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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龙游浅水滩

所属书籍: 十二年,故人戏

那天清晨,她醒来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傅侗文。

他像是有心的,挑了面朝她的方位,跷着二郎腿坐在皮椅里,素手去壳,剥盐焗的松子吃。松子一看就是被下人用钳子开了口了,容易剥得很。

窗帘垂在一旁,被晨风吸了出去。

三月的艳阳天,书桌上一小捧碎壳子,还有悠哉吃松子的傅侗文,衬衫敞着个领口子,将黑胶唱片机的声放得低低的,噼啪剥掉一个,吃一个,牙齿叼着小松子,舌尖挑进嘴里,轻哼上一句只有他听得见的戏。

吃个松子都能美得像是画中公子。

只是这公子手中不是茶,是咖啡,穿得也不是长褂,而是衬衫西裤。

沈奚枕着手臂,遥遥看他,看得入了迷。

“醒了?”他笑,拍着手掌,把细碎抚去。

她轻“嗯”了声,脸埋在被子里:“你也不睡一会儿。”

多想今日已是几十年后,白发苍老,多想两人已相守了半生。

傅侗文把白瓷的咖啡杯拿起,灌了小半口:“在等着送我们沈小姐去医院,可看你睡到这时辰,怕是不用去了。”

当然不用去。

“我休了三天的假。”她开心。

“哦?”他笑,“这倒更好了,免得我又要在医院外头翘首等着。”

沈奚抱着棉被,闭上眼,这是他的枕头和被子,全是他的味道。

朦胧中,是他走路的动静,床上一沉。

“你是要回家去收拾衣裳,还是直接去买新的回来?”他低声问。

“收拾衣裳?”她睁眼。

“三哥是一时也不能和你分开睡了,就算不睡,也要瞧着你睡在我床上。”他说,“今日咱们就把这桩事办了,你搬过来。”

“……我那房子赁到明年了。”

“房子不要紧,让它租着去,你人过来就好。”

沈奚在默默盘算,没出声。

他直接说:“就算是定下了,三哥安排车去。”

她匆匆盥洗,到楼下去用早午饭。

傅侗文心境大好,亲自动手给她烤了面包,有点焦。

沈奚抹着花生酱,小口吃着,再去喝他煮的咖啡,想起了一桩事来:“我一会儿要借你这里的电话用用。”

“给医院去电话?”他在她身边陪坐。

她摇头笑笑,这是个惊喜,也是个秘密。

女孩子不想说的事,他自然不会追问,把她送到一楼的房间内,亲自为她关上门。半分钟后,沈奚从房间出来,瞧了瞧落地钟的时间说:“等一个小时,我们再从这里走。”

他没有任何疑问:“万安,让司机半小时后在弄堂外等。”

“我们走过去吧,”沈奚阻拦他,“难得天气好。”

“好,我们就走着去。”

所有需求全都满足她,一副要弥补过去没有正经追求过她的姿态。

一小时后,万安拿来沈奚的外衣。

傅侗文摸了摸料子说:“热了些,也不必穿,我帮你拿着就好。回去要收拾点薄款的衣裳。”沈奚没答呢,万安接了话:“我这就把衣柜理一理。枕头也要是一对的,我去准备。”

谭庆项在楼上,只听音不见人地说:“要准备的多了,沈小姐要住进来,女孩子用的东西可不少。万安你上来,我给你写张清单,你连着培德的也一块买整齐了,算在三爷头上。”

二人一唱一和,非要逼得她脸红才罢休。

细算下来,这是沈奚和傅侗文头回同进同出。

他吩咐人在远处跟着,不要露面,于是更凸显了并肩而行的两个人。邻居还是老样子,烧菜做饭,在花架子下,祝太太在摘葱,把干了带泥的外皮一道道撕开,掰断根须,扔进铝盆里头。

她抬眼瞧到沈奚马上笑了:“沈小姐。”

