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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記

所屬書籍: 黑鐵時代

  玄宗在世最後幾年,行路不太平。那年頭出門在外的人無不在身上懷有兵刃。雖然如此,見到路邊躺著喂烏鴉的死人,還是免不了害怕。一般人沒有要緊的大事,誰也不出門,大路上因此空空蕩蕩。有一天,一個書生騎著駿馬,押著車仗,在關中的大道上行走。那時候正值夏日,在馬上極目四望,來路上沒有行人,去路上也沒有行人,田野上看不到農夫,只有遠處地平線上空氣翻滾,好像無色的火焰。車輪吱吱響,好像在腦子裡碾過。書生在馬背上顛簸,只覺得熱汗淋漓,昏昏沉沉。旅行真是乏味的事,如果有個人聊聊就好了。書生不想和車夫談話,因為他們言語粗鄙,也不想和轎車裡的女人談話,因為她們太蠢了。因此他就盼著遇上個行人,哪怕是遊方的郎中,走方的小爐匠也好。可是從上午一直走到下午,誰也沒遇上。直到夕陽西下,天氣轉涼時,才遇上一個和尚。

  和尚騎著騾子,護送著一隊車仗。轎車裡傳出女人的笑語,板車上滿載箱籠。雖然書生盼望一個談伴,這一位他可不喜歡。第一,和尚太無恥,居然和女人同行。第二,和尚太肥,連腦後都堆滿了一顫一顫的肥肉。因為和尚不留頭髮,這一點看得十分清楚。等了一天,等來這麼一個人,不是晦氣嗎?等到彼此通過姓名,書生就出言相譏,存心要和尚難堪:

  「大師,經過十年戰亂,不僅是中原殘破十室九空,而且人心不古世道澆漓。我聽說有些尼姑招贅男人過活,還聽說有些和尚和女人同居。生下一批小娃娃,弄得佛門清凈地里晾滿了尿布,真不成體統!」

  和尚雖然肥胖,他卻一點也不喘,說起話來底氣充足,聲如驢鳴:「相公說的是!現在的僧寺尼庵,算什麼佛門清靜?那班小和尚看起女人來,直勾勾地目不轉睛。老衲要出門雲遊,家眷放在寺里就不能放心,只得帶了同行。這世道真沒了體統!」書生想:這和尚恁地沒廉恥!我不要他同行。此時太陽已經落山,前面是個市鎮。書生說:「大師要住宿嗎?這裡有好大客棧,正好住宿!」

  「依相公說,我們就住宿。」

  「大師宿下,我們乘晚涼再行一程。」

  「那就依相公說,我們再行一程!」

  「大師要宿,我們便行。大師要行時,我們就宿。」

  「相公,正好要說話,怎麼撇了開?相公要宿,我們也宿,相公要行,我們也行!」

  書生聽了又好氣又好笑,真想罵他一聲。但是沒有罵,只是想:和尚要同行,也由他。車馬行過市集,走上山道,太陽已經落山,一輪滿月升起來,又大又圓,又黃又荒唐。月下的景物也顯得荒唐。山坡上一株枯樹,好像是黑紙剪成。西邊天上一抹微光中的雲,好像是翻肚皮的死魚。馬蹄聲在黑暗中響著,一聲聲都很清楚。和尚的大禿頭白森森,看上去令人心中發癢。書生真想撲過去在上面咬一口。當然,這種事干不得。和尚要問:好好地走路,你啃我幹什麼?書生又想:撿塊石頭開了他的瓢兒也能止癢。這種事也干不得。和尚在喋喋不休,聽了他的話,書生心裡癢得更厲害。和尚在談女人,誰能想像佛門子弟會說出這種話來?

  和尚說:安南的女子嬌小玲瓏,性情溫柔,擁在膝上別有一番情趣;鮮卑女子高大白凈,秀頸修長,最適於在榻上玉體橫陳;東瀛的少女深諳禮節,舉止得體,用做侍婢再合適也沒有;西域的蠻女熱情如火,性慾旺盛,家裡有一個就夠,萬不能有兩個。談到中國女人,和尚認為三湘女子溫柔,巴蜀女子多才,隴西的女子忠誠,關中的女子適合當老婆。天下只有燕趙的老婆最要不得,因為完全是母老虎。聽到最後一句話,書生有點上火,因為他老婆是河北人。於是他介面說道,現在的女人都不成體統,遇上誰就和誰過,也不管他是和尚道士,頭上有毛沒毛。關於這一點,和尚說不能怪女人。這些年來先是安史之亂,後來又邊亂紛紛。天下男丁去了十之八九,女孩子卻還得嫁人。所以,嫁個和尚也不錯。聽了這種話,書生差點笑出來,這個和尚有趣得緊啦!

