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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拂夜奔(2)

所屬書籍: 黑鐵時代

  「那你不用擔心,你死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我一定自殺。這麼喝有什麼意思?咱們上樓到床上喝去,一會兒菜好了,叫胖胖送到咱們的床頭上去。」

  李靖抱著酒跟李二娘上了樓。這卧室果然大變樣,新床新帳不說,床頭放了一盞仿宮式燈,真是十分的精巧。李二娘跑到屏風後面,李靖把酒罈放在床頭小几上,自己坐在床前一張豹皮上。天熱,酒力上升,他把身上的長袍脫了,散開內衣襟。忽聽一聲:「你來看!」他一抬頭,幾乎傻了眼……

  胖胖端著一個大托盤,上樓時,樓上卻是一團漆黑。只聽李靖說:

  「噓!你看樓梯口,那一對眼珠子閃亮,是只貓吧?我扔只鞋把它打跑!」

  「別瞎說。那是胖胖!喂,你發什麼傻!把菜端上桌來。」

  「告娘子,這兒黑,我怕絆著了。」

  「李靖,把燈罩掀開。你摸什麼?」

  「我摸衣服。咱們這麼躺著,夠肉麻的了,可不能再叫女人看我赤裸的樣兒。」

  李二娘刷地把燈挑亮,李靖慘叫一聲,卧倒在床上。李二娘哈哈大笑:「李靖,你臊什麼?她算什麼女人?胖胖,自己說。你是什麼?」

  「相公,我是大肥豬,一身肉!」

  「你是女的嗎?」

  「我不是女的。我是母的!」

  「好,胖胖,你很本分,今晚上特許你上樓來睡在我們床邊的豹皮上。現在你下樓去,把浴桶拿上來,我要和李相公同槽入浴。」

  胖胖下樓去。李二娘把食盒子打開一看,凈是些獅子頭、香酥鴨之類的東西。她恨恨地說:「這個胖豬,真是趣味低下!這麼肥膩,怎麼吃?小心肝,你湊合吃一點,穿衣服幹什麼?上哪兒去?怎麼也該陪我睡一會兒。」

  「不成呀,親愛的。我忙得很,你也穿上點兒,我有話說。」

  「就這麼說吧!」

  「我還真不知怎麼說。我以後有一段時間不能來了!」

  李二娘翻身坐起,星眼圓睜,柳眉倒豎,就等他下句話。

  「人家逼我結婚……」

  李二娘忙叫起來:「你這色鬼!什麼狐狸精把你迷住了?我非往她門上抹狗屎不可!」

  「我是被迫的,不幹不成。」

  「啊!你把哪個小娼婦肚子弄大了吧?」

  「不不。事態要嚴重得多。楊素要我做乾女婿。這是送命的買賣,我要逃走……」

  只有少數人知道楊素的乾女婿是怎麼回事。李二娘大哭:「你搞到太尉家裡去了——你這公狗!滾!」

  「這麼鬧,我怎麼說哩?」

  「老娘不聽你放屁!」李二娘跳起來,把屋裡的東西一通亂砸。李靖趁亂搶了衣服,又抱起那壇酒,逃到樓下,就著罈子一頓狂飲。這急酒灌下去,只覺得腦袋發了蒙。他放下罈子,聽見樓上叮噹聲小了,就叫:「二娘,二娘肯聽我說嗎?」

  「你滾蛋!」

  針線盒、首飾箱順著樓梯往下滾。李靖搖搖頭說:「這麼好的酒,以後再也喝不到了!」

  為了補償別離的痛苦,他把罈子湊到嘴邊又灌了一氣。然後走出門去。從昨天到現在,他是粒米未沾牙,又灌了兩氣猛酒,走出小巷以後,腳步就踉蹌起來。這李家秘傳的陳釀酒,後勁無窮,李靖走到洛陽橋頭,再也走不動了,他一頭摔倒在明渠邊,打起呼嚕來。

  李靖醒來時,只看見漫天的星斗,偌大的洛陽城,只剩下寥寥幾盞燈火——夜深了。他掙扎著走上橋去,只見那個黑袍道人正坐在橋欄杆上。這回看清了他的臉,就是那天在酒樓上幫助打架的那個老道,李靖湊過去說:「天黑了,道兄不回觀去嗎?」道士瞪著眼看他,就像是個聾子。冷不防李靖打出一個酒嗝,奇臭無比。道士急忙轉過身去,李靖晃晃悠悠地走了。那道士看著他的背影,手扶劍鞘,只捏得手指節發白,咬得牙齒咯咯響,他恨不得衝上去,一劍刺入李靖的後心。遊俠劍士性如烈火,怎吃得這種羞辱!可是,他不敢殺他。太尉不許可。他只好跟在李靖身後,好像一個跟班。

