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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講故事 第四章 聽神父繼續講述(隱蔽的時空高速公路)

所屬書籍: 黑暗塔5:卡拉之狼

    1

    從教區住宅的後院到我們的安詳女神堂的前門只有一段很短的距離,步行不過五分鐘。這麼短的時間顯然不夠讓尊者把他那些經歷都講完,也就是,他在發現薩克拉曼多蜂給他的新啟示,從而在一九八一年回到紐約之前,在外流浪的那些年的經歷。但是,那三位槍俠還是把整個故事都聽完了。羅蘭懷疑蘇珊娜和埃蒂像他一樣,明白這意味著什麼:當他們從卡拉·布林·斯特吉斯——他們一直認為不會死在那兒——出發前的這一路上,唐納德·卡拉漢很可能一路跟隨著他們。這不僅僅是講故事,而是楷覆,也就是共享生命。並且,撇開直覺不談,那是另外一回事,能分享楷覆的,只有那些宿命交織在一起,同甘共苦的人,卡-泰特就是一群這樣的人。

    卡拉漢說:「你們知不知道人們怎麼說:『我們不再是在堪薩斯州了,徹底地?』」

    「親愛的,是的,我們對這句話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共鳴。」蘇珊娜乾巴巴地說。

    「是嗎?嗯,我只要看著你們,就知道的確如此。也許將來某一天,你們會給我講你們的故事,我有一種預感,你們的故事肯定會讓我的這些經歷相形見絀。不管怎樣,當我來到腳橋末端時,我便明白,我再也不是在堪薩斯州了。並且,我似乎也沒有走到新澤西州。最起碼,不是我所期望的那個,在哈得遜另一邊的新澤西州。有一份皺巴巴的報紙靠在——」

    2

    在橋的末端——這座橋看起來完全被廢棄了,只有卡拉漢一個人站在上面,儘管在他左側的弔橋上,許多車輛來來往往,川流不息0——卡拉漢彎下腰拾起它,他那黑白相間的披肩長發被吹過橋面的風拂動著。

    只有一張疊著的報紙,報紙頭版上方寫著「裡布魯克紀實」,卡拉漢從沒聽說過裡布魯克,他也沒理由知道這個,他對新澤西的情況並不是了如指掌,並且自從去年到了曼哈頓,他就再也沒去過那兒。但他一直認為,那個在石膏牆板另一邊的鎮子是李堡壘。

    接著他的思維便被那些標題佔據了,在最頂上的那條看上去很像那麼回事,它寫的是:邁阿密州的種族衝突已經緩和。紐約的報紙近幾天總是充斥著這樣的麻煩事。但是,這個標題又該怎麼解釋呢:哈肯薩克市的提內克風箏大戰戰火繼燃。這個標題下還配了一幅圖片:一棟大樓著了火,幾個消防員開著救火車趕到現場,可他們臉上居然掛著笑容!還有這個標題,又該怎麼解釋呢:安德魯總統支持NASA①的改變地表夢想。最底下的那幾個用古斯拉夫語寫的題目,又該如何解釋呢?

    我這是怎麼了?卡拉漢問自己。在對付那些吸血鬼和行屍走肉的過程中——甚至在那些明擺著是指向他的尋找寵物啟事被貼出來的時候——他從未懷疑過自己的心智是否健全。而如今,站在這座跨過哈得遜的破舊(但卻至關重要!)腳橋靠近新澤西的那一端上——這座腳橋除他之外無人問津——他終於開始懷疑這一點。光是認為斯拜羅·安德魯還是美國總統這一條就足以讓人懷疑自己的神志是否清楚,因為早在許多年前安德魯就已經不光彩地下台了,甚至比他老闆下台還早。

    我這是怎麼了?他想著,但是如果他真的是個語無倫次的瘋子,胡思亂想著這一切,那他就不會想知道自己到底怎麼了。

    「扔了吧。」他說著把「裡布魯克紀實」沒看完的那四版扔到腳橋的欄杆外。報紙被微風吹著,向喬治·華盛頓橋飄去。那兒才是現實,他想,就在那邊,那些小汽車,卡車,還有那些像「彼得·潘」一樣的出租公共汽車。然而,他接著看見了一輛紅色汽車,那輛飛駛的車的輪胎面似乎是圓形的,在車身上方——它和一輛中型校車差不多大——一個深紅色的柱形物轉動著,一面寫著班迪,另一面寫著布魯克斯,班迪·布魯克斯,或者,布魯克斯·班迪。班迪·布魯克斯是什麼鬼東西?他一點兒也不知道。他以前從未見過這樣一輛車,以前也不可能相信這樣的車——上帝啊,看看那些圓形的輪胎面——會被允許開到一條公用高速公路上來。

    看來喬治·華盛頓橋也不一定屬於現實世界,或者,它曾經屬於,現在不一定了。

    卡拉漢突然感到一陣眩暈,他覺得腳下站不穩,身體難以平衡,於是抓住腳橋的欄杆,把身體緊緊壓在上面。欄杆的木頭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摸上去很真實,上面還刻著數不清的名字縮寫和話語,它們交織在一起。卡拉漢看到了DK愛MB,外面還圈著一顆心,還有弗雷迪&海倫娜=真愛,他還看見被納粹十字型大小圍著的一行字:殺了所有孬種和黑鬼,他尋思被詛咒的人也許根本看不懂上面的稱呼說的是自己。無論是表達愛情的話語還是表達仇恨的話語,每一條都像他心臟的每一下跳動,像他牛仔褲右邊前袋裡的硬幣的重量那樣真實,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直到把柴油燃燒出的刺鼻氣味也吸了進去,這也是真實的。

    我知道,這一切都發生在我身上,他想著,我可不是在哪家精神病院的九號病房裡,我就是我,我在這兒,我甚至都是清醒的。緬因州的耶路撒冷空地鎮,以及那裡那些不安分的死人也都一樣。在我面前的是沉甸甸的美國,以及一切可能發生的事情。

    這個想法使得他精神振奮起來,接著,他又有了另一個想法,這讓他的情緒更為高漲:也許世上本來就不止有一個美國,而是有十幾個……或者一千個……或者一百萬個美國。如果那邊那個鎮子叫裡布魯克而不是堡壘李,那說不定還有另一個版本的新澤西州,在那兒,哈得遜另一邊的那個鎮子的名字還可以是李曼,或者雷曼,或者斷崖李,或者柵欄李,或者雷格霍恩村。也許在哈得遜的那邊不止有四十二個聯合州,而是有四千二百個,或四萬兩千個州,它們統統堆積在偶然性的軸線上。

    他憑直覺認為,這個想法基本上是符合實際的。他曾在許多個,也許是無窮個樣子的世界中蹣跚前行,每一個都是美國,而每個之間又互不相同。他可以看到,這些世界之間有高速公路把它們相互連接起來。

    他快步走到腳橋靠近裡布魯克的那一端,接著又停了下來。如果我找不到回去的路怎麼辦?他想,如果我迷路了,再也回不到現在這個美國,而去了一個喬治·華盛頓橋的西面不是堡壘李鎮,總統也不是傑拉爾德·福特(人們擁護他!)的美國,那該怎麼辦?

