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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6)

所屬書籍: 黑鐵時代

  有關共產主義,也是個很有意思的問題。教科書上說,到了那時各盡所能各取所需,連數都不用數。根據這個道理,那時候的人就該都是數盲。假如不是從小數錢、數冰棍,誰會識數。但是到那時都不識數了,誰來算題?假如沒人算題,就沒有科學技術,又怎能各取所需?對這個問題我有個天才的答案:到了共產主義也會有人犯錯誤。對於有錯誤的人,就不讓他各取所需。然後他就會識數。然後就可以讓他算題。這只是個笑話,不能當真。因為不識數的人不可能犯錯誤,錯誤就是識數,由此墮入了循環定義。

  我做夢都想患數盲症,就像我哥哥當年下鄉時做夢都想患一種重病一樣。假如我成了數盲,就能躲開柴油機,重新獲得我的雕刻刀、畫室、彩色毛線等等,要知道我天生就是這麼一塊料。我哥哥當年想得一種病,則是因為他在鄉下吃不飽——要知道他天生是一個飯桶,粗茶淡飯吃多少都不飽,非吃肉不可。我現在就落到了他當年的困境里。我們哥倆都只有一種方法來脫困,就是真的得上這種病。他的病是夏天睡潮地、大冬天只穿運動短褲得上的,雖然有往龜頭上抹蛋清等等絕妙的手段,他卻不敢嘗試。所以他就得了風濕性關節炎,一輩子都好不了,現在住在得克薩斯的沙漠里。而我則只能朝數盲的方向努力改造自己。憑良心說,我一點兒不想爭當數盲,只要能做原來的工作就完全滿意了。這一點數盲一定能知道。我個人以為,一個人設計的公共汽車是一口老母豬,足以說明他已經無可救藥,不一定非要讓他完全不識數。但是我也知道,什麼人是無可救藥,什麼人不是,只有數盲才知道。

  我說我做夢都想得數盲症,但是夢醒後會為這些夢感到羞愧。假如我們都得了數盲症,一切都要完蛋。老人們怎麼辦?孩子們怎麼辦?他們要餓飯了。至於我們自己,也就是中年男人們,倒是不值得同情。因為我們都有數盲症,沒飯吃,可以吃雞鴨魚肉毒蛇王八。女人們又怎麼辦?假如所有的男人都渾渾噩噩,世界上就會沒有愛情,她們怎麼活呀。但是我們自己又沒問題——我們按組織上的安排和家屬過家庭生活就夠了。

  我和我前妻是在速校認識的,速校是一片雪地上三座小樓房。其實那不是雪,而是一片鹽鹼地。當時的土地鹽鹼化已經很嚴重了。樓房前面有幾棵楊樹,所有的葉子全都卷著。當時的污染也已經很嚴重了。我在班上又是老大哥(班長),上課時坐在第一排。第一課是掃盲課,我們都是科盲。老師進來我喊起立,發現她是我所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孩子,但是穿了一件極難看的列寧服。所以坐下之後就舉手發言道:報告老師,你的衣服很難看——我給你打件毛衣吧。那時候她工學院還沒畢業,在速校實習,一看學生都有鬍子,心裡已經發慌,我的發言又有調戲之嫌,登時面紅耳赤。後來她就專揀我來提問,比方說,在黑板上畫個根號,問道:老大哥,你看它像個什麼?我看了半天,它像個有電的警告符號,故而答道:伸手就死,老師!她又畫個積分號,這回不用她問,我就說:這像一泡屎!在她看來,我像個存心搗蛋的渾蛋(其實我不是的,不管什麼時候我都很真誠),同時我又是她生命里的第一個男人。她決心迎接這種挑戰。

  禮拜一早上,接到我前妻的電話。她先問老左床上如何——這話一早上聽了十遍了,我聽了著實惱火,吼了起來:你們不要這樣牆倒眾人推!老左怎麼了?再怎麼她還有點同情心!(其實她是沒有的,否則就不會讓我摸她那乾癟的乳房,那東西像抹布一樣,能夠摸透,握在手裡呈一束,虎口以上溢出的部分還算有點模樣)……我前妻聽了以後,嘆口氣說:是嘛,我沒同情心——告訴你,你的事有希望了。這幾天你自己當點心。我聽了面紅耳赤,因為我一直在托她給我辦出國手續。這件事難於上青天,但她居然辦出了眉目。我覥著臉問,是怎麼個情形?她說,電話里不能講,下班她過來。但是下了班她過來,我既不在家,也不在部里。我坐在個小黑屋裡,腦袋上滿是血。