  李靖回到家,走到漆黑一團的小屋子,只覺得這兒隱隱有呼吸之聲,喝得太多了,耳朵里轟鳴如雷,什麼也聽不清。他磕磕絆絆摸到缸邊,把腦袋扎入水中。直起身時,一股冰涼的水流順著脊樑溝往下淌。李靖強忍著沒叫出來,屏息再聽,桌邊果然有一個人在喘氣,細而不勻。不用問,準是那個賣酒的少婦來搗亂。

  也可能是張四娘。這娘們賣弄風情的唯一手段就是裝神弄鬼嚇唬人,先後嚇死了兩個丈夫。李靖想,我要是不怕,她一定不肯干休,非折騰一宿不可。我可不能和她糾纏。於是他慘叫一聲:「有鬼!」就奔出門,只聽「嘣」的一聲和門外一個人碰了頭。那個人「哇」的一聲叫出聲來,一縱跳上對面的房不見了。

  李靖也嚇了個半死,好半天才想起這是那盯梢的老道。他平平心氣,覺得不能這麼溜走。那老道跟在屁股後面陰魂不散,所以還是要進屋去。李靖看看天上的星星,心裡一陣酸楚:天呀!閃得我有家難回!我還要把第十個計劃想好。所以還是要好好地勸這臭娘們走開。他又走進門去,裝出一個可憐腔:

  「四娘,你嚇著我了,你滿意了吧?請你回家。改天我一定去你那兒。」

  那女人喉嚨里咯咯響,好像嗆了水。李靖說:「你是莉莉?小乖乖,你也學著嚇我!不瞞你說,我和李二娘剛瘋過。你得讓我緩一緩!」

  咯咯聲更響了,好像母雞試著打鳴。李靖摸出火石,墊上火絨,一火鐮敲去,卻正中自己的指頭。火石飛出去,先撞了房梁,又撞了後牆。他到窗戶上去摸備用火石,那桌邊的人卻摸出火種,吹出了火焰。這是個道童,一張俏臉,怎麼這麼面熟呢?不對,還是個女人。她身上有一股香氣。再仔細一看,不得了,撞上了要命星,李靖大叫一聲,往後便倒。

  讀者諸公猜到了吧,此人正是紅拂。此人在風塵三俠中名列第二,據杜光庭《虯髯客傳》所載,紅拂姓張。杜氏雲及,李靖與紅拂初會時,李靖問紅拂,「問其姓,曰:『張。』問其伯仲之次,曰:『最長。』觀其肌膚儀狀言詞氣語,真天人。」此段文字,皆杜氏之撰。據本人考證,紅拂之姓不可考,伯仲之次不可考,就是問她本人也不得明白。紅拂年幼之時,家貧不能養,乃舍於尼庵。長到十七歲,尚未受剃度,美髮垂肩,光艷照人,不願意削髮為尼,就跑到洛陽市上自賣自身,得錢十餘萬,都給了撫養她的老尼姑。會李靖那年,紅拂十九歲,美若天人,舉世無匹。楊素養著乾女兒是為了殺人,所以她也有些手段,更兼見識不凡,遂於風塵之中,一眼識出李靖李藥師乃蓋世之英雄。心想:彼若入楊府,就如肉包子打狗,有進無出。楊老頭要我殺了這個漢,如何下得手?不如溜出去和他一起逃了吧!於是跑到李靖家裡來等。李靖一見紅拂,就罵起來:「不是說還有三日之期嗎?你怎麼現在就來了?」

  「郎君休得這等看奴家,奴要救郎出險!郎君如欲逃時,奴便為前驅,拼一死殺條血路給郎君走!郎君不走時,卻又快活,在這空鳥草房裡還有三日可過。過得這三日,奴便自殺給郎君看!那時你便知奴是真心也!」