“祝太太。”她笑。

傅侗文在她身旁,臂弯里搭着她的大衣,十足的绅士约会架势。在祝太太看向自己时,他微笑颔首,算是招呼。

“这是……”沈奚不像傅侗文那么厚的脸皮,没订婚就说什么未婚妻未婚夫的,磕巴了下,道,“傅先生,是我的男朋友。”

祝太太笑着,点头,一个劲地瞧傅侗文。祝先生是在银行办事的,她也跟着见识过有身份人的模样,只一眼就能辨出这位傅先生出身不凡。这样的装束,这样的气度,在上海是该有自己的公馆的,可又要在这里住着……难道这位沈小姐真是没名没分跟着的外室?

傅侗文跟着说:“是预备要订婚的,就在下月。”

沈奚没料到他和一个不相识的邻居也要交代这个,低头,捋着头发,不知所措起来。

“那是好,那是好,先恭喜了。”祝太太暗自责怪自己多想,“傅先生好福气,沈小姐是个难见的善心人,傅先生一定不知道,在救国捐款时,沈小姐是拿了不少钱来支持的。”

傅侗文微笑。

其实这个他知道,在傅家,沈奚事无巨细给他交代过。

但听一个外人夸她,他乐得听。

沈奚怕再下去,傅侗文不晓得要说出什么,催促着他走了。

到巷子口才低声喃喃:“你怎么逢人就说要订婚啊。”

他把她的大衣换了个手:“我住在这里也有几日了,你又是晚入早出的,显见是在同居,”他笑,“这里不比在纽约,有身份的女孩子和男朋友约会都要家里人作陪,更别说是……”

声低下来:“有了关系。”

沈奚用手肘撞他:“还不是你。”

傅侗文笑了声:“在这里的话发生关系可就是‘烂糊三鲜汤’,是胡搞乱搞,是道德败坏。哪里像你想得那么简单。所以沈小姐只能和我订婚了,别无他法。”

“要我不答应呢?”她咕哝。

“那便再追求一段时间,”他低声说,“三哥要只有三十岁,追求你几年也是应该的,可现在是等不及了。我们央央这样年轻,走了个段公子,再来个杜公子、王公子什么的,三哥也是受不住。”

说完,又笑道:“三哥是心脏不好,经不起吃醋。”

沈奚明知道他嘴上耍花头,可也被他逗得笑:“几点了?”

傅侗文从怀里掏出他那块表,仍是原有的那个,他是个极念旧的人:“两点。”

“那要迟了。”

恰巧有一辆电车开过来。

沈奚怕赶不及,带他坐上了电车:“坐这个过去吧。”

这个时辰电车上没多少人,他们也不要坐多久,于是沈奚就寻了单人的座位,刚要坐下,被傅侗文拦住,把她拉到了靠窗的联排座位上。

“十分钟就到了。”

他一笑:“人是一对的,坐在一处才像样子,否则这恋爱谈得也没意思。”

他心境大好,把她的大衣搭在前面的栏杆上,舒展开手臂,搭在了她的肩上。他在目视道路一旁的商铺,眼中倒映的是法租界的市井繁华。如此好的城市,如此好的家园,却挂上了“租界”二字……想到这里,景色也变了味道。

傅侗文从上电车就发现行驶的方向不对,到下了车,两人站在一家门面不小的西餐厅前。他心有疑惑,却未发问。

“你让他们不要进去了吧?”她轻声道。

傅侗文对身后的七人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留在外头。

两人从木质的旋转门走入,不透明的磨砂玻璃隔绝了日光,也隔开了里外热闹。

转到里头,是一番热闹光景。

沈奚提前订了位,包厢没有了,只好在靠窗边的位子,两排狭长的皮质座椅,中间是长桌。看上去能坐至少八个人。

他们刚被带到位置上,傅侗文没来得及把大衣放下,已经听得身后有微微颤抖的声音唤他:“三爷……”不太熟悉的女人声音。

傅侗文回了头,身后半步是沈奚,再往后来了四个人。

两男两女,他略微回忆,记起那张脸。

“窦婉风?”他笑,“我有没有叫错名字?”