  和尚說,談女人無趣,不如來談騎射。書生聽了心裡又發癢——出家人談談擊鼓撞鐘、敲木魚念經也罷,他偏要談跑馬射箭!不過這是書生心愛的話題,雖然對著一個和尚,他也禁不住發言道:習射的人多數都以為騎烈馬,挽強弓,用長箭,百步穿楊,這就是射得好啦。其實這樣的射藝連品都沒有。真正會射的人,把射箭當一種藝術來享受。三秋到湖沼中去射雁,拿柘木的長弓,巴蜀的長箭,乘樺木的輕舟,攜善浮的黃犬,雖然是去射雁,但不是志在得雁,意在領略秋日的高天,天頂的勁風,滿弓欲發時志在萬里的一點情趣。隆冬到大漠上射鵰,要用強勁的角弓,北地的鳴鏑,乘口外的良馬,攜鮮卑家奴,體會怒馬強弓射猛禽時一股衝天的怒意。春日到嶺上射鳥雉,用白木的軟弓,蘆葦的輕箭,射來揮灑自如,不用一點力氣,渾如吟詩作賦,體會春日遠足的野趣。夏天在林間射鳥雀,用桑木的小弓小箭,帶一個垂髮的小童提盒相隨。在林間射小鳥兒是一樁精細的工作,需要耳目並用,射時又要全神貫注,不得有絲毫的偏差,睏倦時在林間小酌。這樣射法才叫做射呢。

  和尚說,看來相公對於射藝很有心得,可稱是一位行家。不過在老僧看來,依照天時地利的不同,選擇弓矢去射,不免沾上一點雕琢的痕迹。莫如就地取材信手拈來。比如老僧在靜室里參禪;飛蠅擾人,就隨手取綠豆為丸彈之,百不失一,這就略得射藝的意思。夏夜蚊聲可厭,信手撅下竹簾一條,綳上頭髮以松針射之,只聽嗡嗡聲一一終止,這就算稍窺射藝之奧妙。跳蚤擾人時,老僧以席蔑為弓,以蠶絲為弦,用鬍子茬把公跳蚤全部射殺,母跳蚤渴望愛情,就從靜室里搬出去。貧僧的射法還不能說是精妙,射藝極善者以氣息吹動豹尾上的秋毫,去射擊陽光中飛舞的微塵,到了這一步,才能叫爐火純青。

  書生聽了這些話,把臉都憋紫了。他想:幸虧是在深山裡說話,沒人聽見,否則有人聽了去,一定要說這是兩個牛皮精在比著吹牛皮。倘若如此,那可冤哉枉也!我那射雁、射鵰、射雉、射雀,全是真事兒,不比這禿驢射蒼蠅、射蚊子、射跳蚤,純是信口胡吹。別的不要說,捉個跳蚤來,怎麼分辨它的牝牡?除非跳蚤會說話,自稱它是生某某或者妾某某。縱然如此,你還是不知道它是不是說了實話,因此你只能去查它的戶籍——這又是糟糕,跳蚤的戶口本人怎能看見?就算能看見,人也不識跳蚤文。所以只好再捉一個跳蚤當翻譯。你怎麼能相信這樣的翻譯?跳蚤這種東西專吸人血,完全不可信。因此分辨跳蚤的牝牡,根本就不可能。和尚吹這樣的牛皮,也不怕閃了舌頭!想到這些事,書生心裡更是奇癢難熬。他真想在和尚的大禿頭上開兩個黑窟窿,但是他又想,這種事兒可干不得。和尚的老婆在一邊看見,難免要責怪於我。

  書生抬頭一看,發現已經走到深山裡。和尚哈哈大笑,說走夜路有人談話,真真是有趣。我們不如叫家眷車仗先行,自己在後面深談。書生點點頭,心裡說:這樣好多啦!我要是憋不住了,沒人看見正好揍你。於是他們站在路邊,讓車輛到前面去。