    接著他便想:如果我能回來呢?那他媽的又怎麼樣呢?

    當他走下橋,走向新澤西時,他咧嘴笑著,自打他那天在耶路撒冷空地鎮,給丹尼爾·格里克主持完葬禮以後,他就再也沒有感到像現在這樣輕鬆。這時,兩個男孩拿著魚竿向他走來。「你們當中有沒有誰願意對我來到新澤西表示一下歡迎?」他問那兩個孩子,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

    「歡迎你來新澤西,先生。」其中的一個孩子很樂意地說道。但是,他們倆都睜大眼睛小心翼翼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不過這並沒有妨礙他那輕鬆無比的心情。此刻,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在晴朗的日子裡剛從昏暗、陰鬱的牢房裡放出來的犯人。他開始加快腳步,一次也沒有回頭,甚至沒有回頭再看一眼曼哈頓的天際線,向它告個別。他為什麼要回頭看?曼哈頓已經是過去了。而他前面的那無數個美國,才是他的將來。

    卡拉漢來到了裡布魯克,他沒有聽到鐘聲,但過一會兒,就會有鐘聲響起,吸血鬼也會出現。過一會兒,會有更多的訊息寫在人行道上,噴在磚牆上(同樣,也不全是關於他的訊息)。過一會兒,他將看到眼睛像槍火一樣紅的低等人,他們會開著令人討厭的紅色卡迪拉克、綠色林肯和紫色的賓士私家車,不過,他今天見不到他們,今天,在重建的腳橋西邊的美國,是個陽光普照的好天氣。

    在主街道上,他在一家裡布魯克家常餐館前停下了腳步,那家餐館的窗戶上貼著一張告示:招募快餐廚師。唐·卡拉漢在神學院的大部分日子吃的都是快餐,在他曼哈頓的家裡,做的是同樣的東西,只是更多。他想,這個裡布魯克的家常餐館正是適合他的地方,事實證明,他是對的,雖然他試了三次,才把以前那手絕活——用一隻手把兩個雞蛋打到烤盤裡——成功地表演出來。之後,餐館的老闆,一個叫迪克·魯德巴切的大酒鬼,問卡拉漢身體是否有任何疾病——他管它們叫「小毛病」——並且在得到卡拉漢否定的答覆後,點了頭,同意聘用他。他沒有要求卡拉漢做任何讀讀寫寫的工作,遠不像辦理社會保障號碼要求的那樣。這次,卡拉漢打算不靠文化知識養活自己,如果他能做到的話。

    「還有一件事。」迪克·魯德巴切說道,卡拉漢等著他說出反悔的話,事實上,不管老闆要說什麼,他都能坦然面對。但是,迪克·魯德巴切只是說了句:「你看起來會喝酒。」

    卡拉漢向他坦言,在喝酒方面,自己是多麼的出名。

    「我也一樣,」迪克·魯德巴切說道,「干我們這一行的,只有喝上兩口,才能保持那該死的清醒。你以後進店門的時候,我會避開你那滿嘴酒氣的……如果你能準時來店裡的話。假如你有兩次不準時來,那你愛去哪就去哪兒,這話我不會說第二遍的。」

    卡拉漢在這家家常餐館做了三個禮拜快餐,在這期間,他住在離餐館兩個街區遠的日落汽車旅館。只不過,那家餐館有時不叫裡布魯克家常餐館,那家旅館有時也不叫日落旅館。第四天早晨,卡拉漢醒來以後,發現自己住的地方變成了日出旅館,裡布魯克家常餐館的招牌也變成了堡壘李家常餐館。坐在櫃檯邊的人們已經把裡布魯克地區拋在腦後,這個地方已經變成了美利堅堡壘李地區。即便是發現傑拉爾德·福特已經重新上任,卡拉漢還是沒有緩過勁來。

    魯德巴切付給他第一個禮拜工資的時候——那時那地方叫堡壘李——五十美元鈔票上印的是格蘭特將軍的頭像,二十元上印的是傑克遜的頭像,老闆裝在信封里遞給他的那張十美元上印的是漢密爾頓,而當他領取第二個禮拜的工資時——那是在裡布魯克——五十元鈔票上印的則是亞伯拉罕·林肯的頭像,十元鈔票上的是一個叫恰德伯恩的人,不過二十元上邊還是安德魯·傑克遜的頭像,這讓卡拉漢心裡多少舒服了一點兒。在汽車旅館裡,當鎮子叫裡布魯克時,卡拉漢床上的床單是粉紅色,而當鎮子叫堡壘李時,床單則是橘黃色。這一點提供了不少方便,他早上只要一睜開眼,就能知道自己是在哪個版本的新澤西州。

    他喝醉過兩次,第二次是在餐館打烊以後,那天迪克·魯德巴切和他一起喝了起來,他們倆一杯接一杯地對飲,「這兒曾經是個很棒的地方,」裡布魯克的那個迪克·魯德巴切傷感地說。讓卡拉漢感到十分高興的是,有些東西始終未隨時空的變化發生改變,縱然時光交錯,本質的哀怨感傷仍然未泯。

    但是,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投在地上的影子變得越來越長。有一次,他(在第一個版本的新澤西)看見三隻吸血鬼正在裡布魯克雙子電影院門口排隊買票,於是,他在之後的一天向老闆遞交了辭呈。

    「如果我沒記錯,你告訴過我你什麼(病)都沒有。」魯德巴切對卡拉漢說。

    「什麼?」

    「你有很嚴重的腳癢症,我的朋友。這毛病常常和另一樣東西聯繫在一起。」魯德巴切舉起他那雙被洗碗水泡紅的手,做了一個開酒瓶的動作,「如果一個男人在年紀大的時候患上腳癢症,那就無法治癒了。告訴你吧,我要不是因為妻子依然年輕漂亮,三個孩子還在上大學,我早就打上一個包袱和你一同上路了。」

    「是嗎?」卡拉漢饒有興緻地問。

    「九月份和十月份是最按捺不住的時候,」魯德巴切心馳神往地說,「你簡直能聽到它在召喚你,就像鳥兒聽見的那樣,然後,你就出發了。」

    「它?」

    魯德巴切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說別傻了,「對於鳥兒來說,這個它就是天空,對於我們這群人來說,它就是路。我說的是他媽的路的召喚聲。像我這樣的,孩子還在上學,妻子仍然不只在周六晚上想干那事,就只能把收音機開大點聲,把那些召喚聲擠出去。而你不會這樣。」他停了停,精明地看著卡拉漢,「想在這兒多干一個禮拜嗎?我給你漲二十五元錢工資,你做的基督山真他媽的好吃。」

