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笔,如蚕作茧,将她困在了他的字里。
头等舱有个英国男人喜欢说“Be British”,提醒他自己要活得像个英国绅士。
她突然琢磨,傅侗文是否也逢场作戏惯了,会要时刻警醒自己,活得像个纨绔的公子哥?想到这里,沈奚忍不住笑。
“小时候用过团扇吗?”他看到她笑,也笑着问。
“没有,在我家那里,好像也不时兴这个。”
“到了北京,要试一试。”
透不过气来,他就让自己想点别的事,素白的手,生绡扇面,为她作幅画倒也不错。
沈奚不太懂,还是点点头。
灯光遥遥,他人很近。
两人对坐了会儿,都舍不得这感觉。
沈奚暗暗地劝自己抽身,好让他尽早休息,于是收拾起信纸:“我去放好它。”她先逃离这方寸之地,傅侗文见她背过身去,有些艰难地撑着手臂起来,进了洗手间。
沈奚回头望一眼,门关了。
这样来看,他还好。
他人睡下,还是过了九点。
前半夜傅侗文呼吸压抑,像在克制,后半夜,沈奚听到他呼吸趋于平稳,悬着的心也放下来。迷糊着睡了会儿,听到有人在外边争执。头等舱有二十四小时的管家,会看守着,不让闲杂人靠近,更不可能会允许在凌晨发生吵醒客人的事。
沈奚下了床,傅侗文也转醒过来,他睁不开眼来,将肩抵在床头上,哑声说:“问问是谁,别急着开门。”
“嗯。”沈奚到门边上,用英文问了句。
是管家在回话,还有船长。
她惊讶地披上一件外衣,开了门。
走廊里头,被拦着的人竟是船长,是管家和他起了争执,五步远的地方,在焦急地看着她脸的人是仁济的两个医生。
“傅太太,我感到非常抱歉,”管家对她欠身,“在深夜打扰到您和先生休息。”
“你们这是……”沈奚困惑,“是有什么病人吗?”
有两个医生在场,这是最简单的推测。可也犯不着来找她这种没经验的。
“是,”那个叫钱源的男人上前两步说,“是你经手的那两个人。听说主刀的是你和一位战地医生,那个人已经下了船,他没留下手术记录。”
“这样,”她必须要去,可傅侗文又在里头,“不过我要先等我先生的私人医生来才能走。我先生今天不舒服,我不能把他单独留在这里。”
“感谢你,傅太太,”船长脱帽,“我们会照你说的安排。”
船长匆匆而去,亲自去找谭庆项。
沈奚对外头几人点头示意,虚掩上了门。
她趁谭庆项没来的工夫,去换了衣裳,头发草草地扎起来。人出来时,傅侗文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靠在床头上,脸色极差。
沈奚见他这样,先是一愣,马上去翻抽屉:“你等等,我给你找药。”
谭庆项推门闯入,见这景象,怒急大吼:“你怎么不知道给他找药吃?”
“我刚刚……”
“你知道这样下去有多严重吗?”谭庆项毕竟是长久跟着他的,随身就带着药,焦急倒出来给他塞进嘴里,“什么时候开始难受的?”
“昨晚,”沈奚声音发抖,“应该是昨晚,他没和我说。”
“你和他住一起这些天,还不了解他的脾气吗?”谭庆项有压不住的火,“我是让你照看他,不是让你纵容他!”
傅侗文扣了他的手腕:“……庆项。”
谭庆项脸色发青,控制着自己:“不是要走吗?快去!这里用不到你了!”
沈奚手足无措,心慌地去握傅侗文的手,嘴巴微张开,发不出声来。她眼泪一下子掉出来,混着眼泪去亲他的手背:“对不起……”
谭庆项见这一幕,目光微微一颤,脸更沉了。
沈奚无助地看谭庆项:“他真没危险吗?”
“嗯。”谭庆项再不愿多说。
门外,钱源低声叫她的名字。
沈奚被唤醒了,脚挪不动,那边是她的病人。可这里是他。
谭庆项不再管沈奚,在观察傅侗文,可能是觉得严重,又给傅侗文塞了含服的药下去。这还是沈奚头次见他短时间内连续服药,更是方寸大乱,傻站着,站了足足五分钟。
药有了效果。
傅侗文渐有了力气,将身子正了正。
他见她这样子,虚弱一笑,轻点头。是让她走。
“傅太太?”钱源久候在门外,实在焦急,跨入半步说,“请你尽快,那里十分危急。”
“你留着也没用,”谭庆项说,“可以走了。”
沈奚手心里全是汗,捏着自己的手指头,捏得酸痛。
她必须走了。
“我尽快去看,尽快回来。”她怕自己狠不下心走,话出口,人也掉头跑出去。
出了门,她脸还是惨白的,眼里含着泪,说不出话,但脚下没停,在众人错愕的目光里,向走廊外大步跑。钱源恍然惊醒,带英国同事,三个人先后跑远。
钱源追上沈奚,她开始尽量详细地回忆,复述那日的手术记录。嘴上不停,脚也不停,钱源认真听进去,刹那的天光,让他看清她的侧脸,看着这个眼里全是泪,声音哽咽,却头脑清醒的医学生。无比脆弱娇弱的一个女孩子,又能有着让人无比信任的冷静。
这就是他最想要找的人。
谭庆项听到外头安静了,低声说:“这药也不能过量,你先坚持坚持,再不行,再说。”
傅侗文阖眼,当是应了。
谭庆项陪他坐了会儿,心烦气躁地离开那里,人在客厅里,想抽烟,可怕引起傅侗文的不适,于是将房门打开,椅子顶着门,留一道缝。他人在门外头,将烟灰盘搁在地上,一支接一支地抽,每捻灭一支纸烟,来瞧上傅侗文一回。
从三点到六点,傅侗文也算是安生睡了几小时。
傅侗文有自己的一套时间,夜里再疲累,人也会定时在那五分钟里醒来。
谭庆项拧了热毛巾,递给他:“你是念着山东的事?”