  此時月亮已經升到中天,山裡一片銀色世界。坡上吹著輕輕的風,又乾淨,又明亮,好像瓦面上的琉璃。月光下滿山的樹葉都在閃亮,在某些地方晃動。在另一些地方不晃動。書生想,這真是個漂亮的世界。老天保佑,我可別幹什麼不雅的事情。等到心裡的奇癢平息,他就隨和尚走去,繼續談到很多事情。

  和尚說,談過了騎射,我們來談劍術。這也是書生心愛的話題,所以他就搶先發言道:百鍊的精鋼,最後化為纏指之柔。他有柄這種鋼打制的寶劍,薄如蟬翼,劈風無聲。不用時,這劍可以束在腰裡為帶,用時拿在手裡,劍刃搖曳不定,就如一道光華。揮起來如一匹白練,刺擊時變幻不定。倘若此時此劍在我手裡,我只消輕輕一揮,不知不覺之間上人的腦袋就滾到地上啃泥巴,那時您老人家只覺得天旋地轉,臉皮在地上蹭得生痛,還想不到是自己的腦袋掉下地了呢。書生說完這些話縱聲大笑,心裡可有點不踏實。確實有這麼一把劍,不過不全是他的。這是他家的傳世之寶,他爸爸還沒死,這劍不能說是他的。這回出山,身邊也沒有這柄劍,如若和尚要看,他又拿不出來,這就有吹牛皮之嫌。不過這不要緊,可以請和尚到家裡去看。倘若他不肯去,非說書生是吹牛皮不可,正好借這個碴兒和他打一架,不敲出他一頭青疙瘩不算完。

  書生盤算了好多,可是和尚卻不來質疑。他說像這樣的劍只能說是凡品,雖然在凡品中又算是最上等。如果以剃刀在青竹面上剝下一縷竹皮,提在指間就是一柄好劍。拿它朝水上的蜉蝣一揮,那蟲子猶不知死,還在飛。飛出一丈多遠,忽然分成兩半掉下來。倘若老僧手中有這麼一柄劍,只消輕輕一揮,相公不知不覺之中就著了和尚的道兒。你還不知道,高高興興走回家去。到晚間更衣,要與夫人同入羅綃帳時,才發現已被老僧去了勢。說完了和尚哈哈大笑,書生卻氣壞了,心說:

  「你這老賊禿!我不來殺你,已經是十分好了,你倒來取笑我,可是活得不耐煩了?」可是那和尚又說下去:

  「當然,相公是老僧的好友,和尚絕不會閹了你。老僧這等劍術,在劍客里也只算一般。有一位大盜以北海的雲母為刀,那東西不在正午陽光下誰也看不見,砍起人來,就如人頭自己往地下滾,真是好看!還有一位劍客以極細的銀絲為劍,劍既無形,劍客的手法又快到無影。不知不覺一劍刺在你左胸,別住了心臟不能跳動。登時你胸悶氣短,又請郎中,又灌湯藥,越治越不靈。此時劍客先生站在一邊看熱鬧,要是他老人家心情好,上前把劍拔去,你還能活。萬一他輸了錢,你就死吧,到死還以為是自己得了心絞痛!」

  書生聽了這番話,心裡又是一片麻癢。這賊禿吹得真是沒譜了。試問雲母極脆,何以為刀?銀絲極柔,又何以為劍?倘若雲母、銀絲都殺得了人,用一根頭髮就能把人腦袋勒了去。試問人身子是豆腐做的嗎?原來女蝸造人是這麼一個過程:她老人家補天之餘,在海邊煮了一大鍋豆漿,用海水一點,點出一鍋豆腐來,這就是咱們的老祖宗。女媧娘娘不簡單,一隻鍋里能煮出男豆腐和女豆腐,兩塊豆腐一就合,就生下一個小豆腐?真他媽豈有此理。玉皇大帝坐在九天之上,閻羅大帝坐在冥羅地府,主管人的福祿生死,原來是兩家合資開了個豆腐坊。好,太好了!書生悄悄落到後面去,偷手取出彈弓,照和尚腦後一彈彈去。