    卡拉漢考慮了一下,接著搖搖頭。如果真像魯德巴切說的那樣,外面只有一條路,那他也許會願意再幹上一個星期……接著再干一個星期……再一個星期。但是,外面不只有一條路,那些隱藏起來的,連接各個時空的高速公路,它們都在那兒,這時他想起了他三年級時的一篇讀物,名字就叫:四通八達的路,他不由哈哈大笑起來。

    「什麼東西這麼好笑?」魯德巴切酸溜溜地問。

    「沒什麼,」卡拉漢說,「也可以說,什麼都好笑。」他拍拍他老闆的肩膀:「你是個好人,迪克,下次我要是回到這兒,我會進來坐坐的。」

    「你不會回到這裡了。」迪克·魯德巴切說。當然,他說得對。

    3

    「我有五年是在路上度過的,不算零頭的話。」他們快要走到他的教堂時,卡拉漢說,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對於他那些經歷的描述只有這一句話。但是,他們聽到的遠不止這些。在這之後,他們發現傑克在和艾森哈特以及幾個斯萊特曼家的人去鎮里的一路上,也聽說了一些神父的經歷。這並沒有讓他們感到吃驚,畢竟,傑克的直覺最強烈。

    在路上度過了五年,就這些。

    其餘的,你知道是什麼嗎:玫瑰已經喪失的成千個世界。

    4

    若忽略細小的誤差,他在路上大概度過了五年,只不過,那些路遠不止一條,在合適的條件下,那樣的五年可以等同於永遠。

    在穿過特拉華州的71號路上,有蘋果可供採摘,他遇到一個叫拉爾斯的小男孩,他的收音機壞了。卡拉漢幫他修好了收音機,於是小男孩的母親給卡拉漢裝了一頓美味豐盛的午飯,讓他帶在路上吃,那些食物分量很大,似乎可以吃上好幾天。在穿過肯塔基州郊區的317號路上,卡拉漢找了一份掘墓的工作,和他一塊兒幹活的有一個叫皮特·皮塔奇的人,這傢伙整天嘮叨個沒完。還有個十七歲左右的漂亮姑娘來看他們,她總是坐在一道石牆上,周圍紛紛揚揚地灑滿黃色的落葉,皮特·皮塔奇曾經想過,用他們身上穿的燈芯絨褲子綁住那兩條修長的大腿,再把它們圈在自己的脖子上,會是怎樣一種滋味,就像進到未成年少女的身體里。皮特·皮塔奇沒看見她身上發出的藍光,當然,他也沒看見不久之後,她的衣服是怎樣像羽毛一樣飄落在地上。那次,卡拉漢坐在她身旁,當她把手放在他腿上向上摩挲,並把嘴唇貼上他的喉部時,他把她拉了過來,然後準確無誤地把刀插入了她那個突出的骨節,那柄刀穿過神經,一直刺進她脖子後的軟骨里。這樣的刀法,他那時已經掌握得很不錯了。

    在穿過西弗吉尼亞的19號路上,他遇到一場灰塵瀰漫的比賽,目的是為了找出一個可以修好車輛、飼養動物的人。「反過來說也行,」演藝團的老闆格雷·查姆說:「你知道,飼養車輛,修理動物,怎麼說都行。」因為一場病菌感染的緣故,演藝團眼下缺少人手(他們正向南邊行進,打算在冬天之前到達那裡),於是,卡拉漢得以發現自己也能耍通靈、超感覺之類的把戲,並且精彩得出人意料。他第一次見到他們時的場面也像通靈一樣,這個「他們」指的不是吸血鬼,也不是遊魂野鬼,而是那些臉色蒼白的高個子,他們總是戴著舊式的帶帽檐的帽子,或者新式的,帽檐特長的棒球帽,來遮住他們那雙充滿戒備的眼睛。那些眼睛在帽檐投下的陰影中發出暗紅色的光芒,就像手電筒照射下,潛伏在你家垃圾桶周圍的浣熊或臭鼬的眼睛一樣。他們看見他了嗎?吸血鬼(最起碼第三種)是沒有看見他的,而那些死魂靈看見他了。這些總愛把手插在黃色長外套的兜里,板著一張臉,不停往帽檐外窺視的高個子呢?他們有沒有看見他?卡拉漢對這一點不確定,他也不想碰運氣。於是三天之後,在密西西比那個叫雅組城的鎮里,他掛起了他那頂黑色的尖頂魔術帽,把他那件油膩膩的工裝褲扔在吊車車斗的地板上,在一點也不介意自己的薪水泡湯的情況下,讓查姆的那場旅行表演砸了鍋。在出鎮子的路上,他看到了幾張那種尋找寵物的啟事,它們都被釘在電話柱上。下面是典型的一張:

    尋物!暹羅貓,2歲

    我們叫她魯塔

    她有些愛吵鬧,但是個有趣的小傢伙

    重金酬謝

    $$$$$$

    知情者請撥打764,在聽到「吡」聲後,報出您的電話號碼

    願上帝保佑幫助我們的人

    魯塔是誰?卡拉漢不知道。他只知道她是個愛吵鬧,但十分有趣的傢伙。低等人抓住她的時候,她還能吵鬧得起來嗎?還能有趣得起來嗎?

    卡拉漢很懷疑。

    但他還有自己的問題需要解決,所以他現在惟一能做的就是祈求上帝——雖然他已經不完全相信上帝——不要讓那些穿著黃外套的人抓住她。

    那天晚一些時候,卡拉漢在3號路旁攔車,那條路在伊薩奎納縣,那兒的天空像熱槍管一樣,一點兒也不像十二月接近聖誕節的天氣,正在那時,鐘聲又響了起來,他感覺大腦被鐘聲充斥著,耳膜幾乎要被震破,大腦皮層上似乎出現了無數個小小的血珠。鐘聲漸漸消退的時候,一種可怕的預感揪住了他的心:他們就要來了。那些長著紅眼睛,戴著大帽子,穿著黃色外套的人就要來了。

    卡拉漢像個越獄的逃犯一樣逃離了路邊,然後像超人一樣,輕輕一躍,便跨過了浮渣池壕溝。溝那邊是一道樹樁做的舊籬笆,上面爬滿了野葛,還有些看起來像是有毒的漆樹的植物,卡拉漢可顧不上那東西有沒有毒,他翻過籬笆,滾進了一片長草和牛蒡草中,接著,他透過那片植物中的一個小洞,朝高速公路上窺視著。