傅侗文接了,拭干净手。“越是闲,越受不了挫折。过去百来件事情积在一起,也没这样的,”毛巾被谭庆项拿走了,他又手指发虚地解纽扣,“要真到不行的时候,你记得给我绑炸药在身上,和山东的日本人同归于尽去。”
谭庆项气笑了,把毛巾丢去洗手盆里,人回来,站着瞧他:“你傅老三,可不是做人肉炸药用的。要真只能派上这点用处,我才懒得给你做私人医生。”
两人说笑着,和往常一般。
可没两分钟,谭庆项却反常地收敛笑容,两手插在西装裤子的口袋里。这是他标准的谈判式动作:“我心平气和同你说几句,你不要激动。”
傅侗文笑问:“为何要激动?”
谭庆项意外沉默,好一会儿,还是起了头:“我早就同你说过,留沈小姐在美国才是功德圆满。侗文,你带她回来就很不对了,现在……”他努力克制,“你资助那么多女孩子,哪怕是那个窦婉风,也完全没问题。可沈奚……”他再次止住。
傅侗文看着他。
最后,谭庆项终于冲口而出:“沈家灭门,你大哥是主谋,你父亲也脱不了干系!侗文,你是真糊涂了!你带她回国就是错,怎能投入感情?”
声音回荡在房间里。
谭庆项仍旧在急促呼吸着,压在心口一夜的话尽数说完,完全没有轻松。
寂静,来得如此突然。
他盯着傅侗文,傅侗文也回视他。
“你来,替我换个衣裳,湿透了。”傅侗文低声,说着不相干的话。
谭庆项想再劝,可怕他又犯心病,不够胆再说。他心绪重重地取了衬衫,帮傅侗文换上。
“我看你是昏了头,侗文,你仔细想一想我说的。”谭庆项最后说。
这世间真正拿不起也放不下的,只有两样东西:一是国恨,二是家仇。
情爱在这个天平上,毫无重量。
傅侗文没应,离开床,去洗手间,关上门时,看到了浴缸里细软漆黑的发丝。
……
光绪三十年。
沈家在正月满门抄斩,到六月,沈家的这个小女儿沈宛央才被送到了北京城。那年前门楼子的火车站还不成样子,轨道边上立着块PEKING的牌子,上下车的人落脚就是泥土地。木栅栏被当作车站大门。
车站外头,不是马车就是骡车,人力车极少。
他那天坐的汽车停在五十米开外,宿醉头痛,听到人在车窗边说:“爷,他们……一直没敢和你说,出了差错,只救到个小姐。这要藏去八大胡同,是个麻烦。”
救个少爷,怎么都好藏,可是个女孩子,下人都犯了难。
半醉半醒里,他让人将这个昔日小姐、今日钦犯送去花烟馆。在北京城里,妓院也分个三六九等,清吟小班算一等,花烟馆就是最下等。穷的烟鬼,老的妓女,扮作老板的亲戚,最容易。“给她叫辆人力车,吃点好的。”这是傅侗文那天最后的一句交代。
那天车站头上只有两辆人力车,其中一辆就载了她。
后来傅家大爷听说此事,琢磨着老三是狎妓不过瘾,喜好上了豢养幼女,偶在闲谈间玩笑,都被傅侗文以“怕红粉知己吃醋”,不敢送去大地方,只能养在下等地方给搪塞了。
这一养多年。从未见过。
若没那夜的命案,这一折戏又该如何唱下去,只有老天晓得。
……
这洗手间没窗,排不出潮气。
满满一缸水冷透了。
傅侗文将衬衫袖子拉到手肘上,去将浴缸下的塞子拔开,哗哗地排了水出去。漩涡在水中央卷着她的发丝,流入黑洞般的水涡,消失了。
两个重伤员的情形都很不好。
其中一个伤了大腿的,那位英国的外科医生直接告知,是要截肢的。可这是在游轮上,没有这个条件,大家只能选保守的治疗方案,准备到靠岸时,把人送下去。另外一个……沈奚他们不得不立刻手术,尽了全力。可结果并不好,恐怕人熬不过去了。
沈奚和那个英国人都在手术中途被溅了满身满脸的血,脸上擦拭干净,身上却没法子。沈奚怕这样回去,会让傅侗文看了不适,踌躇间,问钱源说:“你们同行的有女孩子吗?”
“有,我这位同事带了太太。”钱源将热毛巾递给她,指她的眼角。
“能不能借我一件衣服穿,我怕这样回去吓到人。”她擦了,将毛巾还给他。
钱源夜里听到谭庆项的话,领会到他们假夫妻的关系。但看沈奚的神情,又颇在意那位傅三爷,于是没点破,应承了。
他带沈奚到二等舱去换衣裳,沈奚对着镜子将头发上的血也弄干净,即刻告辞。
这里没有楼梯去头等舱,钱源给她指了一个方向,是个露天楼梯,能上公共甲板。
她扶着栏杆,跑上去。
风迎面吹来,将不属于她的长裙吹得鼓起来。
日光、海风,这里该让傅侗文也来看,唯有怀里沾了血的脏衣服煞风景,稍后回房,要赶紧丢到洗手间里,让他闻到血腥气不好。归心似箭,人到了头等舱的走廊,才急着刹住了脚步,两个贵妇微笑着,和沈奚擦肩过去。
她强压下奔跑的心,快步到了房门前,第一眼瞧见的,是烟灰盘里丢着十几个烟头。
谭先生留下的?
什么事,能让他抽这么多?
要见面的喜悦,转为了忧心,她慌忙叩门,没人应。从口袋里摸到钥匙,打开门,当真没人。里外都空着,床铺已经被管家整理妥当。再去私人甲板,也不在,问管家,管家推测说应该还在用早餐。寻常这个时间,傅侗文该回来了,可今天没有。
沈奚更不安,人寻到餐厅。
空旷的地方,只有傅侗文在,服务生见到沈奚进来,忙去打招呼,让厨师不要休息。
“我还以为你在房里,”服务生替她拉开椅子,沈奚点头致谢,落座后,小声笑着说,“往常这时间,你该吃完了。”
“想坐一坐。”他说。
难怪面前只有一杯清水。
沈奚身子前倾着,仿佛个晚归的小孩子,在解释缘由:“我一直想回来,可脱不开身,我的病人情况不太好,一个要送下船去,一个很危急。今天,或者到明天,我都要在那里守着,你要不要让谭先生来陪你?”有比她更优秀的医生,可那是她第一批病人,她不想半途而废,医术还不够,但至少心要在。
傅侗文颔首:“这没什么,我和庆项说。”
沈奚声音极微地问:“谭先生有说什么吗?你还好吗?要吃什么药吗?”
