看,發現那是一副人的骨架。那骨架的前額被砸碎了,在空空的眼窩之間留下了一個三角形的黑洞。毫無疑問,那是某種原始的,戰鬥中使用的棍棒弄的。這個屍骨(或是屍骨流連的靈魂)被留下來標記某個部落的疆界。也許部落里的人早都死光了,或是搬走了,但不管怎麼樣,謹慎總是美德。羅蘭拔出槍,繼續跟著那女人往前走。他繞過了那些土包,時不時因為右邊屁股上的刺痛打個哆嗦。尾隨那女人需要羅蘭集中全部注意力,並儘可能地行動迅速。有一部分是因為她可不像羅蘭那樣儘可能避免把身上弄濕。她像一條人魚一樣赤身露體,也像一條人魚那樣行動自由,在糞堆和爛泥中活動就像在乾地上一樣。她從較大的土包上爬過去,在土包之間的水裡滑動,不時停下來把身上的水蛭扯下來。在黑暗中,她的行走和滑動混為一體,像鰻魚般扭曲擺動地滑行,詭異而又令人不安。

    她這樣走了大概四分之一英里,到了全是軟泥的沼澤地,而槍俠也一直很有耐心地跟著她。他儘可能地不弄出任何聲音,雖然他也懷疑這有沒有必要:因為她能看、能感覺和能思考的那部分離這裡很遠。

    終於她停了下來,用她的斷腿站著,手抓住兩邊灌木結實的枝幹來保持平衡。她的目光越過池塘的黑色的水面,頭顱高昂,紋絲不動。槍俠無法分辨這池塘是大還是小,因為池塘的邊界全都淹沒在霧中。但是並非沒有光亮,水面下方彷彿隱藏著一種微弱的、四處發散的光,也許是從沉在水中慢慢腐爛的原木中散發出的吧。

    她站在那裡,觀察著這個滿是糞便污泥的林中池塘,就像一個女王在視察一個……一個什麼呢?她到底看見了什麼?一個宴會廳嗎?他慢慢地這麼認為。差不多是看見的。是她的頭腦在向他的喃喃低語著,這些話的內容是與她的言行相吻合的。宴會廳是她的頭腦使蘇珊娜遠離米阿的巧妙辦法,就像它這些年讓奧黛塔遠離黛塔一樣。也許米阿有無數個理由讓她自己的存在不為人知,但是最重要的理由一定和她腹中的那個生命有關。

    她叫它小傢伙。

    然後她突然就開始打獵了,羅蘭被這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儘管他以前也看見過)。她先是在池邊,然後又進到池塘裡面一點,她滑動著,樣子陰森古怪,沒有發出一點聲響,也沒有濺起一絲水花。羅蘭帶著混合了恐懼和情慾的表情,看著她在蘆葦和水草之間穿行,像梭子在線中穿梭編織一般。此時,她不再把水蛭從身上扯下來扔到一邊,反而把它們扔進嘴裡,像扔糖果一樣。她大腿上的肌肉微微顫動著。棕色的皮膚像打濕的綢子一樣閃閃發光。她轉過身的時候(羅蘭這時已經退到了一棵樹的後面,融入了陰影中),他清楚地看到她的乳房變得飽滿起來。

    當然了,問題不只出在「小傢伙」身上。還有些事埃蒂需要考慮。羅蘭,你他媽的到底怎麼回事?羅蘭似乎聽到他在說。那可能是我們的孩子。我是說,你並不能肯定那不是。對了對了,我知道我們把傑克拽過來的時候,有什麼東西佔有了她,但那不一定就說明……