    有那麼一陣路上什麼也沒有,接著,他看見了一輛紅白相間的卡迪拉克由雅組城的方向開出,在3號路上笨重地行駛著。在這裡可沒那麼容易,卡拉漢面前那個窺視孔也很小,但他還是把車上的人看得清清楚楚,清楚得不可思議:車上共有三個人,其中兩個看上去像是穿著黃色長大衣的低等人,另外一個好像穿著飛行夾克。三個人都抽著煙,把那輛卡迪拉克弄得烏煙瘴氣。

    他們會看見我會聽到我的動靜會感覺到我在這兒,卡拉漢在心裡暗暗叫苦,同時,他在試圖否定這種慌張的可惡念頭,想把它從腦子裡拽出去。他強迫自己想著埃爾頓·約翰的一首歌——「有人救了我,有人救了我,有人今晚救了我的命……」這個方法似乎挺管用。可是當他覺得那輛卡迪拉克正在減速時,他還是被嚇壞了,那一刻他的心跳都似乎停止了——那一瞬間他都想到了他們追著他跑過這片雜草叢生的荒野,直到他跌倒,被他們拖進一個廢棄的馬棚或牲口棚里的一幕幕場景——接著,他看見那輛車咆哮著翻過下一座山,朝納什茲開去——也許是往那兒開,也有可能他們是要去科皮阿。卡拉漢在草叢裡又多待了十分鐘,正如魯普所說的那樣,「必須確認他們不是在耍花樣,夥計。」但是,他心裡清楚,在這兒多待一會兒只不過是做做樣子,他們不是在耍花樣,而是實實在在地錯過了他,怎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

    答案慢慢在他心裡浮現出來——這最起碼可以解釋一下上面的問題,而且,他敢肯定這就是正確答案,不然,他甘願受詛咒:他們之所以會沒有發現他,是因為當他滾到那些糾結的野葛和漆樹後面,往外張望的同時,也進入了另一個時空的美國,也許那和現在這個時空只有一些細微的差別——打個比方,一個是林肯在五元錢上,華盛頓在一元錢上,另一個正好相反——但這些差別足矣,可以說是剛好讓他逃過一劫。這很好,因為這幫人可不像那些死魂靈一樣,都是些大腦萎縮的傢伙,他們也不像吸血鬼那樣看不見他,這種人,無論他們是誰,都是最最危險的。

    終於,卡拉漢回到了路上,最後,一個戴著草帽,穿著工作褲的黑人開著一輛破舊的福特車來到他跟前,他看上去特別像三十年代電影里的黑人農夫,卡拉漢甚至覺得他會不時地拍著膝蓋大笑著喊上一句「是的!老闆!我真是個傻瓜!」不過,那人根本不像他想的那樣,相反,他開始和他聊起了他每天聽的國家公共電台的一檔節目所推行的政策。卡拉漢在陰暗小樹林下車時,那人給了他五美元,還送了他一頂棒球帽。

    「我有錢。」卡拉漢說著要把那五美元還給他。

    「對於一個在外逃亡的人來說,再多的錢也不夠。」那黑人說道,「別告訴我你不是在逃亡,別侮辱我的智慧。」

    「謝謝你。」卡拉漢說。

    「這沒什麼,」黑人說,「你要去哪兒?大概方位?」

    「我一點兒主意也沒有,」卡拉漢說著笑了,「關於大概方位。」

    5

    卡拉漢在佛羅里達摘過橙子,在新奧爾良掃過大街,在得克薩斯的魯弗金,他在馬棚里掃過馬糞,在亞利桑那州的鳳凰城,他在街角發過房地產宣傳冊。他做著各種支付現金工資的工作,觀察著鈔票上不停變化的頭像,注意著報紙上的人名,他在報紙上看到過吉米·卡特當選總統的消息,也看到過歐內斯特·「弗利茲」·赫陵茲和羅納德·里根當選的消息,還有喬治·布希當選的消息,還有傑拉爾德·福特決定二度競選,並再次當選的消息。其實,報紙上的人名(那些出現在報紙上的人名不停變幻著,其中有許多卡拉漢從未聽說過的人)不是什麼要緊的事,鈔票上的頭像也不是重要的事,真正重要的,是他所看到的,天氣風向標佇立在粉紅色晚霞里的那幅景象,是他獨自走在猶他州的一條小道上時留下的腳步聲,是新墨西哥州沙漠上的風聲,是俄勒岡州弗瑟的那輛拋錨的雪佛蘭汽車旁的那條兒童跳繩。真正重要的,是內華達州的俄勒克西邊,50號高速公路旁的輸電線發出的哀鳴。他有時清醒有時喝醉,有一次他躺在一個廢棄的馬棚里——那個地方就在加利福尼亞和內華迭州的交界處——一直喝了四天的酒。接著他時斷時續地吐了七個小時,頭一個小時里,他不停地猛烈嘔吐著,以至於他開始擔心自己是不是要死了,接下來,他又難受得巴不得死掉。等這一切過去之後,他發誓這輩子再也不喝了,他終於吸取教訓了。可是,才過一個禮拜,他又開始喝起來,那天,在雇他洗盤子的那家餐館後面,他一邊喝著酒一邊盯著天上那些怪異的星星。他就像一隻被困在圈套里的動物,不過他不在乎。有時候,會有吸血鬼出現,他有時會把他們殺了,不過大部分時候,他不殺他們,因為他怕引起別人的注意——怕引起那些低等人的注意。有時候他會問自己,他覺得自己在做些什麼,他要到什麼鬼地方去,而這樣的問題常常會逼得他到處找酒喝,因為他的確是無處可去,他只是順著那些隱藏的高速公路,把某個圈套拉在身後,不停地行走,他只是聽從著那些道路的呼喚,從一條路走到另一條上。無論他是不是陷身圈套,他時而還覺得挺快樂,有時他帶著自己的鐐銬,像大海那樣唱歌。他還想看看下一個風向標站在滿天晚霞里的模樣,還想再看到某位已經不在人世的農夫那塊荒廢已久的北邊田頭那個即將坍塌的地窖。他還想看看路上那種轟鳴著的大卡車,側面寫著托諾巴沙礫或重型建築瀝青。他在流浪者的天堂里,迷失在美國分裂的人格中。他渴望聽到峽谷里的風聲,同時明白自己是惟一一個聽到這聲音的人,他想大聲叫喊,聽聽那回聲的餘波盪漾。當他嘴裡巴洛的血腥味太濃時,他就去找酒喝。當然,當他看到那些尋寵物啟事,看到人行道上的粉筆字時,他就想繼續前行。在西邊他很少見到這些東西,即使見到了,上面也沒有寫他的名字或有關他的描述。他一次次地看到吸血鬼在他周圍遊盪——每天都要吸我們的血——不過他由他們去,畢竟,他們只不過是一群蚊子似的動物。