他笑:“你看我像不好吗?”
沈奚也笑,嘴角抿成一条线,轻摇头。
看他现在的样子,比起昨夜,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向服务生要餐单:“换了菜,试一试。”
沈奚心情舒畅,接了它,想问他来推荐一两样。
可一抬眼,傅侗文已经在看报了。方才没留意,这是凭空变出来的吗?
说不出哪里奇怪,她没来由地心发空:“这是新的?”
“旧的,”他没抬眼,“倒也没看过。”
两人被围在一个境地里,安静,没交流。
沈奚想去把他的脉,换个安心,还没碰到,却被他用报纸挡开:“好了。”
挡的力气,重了一点。
沈奚怔了一怔。傅侗文很是抱歉:“一时失手,不要和三哥计较。”他笑,将报纸折好,放到白餐布上,默了片刻又笑说,“你坐着,我就不多陪了。”
没说要去哪里,人拎了西装,走入旋转木门。
磨砂玻璃后,人影很快不见。
沈奚还留在原位。
她尽全力在遮掩自己,手托着腮,低头看桌布。另一只手,在不停抠自己的指甲盖,抠得生疼。昨夜是做得过分了,他正是危急,自己却把他丢给谭先生,去救病人。这一走就到天亮,可她是真的分不了身……
餐盘上来,是羊排。
她刚还想着要将土豆分给他一些的,平日都是吃不完,和他分食。
沈奚一手刀,一手叉,空比个架势,忘了要去如何做。
“太太,是要胡椒粉吗?还是,食物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服务生谨慎询问。
沈奚摇头,默然了一会儿,带着鼻音说:“不,是我想起了我的病人,你们的食物很好。”
她低头,吃一会儿,停一会儿。
她设想,自己和傅侗文对调身份,昨夜她要是那样子,他掉头走了,自己应该会哭。换位来看,她不会那么讲道理。
一份丰盛的沙拉,被放到手边。她没点过。
“先生说,你一个通宵都没有休息,需要这个。”服务生笑着说,留下一张信纸,折好的。他那张脸上的神情只差直接说:谁说中国人不懂罗曼蒂克,你看,做得多好。
昨夜浮在眼前。
沈奚用手肘压在信纸一角,揭开,字洋洋洒洒的,不就着格子来,竟写了半张纸。
央央:
给你讲个《伊索寓言》里的故事:普罗米修斯创造了人,又在他们每个人脖子上挂了两只口袋,一只装别人的缺点,另一只装自己的。他把那只装别人缺点的口袋挂在胸前,另一只放到背后。人们总能很快看到别人的缺点,却忽视了自己的。
抱歉,让你看到我背后的口袋。这个有很多缺点的男人,他迫不及待,他想把背后东西都藏好,而忘了照顾你的心情。希望你的病人渡过难关。当然,房里也有一个病人在等着你。
侗文
原来他也能写出长信。
仿佛人在身旁,坐得很近。
突然地,服务生推开了窗,薄纱的窗帘一下子就被风吸了出去。他对沈奚笑一笑,说这也是先生交代的。玻璃有点反光,恰好照到她眼睛上,她避开来,像忽然找到了胃口。
沙拉吃个干净,擦擦嘴,扔下桌布,脚步匆匆离去。
先要去看病人,然后是他。
病人的房间里,只有仁济的两个医生在。
沈奚进去时,英国人在说去年耶稣诞节战线上的那场球赛,他也去了前线,说着就摸出个铜烟盒,上头有浮雕,打开来是整排香烟和一张公主的照片,是王室给每一个前线士兵的耶稣诞节礼物。沈奚凑着看了两眼,那人便要送给她,弄得她很窘。
英国人见沈奚不肯收,又摸出个同样的来,告诉她,这东西他收了三个,送给沈奚也是留个纪念:“你去仁济,用这个做名片给我。”
沈奚笑,这人还真是执着,反复提到的都是仁济。就这样,她再回头等舱时,手上多了个英国战场的纪念品。
头等舱那层,只有谭庆项突兀地坐在走廊里。他手指夹了个纸烟,在一口口抽着,动作很急,看得出很焦躁。沈奚走近,他停下,两人对视。
沈奚指走廊尽头的窗。
谭庆项猜到她是想单独谈,于是将椅子抵上门,跟她去了那头。
谭庆项见到她手里握着的香烟盒,笑着说:“借我看一看。”
这一开口,算是他先和解。
沈奚本想道歉的话也被他堵在了喉咙口,谭先生还是个老实人,容不得女孩子先低头。
她将那个铜烟盒递给谭庆项:“英国战场的纪念品。”
铜烟盒打开,谭庆项看到公主照片,笑着端详了会儿:“并不怎么美。”
“可这是公主。”
“我们中国人不太信血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笑一笑,合上,还给她,“英国人倒是真的,见到公主王子都会热泪盈眶。”
略微停了会儿,谭庆项切入正题:“他这病,不发还好,发了就要及时处理,否则是真的会死。就连我的教授也没有能医治的法子,他已经站在了心脏学的顶端。”
一个死字,直白露骨。
“我以后每天都给他检查。”她发誓。
“在船上你多受累,算是让我轻松两天,谈谈恋爱,”谭医生佯装控诉,“跟着他,我连谈恋爱的事业都荒废了。”
“你为什么会愿意做他的私人医生?”沈奚好奇。
一个美英留学过的医学博士,大可以做研究,就算热爱自己的祖国,归国了,也能像那两个仁济的医生,在最好的医院任职。私人医生更像是资本的奴隶。
谭庆项不屑:“你以为我乐意?”
