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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情人(4)

所屬書籍: 黑鐵時代

  王安臉紅了一下說:「這也沒什麼可恥的,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手也不一定要砍。」然後他覺得這樣不足以啟迪女孩的羞恥心,就說:

  「甥女兒,你胡鬧得夠了,又偷東西,又點假痣,還把贓物揣在懷裡,這全是學你舅娘的舊樣。這種小孩子的把戲,你還要耍多久?」

  「舅舅既然說我是小孩子,那我就把這戲耍到底。」

  王安為之語塞。那女孩子又說:「其實我並不是小孩子,舅舅伸手捉了我,我就是不折不扣的女賊,你該用對待女賊的態度對我。」

  王安苦笑著說:「舅娘是個苦命人。十年前舅舅無禮強暴了她,到今天她對我還是又抓又咬。這是舅舅的孽債,不知什麼時候才能還清。甥女兒,我們不能讓舅娘再受苦,否則舅舅的孽債就更深重了!」

  「呸!她算什麼苦命人?你這話只好去騙鬼!」

  女孩子說,王安的老婆是什麼樣的人,她比王安還清楚。白天來看時,王安的老婆蓬頭垢面音嗓粗啞,顯得醜陋不堪。她用男低音說話。說到王安,她說他是一群豬患子中最下賤的一隻。十年前他用鐵鏈子勒著脖子把她強姦了,她說王安的身體毛茸茸的,好像只大猴子。在夜裡,因為夫妻的名分和女性的弱點,讓他佔有了她的肉體。白天想起來,就如喉嚨里含了活泥鰍一樣噁心,她真恨不得把王安吃掉,以解心頭沉鬱十年的怒氣。然後她給女孩看她指甲上的血跡,說她剛把王安抓得落荒而逃。這時她哈哈大笑,就如墳地上的貓頭鷹,她還直言不諱地承認自己是母夜叉,被王安強姦之後,除嫁他別無選擇,就如被裝進籠子的瘋狗,她只有啃鐵條消磨時光。

  晚上遠看王安的老婆,就發現一切都很不同。她在鏡前梳妝著衣,等待王安回來。那時她肩上披散的長髮沒有一絲散亂,身上穿著錦絲的長袍,用香草熏過,沒有一個污點,一個皺褶。她臉上掛著恬靜的微笑,用柔和的女中音說話。說王安是公差中的佼佼者,她曾是賊中的佼佼者。最出色的賊一定會愛最出色的公差,就如美麗的死囚會愛英俊的劊子手。那時候她顯得又溫柔又幸福,又成熟又完美,高大而且豐滿。女孩痛恨她佛一樣的豐肩,天女一般的寬臀,看到她像大理石雕成的手和修長的雙腿,女孩真恨不得死了才好。

  她說到王安對她的冒犯,有和白天很不同的說法,她說當鎖鏈忽然套到她頸上時,在最初的驚慌之後,她又感到一絲甜蜜,這種甜蜜混在鐵鏈的殘酷之中。王安鎖住她以後,猶豫了很久,這使她想到自己有多麼美,然後他牽著她到嫩黃的柳林里去,她隱隱知道要出什麼事。那時她跟著鐵鏈走去,腳步蹣跚,有時想喊,可始終沒有喊出來。

  強暴來臨時,她拚命抗拒過,然後又像水一樣順從。她不記得失去貞操的痛苦,卻記得初春上午林梢的迷霧,柳條低垂下來,她的衣服被雪泥弄得一塌糊塗,只好穿上王安的外衣,踏著林蔭處半融的殘雪回家去,做他的妻子。

  王安的妻子梳妝已畢,敞開胸襟,給女孩兒看她胸上的痣。她說在月夜裡,王安把嘴唇深深印在這些痣上。女孩妒火中燒,恨不得把那潔白的乳房和鮮紅的痣都用燒紅的烙鐵毀掉。她束緊腰帶,又用布帶在臀下繫緊,布料下顯出她的曲線。她說到王安會用溫柔的手把這些結解開,禁不住心花怒放。

  她還說到王安的身體,寬闊的胸膛,濃重的體毛和鐵一樣的肌肉,王安就如航行於江海上的航船,有寬闊的船頭,厚重的船尾。在兩情相悅的時候,她用身體載起這隻巨舟,她是水,乳白色的,月光一樣的水。所有的女人都是水,但是以前她並不知道。她是獨腳賊,沒有人告訴她,直到王安這條船升起風帆駛入她的水域。說到這裡時,她身上浮起思念丈夫的肉香。女孩兒聞到這種味兒,恨不得把這嬌滴滴、香噴噴的騷娘們兒一刀捅死,以泄心頭之恨。

  女孩子說,她不相信男女之間只有干那種醜事才能相愛,尤其是像王安這種偉大的男人。試過王安以後,她更加相信,他是被那娘們兒的騷性誘惑了,說完這些話,她就從屋裡出去,並沒有說怎樣她才能把手串交還。