    一九八一年春季的某一天,他發現自己正躺在一輛卡車後面,向薩克拉曼多行進,這也許是世上最古老的國際收穫者卡車,它這會兒還沒駛出加利福尼亞。他和大約三十幾個非法墨西哥移民擠在一起,旁邊還有幾瓶(墨西哥)麥斯卡爾酒、龍舌蘭酒、幾個罐子和幾瓶葡萄酒,車上所有人都醉得不省人事,而卡拉漢是所有人當中醉得最厲害的一個。和他一起搭車的這些人的名字,幾年以後像發高燒時說的胡話一樣在他腦海里浮現:埃斯克巴……埃斯特拉達……扎夫爾……埃斯特班……羅沙里奧……艾徹瓦利阿……卡沃拉。這些是他以後會在卡拉遇到的人嗎?抑或只是他幻想出來的在車上和他一起暢飲的人物?說到這個問題,他不免想到,他自己的名字又有什麼含義呢?他的名字和那個他終將留守的鎮子的名字是如此的接近:卡拉,卡拉漢,卡拉,卡拉漢。有時,當他躺在家裡的床上,準備進入夢鄉時,這兩個名字就會像《小黑混血兒》里的老虎一樣,在他腦子裡互相追逐。

    有時他會想起一句詩,(他認為)那是阿奇博爾德·麥克利什②的《留傳不朽的使徒書》中的一句,大概是這個意思:「那不是上帝的聲音,那只是雷聲。」原文並不是這樣寫的,但他只能想起這些,不是上帝的聲音,只是雷聲,這會不會只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呢?有多少次,上帝就這樣被否認了?

    不管怎樣,這些都是後話了。那天,當卡拉漢坐著卡車進入薩克拉曼多時,他喝得酩酊大醉,並且歡天喜地的,他腦子裡再也沒有那些擾人的問題。一直到了第二天,他那股高興勁兒都還沒完全退去,他在城裡四處晃悠,並且很輕鬆地找到了一份工作。工作似乎到處都是,就像暴風雨過後果園裡掉落了一地的蘋果一樣,當然,前提是你不怕臟,不怕被開水燙著,不怕手被斧頭柄或鏟子把兒磨出水泡,畢竟他在路上的這些年裡,從來沒有誰讓他干過股票經紀人之類的工作。

    他在薩克拉曼多找到的這份工作,是在一家叫瞌睡約翰的整體床架床墊商店做卸貨工,瞌睡約翰正在準備一年一次的床墊大甩賣,整個上午,卡拉漢和另外五個卸貨工都在搬著那些男式、女式和雙人床墊。不過,和他以前干過的一些日間工作相比,這種活兒只是小菜一碟。

    中午,卡拉漢和裝卸工們一起坐在卸貨碼頭邊吃飯。就他所能記得的,這些裝卸工里沒有一個是和他一起乘國際收穫者來這兒的墨西哥人,不過他也不能肯定,畢竟在車上時他醉得一塌糊塗。他惟一能確定的就是,他又一次成為在場的惟一的白人。他們都吃著從馬路那端的瘋狂瑪麗餐館買來的辣味墨西哥菜,旁邊的一排柳條箱子上,放著一個髒兮兮的老式揚聲器,正播放著倫巴舞曲。兩個年輕人跳起了探戈,於是其他人——包括卡拉漢在內——把午飯放在一邊,給他們鼓起掌來。

    一個穿著襯衫和裙子的年輕女人走了出來,她不滿地盯了一會兒那兩個跳舞的男人,接著,把目光轉移到卡拉漢身上:「你是英國人,對嗎?」她說。

    「我一直都是。」卡拉漢說。

    「那麼你也許會喜歡這個,顯然,這個對他們沒什麼用處。」她遞給他一張報紙——薩克拉曼多蜂報——接著她又看著那兩個正跳舞的墨西哥人。「這些傢伙們!」她說,那語氣似乎在說:你能怎麼樣呢?

    卡拉漢想要站起身,往她那不會跳舞的英國小屁股上踹上一腳,但現在已經是中午,要是他丟了現在這工作,那今天剩下的時間肯定不夠讓他再找一份。並且,如果他那麼做,就算他不會被關進卡拉波左,他今天的薪水也肯定會泡湯。於是,他決定就在她轉過去的背上打一下。然後在那些工人們的鼓掌聲中哈哈大笑。那女人用懷疑的眼神看了看他,轉身回去了。卡拉漢咧嘴笑著打開那張報紙,可是,當他翻到國家簡訊那一頁時,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在一則關於佛蒙特州鐵路運輸詳情的新聞和一則關於密蘇里州銀行搶劫案的新聞之間,他看到了這個:

    屢獲殊榮的「馬路天使」情況危急

    紐約(美聯社)美國最負盛名的流浪兒、酒徒及吸毒者收容所所有者兼主管羅恩·R·瑪格魯德先生被人稱「希特勒兄弟」的歹徒襲擊以後,現在正處於危急狀況之中。希特勒兄弟在紐約的五個區已經有八年的作案史,據警方透露,他們一共實施了三十多起襲擊案件,並造成了兩人死亡。和其他襲擊目標不同的是,瑪格魯德既不是黑人也不是猶太人。事發之後,有人在離他一九六八年創立的那家收容所不遠的一個門口發現了他,當時,他額上有希特勒兄弟的標誌:納粹用的十字記號,身上也有多處刺傷。

    瑪格魯德的收容所在一九七七年因為特蕾莎修女的拜訪而在全國名聲大噪,特蕾莎修女當時和他們一起做飯,還和受保護者們一同禱告。一九八○年,這位被東部地區人們稱為「馬路天使」的先生,被紐約市長埃德·科什提名為曼哈頓年度風雲人物,並成為該年的某期《新聞周刊》封面故事中的男主角。

    一位熟知瑪格魯德病情的醫生透露,瑪格魯德脫離危險的可能性「不超過百分之三十」。他說,罪犯不僅僅給瑪格魯德刻上了記號,並且刺瞎了他的雙眼。「我自認為是個仁慈的人,」他說,「可我還是認為,做出此等兇殘之事的罪犯應當被處死。」

    卡拉漢把文章重新讀了一遍,他在想報紙上的這個到底是「他的」那個羅恩·瑪格魯德,還是另有其人——一個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瑪格魯德,比如,他們的鈔票上印的是一個叫恰德伯恩的人。他憑某種感覺,幾乎可以認定這個人就是他認識的那個瑪格魯德,並且,他認為自己看到這則消息是一件註定的事。他現在當然是在他所認為的「真實世界」里,這一點不僅可以根據他錢包里那一小疊鈔票看出來,同時也是一種感覺,一種氣氛,還是一種現實。如果真是這樣(他知道事情就是這樣),那麼他在高速公路上耗費的這些時間裡,錯過了多少事情啊。特蕾莎修女都來拜訪過了!並且幫他們舀了湯!該死,就卡拉漢所知道的來看,她煮的可能是一大鍋蛤蟆和餃子!很可能,那個食譜就在那兒,用膠帶粘在灶邊。他還獲了獎!還上了新聞周刊的封面!他很惱怒自己居然沒有看到這些,不過,一個要麼跟隨演藝團到處顛簸,給他們修理瘋狂車輛,或者在俄克拉荷馬州愛恩德市的競技場後的牛欄里清理牛糞的人是不大可能定期閱讀最新的雜誌的。