“没,没有。”婉风眼含着泪,哽咽着,失措地又是想要行旧时礼,又是想和傅侗文握手,到最后把自己两手握在一处,还是选择对傅侗文轻福了福,“从没想过还能再见三爷,还是这样的礼来得好。”

傅侗文微笑着,看余下几张面孔:“王琪方,魏君?”

那被点到名字的一男一女也都眼睛红着,轻点头。

只有一个,他确实是不认得。

“这是我的先生,”婉风挽住那男人的手臂,“也是和我在《大公报》,听说三爷在这里,想要见上一面,我就没经准许把他带来了。三爷要不想见,立刻就让他走。”

“这恐怕不是很礼貌了,只是吃个下午茶而已。”傅侗文指座椅,“来,都坐下。”

沈奚紧挨着坐在他身旁,和他相视一笑。

这是沈奚给他的惊喜。

一年前,她抱着尝试的心态,给留在美国读博士的陈蔺观写了信,想和陈蔺观保持联系,为医院获取更多最先进的医学信息。陈蔺观回信嘲讽她是个功利主义者,只有在用得到他时,才会记起昔日灯下苦读的友谊,在信末又说,挖苦归挖苦,还是感激沈奚为他提供了最好的学习资助,让他得以在学科上获得成绩,提前博士毕业。

陈蔺观的回信,不止修复了两人关系,还为她带来了婉风的消息。

许多傅侗文曾资助过的爱国青年们都先后回了国,渗入到各行各业里头,婉风本就爱热闹擅交际,和旧相识们都保持着联系。

所以沈奚刚才是订了位子后,给婉风说了傅侗文在上海的消息。婉风雷厉风行,一个个去通知大家,来这里和三爷一聚。

傅侗文把大家都让了进去,自己则坐在沈奚身旁,长椅的最外侧。

落了座,婉风始才发现傅侗文和沈奚有着不一般的关系,这种感觉很奇妙,非过来人不能察觉。她轻轻地用高跟鞋踩沈奚的脚,耳语:“你和三爷?终究还是在一起了?”

终究?这个词用得微妙。

沈奚略微愣了下,耳语说:“一会儿我们单独说。先前没告诉你,是有缘由的。”

傅侗文分别时的叮嘱她都牢记着,除却段孟和是他自己猜到,余下的人,无论是谁,沈奚都从未提到过。

婉风笑着点头。

婉风的丈夫唤来侍应生,接过餐单。

“你们这些留洋过的,才适合在这里吃下午茶。”她的丈夫笑着把餐单递给婉风。

“我要一客蛋糕和咖啡,你们呢?”婉风招呼着。

大家都客气着,让婉风来点单。

沈奚和她两个女孩子凑在一处,有模有样地研究着,这一会儿工夫来了三位男士,见到傅侗文也都是激动的模样,一口一个三爷。傅侗文难得见到如此多的旧相识,也是笑,挨个上前给了个结实的拥抱。

今日这里没有叱咤商界的傅三爷,只有资助了无数学生的傅家三公子。

他是欣慰的,看着每个人的脸都是在笑。大伙热络聊着,争相向傅侗文讲述自己这些年的经历,都在努力证明他们没有辜负傅侗文的期望和栽培。

“顾义仁呢?”沈奚惦记着这位仁兄,望一眼窗外头。

顾义仁是去年回到上海的,行踪不定,连沈奚都没能见到过他。

天阴了,怕再不来会赶上阵雨。

“他说是要来的。”婉风唯独提到这位昔日好友,有点忧心,“我是想让他来,也怕他来。他从回了国就在南方政府……”

那是在跟着做革命事业了。

沈奚揣测着婉风的意思,是在暗示傅侗文在民间的名声不好?