“……我看你挺乐意的。”沈奚坦白。
他笑起来:“跟着他呢,不是因为他是个富家少爷,而是有相同的理想和抱负,最主要的是他有能力和傅家的资本,比一个普通人能做的多太多。值得我牺牲自己的志向。”
谭庆项又给她讲了一个朋友。
“宋先生被暗杀的事,你在纽约听过吗?”他问。
“嗯。”
“他叫杨笃生[1],和宋先生谋划过起义。他是个天才,会自制炸弹,陈独秀、蔡元培都是跟着他学的造炸弹,”谭庆项笑,“他一直都在搞暗杀,设局暗杀过慈禧和摄政王。曾有豪言——‘非隆隆炸弹,不足以惊其入梦之游魂。非霍霍刀光,不足以刮其沁心之铜臭。’”
沈奚瞬间想到,那晚,傅侗文将她额头汗抹去时,说的那两个字:很多。
傅侗文也杀过很多人。
“他是天生的刽子手吗?并不是,他是个读书人。可家国受难,个人志向都要放下了,”谭庆项双手按在她肩上,“侗文说过,你有你济世救人的想法,所以他带你回国。我也有,可我做不到了。我很羡慕你,沈奚,你还能做你自己。”
她是很幸运。
谭庆项守着傅侗文,也是彻夜未眠,不再和她多话,将人交给她,拿了烟灰盘离开。
至于沈奚的事,傅侗文在今早的态度就很明确,还是那个有少爷脾气的男人,说定的事,从不准人争辩。他既不回头,他谭庆项也只能陪着走下去。
只能盼沈家的案子能和大清朝一起下了墓,永不见天日。
沈奚进了屋,壁灯开着,他人睡着了。
窗帘被吸到玻璃上,这里也开着窗。她想关窗,或是想挪个椅子过来,坐在床边守着他,都怕弄出动静来……最后只是将裙子提起来,人坐到了床边的地毯上。地毯上有几本书,是他放的,他有把书放到地毯上的习惯。好像是怕摆在床头会挡到光线。
沈奚无所事事,盯着身前的柜子。这木头颜色可真美。
“是柚木。”她头上方,有人说。
他醒了,头枕着手臂,瞧眼皮子底下的姑娘。壁灯光从头顶落下来。
他的脸在黑影里,她的脸也在暗处,两人中间隔着光,这让她想起在纽约遇到停电,婉风为情调点了一排蜡烛。一排小小的火焰,摇曳生姿。
“这船的室内,都比对着凡尔赛宫做的,很不错,是不是?”
沈奚可不想和他聊家具:“我吵醒你了?”她从地毯上起来,坐去床边。
傅侗文笑,不答。
沈奚看他目光是有倦意的,揣测他是懒得动,于是将棉被拉高了,给他盖多一些。棉被刚掩住他的肩,他人倒坐了起来:“三哥问你几句。”
他忽发谈兴,她也只能顺着点头:“好啊,你问。”
“那天,在烟馆死的是你父亲的学生?”
“是他害了我一家,我以为你知道。”虽两人从未就这桩事谈过,但他怎会不知情?或者这只是一个起头,他想问的还在后头?
傅侗文默了一会儿,问说:“若他没死,你会如何?会去寻仇?”
沈奚迟疑着。
不去寻仇能怎么办?古时候还有上京告御状,京城换了主人,还能告去哪里?想翻案都没机会,也没人会去处置他。这样的事,除了自己去给父母家人讨回公道,再没第二条出路。
她点点头。
“不怕杀人了?”他又问。
沈奚眼前一霎闪过了黑影子,是被她一刀刺中心脏的人……
虽然最后致命一击是谭庆项所为,可她没法忘记那感觉。
“我不知道……可如果真是那样,也没别的出路,”她想尽快结束这场对话,“可能是我爹娘太疼我了,他们在天上帮我把所有都做完了。我在纽约会想到,一定是他们让仇人死在我面前,让清朝灭亡了,都是他们在推波助澜。”她为自己的傻话笑起来,“你明白我说的吗?从里到外全干净了,没有不好的东西。”
只要去学如何救人,不用再去考虑杀人。
没等傅侗文说下去,她又笑:“不问了,行吗?”
“好,”他答应着,“一个闲谈,that's all。”
除了专业上的讨论不得不用英文交流,他和她之间从不说外文。猛地冒出这句,让她想起在纽约公寓,留学生们在一起夜夜的闲谈。仓促回来,她并不后悔,却还是遗憾,多给她几年,她也想读到博士,像谭医生和那个钱源。
随之而来的却是忧心,她没学历证明,该怎么去找工作?
沈奚这厢发愁着。
傅侗文却颇有闲心,去摸她头发上的银色的小发夹,看着都旧了。太简朴,倒像他一直苛刻着她的生活费:“送你个新的。”
又是送。沈奚笑:“你像我二哥,凶了再塞颗糖。这种当我才不上,没这么便宜的事情。”
傅侗文略略停了会儿,说:“是吗?以后都不会凶你。”
她才不会信,亲兄妹还吵架呢。
傅侗文拉起她的手,下床,去洗手间:“来。”
沈奚被他带进去,他拧开水龙头给浴缸里灌水。是要洗澡?沈奚不确信地望向他。
傅侗文脸上有一丝微笑。他将深红的四脚木凳子放到浴缸边上,又去找洗头发的香皂来。沈奚脸腾地红了,摆手:“不行……”
傅侗文偏就不说话,将她的人按到凳子上坐好,去试一试水温。
他一个病人,手无缚鸡之力,欺负起她倒不手软。如此推推搡搡地,终于,她坐上那凳子。
那日是隔着磨砂玻璃,眼下是在眼前头。
他将椅子拉过来,手臂搭着椅背,瞧她:“只当我不在。”
一个大活人,在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如何当不在。手里的毛巾浸透了,她也没动。
傅侗文人欠身,离开椅子,坐到了她的身后。
“罢了,让三哥伺候你一回。”他笑。
沈奚没料到他会这样亲近过来,往前挪着,倒是给他让了地方。傅侗文一手环抱着她,一手去在水里捞毛巾,在毛巾拿起来时,另一只手从她脖颈后头将长发都撩了起来。他手指从她发根滑下去,掠过她的耳郭。
“腰弯下去。”他说。
沈奚昏沉沉地弯腰,被他拨了头发到水面上。
傅侗文倒真是在给她洗头发,毛巾过了几回清水,又去打泡沫。她只有在家时,才有下人给洗头发,那给她洗头的老妈子很会哼曲儿,从没重过样。木盆子,几桶热水,几桶冷水,青石地板上一盆盆泼出去的洗头水还带着热气,从石板上冒上来。
天冷点,下人还会给她手里先塞个暖手的铜炉……
尽在眼前的是热水,发丝在里头飘着,她浑身都冒了汗。
“你头发,是我见过女孩子里,最多的。”
“见过很多吗?”