    他應該感到羞愧,可他竟然一直渾然不覺,這更讓他感到深深的慚愧。直到裘安·卡斯蒂洛對他說:「你怎麼哭了,唐尼?」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多麼的羞愧。

    「我哭了嗎?」他問道,並用手拭了拭眼下,是的,他是真的在哭。但是直到這時,他還不知道自己流下的是羞愧的眼淚,他覺得那是震驚的淚水,可能,震驚是原因之一。「對,我想我是哭了。」

    「你要去哪兒?」裘安接著問,「午飯時間差不多要結束了,夥計。」

    「我得走了,」卡拉漢說,「我要回東部去。」

    「你現在走的話,他們不會付給你工錢的。」

    「我知道,」卡拉漢說,「沒關係。」

    這真是一句謊言,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是「沒關係」的。

    沒有什麼東西是這樣。

    6

    「我把兩張百元大鈔縫在背包底部的里子里,」卡拉漢說。此時,在明媚的陽光下,他們正坐在教堂門口的台階上。「我買了一張回紐約的機票,這主要是為了快點到達——當然是這樣——不過那真的不是惟一的原因,還有一個原因是:我必須躲開那些隱藏著的高速公路。」他朝埃蒂微微點點頭,「那些時空高速公路和酒一樣,很容易使人上癮。」

    「比酒還厲害。」羅蘭說,他看見三個人影向他們走來:是羅莎麗塔領著塔維利家的雙胞胎,弗蘭克和弗蘭西妮。小女孩手裡拿著一張紙,把它畢恭畢敬地舉在胸前,那神情幾乎有點滑稽。「四處漫遊是世界上最容易讓人成癮的毒品,我覺得。每一條隱藏的路都會把你引上更多條這樣的路。」

    「你說得對,我說謝啦。」卡拉漢答道。他看起來有些陰鬱和悲傷,還有一些——羅蘭覺得——一些迷惘。

    「神父,我們很願意接著聽你的那些經歷。但是請你把剩下的部分留到傍晚再講,或者,如果我們那時還沒回來的話,就留到明天傍晚講吧。我們的小朋友傑克很快就要來了——」

    「你能感覺到,對嗎?」卡拉漢頗感興趣地問,不過對於這一點,他並不懷疑。

    「是的。」蘇珊娜說。

    「我想在他來之前,看看那裡邊是什麼,」羅蘭說,「關於你是怎麼得到它的,這也是你要講的故事的一部分吧?」

    「是的,」卡拉漢說,「我想,那是我所講的故事的重點所在。」

    「——而且你必須等到適當的時候才能講。現在你所講的,是所有的事情都堆疊在了一起。」

    「那其中是有方法的,」卡拉漢說,「一連好幾個月——有時甚至是幾年,就像我試圖解釋給你們聽的那樣——時間幾乎是不存在的,所有事情都同時出現了。」

    「你說得千真萬確,」羅蘭說,「和我一塊上前去看看那對雙胞胎,埃蒂。我確定,那個小姑娘正盯著你看呢。」

    「她可以盡情地看,」蘇珊娜好脾氣地說,「光看看的話,可以免費。羅蘭,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就坐在這些台階上曬太陽。我好久沒有騎馬了,並且,我可以毫不避諱地告訴你們,我被馬鞍磨痛了。沒有腿就意味著什麼事情也不能嘗試。」

    「怎麼樣都行。」羅蘭說,但他的本意並不是這樣,埃蒂也知道這一點。槍俠希望蘇珊娜這會兒能夠坐在原地不動,埃蒂只能期盼蘇珊娜不會有同樣的感覺。

    他們朝羅莎麗塔和孩子們走去時,羅蘭壓低聲音,快速地對埃蒂說:「我打算獨自和他到教堂里去,你要知道,我並不認為你們倆都不能靠近那裡面的東西,如果是黑十三在裡面——我想很可能就是它——那麼她最好不要靠近。」

    「你是說,她現在身體狀況很脆弱,羅蘭,我還以為假如蘇希流產的話,那幾乎是你所希望的事情呢。」

    羅蘭說:「我擔心的不是流產,而是黑十三會讓她體內的東西變得更強大,」他又頓了頓,「孩子或者孩子的主人,兩者都有可能。」

    「你是說米阿。」

    「是的,就是她。」接著他給塔維利家的那對孩子送上一個微笑,弗蘭西妮也收起聚焦在埃蒂身上的瓦數,勉勉強強地沖羅蘭笑了一下,算是回禮。

    「如果你們願意的話,我想看看你們的作品。」羅蘭說。

    弗蘭克·塔維利說:「但願我們做得還行。可能我們做得不好。我們很害怕,你知道嗎?太太給我們的這張紙太好了,我們很害怕。」

    「我們先是在地上畫了一遍,」弗蘭西妮說,「然後用炭筆在上面輕輕地描,最後一個步驟是弗蘭克做的,我的手抖得太厲害了。」

    「你們不用害怕。」羅蘭說。埃蒂走近了幾步,站在羅蘭身後看著,那張地圖奇蹟般地詳細,中間是鎮子的集會廳和公用區域,那條巨河/德瓦提特則流淌在地圖的左邊,埃蒂覺得這張圖就像油印的一樣,就像在美國任何一家官方供應的地圖商店都能成批買的那種地圖一樣。

    「孩子們,這真是太棒了。」埃蒂說,有那麼一陣,他覺得弗蘭西妮·塔維利聽了這話都要暈過去了。

    「是的,」羅蘭說,「你們幫了個大忙。現在,我要做一件也許在你們看來是褻瀆的事情。你們知道褻瀆是什麼意思嗎?」

    「知道,」弗蘭克說,「我們是基督徒。『不得將上帝之名或上帝之子耶穌之名用於恐嚇,謾罵之言語。』褻瀆也是一種對美好的事物加以毀壞的行為。」

    他的語氣很嚴肅,但是從他那饒有興趣的神色上看,他還是很想看看這些從外部世界來的人將做出什麼樣的褻瀆行為。他妹妹也一樣。

    羅蘭折起了那張紙——儘管他們技藝超群,但那張紙他們幾乎連碰都不敢碰——他將它對摺了起來。孩子們驚訝得屏住了氣,羅莎麗塔也不例外,只不過沒有發出像孩子們那麼大的聲音。