  書生的彈弓鐵胎裹漆,要是沒學過射箭,任憑你有多大蠻力也拉不開。他的彈丸是安南銅鑄成,拿在手裡不小心掉下去,能把腳砸腫。這一彈要是打在和尚的腦袋上,勢必貫腦而出。書生想到和尚正在夸夸其談,冷不防嘴裡鑽出個大銅丸,勢必要大吃一驚。要是彈丸從眼眶裡鑽出去,和尚覺得臉上掉下東西,隨手一接,接到自己的眼珠子。這種事兒只要沒落到自己身上,誰都覺得有趣。書生覺得自己有幽默感,就大笑起來。

  誰知那和尚吹得高興,搖頭晃腦,那一彈就從他耳邊偏過去。書生一看沒打中,不禁暗暗心驚。他的準頭可以打中三十丈外一個小酒盅,如今打這麼大一顆禿頭,怎麼會打不中?那和尚怎麼早不晃頭,晚不晃頭,偏等他發彈時晃頭?莫非這禿頭不是吹牛,而是有些真實本領?書生收起弓,趕上去探探和尚的口風:

  「上人,可聽見什麼聲音?」

  「噢,一個大屎殼郎飛過去,嗡的一聲!」

  書生想:這和尚的耳朵不知是怎麼長的,彈丸飛過是什麼聲音,屎殼郎飛過是什麼聲音?他又覺得這和尚怪可憐的,嘴裡談著出神入化的武功,背後有人暗算,卻都不知道。催命的小鬼兒擦耳根子過去,他還以為是屎殼郎!讓他想去吧,不值當為他說嘴就把他打死。兩人又並肩而行,談到各種武功,說到拳腳棍棒,和尚又有很多說法,就如騎射劍術,都是書生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根本無法想像的事。而且他胖乎乎,傻呵呵,月光下一顆大禿頭白森森、亮灼灼,讓人看了一發忍不住要朝上面下手。

  此時的月亮比剛才又亮了些。書生心裡在大笑,滿山的玉樹銀花彷彿在他身邊飛舞。心裡想笑,嘴上卻不能笑,這可不好受。他想:我要和這位禿大爺談些悲哀的題目,免得他招得我要打他的禿腦殼。於是他說:

  「上人,你可知如今路上不太平?現在山有山賊,水有水寇。有些賊殺了人往道邊上一扔,那是積德的。有的賊殺法新奇,傷天害理。昨天我們過漢水,車夫見水色青青,就下去鳧水。一個猛子紮下去,見到水底下一大群人,一個個翻著白眼兒,腳下墜著大鐵球,鼻子嘴唇都被魚啃了去,那模樣真是嚇死人!我還聽說溫州有個土賊專門要把人按在醬缸里淹死,日後挖出來,腌得像醬黃瓜,渾身都是皺。還有人把活人掛到熏坊里熏死,屍首和臘肉一般無二,差點兒當豬賣了出去。現在的人哪,殺人都殺出幽默感來了!」

  和尚說:「這些小賊的行徑,有什麼幽默感?我知道洞庭湖上有幾位水寇,夜裡把客商用迷香熏過去,灌上一肚子鉛沙,再把肚皮縫上。第二天早上那人起床,只覺得身軀沉重,拚老命才站得住。在艙里走兩步,只聽肚子里稀里嘩啦,就驚惶失措地跑出去,失足落水,立刻就沉底兒啦。還有幾位山賊,捉到客人就分筋錯骨大動手術,把雙手擰成麻花別在腦後,再把兩條腿擰得一條朝前一條朝後。然後把人放出去,那人在山道上顛三倒四行不直,最後摔到山澗里。像這樣殺人,才叫有幽默感。」

  書生想:這和尚有痰氣。和你說正經事兒,你只當是胡扯。看來有必要深談下去,才能激發你的危機感。於是他說:「如今敢出門走路的人也都不簡單。這年頭兒,出遠門兒就如爬刀山下火海,沒個三頭六臂誰敢出來?所以你看到個走鄉的貨郎,他可能在腰裡拴著鐵流星。看到個壯的力夫,他袖裡可能有袖箭。就是個賣笑的娼妓,懷裡還可能有短劍哪!人身上有了傢伙,膽就粗,氣就壯,在酒樓和陌生人飲酒,一語不合就互揮老拳,手上還戴著帶刺的手扣子。在山道上與人爭路,氣不憤時就掄起檀木棍,打出腦子來就往山澗一扔。只要你敢用白眼瞪我,老子就用八斤重的鐵蒺藜拽你,躲得過躲不過是你自己的事,所以如今走路可是要小心。說話要小心,做事也要小心。招得別人發了火,你的腦袋就不安穩。」