“见过而已,不要发散你的思维。”他笑。
“方才,谭先生和我说起你们的朋友,杨先生。”她记起这个人。
“笃生?”傅侗文笑。
“对,”她偏头笑说,“他真是有本事。”
傅侗文一板一眼,揉着她的长发,学了个样子,不得要领,装模作样地揉了会儿,将她的脖颈按下去:“来,开始洗了。”
傅侗文去洗她头发上的泡沫,将毛巾过了水,擦过她的头发。
“辛亥革命前,他在英国利物浦跳海了。”他忽然说。
怎么会……
“那时黄花岗起义失败,他看不到前路,无以报国,就走了绝路,”他说,“再坚持几个月,就会不一样。”
只差几个月而已,清朝就灭亡了,前路也有了。
可人死不能复生,杨先生一生都没有看到。
沈奚料定自己又戳到傅侗文痛处,暗暗埋怨着自己,不再吭声。
“我看干净了。”傅侗文检查自己的杰作。
他瞧她脖子后头,还有一块白沫子,用拇指拭干净,埋头下去,亲到她那里。
沈奚撑在浴缸旁的手臂打滑,被他的手臂从身后绕到前头,搂住了。
这下,是真抱着了。
“来。”他低声说,将她抱起来,让她坐到自己的大腿上。
两个人,挤在洗手间里,满屋子的水汽,地板上都是水,他长裤裤脚都湿了,她半湿的长发披在身后头,到腰上。
“昨夜你一走,我想,这女孩子真是心肠硬,可真是了不得。”他低声说。
“抱歉。”她也还是内疚。
他笑,摇头。
洗手间的门开着,外边静悄悄的。
傅侗文探手,摸到开关,啪嗒一声轻响,灯火灭了。遥遥的,只能见到壁灯的光,依稀从卧室的方向过来。他的嘴唇落到她的长发上。沈奚微微呼吸着,没有动。
“以后三哥买幢洋房,就这样伺候你,”他说,“去山东。”
那地方之前被德国人占了,眼下又落到了日本手里。他这么说,有了无穷无尽的意思。
有国,有家,有将来。
三天后,那个病人还是离开了。
船长请了一个船上的神父,在小型葬礼上,神父说:“他被主带了回去,此刻已与主同在,不再经历我们要经历的试探,不再有眼泪、疾病和死亡——”
他的尸体隔天被运下船,埋在了异乡。
这是第一场告别。
一个月后,狙击手下了船。
再两个月过去,船已经在中国海域,先会到广州,再北上往上海去。
此时已经是七月中旬。
从昨夜起,就是暴雨。
直到清晨,未曾有半刻停歇。
餐厅的磨砂玻璃被敲打得隆隆作响,不像雨,倒像密集的子弹。到这里,头等舱和一等舱的客人都下船了大半,四周餐桌空着,服务生还是尽责地将每一桌上的鲜花替换了。到这一桌,谭庆项伸手,接过了鲜花,看上去是要替人劳作。
不承想,他手中的花,下一刻就递给了他那个女朋友:“送你。”
那女朋友跟他多日,学了简单的中文,脸一红,接过:“谢谢。”
沈奚侧目。
谭庆项佯装蹙眉:“我是在和她告别。”
“她要下船了?今天?她在广州下船?”沈奚脱口三问。
她见这个女孩始终不下船,还以为他们的爱情战胜了一切,已经进入中国海域,为什么要在广州分别?谭庆项摘下眼镜来,用餐布擦着玻璃镜片,不答。那个女朋友听不懂如此复杂的话,自然也不会回答。
傅侗文将怀表掏出来,看着:“要下船去吗?”
这是广州,她的故乡。
沈奚在犹豫:“广州城内,我不熟,也就是十三行还去过。去了,也无人可见。”
祖父不做官后,不准家里人做生意,但广州本就是个汇聚天下商家的地界,当时还是大清唯一对外经商口岸,多少人鱼跃大海,从一介草民到富可敌国。对外省人都如此有吸引力,他们家那些本省的少爷们又如何坐得住?
不过十三行的辉煌,在咸丰六年的一场大火里,就落寞了。
她后来去的是重建后的地方,也是商铺林立,但父亲说,和当初比差得远。在几十年前潘、伍、卢、叶四大家的财产比朝廷还要多,是真正的富可敌国。
“送一送好了。”傅侗文为她做了决定。
“嗯,”沈奚笑说,“我带你去十三行。”
她看那两个要分别的人,没丝毫异样,还很疑惑,莫非女孩子改主意了?
等船靠了岸,那个女孩子忽然崩溃,哭了,抱住谭庆项。谭庆项是为她举伞挡雨的,沈奚从后头看着,看不到谭庆项的脸,不过辨得出他的动作,他没执伞的那只手臂抬高,该是在捧着她的脸。头偏过去,是在亲吻吧?