    「這麼做並不是對它的褻瀆,因為它現在已經不僅僅是一張紙,」羅蘭說,「它已經變成了一樣工具,我們必須保管好工具,你們明白嗎?」

    「是的。」他們答道,可還是將信將疑的。直到看見羅蘭小心翼翼地把那張疊好的地圖放進錢包里,他們才對他剛才的話多了一些信心。

    「謝謝,非常感謝。」羅蘭說。他左手牽起弗蘭西妮,殘缺的右手牽起弗蘭克,「你們的手和眼睛也許可以挽救許多人的生命。」

    弗蘭西妮哭了起來,弗蘭克強忍著哭泣,直到臉上擠出笑容,接著,他再也控制不住眼淚,只得任憑它們順著他那張長著雀斑的臉奔涌而下。

    7

    走回教堂台階時,埃蒂說:「真是一對好孩子,有天賦的孩子。」

    羅蘭點點頭。

    「你忍心看到他們中的一個從雷劈回來以後,變成整天淌著口水的弱智兒嗎?」

    羅蘭沒有回答,他對於一切都預見得太清楚了。

    8

    蘇珊娜服從了羅蘭的決定,她和埃蒂順從地待在教堂外面,槍俠發覺自己想起了蘇珊娜進入空地時的不情願。他在想是不是她體內的一部分和他害怕著同一樣東西,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戰鬥——她的戰鬥——就已經打響了。

    「我什麼時候才能進去把你拽出來?」埃蒂問。

    「我們什麼時候才能進去把你拽出來?」蘇珊娜更正道。

    羅蘭想了想。這個問題問得好。羅蘭看了看卡拉漢,他站在最高一級的台階上,身穿藍色牛仔褲和條紋襯衫,襯衫袖子被捋到了胳膊肘上方,他交叉著雙臂,羅蘭看到了他前臂上結實的肌肉。

    老傢伙聳聳肩:「它總是睡覺。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的,不過——」他抽出一隻粗糙的手,指著羅蘭屁股上的槍,「最好把它解了,沒準兒他睡覺時還睜著一隻眼睛。」

    羅蘭解開槍帶的扣子,把它遞給別著另一把槍的埃蒂,接著他又解下錢包遞給蘇珊娜。「五分鐘就出來,」他說,「如果遇到麻煩,我應該能叫的。」他沒有再加上那句「也有可能叫不出來。」

    「那時候傑克應該到了。」埃蒂說。

    「如果他們來了,把他們攔在外面。」羅蘭叮囑他。

    「艾森哈特和斯萊特曼不會想要進來的。」卡拉漢說,「他們崇拜的是歐麗莎,稻米女神。」他扮了個鬼臉,以表明他對稻米女神和其餘那些卡拉鎮的二等神明的態度。

    「那我們走吧。」羅蘭說。

    9

    這種帶有隨著一種宗教信仰而產生的濃厚迷信色彩的恐懼感,羅蘭·德鄯已經很久沒有過了,也許,自從孩提時代起就沒有過。但是,從卡拉漢神父打開他那普通的木頭教堂的大門,並且扶著它,示意羅蘭先進門的那一刻起,恐懼感就驟然籠罩下來。

    一進門便是個大廳,地上鋪著已經退色的地毯。在大廳的另一側,有兩扇開著的門,門那邊又是一個相當大的廳,廳里兩邊都擺著長凳,地板上放著跪墊,廳的最前端是一個高出地面一些的檯子,也就是羅蘭所認為的誦經台,檯子被一盆盆白色的花朵包圍著,它們散發出的陣陣清香在教堂里凝固的空氣中瀰漫開來。牆上是一扇扇狹窄的窗戶,在誦經台後面那面遠遠的牆上,掛著一個硬木做的十字架。

    他能聽見這位老夥計的秘密寶物,不過不是用耳朵聽,而是用骨頭。他聽見一種低沉的、持續不斷的嗡嗡聲。就像玫瑰一樣,那種嗡嗡聲傳遞著一股力量感,但是,在其他方面,這個東西和玫瑰就不一樣了。這嗡嗡的聲音訴說著一種巨大的空虛感,就像他們在隔界紐約那真實的表象下感覺到的空虛一樣,那是一種可以發出聲音的空虛感。

    是的,就是它把我們帶到,他想,把我們帶到了紐約——就卡拉漢的講述來看,那應該是許多個紐約中的一個——但它可以把我們帶到任何時候的任何地方。它能把我們帶走……或者,帶我們遠走高飛。

    他想起了在那些骨頭旁,他和沃特的那次閑聊得出的結論,那時,他已經到了隔界,他現在明白那是怎麼一回事了。他還感覺自己正在不斷變大,不斷膨脹,直到比地球,比星星,比整個宇宙本身還要大。這股力量就在此處,在這個房間里,並且讓他感到十分恐懼。

    上帝保佑它是睡著的,他想,但是這個想法很快便被另一個更讓人沮喪的想法代替了:他們遲早是要把它叫醒的。他們遲早要靠它,在他們需要的時候,把他們帶回紐約去。

    門邊的架子上放了一碗水,卡拉漢伸出手指在裡面蘸了蘸,然後在身上划了個十字。

    「你現在可以動手了嗎?」羅蘭問道,他的聲音很低,比耳語時的聲音大不了多少。

    「嗯,」卡拉漢說,「上帝把我收了回去,槍俠。雖然我覺得他只是『試驗性』地這麼做,你明白嗎?」

    羅蘭點點頭。接著他跟在卡拉漢身後走進了教堂,沒有用手指蘸聖水。

    卡拉漢領著他走過大廳中間的過道,雖然他的步伐快速而堅定,羅蘭還是感覺到了他此刻和自己一樣害怕,說不定比他還要害怕,當然,神父顯然很想擺脫這種恐懼。不管怎樣,羅蘭仍然認為他是個很有勇氣的人。

    在供傳教用的拱形台的最右面,是一段共有三個台階的樓梯,卡拉漢走了上去。「羅蘭,你不用上來,你站在原地就可以看得很清楚。我想,你現在不想動它,對嗎?」

    「一點兒也不想。」羅蘭說,他們的聲音低得像是在耳語一般。

    「好的。」卡拉漢單腿跪下,就在他彎腿時,膝關節砰然有聲,兩人都被這聲音嚇了一跳。「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我平時連碰都不會碰這盒子一下。我挖了這個窟窿,把它藏在裡頭。希望上帝能原諒我在他的寓所里動鋸子,自打我把它放在這兒以後,我就沒碰過它。」