    繼續說繼續說,埃蒂就會像這樣哇啦哇啦說個沒完,為什麼呢?因為他愛她,他想要他們結合生下的孩子。還因為爭辯對埃蒂來說就像呼吸一樣自然。從前庫斯伯特也是這樣。

    那光著身子的女人在蘆葦中猛地伸出手去,抓住了一隻個頭不小的青蛙。她用力一捏,青蛙爆裂了,腸子和發亮的卵噴在她的手指間。那青蛙的腦袋裂開了。她把它拿到嘴邊——青蛙綠里泛白的後腿還在抽搐著——貪婪地吃了個乾淨,然後舔著手指關節上粘著的血和發亮的碎片。然後她彷彿把什麼扔到了地上,用低沉的、從喉嚨里發出的聲音喊道「你覺得怎麼樣啊,又老又噁心的藍太太?」這聲音讓羅蘭發抖。這是黛塔·沃克的聲音。黛塔最陰險最瘋狂時的聲音。

    幾乎停都沒停,她又繼續往前移動了,一邊搜尋著一邊移動。接下來是一條小魚……然後又是一隻青蛙……然後是一個大收穫:她抓住了一隻水老鼠,那老鼠吱吱亂叫,不斷地撲騰,還試圖咬她。但她一把捏死那隻老鼠,把它塞進嘴裡,連身體帶爪子。過了一會兒,她低下頭把剩餘物吐了出來——一團纏繞在一起的毛髮和碎裂的骨頭。

    那麼就讓他看看這個——因為羅蘭總認為他和傑克一定能回來,不管他們有什麼遭遇。然後說:「我知道人們都說女人懷孕的時候會想吃各種奇怪的東西,但是埃蒂,你不覺得這有點太古怪了嗎?看看她吧,她在蘆葦和軟泥中覓食,活像一隻人形鱷魚。看著她,然後告訴我她這樣做是為了喂你的孩子。任何人類的孩子。」

    他仍然會爭辯的。羅蘭知道。但是他不知道蘇珊娜自己會怎麼做,如果羅蘭告訴她,她肚子里懷了一個半夜裡渴望吃生肉的東西。似乎這事兒以前沒有那麼麻煩,而現在還有隔界。還有那些跟在他們後面的陌生人。但其實那些陌生人是他面臨的所有問題中最不讓他頭疼的一個。說老實話,他甚至覺得那些人的存在對他來說有某種安撫作用。他不知道他們想要什麼,但他又確實知道。以前他就見過那些人,見過很多次?在內心深處,他們渴望的是同一個東西。

    8

    現在那個把自己叫作米阿的女人開始邊覓食邊說話了。羅蘭對此也很熟悉,因為這也是她慣例的一部分,但他還是毛骨悚然。儘管他正盯著她看,他仍然覺得同一個喉嚨竟然能發出那麼多種不同的嗓音實在是令人難以置信。她問她自己她怎麼樣。她告訴她自己她做得很好,萬分感謝。她提到一個叫比爾的人,也可能是布爾。她問候了某人的母親。她向某人詢問了一個叫莫豪斯的地方,然後用渾厚粗重的聲音——毫無疑問是個男人的聲音——告訴自己她既不去莫豪斯也不去沒豪斯。說完,她沙啞地笑了起來,所以這肯定是什麼笑話之類的。她做了好幾次自我介紹(像其他幾晚一樣),她稱自己為米阿,這是一個羅蘭早年還在薊犁時就很熟悉的名字。這差不多是個神聖的名字。她行了兩次屈膝禮,微微地提著她那並不存在的裙子,她的動作讓羅蘭的心一陣抽痛——他第一次看到這種行禮方式是在眉脊泗,那時他和他的朋友阿蘭和庫斯伯特是被父親們送到那邊去的。