  「你不要和我打馬虎眼。你快滾!回去告訴楊素,別使這美人計手段!」紅拂痛哭起來:「郎薄倖!奴冒死奔了來,又說奴是美人計,也罷,奴死給你看!」

  這娘們解下束腰的絲條條,跳上桌子就要懸樑自盡。李靖看她沒有做作的意思,就一把把她拉下來。

  「得了得了!算我倒霉。咱倆一塊兒跑就是了。哎呀,帶著你,怎麼個跑法?你有主意嗎?」

  「你要我了?太好了,太好了!親個嘴吧。我有一個絕好的計劃,你一定要對我好一點我才說。是這麼著。你我上床去,先做一夜夫妻。然後到五更時,城門就開了,天還不亮。我衝出去和盯梢的王老道交手,你就乘機跑掉。那老道在楊府三十六名劍客中排在倒數第一,沒什麼了不起。我敢接他五十多招,夠你走的了。」

  「胡扯淡!這是最笨的主意,你長了腦子沒有?」

  「奴家無腦時,郎君須是有的。郎卻說出那錦囊妙計來,奴家洗耳恭聽!」

  「你這人怎麼一會兒人話,一會兒鬼話!現在的形勢是,你這一來,把我的頭兩個計劃統統破壞。只能執行第三號計划了。現在太早,上床去歇會兒。」

  「奴……奴便樂殺了!!奴與那知情郎攜手入羅帳,郎為奴寬衣解帶!」

  「別胡扯。不是時候,坐著歇一會兒。」

  「那便是枕戈待旦了。郎君……怎麼說來的?老李,你抱抱我。」兩個人坐在床上,只聽床嘎嘎的響。李靖忍了一會兒,禁不住罵起來。

  「你是不是屁股長毛了?這麼悠來悠去!床要叫你搞散了!」

  「奴屁股上沒長毛。心裡倒好像長了毛。郎君再不理奴時,奴便對不起了!」

  「噓!你把我頭都弄暈了!你這蕩婦,真是我的災星!我實在無法忍受,要提前行動了。」

  李靖從床下拖出一口箱子。打開以後,屋裡充滿了幽暗的藍光。紅拂好奇地走過去看,只見箱子里有一罐油膏,蓋子一揭就冒出半尺長的藍火苗。冷不防李靖揪住她的頭髮,抓起油膏就抹了她一臉。

  紅拂尖叫起來:「燙殺奴家也!」

  「放狗屁!這東西是涼的!」李靖把紅拂的頭髮揪散,又給她穿上一副長袍,這袍子長得很,多半截拖在地下。紅拂哧哧地笑起來。

  「郎做什麼?」

  說話之間,李靖已經把她撮到肩上。他咬牙切齒地說:「聽你的口氣,你好像會點兒把勢?」

  「豈止會一點兒!奴雖無攪海翻天之能,五七條蠢漢卻近不得身!郎,到那危難之時,你看本事么!」

  「別吹牛!眼前就要用著你的本事。出了門,咱們做一個聯合魚躍前滾翻,然後站起來你就大聲叫苦。你要是不行不要逞能,要是出了洋相,咱們就要上閻老五處會齊了!你倒是成不成?」

  「奴已把頭點得搗蒜也似……」

  「廢話!我看不見。你開門閘,大聲一點!」

  外面盯梢的王道人聽見巷裡有動靜,就跑進來看,正遇上李靖的家門開了,裡面滾出一個妖怪。那東西滿臉藍火,見風就長到一丈多高,直著腿跳過來。王道士嚇得目瞪口呆,忽然妖怪發出一聲尖叫:「苦!奴家苦!」老道嚇得一蹦一丈多高,腦袋碰在屋檐上,當場暈了過去。

  這妖精出了巷口就地打個滾,一分兩半,紅拂和李靖從裡面鑽出來拔腿就跑。李靖拿著長袍,一邊跑一邊撕,讓紅拂拿去擦臉。跑著跑著,紅拂站住不跑了:「郎此計雖妙,也有見不到處。」

  「什麼?」

  「此計五更行之則大妙,此時城門未開,吾卻投哪裡是好呀?」

  「笨蛋!往外跑算什麼好主意?你跟我來吧!」

  洛陽南城有一片地方荒得很。這邊的地勢利於攻城,戰亂的年代人家老想從這裡攻進來。城防吃緊時,守城的就扒這邊的房子救急,把磚頭木料當滾木檑石用,結果這兒就荒了。太平了幾十年,這兒荒涼如故,只剩了一大片斷壁殘垣,荒草有一人多高。李靖早就把這地方記在心裡。他帶著紅拂蹚進荒草,在幾十年沒人走過的街道上走,遇上了幾隻下夜班的狐狸。它們見了人就溜走了。再拐進一個院子,從後牆塌倒的缺口處跳過去,就到了一座破廟裡。這廟沒了半邊房頂。摸著黑走講屋子,膛著地上一大堆草。李靖打個大呵欠說:「困了,現在睡覺!」