  又過了三天,皇帝對公差尋回手串的能力失去了信心,他下詔說赦免竊珠賊一切罪責。如果賊肯把手串交還,他還要以爵位和國庫中的珍寶相贈,他還答應給那人以宮中的美女或禁衛軍中的美丈夫。這通詔書一下,長安朝野震動,以為皇帝是瘋了。

  只有王安認為皇帝真正聖明。王安相信,任何丟失的東西都可以尋回,捉不到賊,就要用賊想要,或更想要的東西交換。他雖然對這一點深信不疑,可還是想不出怎麼才能使那女孩把手串交回來。中午時他坐在家裡凝神苦思,下意識地用指頭去挖席子,不知不覺把席摳出一個大洞。

  那時屋外天氣很熱,陽光把蟬都曬暈了,以致鬼方坊里萬籟無聲。可是王安屋裡是一片涼爽的綠蔭,空氣里瀰漫著夾竹桃的苦味,草葉的芳香,還有干槐花最後的甜香味。他家裡擺滿了瓶瓶罐罐,裡面插著各種各樣的綠枝。一旦露出乾枯的跡象,女孩兒就把舊枝條拿出去用新的枝條來代替。現在屋裡的樹枝、灌木和草葉全是一片新綠。她心滿意足,就伏在窗前的席子上睡著了。

  女孩睡著時,沒有一絲聲息。只有肩頭在微微起伏。她睡覺的姿勢也很奇特。這說明她所說的並非虛妄。她說她沒有家,也不記得有過家。王安沒法相信人沒有家怎麼能長大,但是如果她有過家,就不會以這種姿勢睡覺,因為沒有人用這種姿勢在家裡睡覺。

  這女孩搬到王安家裡已經兩天了。王安以為住在一個屋檐下兩天兩夜已經足夠了解一個女人。可是除了她說過的那些話,王安對她還是一無所知。她對王安說,除了王安的老婆她和誰都不熟識。也許王安的老婆能說出,怎樣才能使女孩交出手串。可是她卻被關在禁衛軍把守的天牢里,不容探視。王安沒法向別人打聽這女孩的心性,他只好自己來解這個謎。

  他想到昨天晚上,他在她面前更衣,那女孩走過來,用指尖輕輕觸及他的肉體。她不像王安老婆那樣把手掌和身體附著到他身上。只消看一看,聞一聞,輕輕一觸就夠了。她在王安面前更衣,毫無扭捏之態,在青色的燈光下王安看到除了兩個微微隆起的乳房,她身上再沒有什麼阻止她跑得快,就如西域進貢給皇帝的獵豹。她骨骼纖細,四肢纖長,好像可以和羚羊賽跑。

  女孩說,她愛王安,如果得不到王安的愛,她一輩子也不會把手串交出來,哪怕王安的老婆死在獄中,哪怕王安因此被處宮刑,也得不到她的同情。王安也準備愛她,可是不知怎麼愛才好。如果她再大幾歲,或者在市井裡住過幾年,那麼一切都簡單了,現在要他去愛簡直是豈有此理。

  女孩兒說,以前她住在終南山中,一年也見不到幾個人,在山林里她感到需要愛,才搬到長安城裡來。這個啞謎叫王安無從捉摸起,人住在深山無人的地方,也會知道愛嗎?她在深山中體會到的愛,也不知有多麼怪誕。王安想不出頭緒,就把她叫起來問。

  「甥女兒,你在深山裡見過飛鳥交尾,或者兩條青蛇纏在一起?你聽見深秋漫山的金鈴子叫,心中可有所感?你也許見過一隻雄貓尋母貓的氣味而去,或者公山羊們在絕壁上抵角?」

  女孩聽了勃然大怒,說:「舅舅,你真討厭死了,你簡直像舅娘一樣騷,如果你再這麼胡說,我就跑到深山裡去,等你被閹了再回來!」

  王安只好讓她繼續睡覺,他知道她不是個思春昏了頭的傻丫頭。在胸上點痣,引誘王安去捉,那不過是孩子的惡作劇,她並不喜歡這些。

  王安想來想去,覺得腦筋麻木,他聞到屋裡森林般的氣味,就動了出去走走的念頭。於是他走到坊間的綠蔭中去,覺得天氣很熱。等頭頂槐花落盡,真正的酷暑就會來臨。

  星星點點的陽光從樹葉間漏下來,照在王安身上,光怪陸離,他漸漸忘卻心中的煩惱。走進一片濃綠之中,聽見極遠處一輛牛車在吱吱的響。坊間的道路不只一條,它們彎彎曲曲在槐林中會合又分散。王安遇到一隻迷路的小蝴蝶,它在荊棘之中奮力撲動翅膀要飛出去。他想到皇帝也是這麼奮力地要尋回手串。在重重宮禁中尋求一條通往南方澤國之路;他也是這麼奮力地要尋回手串,尋求一條通向月夜下橫陳的玉體之路。這些路曲曲彎彎,居然在這裡會合,其中的機緣真不可解。