  2

  對於一個識數的人來說,自己存在是唯一確定無疑的事。這可以叫做實事求是,也可以叫做無可奈何。假如肯定了有自己,就能肯定還有一個叫做世界的東西,你得和它打交道。承認了這些事,就承認了有所謂無可奈何。你識數,這就是無可奈何。有的聲音好聽,有的聲音不好聽;有的東西好看,有的東西不好看;這些都不能隨心所欲。因為你是如此的明白,只好無可奈何地去上班干你該乾的事。但假如你不明白的話,就可以隨心所欲。一般人到了這種境地,就能想到當個領導,但我有另外的主意。我想去美國,和我哥哥、嫂子、我年過八旬的母親生活在一起。除此之外,還想弄個畫室重操舊業。我哥哥隔段時間就託人帶一份文件,讓我辦出國手續。但這是不可能的事:技術人員出國,因公因私都不可能。我哥哥在電話里說:你幹嗎非識數不可?這是一種暗示——他一定記得好多年前給我講過知青裝病的事,所以知道我能聽懂。但是,現在你也知道了,數盲這種病不能裝,只能真的去得。而真的去得這種病,我還下不了決心。

  有關不準技術人員出國的事,還有一些需要補充的地方。前幾年還是讓我們出國的,但是大家出去了就不回來,簡直無一例外。現在的規定是出國前要體檢,沒有數盲症的男性一概禁止出國。但這是內部規定,明明是沒得數盲症,體檢證上偏寫成三期梅毒,不但出不了國,還要被關進醫院打青黴素。那種青黴素是進口的,卻是獸用藥,雜質很多,打在屁股上渾身都疼,而且發高燒。自從打過了那種針,我就老有點黃疽。因為這個緣故,我再也不敢打這種主意。患了數盲症的領導可以出國訪問,這方面大家都服氣,人家沒有不回來的。這也說明數盲在外國也治不好,得吃救濟——外國人摳得很,不肯救濟我們的人。女人可以出國,內部也有掌握——年輕漂亮的不成。洋鬼子精著哪,見了年輕漂亮的就娶去做老婆。老左就出過國,但是大家都服氣,因為她回來了,並且在床上對我說:還是祖國好。這個女人覺悟高,明明是我對她好,她卻記在祖國賬上,讓人沒話講。我前妻也可以出國,但是要到六十歲以後。不管怎麼說,她總是有個盼頭,我卻是一點盼頭也沒有。

  我前妻說,我有張卑鄙的嘴,這是全身上下最惡劣的東西。好在還有一件好東西,那就是二等兵王二。她幫我的忙z全是看它的面子。但這話打擊不了我。別人有困難都去求傍肩,傍肩也幫助,你說是看誰的面子?只是沒有求幫出國的,這事太難。我前妻辦出了眉目,不知是怎麼辦的。這件事她始終不告訴我,後來這事失敗了,她也不說當初的眉目是什麼。