  他倒在草堆上,馬上就睡著了,不過總睡不踏實。他背後的草堆上窸窸窣窣,好像在鬧耗子。過了一會兒,有一股氣息來吹他的腦勺。又過了一會兒,紅拂又來親他的脖子,吧唧吧唧好像在吃糖葫蘆。然後一隻胳膊就摟上來。

  李靖忽然爬起來,跑到外面去撒尿,外面天光大亮,四周正在起霧。他回來時身上裹了好多霧氣。李靖瞪起眼,開口就罵:「你這賤人!要幹什麼?」

  「我沒想幹什麼呀?我恐怕你在想。我在太尉府受過訓練,什麼都懂!」

  「你這淫婦!這麼說你是過來人了?」

  「非然也。奴只觀摩過幾次,是教學示範。郎,休苦了自家。若要奴時,只管拿了去。奴又不是那不曉事的!」

  「呸,才說了幾句人話,又變回去了。我要睡覺。」

  他滾倒在草堆上就要接著睡,誰知紅拂又來做小動作。他氣壞了,翻身爬起來大吼一聲:「你可是要找揍?」

  「便打時,也強似不理不睬!」

  李靖被整得無可奈何:「紅拂,求求你把那古典白話文收了去。我聽了直起雞皮疙瘩!」

  「郎休如此說。奴也非樂意咬文嚼字。怎奈見了郎,奴這能言會道,百伶百俐的一張櫻桃小口,就如那箭穿雁嘴,鉤釣魚腮,急出鳥來也說不得一句白話,只得找些村話鳥說。奴那一顆七竅玲瓏心,見了郎時也變做糊塗油蒙了心也。郎君,可憐見奴是一個女兒家,縱非大家閨秀,也不曾在男人前頭拋頭露面。終日里只見過一個男人,卻是個銀樣蠟槍頭,算不得數的。不爭卻到了郎這般一個大漢面前;郎又虎背熊腰,最是性感不過,奴怎不結巴!怎不發暈!奴這心七上八下,好似在受官刑哩。郎君若是可憐奴家,早早把這清白的女孩兒身子拿去,奴就好過也,那語言障礙症也多敢是好了。」

  李靖皺起眉來:「現在提心弔膽,哪有心情?等跑到安全地方再說。」

  紅拂長嘆一聲:「郎,不是奴說那泄氣話,你縱有上天入地的神通也走不脫!奴見多少少年俊傑,入了太尉的眼,卻無一個走了的。吾等躺在這鳥草房裡,雖是藏得好,也只爭一個早晚。郎不聞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不算?依奴時先落幾日快活!似這等日後捉了去,卻落一個糟鼻子不吃酒,枉擔其名!」

  李靖梗梗脖子說:「我偏不信這個邪!你要是害怕,就回太尉府去。」

  紅拂哭了:「郎把奴看做何等樣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奴是個有志氣的!郎若信不過時,便把奴一刀殺了!」

  「好好,你有志氣。跑得了跑不了,走著瞧。我在這兒存了一些糧食,可沒想到要兩個人吃,所以得省著用。早上我去那邊園裡偷幾個蘿蔔當早飯,你別嫌難吃。」

  「郎的蘿蔔,卻有荔枝的滋味!」

  李靖搖搖頭,就到外邊去拔蘿蔔了。

  和李靖鬧翻以後,李二娘坐在床上哭得昏天黑地。胖胖上樓來問候,勸她吃了一點茶湯,她又嘔了出來。她使勁掐自己的肉,把腿上、肚子上掐得傷斑點點。以前李靖不上她這兒來,她就這麼整治自己。等他來了以後,讓他看看這些傷,嚇他一跳。正在掐得上勁,忽然想到李靖再也不會來了,就倒在床上昏了過去。胖胖給她掐人中,拔火罐,足足整了半宿。到天快亮時,李二娘終於睡了。胖女人打了一連串的哈欠,忽然想到這一天都沒菜吃,她就去南城收拾園子,走時連門都沒關。