    「把它拿起來。」羅蘭說。他現在正處於高度警備的狀態,他繃緊了每一根神經,仔細地感覺著,聆聽著那永無休止的嗡嗡作響的虛無中一絲一毫的動靜。他多希望自己身後別著槍。來這兒朝拜的人們難道沒有感覺到這個老傢伙藏在這兒的東西嗎?他想他們應該沒有感覺到,不然的話,他們會躲得遠遠的。並且,他認為沒有什麼地方比這裡更適合這個東西,這裡的教徒們單純的信仰可以或多或少地使它平和一些,甚至,可以讓它鎮定下來,進入更深沉的夢鄉。

    但它也可能會醒來,羅蘭想,然後一眨眼的工夫,就把他們送到不知什麼地方的十九點。這真是一個特別恐怖的想法,他很快把這想法擠出了腦子。顯然,那種要利用它來加強對玫瑰的保護的想法越來越像個黑色笑話。他這輩子對付過人,也對付過妖魔鬼怪,可他還從來沒接近過這樣一個東西。它散發出一種可怕的、幾乎讓人崩潰的邪氣,遠遠比這更可怕的是,它還帶有一種邪惡的空虛感。

    卡拉漢伸出大拇指,摁了摁兩塊木板之間的凹槽。只聽見輕微的一聲嘀嗒,佈道用的凹弧便彈出了一小塊,卡拉漢把那兩塊木板卸了下來,露出大約十五寸見方的一個小洞,接著他胸前抱著木板,向後挪了挪,一屁股坐下。那種嗡嗡聲此刻更響了,羅蘭眼前彷彿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蜂箱,上面懶洋洋地蠕動著馬車一般大的蜜蜂。他向前彎下身,向尊者的密洞里張望著。

    裡面的東西用白布裹著,看上去像是質地不錯的亞麻布。

    「這是一個聖童的法衣。」卡拉漢說。他見羅蘭似乎沒有聽明白最後那個詞,於是聳聳肩,補充道:「那是一種穿在身上的東西。我心裡的直覺告訴我應該把它包起來,於是我照辦了。」

    「毫無疑問,你心裡的直覺是對的。」羅蘭輕聲說道。他想起了傑克從空地帶出來的那個包,那個包側面什麼都沒有,只有一行字:中世界保齡球館,一擊即中。他們會用得著它的,毫無疑問,可是他不願意換來換去。

    然後,他把所有想法統統趕跑——不過恐懼感依然如故——伸手把布揭開,聖衣下麵包著的,是一個木頭盒子。

    雖然心裡感到恐懼,羅蘭還是伸出手,想要摸摸那個盒子。摸起來應該會像上了一點兒油的金屬一樣,他想。事實也的確如此。他感到身體深處傳來一陣充滿情慾的顫抖,那顫抖像個老情人一樣,親了親他心裡的恐懼,然後便消失了。

    「這是黑硬木,」羅蘭低語,「我聽說過這種木頭,但從未見過。」

    「在我的《亞瑟故事集》里,它叫鬼木。」卡拉漢低聲回應他。

    「是嗎?是這樣?」

    顯然,這盒子籠罩著一股詭異的氣息,就像某種終於被遺棄的東西,在經歷漫長的漂泊之後,終於安定下來,不管這安定的時間有多短。槍俠很想再撫摸它一下——那又沉又厚的黑木正乞求著他的撫摸——但他聽見這東西發出的巨大的嗡嗡聲忽然提高了一級,接著又回到以前的響度。聰明人不會去用棍子捅醒睡夢中的惡熊,他告訴自己。雖然這個道理沒錯,但還是無法改變他心裡的渴望。他還是再次摸了一下那盒子,只是輕輕地,用指尖碰了碰它。接著他聞聞指尖,那兒散發出一股樟腦和火藥的香味,還有——他可以對天發誓——還有一股花香味,一種生長在偏遠的北方農村,開在雪地里的花的香味。

    盒子頂部刻著三樣東西:一朵玫瑰,一塊石頭,還有一扇門。門的下方刻有這樣的花紋:

    *****

    羅蘭再次伸出手,卡拉漢向前挪了挪,似乎是要阻止他,可還是放棄了。羅蘭撫摸著刻在門的圖案下的那些花紋,這時,嗡嗡聲又大了起來——這是藏在盒子里的那個黑球發出的嗡嗡聲。

    「尚未……?」他輕聲說道,一邊再次用大拇指的指心在那些圖案上摩挲著。「尚未……找到?」他不是在念他讀到的字,而是在轉達他的指尖所聽見的話。

    「是的,我敢肯定它說的就是這個。」卡拉漢輕聲答道。他看上去挺高興,不過他仍然抓著羅蘭的手腕,推它,想讓槍俠把手從盒子上移開,汗珠紛紛從他的額頭和前臂冒出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詞傳達了一些意思。一片葉子,一塊石頭,還有一扇找不到的門,這些是我們那兒一本書里的象徵符號,那本書叫《天使,望家鄉》③。」

    一片葉子,一塊石頭,一扇尚未找到的門,羅蘭想著,只不過玫瑰代替了葉子,是的,感覺很對路。

    「你會把它拿走嗎?」卡拉漢問,不過,他的聲音稍微大了一些,不像剛才那樣低聲細氣,槍俠明白過來,神父是在請求他。

    「你親眼見過裡面的東西,對嗎,神父?」

    「是的,見過一次,那東西恐怖極了,簡直無法用言語形容。就像一隻從未得到上帝蔭庇的妖魔的眼睛一樣。你會拿走它嗎,槍俠?」

    「是的。」

    「什麼時候?」

    羅蘭隱隱約約地聽到了鐘聲——那聲音美妙卻又醜惡無比,讓人想要咬緊牙關和它對抗。有一陣子,卡拉漢神父教堂里的牆紛紛晃動起來,似乎是盒子里的那個東西在對他們說:你們現在明白這一切是多麼無關緊要了嗎?只要我願意,便可以輕而易舉地飛快帶走這一切,明白了嗎?當心,槍俠!當心,神父!你們周圍到處都是深淵,你們是否掉下去,那完全取決於我的意志。

    接著,敲鐘聲便消失了。

    「什麼時候?」卡拉漢伸手越過放在洞里的盒子,抓住羅蘭的襯衣,「什麼時候?」

    「很快。」羅蘭說。

    太快了,他心裡有個聲音答道——

    注釋:

    ①NASA,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

    ②阿奇博爾德·麥克利什(ArchibaldMacLeish,1892—1982),美國詩人,曾任美國國會圖書館館長(1939—1944年)和助理國務卿(1944—1945年)。以其作品《征服者》(1932年),《1917—1952詩選》(1952年)和詩劇《J.B.》(1958年)而獲普利策獎。

    ③英文書名為LookHomeward,Angel。作者為美國作家托馬斯·沃爾夫(ThomasWolfe,1900—1938)。他的兩部自傳體小說《天使,望家鄉》和《你無法重返故鄉》(YouCan'tGoHomeAgain)最為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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