  和尚說:「這樣的行路人也只算些膽小鬼,見到發狠的主兒,只能夾屁而逃,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你看和尚我,手無寸鐵,坦蕩蕩走遍天下,隨身只有一根撒尿的肉棍兒,誰敢來動老子一根毫毛?老和尚吼一聲,能震得別人耳朵里流湯。跺跺腳,對面的人就立腳不穩。山賊水寇、見了我都叫爺爺;響馬強盜在我面前,連咳嗽都不敢高聲。所以我走起路來,興高采烈,這樣出門才有興緻。小心?小心幹什麼?」

  書生一聽,心裡更麻癢難忍。強盜響馬見了你不咳嗽,你是止咳丸嗎?我讀遍了葯書沒見有這麼一條,禿和尚,性寒平,鎮咳平喘,止痰生津,不須炮製,效力如神。是藥王爺爺寫漏了,還是你來冒充?就算你是止咳九,吃了才能生效,怎麼看一眼也管用?你不如去開診所,讓普天下的三期肺癆,哮喘症,氣管炎,肺氣腫的病號排著隊去看你的禿腦袋。吹牛皮不上稅,生怕稍有疏漏,吃了小賊的虧,就憑你一個吹牛皮的和尚,走起路來這麼舒心。強盜大約是覺得搶和尚晦氣,所以放過了你,不過我卻放你不過!

  書生又偷偷落後,拿出弓來。他心裡暗暗禱告說:「和尚和尚,你到陰間別怪我。不是我心狠,是你招得我忍不住,我這一彈就把你腦袋打開花,不痛不癢!讓你猛一睜眼就換了世界,這也就對得起你啦!」祝禱完畢,他咬緊牙一彈朝和尚打去,這就如案頭上砍西瓜,絕無砍不著的道理。

  書生髮彈的時候,和尚剛好走到陰影里。轉眼之間他又從陰影里走出來,閃光的禿頭還是安然無恙。書生這一驚非同小可,因為他放這一彈時格外的小心手穩,絕無脫靶的可能。看來這和尚不是吹牛皮,而是真有本領。他把弓收起來,打馬追上去,心想不得了,和尚說的全是實話,射蚊子射跳蚤實有其事。雲母刀、銀絲劍也是真的。和尚確實是止咳丸,也確實有人認識跳蚤文。女蝸娘娘確實在海邊點了一鍋豆腐,葯書上也確實寫著禿和尚寒平。這都是從和尚不吹牛推出的必然結論!書生這麼一想心裡馬上亂糟糟。抬頭一看前面,書生又禁不住驚叫一聲:

  「大師,我們走迷了!」

  「迷什麼?沒有迷!」

  書生想:這不對。要是不迷路,早該走出山區。可是前面山勢更險峻!何況車輛也不見了,這要不是走錯路,除非我真的長了一腦子豆腐渣!他說:

  「大師,我們的車輛也不見了!」

  「相公,這是去我家的路,老僧一世也沒見過比你更有趣的人。所以要請相公到寒寺盤桓幾天,寶眷和行李走了近路,現在已經到家了,我和相公走一條遠路,意在聆聽高論。」

  書生想,這更是豈有此理!誰要到你家去?我的家眷和行李怎麼會到了你家?你請我到你家去做客,我答應了嗎?這個禿驢我還是要打死他?女蝸娘娘點豆腐我死活也不信。

  雖然書生不信和尚的牛皮,他也怕和尚的本領。忽然天上飛過一片黑雲,把月亮遮了個嚴絲合縫。周圍伸手不見五指,兩個人都勒馬不行。和尚還在喋喋不休。書生拿出弓來,朝黑地里發聲的地方打一串連環彈,這回就是神出鬼沒的黃鼠狼,也逃不開黑暗中襲來的彈雨。最後一彈剛出手,書生就鼓掌大笑起來。

  忽然和尚一聲暴喝:「深山無人,相公這麼一驚一乍,可是要嚇死老僧?」書生大吃一驚,連忙把弓收起。過了一會,烏雲過去,書生看到和尚安全無恙,兩個人重新上路。

  書生心裡還在發癢,他真不樂意世界上有和尚這個人。如果世界上存在這和尚,就得相信跳蚤有戶口本,人是豆腐做的。這些事一想癢得受不住,所以根本沒法相信。但是同樣沒法相信的事兒已經發生了。今晚用彈子打鬥大一個禿腦袋,三番五次打不中。他只顧想這些心事,忽聽和尚說:

  「相公,你的馬瘸了,看看它是不是漏了蹄?」

  書生想:真糟糕,心不在焉,馬瘸了都不知道。於是他下馬去,把四個蹄子全看遍,蹄鐵全是好好的。這卻怪,蹄不漏,馬怎會瘸?牽著馬走幾步,發現它根本不瘸。馬既然不瘸,和尚怎麼說它瘸?再抬頭一看,和尚也不見了,書生真的大吃一驚,覺得是遇上了鬼。他上馬向前追去,大呼:「上人!上人!等一等!」

  追了十里路,總算追上了和尚。書生長出一口氣,兩個人並排行起來,他可沒看見和尚瞪起三角眼,面上罩起了烏雲。兩人各自想心事,再也不交談。

  書生忽然想到:和尚沒說過跳蚤有戶口本,也沒說過人是豆腐做的。他只說能識別跳蚤的牝牡,雲母銀絲也能殺人。既然他沒有這麼說,我怎麼會這麼想?這件事細究起來可有趣啦!原來是我非要這麼想,好有理由打死他。現在和尚打不死,我可怎麼辦好?相信跳蚤有戶口本,還是相信自己一腦子豆腐渣?他只顧想心事,就沒看到月兒西墜,東方破曉,林間晨鳥啾啾,山谷里起了霧氣。他也沒看到這條路走也走不完,原來是和尚領著他在兜圈子。忽然和尚把他領進一個山凹,這裡有一輛轎車,車夫在轅上打瞌睡。

  車夫聽見馬蹄響抬頭一看,見到這一僧一儒,嚇得直翻白眼,這一夜他經過不少驚嚇,嚇得再不敢說話。和尚說:「相公,寶眷都在這裡,我到家去吩咐酒宴,一會兒就回來接你。」

  書生到轎車前撩開帘子一看,老婆丫鬟在裡面正在熟睡,這些人可享福啦,車一進山就睡著,到現在還沒有醒。回頭再看和尚,他已經去遠了,書生又縱馬追上去,這回和尚十分不耐煩。

  「相公,家眷已經還給你,你還跟著我待怎的!」

  書生說:「大師,我們還是同行。書生在想些心事,想明了要向大師一訴心曲。」

  於是這兩人又在山路上同行,漸漸走到山頂上去。終於旭日東升,陽光普照,書生勒住馬長出一口氣說:

  「大師,我想明白了!」

  和尚也在想心事,他也勒住馬,長出一口氣說:「相公,我也想明白了!」

  書生說:「大師,小生自幼習武,會些彈術劍法。別人說話不合我心意,我就把他腦袋打開花,叫他說不下去。現在我明白了,這種做法非常之不好。小時候下棋,每到要輸時我就把刀拔出來往棋盤上一插,於是長勝不敗,結果到現在還是一把屎棋。聽人說話也如此,倘若大師說得不對我胃口就把您打殺,怎能夠增加見識。比方說,大師若說生薑是樹生的果子,我只能說,您說得不對,卻不能把大師打死。因為打不死時,我就太難堪了。大師現在活著站在我面前,難道我就因此相信生薑是樹上生的?所以殺人不是好遊戲,無論如何,不要殺人。」

  和尚說:「相公,老僧自小習些武藝,專在山道上乾沒本的生意。和尚雖然搶劫,卻不殺人,我專揀相公這樣的人同行。你說東,我說西,你說雞生蛋,我說蛋生雞。說急了你打我我就露幾手把你嚇跑,家眷行李就都歸我了。現在我想明白了,這種做法非常之不好。就以今晚來說。你打我一彈打不著,兩彈打不著,最後打我一串連環彈,你還是不逃走,此時我就太難堪了。你現在站在我面前,難道我就因此一巴掌把你腦袋拍到腔子里?這不好,因為我已經搶了你的行李,又把你打死,實在太兇殘。難道我就因此把行李還你?這也不好,因為你已經打了我十七八彈,還是我招著你打的。不搶你的東西,我來挨你打,那不成了受虐狂?所以,搶劫不是好遊戲,無論如何,不要搶劫。」

  這一僧一儒互訴心曲以後,就一起到和尚家裡去。和尚要招待書生,把他當成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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