  李二娘只睡了一會兒就醒過來,她覺得自己腦子變得特別清楚,精神變得特別振作,性格變得特別堅強。她爬起來披上一件短衣對鏡梳妝。看來看去,發現自己還是應該抹一點兒粉,因為平時喝酒太多,她臉色有點發黃。然後描眉,用少量胭脂。弄完了再一看,覺得自己蠻不錯,就憑這個小模樣也值得活下去。

  李靖走了,她心裡貓抓過一樣難受。不過她沒法怨恨李靖。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賣酒的小寡婦和太尉的千金怎麼比?李靖娶了太尉的千金,日後飛黃騰達不成問題,若是娶了她,日後搬到酒坊來,天天縱慾喝酒,不出二年就要得肝硬變,腹水倒像懷了六個月身子。所以她不抱怨他,好吧李靖,祝你幸福!然後再想想自己。走了李靖,她要從別處撈回來,她要做一個人人羨慕的女人。

  眼前就有一個榜樣。洛陽北城有一個大院子,富麗堂皇,與皇宮比,只差在沒用琉璃瓦。門前一邊一個大牌坊,左邊題「今世漂母」「萬世師表」,右邊題「女中丈夫」「不讓鬚眉」。中央是並肩的兩座門,左邊大門樓上好像在辦書法展覽,掛了有二十多塊匾,題匾的都是二品以上大員。這裡是主人錢氏所居。右邊沒有門樓,是個灰磚砌的大月亮門,門上鑲斗大的三個字「勸學館」,這兒是主人錢氏所辦。走進這勸學館的前庭,裡面石壁上刻著一篇記,作者是一名三品級的高級幹部。據作者說錢氏少年喪夫無子,守節二十餘年。慘淡經營先夫之產業,平買平賣,童叟無欺,終成巨富。然而錢氏家藏萬貫,卻粗衣淡食,資助學子,修此勸學館,供天下貧苦士人入內讀書——二十年來成就數百人,功德無量。作者感錢氏之高風亮節,於勸學館重修之時,成此記以志其事云云。其實事實卻大有出入。這錢氏卻不姓錢,也不曾少年喪夫,她不折不扣是個婊子。

  她是婊子也好,節婦也罷,總之是個奇女子。李二娘想,我哪一點也不比她差。我也應該成為一個人人羨慕的女人——我缺的就是這麼一點兒狠勁兒。李靖走了,我正好狠起來。不出十年,我也要和這錢寡婦一樣的發達!

  這錢寡婦的身世與李二娘當前的處境也有一點兒像。二十五年前,錢寡婦是一名雛妓,從山西到洛陽華清樓客串,花名叫玉芙蓉。玉芙蓉那時生得一表人材。在上黨一帶頗有艷名。老鴇帶著她到洛陽來,打算賺大錢。怎知這京都地面,光憑臉子漂亮、床上功夫高超硬是不成。玉芙蓉講一口侉得不能再侉的山西話,加之五音不全,唱起小調來聽得人一身一身起雞皮疙瘩。在洛陽半年,一點也紅不起來,全仗著幾個山西客人捧場。她又戀上一個姓錢的小白臉兒,把別的客人統統冷落了不算,自己還倒貼,把金首飾換成了鍍金的銅棍兒。老鴇發覺把她吊起來打,她還嘴硬到底。末了兒姓錢的家裡發現自己的子弟不讀書天天嫖妓,把他也狠揍一頓關起來。這姓錢的偷跑出來,和玉芙蓉會最後一面,兩個人抱頭痛哭。玉芙蓉提議,兩人一起逃跑,姓錢的又不同意。又提議兩人一起上吊,姓錢的又不同意。原來他要和玉芙蓉分手,那玉芙蓉只得讓他走了,自己一個人繼續哭。正哭到準備抹脖子的節骨眼兒上,冷不丁來了一個人,是同班中最紅的姐妹。她嫌玉芙蓉哭天搶地打攪了自己睡覺,就來把她挖苦一頓,指出以下三點。第一,山藥蛋(這就是她們給玉芙蓉起的渾名)與她那姘頭均屬切糕的棍兒,扔掉的貨。第二,如果她是要上吊,就請從速,不要半夜三更鬼哭狼嚎,不講社會公德。第三,如果不上吊,也請她及早回山西。像她這路土貨也到洛陽來賣,就叫做不知寒磣。