谭庆项算个规矩人,偶尔嘴上不饶人,可从不在人前亲热。
沈奚看得兴起,将脚步挪了挪。谭医生亲人也绅士,不用舌头的,是在亲嘴唇。
还真和傅侗文的有不同……
“很好看?”傅侗文取笑她。
“没……这有什么好看的?”沈奚脸腾地热了,喃喃着。
哎?这话不是在掌自己的嘴吗……
四周都是等着下船的旅客,有拎着皮箱子的,也有只撑着伞、行李交给下人的贵妇、小姐。因着大家都是相伴而行,没有谭庆项这种露水姻缘,临时告别的情况,于是这两位成了在广州这一站的风景。
可等下了船,女孩子又是最先离开的那个。
谭庆项抹了抹嘴唇,将残留在他身上的口红抹掉,一笑:“我谭庆项又落了下乘啊。”
可他又不放心,想再去送一送。
三人约了,在傅侗文广州的公寓见,逗留两夜,再上船。
十三行数千家商铺,因暴雨,大多不做生意。
两人又是刚从纽约来,看洋货也没兴趣,商量着挑了个茶楼,想喝口热茶。
这茶楼靠北,起先人不多,为了避雨,渐吵闹起来,一个小茶楼挤了上百的人。从没空桌到没多余的凳子,到后来大家都站着,孩子的哭声,人的争吵,乱成一锅子,闹得沸反盈天。
“雨没停的兆头,不如先回去。”他说。
这里是她提议来的,算个不愉快的行程,她讪讪地点头。傅侗文起身,没来得及拿西装,椅子已经被人占了。
到了楼下,水竟淹过了台阶,有半米高了。
幸好还有黄包车在等生意,有人去抢西边的车,还用伞挥了沈奚满身的水,沈奚被甩得满脸脏水,在震惊中眼睁睁看恶人走了……傅侗文将白色亚麻手帕掏出,按压着擦去水珠。这男人……真是懂得,她带了妆,不能擦,只能轻按。
“这里,吃一吃。”他笑。
吃什么?她忽然又听懂,是说口红蚀掉了,不如吃一吃。
是不是很难看?早知道会是这样乌龙的故地重游,她就不上这么精致的妆了。可从没听过要自己吃的,她能想到的,都是风流公子哥去吃姑娘嘴上胭脂的字句。
沈奚不自觉地咬到自己的下唇。
他手里的帕子倒是抢了先,把她唇上的残余的红抹掉,露出了原本的色泽:“和你说笑的。”
有黄包车远远看中了傅侗文和沈奚的行头,知道是富贵人,于是招呼了同伴过来,绕开了几个客人,站到傅侗文身前。这车比方才那辆还干净。
“运气好。”她小声笑。
“谈不上运气,不过是先敬罗衣后敬人。”傅侗文闲闲地说,扶她上车。
倒是这个道理,三十几岁的男人比她看得透彻太多。
傅侗文给了地址,那拉黄包车的露出了庆幸的笑来:“先生,这个地方好,是高地,我一路上过来,好些个低地方的都淹了一米了,不能去。”
真是个倒霉的天气。
要绕开被水淹的街,再加上黄包车司机涉水难行,到天黑了,才到他的公寓。
公寓是常年交给一对老夫妻看守的。
傅侗文去叩门,开门的老妇见到傅侗文,很是讶然:“先生来了广州?也不提前打个电报——”那人看沈奚,嘴巴开开合合两回,没猜到如何叫。
“是沈小姐。”傅侗文交代。
“沈小姐好啊。”
老妇人难得见到傅侗文一面,很是热切,将两人带入,嘴里不停说着广州的七日暴雨和传闻中的大堤决口,是真要来洪水了:“先生这时来,不巧啊。”
沈奚被她这一说,才觉得不寻常。
客厅里堆的日用品和食物,多得将深咖啡色的木制家具遮挡住了,她这么一看,更觉下船是个错误的决定。傅侗文表面上没有什么反应,可到晚饭后,不见谭庆项出现,他也有了焦虑。
老妇人提了黄铜的大壶来,给傅侗文书桌上的玻璃杯添水:“小姐的房间收拾好了,可以过去休息。”她还以为沈奚迟迟不去睡,是因为房间的事。
沈奚“唔”了声。
要等他睡了再离开,可他在等谭医生,也不知何时能放下心去睡。
“这样很麻烦,”傅侗文替她回绝了,“沈小姐是和我一道睡的。”
……
沈奚被他说得大窘,反剪了手,想要去窗边。可脚下踩到的一块地板偏发出吱吱的响声,将她逼得不敢再妄动。
傅侗文倒坦然得要命,像没说什么要紧话,末了还对老妇人笑了笑。
“是我想得不周到。”老妇人打着哈哈,提起黄铜壶向外走,可那脸上褶子里的笑意全然不去掩饰。兵荒马乱的,一个少爷带个单身的小姐,说不睡在一张床上,才真奇怪呢。
下人走了,沈奚悄悄瞄着他:“我还是去客房吧。”
傅侗文拉起她的手,引她从书桌过来,到沙发上坐下来:“听唱片好吗?”
顾左右而言他,他的一贯伎俩。
也不晓得是只对她,还是早养出来的习性。
桌上摆着个蜡筒留声机,漆黑的大喇叭比那留声机的盒子大了几倍,在深夜里,在台灯下,朝着他们,有些骇人。傅侗文打开抽屉,挑拣着圆柱型的唱片。
他想听戏,这里没有:“我去楼下看看,有新的唱片机。”
没多会儿,老翁披着褂子,迷糊地抱着个能听唱片的留声机上来。傅侗文在身后,将挑拣的黑胶唱片搁在一旁。老翁小声赔不是说,是他们老两口喜欢听戏,才挪用了三爷的东西。
傅侗文不大在意:“久不用也会坏,我走了,你们再搬下去。”
人家走了,他摆弄着。
大张旗鼓弄个留声机,这是要守一夜的做派?
她轻拽他的衬衫袖子:“还是我守着吧。”他熬下去不是个法子。
傅侗文没回头:“再等等。”
他将唱片摆妥当,身子倚靠过来,胳膊搭到她肩后头:“小子云的《文昭关》。”
胡琴声骤起。那里头的人行腔曲折,一句句顿挫入耳。
他的两指轻刮在她的肩上,来来去去,穿着拖鞋的脚在打着点儿,眼望着唱片机。从她这里瞧,他眼里有浮光。
“你在北京也是这样的吗?”
他被她的声引过来:“怎样?”