  現在可以說說「眉目」是怎麼沒的。接完了這個電話,我就去聽報告。要是推個事不去,就好了。「數盲症可不是裝的」——報告人又一次引起鬨堂大笑時,小徐對我說:裝得真像!我就這樣回答他。假如不理他就好了。就在這時,在我們身後巡邏的保安員用警棍在我腦袋上敲了一下,引起了短暫的昏迷。這些農村來的小夥子工作很認真,但是下手不知輕重。他們看到我們老笑,已經很氣憤了——會場秩序不好要扣他們薪水。小徐也挨了一下,不肯吃啞巴虧,回頭就和他們打了起來,登時演成群毆的場面。他們手裡有警棍,我們身上也有東西,有的是鐵鏈子,有的是半截水管子,有的是發射橡皮棍的氣動手槍,有的是噴射阿摩尼亞的氣罐——聽大報告時大家都有準備,而且我們的人也不少,除了各機關的技術人員,大企業的人都來了。坐在我們邊上的是玻璃公司,那幫傢伙對打群架興趣極大,早就把板凳腿拆下來了。一動手就有人遞給我一根板凳腿,我也瞎揮了幾下,打倒了幾個保安員,自己也挨了幾下警棍—年紀大了,身手不靈活——而會計部的小姑娘則是假裝勸架時朝保安員的襠下施以偷襲。轉瞬之間,就把保安員打得落花流水,大家潰退而出,一鬨而散。當然,也得有幾條好漢留下來頂缸,否則會有大麻煩。今天的事是因我而起,我留下來。等保安的大隊人馬來了後,我就帶頭扔下板凳腿,舉手投降。人家看我血流滿面,也不好意思再打我。別的投降者,不是真傷員,就是體質單薄者,還在臉上塗了紅藥水。這正是我們的狡猾處,你要是審問,就說:什麼都沒幹,只是挨了打。所以人家問都不問,直接押去關小號,半平方米的地方塞兩個人,是聊大天的好地方。我和一個穿黑夾克的小夥子塞在一起,我看他很面熟。進去以後才知道,是那個穿藍毛衣的姑娘。等我前妻來放我時,她正坐在我腿上,但這是因為沒地方坐。那孩子連忙解釋說:大姐,我們是清白的,信不信由你。而我前妻摸了她臉一把說:當然是清白的,可憐的小傢伙——快點回去睡覺吧!

  考慮到禮拜一的群架里有人傷得很重,還破了相,想讓保安把我放了可不容易。這件事要勞動市長親自打電話:「你們那裡有個王二,是我家屬的前夫,如果沒什麼嚴重問題就放了吧。」除此之外還有好多治安方面的指示,把保安的頭煩得要死。他來開鎖時還念念叨叨:什麼叫「家屬的前夫」。我要承認,這種關係實在古怪。但這還是直截了當的說法,還有人是某數盲的「家屬的前小叔子的哥哥」,有人是「小姨子的前姐夫」,不得數盲也搞不清楚。不過這無關緊要,數盲只要知道是和自己有關係就夠了。具體是什麼,人家並不想弄清楚。對我們來說,這種關係很明白,我們是綠帽子的發放者,他們是綠帽子的接受者。好多人認為這種曖昧的關係,有助於和傍肩間性生活的和諧。我個人不這樣想。因為這個緣故,我前妻說我笨。

  我前妻把我放出後,就朝我冷笑。她看我愣愣怔怔的樣子,就遞給我一面小鏡子——那樣子很難看,我早知道頭破了,但不知流了那麼多血。但我還能挺住。她說,你那件事吹了。我聽了就晃起來,幸虧她從我兜里摸出了救心丹,塞在我嘴裡。後來她帶我到醫院去處理傷口,出來時更難看了——剃了個陰陽頭。我一直覺得昏昏沉沉,回到家就睡了。躺下時,我前妻睡在我身邊,醒來時天已大亮,我身上有張紙條,上面寫著:1.接著睡;2.今後少惹事,還有希望。希望是指出國的事,我知道原來的希望是打架打沒的。我就接著睡了。

  有關保安的情況,需要補充如下:那些人在現在這樣的天氣里穿著藍色的棉大衣,戴著藤帽,手持木棍,戴紅色袖標,在街上維持秩序。上級說,現在城市治安混亂,警力不夠用了,從農村徵調保安員進城,是個好辦法。但是這幫人來了以後,秩序就更加糟糕,因為他們上了班什麼都不管,下班以後什麼都偷。除此之外,他們最感興趣的事就是揍我們——當然,我們也不那麼無辜。你要以為北戴河是新興科技城市,大家都是知識分子,故而只有挨打的份,那就太天真了。我們挨揍多年,早就懂得怎麼還手了。