窗户上有雨滴砸上去,突降了暴雨。

“怎么?还有人要来吗?”傅侗文笑着插话进来,“是不是顾义仁?”

“是他,他是要来的。”婉风答。

她停下,开心地对转门处招手:“顾义仁。”

转门内,走入一个淋了雨的男人,短发在往下淌着水,西装外衣也淋湿了,侍应生递给他一条白手巾,他点头道谢后,看向这里,正是顾义仁。昔日慷慨激昂的少年褪去了青涩和冲动,只余沉稳。

顾义仁握着白手巾来到这一桌前,和自己相熟的两个男人颔首招呼后,径自坐下。没有想象中的热泪盈眶,也没有难以压制的激动神情,对傅侗文更是冷淡。

婉风笑说:“你迟到了,自己点单吧。”

“不必了。”他说。

婉风笑:“那一会儿你是要看着我们吃喝吗?”

“湖南还在打仗,在内战,我记挂着,是吃不下的。你们吃。”

大家本来热络地聊着,感觉到顾义仁的火药味,渐渐地全停了话。

顾义仁坐在傅侗文对面的长椅上,两人都在最外侧,恰好是面对着面。他把自己的眼镜摘下来,用衬衫边角擦着雨水。

本是温馨的氛围,被他这样冷冰冰的一张脸搅和成了死水潭。

唯有傅侗文神色不变,拿起自己的咖啡杯,小啜了口,微笑着问:“几时回国的?”

“去年的这个时候。”顾义仁答。

他欣慰:“能回国就好,既然回来了,也该给三爷个消息。”

顾义仁戴上眼镜,没作声。

沈奚大腿上忽然一热,是傅侗文的左手搭在了她的腿上。

沈奚不解,他偏过头来说:“我忘了拿钱,你去门外问人要来结账。”

临出门前,沈奚见他把皮夹放进西装内口袋里,难道他自己忘记了?

“你不是……”她要问。

傅侗文和她对视,仍是噙着笑。笑里有不对劲的地方。

沈奚余光看到临近坐下年轻的男人,两个。侍应生正给他们递上餐单,低声用英文招呼着,但显然这两个人并不懂得多少英文,一知半解地想要回答。

也因此,那两个年轻人显得和别桌客人不同。

难道……顾义仁还带了外人来?

沈奚心头一凛。

傅侗文微笑着,把她脸颊边的发丝捋到耳后去:“快去。”

顾义仁离他最近,面对着面,隔着狭窄的长桌,要真做什么谁都拦不住,更不要说等在门外的那七个人,根本来不及保护他。

傅侗文要她走,是怕她被牵连。或是绑架,或是刺杀,都很麻烦。

沈奚想到这里,马上摇头,笑着说:“雨太大了,又不急着现在付账,一会儿再去。”

他默了几秒,低声说:“三哥的话也不听了?”

她佯装着笑:“嗯,今日不想听。”

这简短的对话,亲昵异常,在座的人都嗅出了不凡。

“义仁,”沈奚忽然看向长桌对面的人,“我和三爷要订婚了,在下月。”

“真的啊?”婉风笑,“天啊,大喜讯啊。”

大家也都笑了。

顾义仁却是一怔:“你和傅侗文?”

“你给我一个地址,我让人把请帖送过去。”沈奚说,“当初分别时你都是醉着的,没来得及说一句道别的话……这些年我很想念你们。”

她眼底泛了红。

这一番话是为了缓和气氛,让顾义仁心软,让他犹豫,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可不知怎的只想哭。

“刚刚我让三爷把人都留在门外,他都没说什么。世道这么乱,他也没想要怀疑谁。”眼泪毫无征兆地落在她的手背上,沈奚低头笑着,想掩饰,“他把你们都当成他的弟弟妹妹,虽大家往来得少,可他把所有人都记在心里,也从不指望谁会有什么回报。在傅家宅子里,我们每个人写的信,他都好好地收藏着,嘱下人捆扎好……”

