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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4)

所屬書籍: 黑鐵時代

  我去找她之前,心裡彆扭了好久。為了證明我對她有感情,我給她織了一件長毛衣。其實我用不著織毛衣,只要在部里說一聲,自然會有人給我去要汽油。但這馬上就會在全市的女秘書中傳開,對我前妻是個致命的羞辱(說明她的傍肩吹了)。我很不想這樣。我帶著毛衣去找她,但是沒好意思拿出來——我老覺得這有點像賄賂。她給了我汽油加上一大堆的調侃,這些我都泰然接受了。直到她看到了我那塊車牌子,哈哈大笑了一陣,說道:原來你是個誠實的人!我以前怎麼沒想到。好哇好哇……我就暴怒起來,跑到院子里,發動了車子想要跑掉,這時忽然想到工具箱里有件毛衣,就把它拿出來朝她劈面擲去,說道:拿去,我不欠你什麼。然後就奔回家裡來了。

  有關那塊車牌子應該說明一下。我想過,我有可能突然死掉——比方說,在街上被汽車撞死,或者中了風——總之,不是顧影自憐或忽然傷感,而真有這種可能性,因此要對自己作些總結。所以我做了個車牌,上面寫著「我是誠實的人」。這牌子掛了好幾天,沒有人注意。我當然不是說自己從沒說過謊——這種人就算有也不在中國——與此相反,我要承認自己真話不多。我是說我在總體上是誠實的。這就是說,我做任何事都儘可能偏向誠實。這一點誰也不能提出反駁。但是我前妻見了這牌子,就像見了天大的笑話一樣,這大大挫傷了我的自尊心。

  有關汽油和毛衣的賬是這樣算的:汽油是進口的特供物資,而且又是危險品,一般人搞不到。假如你是有汽車的人,那就要多少有多少,假如你不是,汽油就是無價之寶;而毛衣是王二手織的工藝品,假如你是王二,那就要多少有多少,假如你不是王二,那也是無價之寶。以上演算法是對人民幣而言,假如拿到港口附近的美元黑市上去,毛衣值得還要多一些,因為王二是科班出身的工藝美術家,本人又有些名氣。

  用美元來算,劣質柴油和機織毛衣就是一文不值的垃圾——除了某一種特定牌號的柴油可以賣給流浪漢,因為可以當毒品吸——但是到黑市上買賣東西是犯法的,所以這種演算法不能考慮。在可以考慮的演算法內,毛衣和汽油等值。順便說一句,柴油是各種東西兌成的,成分複雜而不穩定,有時能創造出一些奇蹟。有些柴油可以炒菜——這就是說,菜籽油摻多了;有些柴油可以刷牆——這就是說,桐油摻多了;有些柴油可以救火——鄉鎮企業的產品常是這樣,當然是水摻多了。只要不是最後一種情況,都可以加入我設計的柴油機。我的設計就如一口中國豬,可以吃各種東西,甚至吃屎。奇蹟歸奇蹟,它們還是一堆破爛,一文不值——因為它能把你的生活變成垃圾。

  這件事給我的啟示是有兩種辦法可以創造真正的價值,一種是用工業的精巧,另一種是用手和心。用其他方式造出的,均屬大糞。但是大糞沒有危險性。我住在山上一座木板房子里,地板上鋪著自己做的手織地毯,牆上掛的掛毯也是自己做的。我還有一台Fisher牌的音響設備,這是用掛毯跟小徐換的。我的房子里很溫暖,很舒適,環境也安靜。晚上我躺在地毯上聽美國的鄉村音樂,身上一點都沒有發癢。這是因為白天在她家裡洗了個熱水澡。這件事很不光彩,但是我沒法抵擋這種誘惑。在那個白瓷衛生間里,我還喝了幾口噴頭裡出來的熱水——是甜的,比發給我們的飲水都要好。當時我渴極了。在此之前,她給我可樂,我沒喝。這似乎證明了我前妻的話:只要我能克服違拗心理,一切都會好。我前妻住在一個小院子里,房子很漂亮,安著茶色玻璃窗子。院子里有幾棵矮矮的羅漢松,鋪著很好看的地磚——第一次看到時我入了迷,後來就討厭這種地磚、這個院子。她還問我為什麼老不來,我說市長就住隔壁,這當然是託詞。真正的原因是我沒有這樣的院子。但是假如這樣說了的話,她就會嚷起來:你跟我計較有什麼用?這世道又不是我安排的呀!