  而我和藍毛衣的事是這樣的:小號裡面像個電話亭,架著一塊木板,可以坐一個人,另一個只能站著。保安的頭頭問我,要不要單間。我說,你給我個人做伴吧。這時候黑皮夾克就鑽了過來,站在我身邊。保安把我們塞了進去,隔著門和我說了會兒話,先說他很公道,是他的人先動手打了我,這是他們的不對,明天就打發那小子回家種地。我說你用不著和那孩子為難,等等。他說這事你不用管,打了別人我不管,可不能打你,什麼時候都得敬老——我沒理他,知道自己在外人看來已經老了,沒有什麼好感覺。後來他又說,你們的人用了手扣子,把我的人臉打壞了,你看怎麼辦。——這是真的,我看見他們的人有臉上受傷的。回去以後要說說:打架不準用利器。但是不能嘴軟——我說你公事公辦唄,我們都在你手裡。送我們去砸鹼好了,我們又不是沒砸過。——我知道他想讓我幫他把使手扣子的找出來,但是我不能這麼干。任何時候都不能把自己人交出來。我還說:我腦袋也被打破了,這也得有個說法。他說,送你們砸鹼是公安的事,但是告訴你的人小心點,別再落到我們手裡吧。這就是說,誰要是落了單被他們逮住,就會被打得稀爛。我說,我會告訴大家的,不過你們也要小心點,有人知道你們都住在承德棒糙山,全村出來干保安,家裡只有老人孩子,別以為我們找不到——我這是唬人,其實我們遠沒有那麼壞。他就悻悻地走了。

  這時我才覺得頭疼,還有騎在我腿上的這傢伙不對勁。那裡像地獄一樣黑,但是氣味不大對。他拉著我的手往皮夾克底下伸時,我以為他是個homo。知道他光板穿著皮夾克時,我說了一句:你不冷嗎?後來手伸到胸前,摸著兩個圓滾滾的東西,我才大吃一驚:這是什麼?你怎麼長了這種東西?她哧哧地笑,我聽出是藍毛衣,馬上關照她不要高聲。一個女孩子到了這裡是很危險的。保安員可不是些太監。後來她又拿一個冷冰冰的東西讓我摸——是個帶鋸齒的手扣子。原來就是她用了手扣子!這下把我氣壞了,罵道:混賬!誰叫你使這東西!她輕描淡寫地說:怕啥。我說:你是不怕,今後誰落到保安手裡,怕也沒用了。她說:哪個鄉巴佬敢犯壞,咱們就到村裡去抄他的老窩,燒他的房子,這不是你的主意嗎。——聽著真可怕。這一位可不像紅毛衣,不是純情少女,伸手就拉我的褲子拉鎖。我說:學校里就教了你這個?她就說:老生常談。老大哥,你太老派。後來她又說,有一種傳聞,說我是個gay,看來是真的。我說放屁,我要不是後腦勺正在流血,准能表現出男兒本色。後來她拿手絹給我捂著傷口,就這樣聊起天來,直到我前妻知道了消息,趕來把我們都放出來。她把我腿都坐麻了,半天不能走路。要是個男的,還可以輪輪班。下回關小號可不能挑女的。昨天的事就是這樣。

  3

  有關和保安員打架的事,還有些可以補充的地方。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和保安員都是誠實的人,都在盡自己的本分。我們在誠實地勞動:設計各種東西;他們也在誠實地勞動——監視我們。我們覺得他們的監視十足可恨,他們覺得我們不老實十足可恨,所以就經常打架。結果是雙方都常有人受傷住院。數盲十分公允地決定:不管誰受了傷,不能報銷醫藥費,不能上班算曠工,結果是越打越厲害。這一回保安有好幾個人被打斷了鼻樑,他們肯定不甘心,想要從我們身上撈回來。作為老大哥,我要時時刻刻提防在心。假如藍毛衣是男的,我會毫不客氣地揍他一頓。但是對女孩子不能這樣辦。再說,她不歸我管。她在我們這裡是客人。

  在聊天的時候,有人說假如沒有保安就好了。世界上只剩下了三種人:我們、數盲、傍肩,生活會愉快得多—我們干我們的工作,數盲發他們的昏,傍肩居間調和。這種建議當然是居心叵測——沒有保安,我們會把數盲都吃下去,連骨頭渣都不剩。如果把傍肩們畫掉,那就不成個世界。如果世界上沒有數盲,我們就會和保安爆發戰爭——要知道他們恨的就是我們。這場戰爭勝負難以預料,我們狡猾,會製造各種武器,保安人多,他們在村裡有大量的預備隊。就算我們獲勝,中國人口也是百不存一。算來算去,只有我們可以畫去。鉤去我們,頂多中國倒回中世紀。那時的技術水平可以養活三億人——這也不可怕,餓死一些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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