  聽了這位紅極一時的名妓談的三點意見,玉芙蓉當下摔夜壺,打馬桶,發下誓言,說是不出十年,要你這婊子不及我山藥蛋腳下的泥。第二天她就和老鴇搬出去另賃房子住,打發人滿城貼招貼,上書:「山西山藥蛋來洛持壺賣笑,不講虛套,直來直去;晝夜服務,隨叫隨到;經濟實惠,十八般武藝無條件奉獻;童叟無欺,百分之一百無保留表演。夜資白銀五錢,特殊服務另議,小費隨意。熟客另有百分之五十特價優待。」這一貼她的營業額就直線上升,門前排隊,一天只睡三個小時。不出三年,攢了錢贖了身,轉向經營醬坊。三五年之內全城的醬坊都成了她的聯號,並且打入絲綢、藥材各業,發了個不能再發。這時去打聽那位錢郎,才知道此人中了秀才之後就得了肺結核死掉了。這山藥蛋卻是不同凡響,穿了孝去拜見錢家的家長,自願出三千兩白銀為嫁妝,嫁給姓錢的死人,為他守一世的節。那時錢家正窮得喝粥,聽說有此美事,感激得哭都哭不出,社會上也傳為美談。殊不知那山藥蛋已經養了十幾個小白臉,守的什麼屁節?三千兩白銀買個社會地位,成了士人的遺孀,地痞流氓不敢上門啰唆。真是便宜得很。而後這女人就拿出大把的銀錢資助士人讀書,遇上出身高貴、家境寒微的士族子弟,她還肯出幾萬兩白銀為他們活動官職。唯一的條件是誰要得她的資助,就要拜她為干姐姐。到現在那錢寡婦年過四旬,由於保養得好,還如二十許人。她天天用驢奶洗澡,早上起來慢跑三千米,練太極氣功八段錦,嚴格控制飲食,所以比那二十五年前叫做山藥蛋時又漂亮了許多。她門下有乾弟弟三百,勸學館中鴻學巨儒無數。每年出一篇理論文章,或考證周公之禮,或評點諸子之非,闡發儒學,廢黜百家。每一發表,士林競相傳抄,登時洛陽紙貴。又有那勸學館文摘,每年三輯,勸學館詩抄,每年五輯,端的是字字珠璣,萬口傳誦。那些飽學之士除著文立說,還常常開庭講學,時不常的還要祭孔、祭孟,端的是熱鬧非常。錢寡婦包下全體費用,只換得那些人開講之前說上一句:小子今日在此升座開講,光大孔孟,榮耀斯文,全仗錢氏賢淑主婦之資助——這就夠了。

  錢氏在關內關外有沃野千頃,園林會館百餘處。普天之下,大小商埠市鎮,全有錢記商號。她又有錢又有勢——那些乾弟弟個個權重一時。錢氏又有商船千艘,浮行於海洋之上;商隊駱駝幾千峰,行走於大漠之中。東到扶桑,西至英倫,南到爪哇,北至羅剎,到處開有分號。開著那麼大的跨國公司,她倒沒忘本,至今還在做那皮肉生意。在朝官員三品以上,或文有詩名,武有俠名之士,甚至綠林大盜只要年不過六旬,身體健康無口臭狐臭等,都夠得上嫖她的資格,不過要提前半年預約登記,她就靠這一手拉關係。

  想起這錢寡婦,李二娘暗暗叫道:「山藥蛋!老娘比你差在哪裡?你不過是靠身子做本錢起家,老娘卻有祖傳的造酒絕技。酒色財氣,我比你還佔一字之先。李二娘至今沒發達,非不能也,是未發憤耳!老娘今天也發一個誓,不出十年,我上你門去,要你倒趿著鞋奔出來迎我!」

  定下這宏偉目標,李二娘又開始考慮眼前的步驟。這第一步就是要操舊業造酒。說也稀奇,這條酒坊街原來開有十幾家酒坊,現在沒有一家還在造酒。像李二娘這樣的,賣的是祖上的存酒,還搭著賣些村酒,別人就更加不如。全靠買進村釀劣酒,加入香料調味,然後就當老酒賣。其實這條街盡頭有一眼甜水井,水質最宜釀酒,地下土質又好,簡直是釀酒的寶地。這些酒坊關門,只有一個原因:這兒的風水有一點問題,男人到了這兒就活不長,不僅如此,連男孩都長不成個兒。陰陽先生說,這片地方陰盛陽衰,故此男人活不長。不過更可能是男人喝酒容易上癮,酗酒過度傷及肝臟。男人都死絕之後,酒坊就到外邊去請工。誰知洛陽又來了一位再道學不過的地方官,禁止寡婦雇男工,說是有傷風化。這一來酒坊只好關張,因為有好多重活兒女人干不來。這一重障礙對李二娘不存在,簡直就是活該她發財。她有一張頂硬的王牌,就是那女工胖胖。