  也許是因為白天洗了澡,也許是因為屋裡太暖和,我身上的那個東西又變得很違拗。那東西直起來以後,朝上有一個弧度。因為它的樣子,所以是我前妻調侃的對象。事實上這樣子帥得很,所有表現它的工藝品全是這樣的。就在這個時候,有人來敲我的窗子——原來是我前妻。她把自己套在一個透明的塑料斗篷里——現在女人出門都要套這種東西,否則就會與煙炱同色。在這件斗篷下面,是我送她的毛線外套——我把它織得像件蓮花做成的魚鱗甲,長度剛好超過大腿——再下面什麼都沒穿,除了腳上的長筒靴子和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她是走著來的,大概走了一個半小時吧,但她還是強笑著說:我來謝謝你送我毛衣。焐了老半天她才暖過來。我們倆做了愛,她在我這裡過夜。她說:你的確是個誠實的人。和誠實的人做愛有快感,和不誠實的人做愛什麼也感不到——就這點區別。

  我前妻已經三十五歲了,依然很漂亮。她想留下來和我過幾天,但是我沒答應。第二天早上起了個大早,用摩托車把她送了回去,然後再去接小徐。這一次她不肯穿那件毛衣,怕把它搞髒了,就把自己裹在一條毯子里,在后座上裸露出光潔的兩條腿,讓半城的人大開眼界。在我年輕時,這準會引起一場軒然大波。但是現在什麼也引不起。假如風紀警察把我逮了去,我就說我是技術部的。假如他還是不放我,我就說我有點毛病——為什麼只准別人有毛病,不准我有毛病?事實上技術部的人只要不殺人放火,並且別被保安逮到,幹什麼都沒問題。

  有一點需要說明的是:假如我被判定得了數盲症,就不會和領導的夫人亂搞。得數盲的人不亂搞,假如組織上不安排,連自己老婆也不搞。我想這一點應該讓上級知道。

  3

  我是中國年齡最大的工程師,這是我前妻告訴我的。我做技術工作有很多年了。我前妻還說,假如我患了數盲症,給我重新安排工作時,要計算我的分數,在演算法公式里數盲前年齡和數盲前工齡占很大比重。她給我算了一遍,發現已經到了天文數字。我一旦數盲,就能當個省級幹部。這就是我們破鏡重圓之時,到了那時,市長會接到一份錄音文件——某發某號冒號自即日起逗號某同志括弧起女括弧終不再擔任你秘書和夫人句號她括弧起女字旁括弧終的工作由某某某接替句號完句號。然後她就拿一份紅頭文件來找我,說道:王二,咱倆復婚了。你在這文件上畫個圈。此時我就會問:往哪兒畫?而且畫出個鋸齒形的阿米巴。考慮到我現在畫二十厘米以下的圈不用圓規,實在難以想像,但這是真的,假如我得了數盲症的話。這一切都明明白白,不明白的只有是誰來安排這些。我前妻說:我們唄。說著挺起了乳房,但是假如我得了數盲症,就會看不出她挺的是乳房。數盲在這方面表現極差,據說只會說一句話:今天機關布置和家屬過夫妻生活,你安排一下。你給他安排了,他又分不出前胸和後背。

  有關夫妻生活的故事,我是知道的。據說數盲都是這樣進行的:看著女人的肉體,傻頭傻腦地說一句:夫妻生活要重視呀,然後流一點口水就開始幹了;一邊干,一邊還要說些不會休息就不會工作之類的中外格言。女方一致認為,在這種時候想要分出哪裡是肚皮哪裡是陽具頗不容易。除此之外,那些中外格言全是老生常談。她們管這件事叫做「被肚皮拱了一下」。我的問題是沒有能拱人的肚皮,肚臍眼倒是凸出的,但是那一點東西太小了。我的骨頭架子很大,但是人太瘦了。我前妻的話不是認真說的,而是想挑逗我。據說尚不是數盲的人一想到未來,就會性慾勃發,而得了數盲症的人不管你說些什麼他都不勃發。誰都知道,我不會得數盲症,要是能得早得了。但我也不是那麼容易挑逗的——我已經四十八歲了。到了這個歲數,人不得不一本正經。

  有關拿肚皮拱人的事,還有些補充的地方。我們都知道,在二十一世紀,最具危險性的是信息。做愛這件事,除了純生物的成分,就是交流些信息。愛撫之類全是墮落的信息,帶有危險性。中外格言則是些好的信息,但對勃發沒有助益。好在他們的肚子不管勃發不勃發,老是挺著的。

  我前妻對我說,你又嚇壞了?因為這時說服工作(馬上就要談到,不是針對我的)也不管用了。自從要了一回汽油,我們就和好了,她天天都要來。這時候我們都赤身裸體,躺在我家的地毯上。我告訴她,我不再是年輕人了,不能要求得那麼多。事實卻不是這樣的。我想起了紅毛衣就魂不守舍。那個小姑娘清純俏麗,乳房緊湊,最主要的是傻乎乎的,一勾就能上手。從一個方面說,年輕人屬於年輕人,不屬於我。從另一個方面說,我覺得我是個傻瓜。像這樣的事決不能告訴我前妻,否則她會敲著我的腦袋說:送上門來的都不搞!你真是不可救藥了!