    她又走回了

    (宴會廳)的邊緣池塘的邊緣,渾身濕漉漉的,閃閃發光。她待在原地沒動足有五分鐘,然後是十分鐘。那隻貓頭鷹又發出它的嘲諷般的招呼聲——呼!——彷彿是作為回應,月亮從雲後探出頭來,短暫地露了露臉。這時一個小動物賴以藏身的陰影消失了,它飛快地從那女人身邊躥了出去。但她準確無誤地抓住了它,把臉埋進了它還在翻騰的肚子里。然後是一陣咀嚼什麼濕答答東西的聲音,緊接著是幾聲嘎吱嘎吱的啃咬聲。她把那東西撕成兩半,把剩下的一口吞下。她打了個飽嗝,聲音在水面引起了幾聲迴響。她又回到了水裡。這次她濺起了很大的水花,羅蘭知道今晚的宴會就算是結束了。她甚至還毫不費力地抓了些飛動的比尼甲蟲,把它們也吃掉了。羅蘭現在只能希望她吃的這些東西不要讓她生病。目前為止,還沒有什麼讓她生病。

    她簡單地沖洗了一番,洗去身上的泥和血,趁此機會,羅蘭趕忙沿著來路往回走,他動用了他所有的技巧,也顧不得屁股上越來越頻繁的疼痛。他之前已經看了她三次了.而一次就足以讓他明白此時她的感官敏銳得可怕。

    他路過了她的輪椅,停下來,四處看了一下他是否留下了痕迹。他看到了一個靴子印,他把那印子抹平,又往上面扔了點樹葉。不能扔太多,太多的話還不如不扔。做完那以後,他朝道路和他們的營地走去,這一次並不著急。她在走之前還要做些打掃的。羅蘭有些好奇,米阿打掃蘇珊娜的輪椅時看到的是什麼呢?一種小型的機動車?這是個無關緊要的問題。要緊的是她竟那麼聰明。如果不是早些日子有一晚他內急起夜,看到她正起身前去歷險,他很可能仍然不知道她那些覓食旅程。他一向認為自己在這方面很聰明。

    不像她那麼聰明,獃子。現在,就好像范內的鬼魂還不夠似的,柯特又來教訓他了。她以前就向你展示過的,不是嗎?

    是的。她以前就向他展示過三個女人加在一起的聰明才智。現在,又來了第四個。

    9

    當羅蘭看到前方的森林突然斷開時——那是他們一直在沿著走的路,還有他們晚上露營的地方——他深深地長舒了兩口氣。這本是為了讓他的心緒安定下來.但並沒有什麼效果。

    如果上帝高興,天自然會下雨的,他提醒自己。對於重大的事情,羅蘭,你是沒有發言權的。

    這並不是一個讓人舒服的事實,特別是對於一個要進行這種艱難尋求的人來說,但這是一個他不得不接受的事實,他已經明白了這一點。

    他又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邁出腳去。當看見埃蒂和傑克躺在已經熄滅的篝火旁熟睡時,他長長地,放鬆地把那口氣釋放了出來。傑克的右手,羅蘭離開營地跟蹤蘇珊娜的時候還和埃蒂的左手牽在一起,現在正抱著奧伊的身體。

    那貉獺睜開一隻眼,認出是羅蘭,又把眼睛閉上了。

    羅蘭聽不見,但他感覺得到她回來了。他迅速躺下,側過身來,把臉埋在彎曲的臂彎里。以這個姿勢他看見那架輪椅從森林中滾出來。她清洗得很快但很好。羅蘭看不到輪椅上有一點泥土。輪輻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她把輪椅停在原處,以她一貫的優雅動作從上面滑下來,然後移到埃蒂躺著的地方。羅蘭看著她靠近她熟睡中的丈夫,有些焦慮不安。不管是誰,他想,只要碰到黛塔·沃克都會有那種焦慮不安的感覺。而給自己起名叫母親的那個女人離原來的黛塔實在是太近了。

    羅蘭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就像睡死了一樣。但他隨時可以一躍而起。

    然後,蘇珊娜把埃蒂的頭髮從臉的一側拂開,吻了一下他的太陽穴。這姿勢所顯露的溫柔告訴了槍俠他所需要知道的一切。可以安心地睡了。他合上眼,讓黑暗淹沒了自己——

    注釋:

    ①生物學術語,指細胞基質外部的膠化區。

    ②意為聽天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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