“这样。”她指唱片机。她认识的傅侗文是在海上的、新式的、留洋的新派男人。那深宅大院里的他,影影绰绰,早没了具体的轮廓,只记得咳嗽、雨、雕花灯笼。
他笑:“我听戏是去百顺胡同,自己听会显落寞,家人也会认为我病了。”
浸于声色犬马,傅老三是这样的。
昏黄的灯光下,他端详她的脸,低声说:“回去后,你会不喜欢三哥。”
“不会的。”她下意识地反驳,回得太快,凸显出心急来。
傅侗文的脸已经过来,想要吻,又迟迟不动。
柜子上,景泰蓝镶的玻璃罩子里有个时钟,正指到三点。叮叮当当敲了三声。
这样巧,逗得他笑了,这回换了口气,轻松不少:“被女朋友不喜欢也是很惨,你要是想分手了,不要说出来。留个念想,让我以为你会回来。”
唱片里正是那句一一“我好比哀哀长空雁,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本就是装落寞可怜的话,被这戏文陪衬着,更显哀戚。
“……我没说要分手。”沈奚被他说得更心急了。
傅侗文笑。
他人挨近了,又想去吻她。
仓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马上警觉了,关上留声机。
沈奚要起身,被他用手按在膝盖上,阻止了动作。哪怕真是危险到来,也用不到她一个女孩子做什么。
脚步近了,停下。
“侗文,我。”是谭庆项。
“谭先生!”沈奚欣喜去开门,将人放进来。
谭庆项浑身湿透了,满裤腿的泥,走几步,就留几步的印子。手里的毛巾估计是楼下拿上来的,胡乱擦着头发和脸:“长堤、西濠口、下西关、澳口,全淹了。我是出了大价钱,让人帮我逃过来的。”他喘息,将眼镜戴上,“浮尸都是从身边飘过去的,太可怕了这洪水[2]。”
他们的行李都在船上,沈奚见他这样子不行,下楼去问老翁要了衣裳来,给谭庆项。衣裳都拿到楼下去,先洗了。
她忙活完回来,看到谭庆项换上了灰褂子,光着脚踩在地上,滑稽得要命。
“我怕你们被困在十三行,拼命想过去,出多少钱都没人肯,”谭庆项心有余悸,看了眼表,“那里起大火了,街上是洪水,屋子联排地烧,没地方逃。”
那太可怜了,下午茶楼挤那许多人,在避洪水……
又是十三行,又是一场大火。她恍惚听,好似面前是父亲,他在讲着咸丰六年的大火。
两人说了半个时辰。
沈奚和谭庆项都坚持让傅侗文先休息,把人劝上床,在门外又聊了许久。
谭庆项虚掩上门:“我出去看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不。”
这也是她想要做的。
不过她是个女孩子,深夜出去,最怕是帮不上忙,还让人记挂。
两人最后议定结果是,等天亮了,谭庆项出去看水势,顺便想办法打探码头的消息。沈奚就在临近街上看一看。可事实是,天亮后,一层已经进水了。两人先帮老夫妇将一楼的食物移到二楼,再蹚过一楼的水,离开公寓。
水浸了街,很深。“你等我先去看看。”
谭庆项去探了圈,真有低洼地方逃过来的,许多女人、孩子,也有受伤的人。
“我寻思着,可以带一些回来,挑妇女孩子,受不住的那些。”毕竟人生地不熟,收男人不安全。
“我帮你去。”沈奚就将裙子系到大腿上,要下去。
人还没下去,老妇人追出来,握上她的手腕:“那水脏啊,女人不能进这么脏的水。”
老妇人当着谭庆项不好说很仔细,可两个医生在一块,怎会不知道女人下边是怕脏东西的,可靠谭庆项一个人也不成。
“让她去。”傅侗文人站在楼梯半截上,望着这里。
老妇人:“先生,你劝她啊。”
傅侗文一笑:“沈小姐很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抛下我,去救别人。”
也不是吧……沈奚犹豫着。
他笑,其实是在调侃。
“我倒喜欢看女孩子的背影,”傅侗文掉头,上了楼,对老妇人吩咐着,“一楼厨房淹了,我们要弄到热水,帮帮这两位医生。”
这倒像是在表白心意。
沈奚还傻愣在那儿。
这是傅侗文第一次直白地说他喜欢什么。
谭庆项将脸上雨水抹掉,笑:“调侃你呢,他这人就喜欢讨个嘴上便宜。来,跟上我。”
他先蹚水下去了。沈奚也没敢耽搁,两人摸到临近两条街上,帮着人将伤员挪到没有水的地方。到中午水退下去一些,很快又涨上来。
这公寓多了两个女人和五个孩子,沈奚检查了几个孩子,都无碍,将他们让到客房去休息。全是在水里困了一日夜的人,七魄散了,哭啼啼,更寻不着三魂。
倒也好照顾,老翁一人就足够应付。
一楼淹的水退了。地板上留下的淤泥,形如浅滩沙,臭不可闻。
沈奚和谭庆项都没来得及冲澡,只洗净手脸,坐在一处吃面。
“这是连香糕酥馆的莲蓉酥,”老妇人将盒子打开,“爷说,拿给你们吃。”
她的灵台忽然清明,他在楼上。
老妇人先将厨房清理了,又去擦前厅的地板,总算收拾出了样子。
吃着吃着,谭庆项给她讲起了傅侗文那个青梅竹马,是如何在走之前,想成就夫妻之实,再用让他去法国治病的法子,双管齐下把他骗出去。可傅侗文此人,却真是不同的,倘若那女孩真是坚持所追求的,抛下了他,他倒有可能和她成亲。一人一国,各自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也算是佳话。可女孩这样,不只羞辱了她自己,也全然瞧不起傅侗文的理想。
这才有灵魂陌路的说法。
讲完了,谭庆项抹去额头上的汗,笑了。
他早该想到,从沈奚第一次冲上去执意要救人开始,到那夜,再到今日,傅家老三如何能不将这样的一个女孩子放在眼前,留在心上?
填饱了肚子,在老妇人的催促下,她去洗了个热水澡。
街上的水是真的脏,夹带着成千上百的垃圾和泥水,浴池里的水换了两次,她终于觉得自己干净了。见沈奚没有换洗衣物,老妇人翻出来女儿留下的衣裳给她,小小的纽子,从领口绕过前胸,到身子一侧,她系着,很觉有趣。像袄裙,可又不像。
“我女儿嫁了个华侨,他们华侨女人喜欢穿这个。”老妇人笑说,大了点,看上去倒是适合她。沈奚人出浴室,倒扭捏起来,望一望屋里。
没人。
去哪儿了?
沈奚的皮鞋在水里泡烂了,也穿了老妇人女儿的鞋,大了,脚跟都站不稳。开门,向外找人,正见着傅侗文抱着带回来的小男孩,在给人家穿裤子。他坐在小凳子上,腿太长,又穿了剪裁合身的西裤,板正的布料,弯起腿不舒服。
于是这三少爷就只能伸长两只腿,人靠在对门外的墙上,皮鞋搭在了她这里的门框上。
他见她出来了,笑问小男孩:“姐姐像个女英雄,是不是?”