  我不可救藥了,這一點領導上早就知道。主要的問題是誰是領導。一方面,領導是一些全禿頂或半禿頂的大肚子數盲,負責作報告和接見外賓,這些人誰都不知道我。另一方面,領導是一些女秘書,負責接電話、批計劃,這些人都知道我,因為每天都要打交道。今天早上我給省物資處搖電話,催問我們的鑄鐵和銅材,搖著了一個陌生的女秘書。我馬上自報家門:我是北戴河王二,眼看過年了,今年的鑄鐵怎麼還沒到?對方應聲答道:知道你!你是寂寞,是鄉愁,是憂鬱的老大哥……這就發生了一件常常發生的事,給上級機關打電話,必須忍受調戲。她說的那些鬼話和我的照片都登在這期的婦女雜誌上。假如你不順著她說幾句,以後永遠別想和她談鑄鐵問題。結果一扯就是一個半鐘頭,一直扯到「你還和老左好?真是不可救藥」。為了工作,不得不作點犧牲。我說:我正在考慮改變一下呢,告訴我你的三圍好嗎?電話就斷了。再搖也搖不通了,真叫人惱火。我原準備談完了三圍,就談鑄鐵哩。這是電話之一。另一個電話打給供應處,要繪圖紙。一通了對方馬上就說:上次告訴你的三圍,記住了嗎?你答:記住了——34、22、34.你是瑪麗蓮·夢露。快給我紙。這樣答是不行的,對方勃然大怒:怎麼?就這態度?紙沒了!你必須像接色情電話那樣哼哼著說:34啊啊22啊啊34,我的心肝夢露,你還記得我的事嗎?這樣就能得到合理的回答:記著呢。三箱子紙。你派某某來拿(某某是她的傍肩)。其實她對你一點意思也沒有,這種調戲是因為她在首長身邊工作,煩得要命,非說點帶危險性的話不可。最怕一通了電話,是個男聲:你哪裡?一整天就泡上了。你決不敢掛,否則他叫公安局追查。然後就從紙的問題講開去,咿咿呀呀說個不停。這叫做「被電話粘上了」,只能打手勢叫人給你搬躺椅,躺下以後再叫人給你圍上毯子,最後打手勢叫他們把茶杯拿來,與此同時,嘴裡應著「是的是的」。所有的女秘書都是滿嘴胡說八道,因為在首長身邊工作可不容易啊,連女人都被逼得要發瘋。我前妻也瘋得很。說實在的,近二十年,我沒見過一個正常的人。

  今天是星期五,明天是星期六,後天就是星期天。有一句話最不該說,但我禁不住要把它說出來,我就是有這種毛病。星期六要去會老左。說出來以後,我前妻翻身就爬起來穿衣服,說道:你真讓我噁心!我趕緊把她的外套壓在身子底下,但她半裸著身子跳出屋子,扔下一句:留著你的外套,送給鼻涕蟲吧!然後外面就響起了汽車發動的聲音。她是開著市長的豐田轎車來的,我的小摩托追也追不上,所以我根本就沒去追。我只是躺在地毯上,和我前妻的外套以及無限的懊悔躺在一起。

  我愛我前妻,這種愛從她給我打開手銬那時開始從未改變。所以我幾乎做到了平生不二色。我前妻也愛我,所以假如我被哪個女孩子勾引,一時糊塗犯了錯誤,我想她能原諒我。現在她還巴不得我犯這種錯誤,這說明我那種過於老實的天性已經有所改變。但事實上我是不能改變的。所以到了星期六下午,我著意地打扮了一下——修剪了鬍子,脫下黑夾克,換上一件黑西服上衣,打上黑領帶,帶上一束紙做的花(現在根本找不到鮮花),騎車到市府小區的北門外面等著。天冷得很,穿得又單薄,等了十分鐘,我就開始發抖。今天沒有風,好處是不太冷,壞處是天上開始落煙炱。這種東西落到領子上你千萬不要撣,而是要用氣把它吹開,否則就會沾到衣服上,用任何溶劑都洗不掉。因為它是柴油不完全燃燒形成的碳,既不溶於任何溶劑,化學性質又無比穩定。除了往頭上、領子上掉,它還會往毛孔和鼻孔里鑽,使你咳出焦油似的黑痰。這種情景和我設計的蹩腳柴油機大有關係,所以使我兩眼發直,考慮如何讓它們不那麼蹩腳的問題。有一個辦法是在排氣孔附近放些粘蠅紙,把煙炱粘住,但是粘蠅紙太貴了。還有一個辦法是雇些農村孩子,手拿紗網,把煙炱都逮住。這樣是便宜,只是看起來有點古怪。就在這時,有人挽住了我的手臂,把我手上的紙花搶了過去,把我手背都抓破了。這個女人又瘦又高,手比我的手還大,而且永遠不剪指甲,嗓音粗啞。雖然我不想抱怨,但是她讓我在寒風裡等了十五分鐘——這也太過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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