  王安在心中拿蝴蝶打個賭賽:如果它能飛出草叢,那麼皇上的手串也能尋回來。所以當蝴蝶的白翅膀在刀叢劍樹中掛得粉碎,它那小小的身子和傷殘的翅膀一起墜落時,他幾乎傷心地叫起來。就在這時那個女孩來到他身邊,拉著他的手說:

  「舅舅,出來散步也不叫上我!一起走走吧。」

  王安把蝴蝶的悲哀忘掉,和她一起到更深的綠蔭中去。他把她的小手握在手中,感到一股冷意從手中透入。就想起初見她時,這個女孩在槐樹下撿槐蠶的情景。女孩把綠色的活槐蠶揣在懷裡,那種冰涼蠕動的感覺多麼奇妙啊!她身上有一種青苔的氣味,王安想到女孩在一池綠水中洗衣服,洗出的衣服又柔軟又舒適。他們在綠蔭中走了很久。王安很放鬆,很愉快,他感覺她貼體的觸覺、嗅覺和遙遠的聽覺、視覺逐漸分開。她在很近的地方,女孩在很遠的地方。當冰涼蠕動的感覺深入內心的時候,王安知道自己在愛了。

  他們回家以後,王安脫去冷濕的衣服。女孩伸出舌尖,嘗一嘗他胸前的汗味兒。她叫王安是「舅舅情人」。後來這位「舅舅情人」和她在橢圓形的大浴桶里對坐,桶里盛著清涼的水。

  王安看到女孩在一片綠蔭之中。他終於伸出一根粗大的手指,按在她胸骨上,不帶一點肉慾地說,他愛她,他對她充滿了綠色的愛。女孩聽見這句話,就從浴桶里跳出去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有亮,那串骨珠從密室的天窗中飛進來,摔在皇帝的腦袋上。皇帝得回了手串很高興,就不計較這種交回手串的方式是多麼不禮貌。他命令禁衛軍把公差的家眷放了,還給每人五兩銀子壓驚錢。王安的老婆回家時天色還沒大亮,王安怕她會和他大鬧一場,誰知她沒有。洗去坐牢時積下的泥垢和汗臭,穿上長裙,她和他做房中的遊戲。休息時她說,抓人和撒潑都是壞毛病,她已經決心改了。在黑牢她還看透了一點,就是白天也可以當成黑夜來度過。對於她這種達觀的態度,王安當然表示歡迎。

  王安的老婆說,她根本不相信能活著回到王安身邊,因為她知道這件事是小青(就是那女孩的名字)乾的。她知道那女孩會飛檐走壁,偶爾也偷東西。所以當禁衛軍把她抓走時,她把王安和小青的祖宗八代都罵遍了。不過罵人不能解決問題。她坐在牢里腐爛潮濕的稻草上,深悔以前沒在王安耳邊提到她有一位野貓似的小女友,於是她又想通吃醋也是個壞毛病,她也決心要改。

  這些都不足以難倒王安,她深知自己的丈夫是全世界最機警的公差,尤其是對付女賊時。即便他找不到那女子,她也會自己找上門去。真正困難的是叫她承認自己是賊,而且要她交出贓物。她無法想像王安怎麼看透謎底。案發前,有一天傍晚,她和小青在房裡聊天時,她說完自己是水,王安是舟的比喻,就說這是愛的真諦。

  那女孩說,她體會到的愛和她很不同。從前她在終南山下,有一回到山裡去,時值仲夏,悶熱而無雨,她走到一個山谷里,頭上的樹葉就如陰天一樣嚴絲合縫,身邊是高與人齊的綠草,樹榦和岩石上長滿青苔。在一片綠蔭中她走過一個水塘,淺綠色的浮萍遮滿了水面,幾乎看不到黑色的水面。

  女孩說,山谷里的空氣也絕不流動,好像綠色的油,令人窒息,在一片濃綠之中,她看到一點白色,那是一具雪白的骸骨端坐在深草之中。那時她大受震撼,在一片寂靜中撫摸自己的肢體,只覺得滑潤而冰涼,於是她體會到最純粹的恐怖,就如王安的老婆被鐵鏈鎖住脖子時。然後她又感到愛從恐懼中生化出來,就如綠草中的骸骨一樣雪白,像秋後的白樺樹榦,又滑又涼。

  王安的老婆對她的體會絕不贊同,她在遇到王安之前,脖子上從未掛過鎖鏈,所以當王安鎖住她時,她覺得自己已經被佔有,那種屈辱與順從的感覺,怎能用深草中的骸骨比擬,就笑那女孩兒說:「你去試試,看世上能不能找到一位情郎,給你這種綠色的愛!」

  於是產生了一場口角,那女孩在盛怒中頓足而去。

  王安的老婆深知小青一定要在王安身上打主意,她卻不知她還能把自己搞到牢里去。說完這些話,她就玩王安的鬍鬚,說他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大丈夫,連皇帝也不能與之比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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