  胖胖這人簡直是一頭大象,體重三百餘斤,有四條壯漢的食量,十條壯漢的力量。要是不造酒,留她在家裡實在不值。李二娘原先雇她就是要造酒,後來4卜了李靖,把這事擱下了。這女人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忠心耿耿,對李二娘無限熱愛,無限崇拜。唯一的毛病就是有時發獃,嘴裡喃喃自語,不知在說些什麼。這個毛病也好治,只要抄起擀麵杖在她後背一頓亂擂,她馬上就容光煥發地奔去幹活兒!

  李二娘正在盤算,就聽樓下一聲巨響,有人推門而入。這是胖胖。聽那聲響,她出去時就沒關門。那胖女人猛衝上樓,把整個小樓都帶得搖搖晃晃。只見她披頭散髮,渾身是泥,嘴裡大叫道:「娘子!怪事一樁!」李二娘一看自己的依靠力量竟是這麼一個樣子,不禁大怒,她星眼環睜,柳眉倒豎,大喝一聲道:

  「胖豬!你跑到哪兒去了?」

  「報告娘子,我去收拾菜園!」

  「收拾菜園有什麼要緊?我正有大事要辦。我們要收拾酒坊,開業造酒。」

  那胖胖一聽,立刻歡呼雀躍:「太好了,太好了!娘子,咱們早該如此!」

  這一跳不要緊,幾乎把樓跺塌。李二娘大喝一聲:「不準跳!我已經籌划了,我們不僅要造酒,還要大發展。要發財致富,就要紀律嚴明。我對你要嚴格要求,賞罰分明。你這賤人,今天一早就有三大過犯,還不跪下領罰?」

  胖胖跪下來,笑嘻嘻地說:「娘子且說胖胖的過犯……」

  「第一,你這賤人早上出去沒關門!第二,在樓上又蹦又跳,險些把樓跺塌。第三,你這一身泥巴是怎麼弄的?多半是和那賣柴的阿三在陰溝里快活,敗壞了我的門風!」

  說到門風,胖胖禁不住嗤笑一聲。李二娘紅了紅臉說:「我們今後要造酒,一定要講究工藝衛生!你自己說,這本賬怎麼了結?」

  「任憑娘子打多少。」

  「姑念你是初犯,打三十下手心。你下去把板子拿上來!」

  「報告娘子,不能打手,打腫了不能幹活。打屁股吧!」

  「這胖豬!還有點忠心。也罷,減你十下。去把大號擀麵杖拿上來!」

  「娘子!咱們不是要干大事業嗎?要干大事就不能心慈手軟。別說我是一個女工,就是您的親爹親娘,犯了事了也得下狠手揍,這樣才能紀律嚴明,無往不勝。就像我,不關門,晃動樓房,不講衛生,哪一樣不該打三十五十的?你只打三十,還減去十下,這樣准把我慣壞。」

  「閉嘴!還用你教訓我?就依你,打三十。去拿擀麵杖!」

  那胖女人拿了擀麵杖上樓,一面走一面又喃喃自語,到了樓上把面棍遞給李二娘,自己就站在那兒發獃。李二娘大喝一聲:「愣著幹什麼?脫衣服!你做一身衣服要兩丈多寬幅布,打破了誰做得起?」

  「哎,哎,我剛才要說什麼來著?」

  「少廢話!脫!」

  胖胖就脫上衣,還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李二娘氣壞了:「你幹什麼?脫裙子就可以了!亮出一身膘,噁心我呀?」

  胖胖卻似沒聽見,心不在焉地把全身衣服都脫了。乖乖,真是一座肉山!忽然大叫一聲:「哇!想起來了。娘子,我去收拾園子,你猜我碰上誰了?」

  「你碰上鬼了。趴下!你敢犯上作亂嗎?」

  「不敢不敢。娘子,你別吵!你這一插嘴,我腦子都亂了,我回來時,街上的人議論紛紛,大家都在說李靖怎麼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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