“是。”小男孩咧嘴笑。
裤子穿好了,他又将小孩的裤绳打个结,一拍那小屁股:“去吧。”
小男孩抱他的脑袋,在脑门子上吧唧亲了口,光着脚丫啪嗒啪嗒地跑进去。没跑两步,好似听了房里人的话,兜回来,将门关上。
他这才像眼里有她,微笑着,上下瞧着她。
她低头看自己:“有点奇怪。”
她长发披散着,将鹅蛋脸衬得更显白,仿佛浸过水的一双眸子,干干净净的,人也坦坦白白,肉嘟嘟的小脸红了。她将头发捋到耳后,小声说:“我替你把把脉吧。”
傅侗文手撑了地板,借力起身,去拉她的手。
拉着她走回到两人的房里去,也不作声,将她牵到床边上。
孩子们饿了,叫嚷着,打开门。
来回跑着,隔着一道木门很清晰。隐隐地,竟还有个女人在哼着曲子:“月光光,照地堂……落雨大,水浸街……”
两人都笑起来,歌谣也是这样应景。
他们两个像置身在很嘈杂的马路上,好似四周都围着人,多少双眼看着他们似的。
“昨日唱到哪里?还记着吗?”他问。
“我好比哀哀长空雁,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这两句,她印象颇深。
“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吗?”
沈奚对这戏并不熟,摇头。
“先上床,”他说,去摆弄那个留声机,“放给你听。”
又上床……都说过去京城公子哥的喜好是,卧在榻上烧一杆烟,整日不下地。从轮船到这里,傅侗文算是给了她一个见识的机会。
傅侗文瞧她没动,笑了:“不乏吗?”
哗的一声轻响,窗帘被他带了大半,挡去床上的光。
他走来,弯腰替她脱了鞋。温热的手,忽然近了,沈奚将脚缩着,心跳得快了。
他偏过身子来,也上了床。长裤的布料从她脚面上滑过去。她脚指头被刺激,蜷起来,下意识地、局促地只有个念头冒出来,去拿另一个枕头,拿另一个……
黑胶唱片嗞嗞转动,里头人咿咿呀呀地唱起来,是这句:“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听着没有?”他低声问,“三哥我……好比是鱼儿吞了钩线。央央,是不是?”
她觉得脑后硬,是顶在了墙壁上,眼见着他人过来。湿热的触感,真实落到嘴唇上。他不急不忙地将她嘴唇吃进去,一会儿含着、咬着,一会儿又小口小口地吮着。这样湿漉漉的亲吻,像被他突然推下深海,失了重,无力地沉下……
没了氧气,眼前都是水。
“小孩儿,外头……”她推他。
“三哥有分寸。”他笑,手在解自己衬衫领子的纽扣。
被单子是累赘,被她搅在身上、腿上,像多穿了一层衣裳。他吻她,是在吃荔枝,去了壳,吮着水,将细白的果肉吃下去。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吻人的法子。
七月的广州,裹多一层布料出汗太容易。
他的后背也很快湿了,汗浸透的衬衫布料,湿热着。
他说:“这样和我好,你就不能许别人了。”
他又说:“许了别人,可不成样子。”
他再笑:“你倒和三哥说说话。”
清白的小姑娘经不得这样的调戏,面红着,等被他抱着,滚在床上,身子倒不像是她自己的了。
一个洗尽妆容呈素姿的心上人。
就算云雨不成,可黏腻在一块,两情相和,总有千般温存、万种疼惜的手段。
……
最后清醒,是汗被他擦掉。
他下床去给她从楼下拿了热水来,让她润喉。润了唇齿喉舌,他又低头去吃了会儿她的唇舌,蜜渍的杏,在两人舌上兜转着,最后还是他诱着她,喂给了他。
那黑胶唱片来来去去地听,七八分钟换个曲儿,听到尽头,没了声响。
“好香……”她后知后觉闻到了,不会是被香熏过吧?
“从楼下找的,点来试一试。”他低声说,把玩她领口的纽子,额头压在她额头上,望着她的眼。沈奚困了,想阖眼,可想着他总有话要说。
她这套衣裳的布料有暗纹,在昏暗的房间里变幻着,她动一下身子,那上头的花纹就换个样子。他赏看了会儿,说:“有两句话,我说,你听着。”
“嗯。”
“你家人过去是做革命的,清朝虽亡了,但北洋一派和革命党是势不两立。沈家也还有仇人在世,所以除了我和庆项,你不可对第三人说自己的身世。”
她应了。这个她懂,在纽约也始终守口如瓶。
“外头想要我命的人很多,把我们的事藏在心里,”他说,“三哥不想做你的催命符。”
那天陈蔺观对傅侗文的唾弃,她还记得,船上那唱戏的男人,她也还记得,这并不是在唬她。沈奚又点点头。
见他不说话了,她倒心慌慌的:“还有吗?”
他的手指,压到她眼皮上:“歇一歇,我定了黄包车,天黑前走。”
沈奚抱住枕头,依着他,闭了眼。
天黑前,水退了不少。
傅侗文给老夫妇留了钱,是给屋子陌生的妇人和孩子的。沈奚要走了,还在左右拽着床单,想拉平了,可又总觉有“可疑”的褶子。这女孩子的纠结害羞落到傅侗文眼里,倒是可爱,在沈奚临出门时,把她换过的衣裳都丢在上头。
凌乱着,归还本来面目。
到码头上,天黑透了。
月在云雾里,很小,光也黯淡。游轮的烟囱冒着滚滚黑色浓烟,从她这个角度,将月都吞没了,和儿时见过的一比较,完全是两种样子。
古人还是错了。那明亮的,是在心里梦里的故乡。
管家看他们在开船前归来,很是庆幸,在用英文说着,他们还在担心着,倘若客人赶不回来,要将行李托送去哪里。傅侗文没留过在广州的地址。
傅侗文被困在广州那间公寓,两个老夫妇没有看报的习惯,他也没见到国内的报纸。上了船,草草冲洗干净,问管家要来了几份报纸,在私人走廊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