她哽咽着,又说:“你以为三爷能言善辩,其实他是最不擅为自己辩白的人。你来之前是没看到,他见到大家有多高兴……”

重重保护中的傅侗文,并不是他想要过的生活。

在这里暂卸下伪装的他,才是他,可就是这样重重保护卸下,心才会更脆弱。沈奚两手压在自己的眼睛上,泪止不住:“义仁,不要再伤他的心了……”

大家都想劝她,寻不到说辞。连隔壁桌和侍应生都在张望着这里。

来这个西餐厅的都是社会上的名流,是有身份、有教养的人,即便是悲从中来,也仅止于双眸涌泪,悬而不落。

沈奚这种哭法,在这种场合是极少见的。

“义仁……”她用手掌抹去了眼泪,看向顾义仁。

顾义仁想要说话,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经过这里,仿佛在找着自己的朋友,却忽然用右手按住了顾义仁的肩。黝黑的枪口,抵在他脑后。

几乎是同时,邻桌两个年轻人发现情况有变,刚有掏刀枪的动作,就被紧随而至的六个人用枪口遥指着,示意他们坐下。毕竟是热血青年,和傅侗文身边这些常年跟随的人比起来,无论是警觉性,还是心态全都相去甚远,他们被制住后,脸色大变,眼见着从苍白转为死灰。

“三爷。”为首的男人低声唤他,感激地望了眼沈奚。

傅侗文轻颔首。

有人开始给三个年轻人搜身。

有人对西餐厅老板打招呼,餐厅内的客人都被礼貌搜身后,请出了门。

两把枪、一把刀放到了长桌上,四周的空气完全凝固住了。

从顾义仁来者不善、破坏气氛到沈奚提起订婚的喜讯,哭着想要化解顾义仁对傅侗文的误解,大家以为局面是向着好的地方发展。可没人料到,顾义仁还带了人和刀枪来……

顾义仁无话可说,他一直盯着沈奚。

他始终都在留意傅侗文的举动,只以为沈奚忽然说订婚的消息,是想要化解自己对傅侗文的冷漠。他以为沈奚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发自肺腑的,是好友叙旧,是在控诉他的忘恩负义,是在试图挽回昔日的感情,是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甚至刚才他都生出了动摇的心思——

可连她最后叫自己的名字,看着自己,也是为了指认给傅侗文的人看。

沈奚眼底赤红着,泪还在,心里难过不减。

昔日挚友,今日刀枪相对……

傅侗文从西装内口袋里掏出手帕,给她擦着眼泪,低声取笑:“不是什么大事,哭到这种程度,是让人看了笑话。”

手帕被塞进她的手里。

“枪收起来。”他吩咐。

众人下了枪,但都严阵以待,守着这三个人。

傅侗文坐正了身子,看顾义仁:“你我数年未见,未料竟是这样的一个开场。”

“我今日是在忘恩负义,三爷要杀便杀,”顾义仁回视,“只是义仁不甘心,对三爷有两问,求三爷赐教。”

傅侗文点头,是让他问。

“昔日三爷教导我要救国,可你如今眼看着军阀内战,却还在支持军阀,支持对德宣战……三爷,到底是为什么?”

傅侗文不答。

他对远处观望的餐厅老板招手,指了指长桌。

老板立刻唤来侍应生,把他们刚才要的蛋糕和咖啡送过来。傅侗文耐心地等着侍应生把东西放妥,才亲自把一杯咖啡放到了顾义仁面前,开了口:“从辛亥革命后,我就不再过问政治上的事了。谈不上支持谁、反对谁,不过都是在做生意、做实业。”

这是傅侗文对外人惯有的说辞,当年对自己的弟弟也是这一套,今日对顾义仁还是这句话。

不是并肩作战的生死兄弟,多说无益。

一语未了,傅侗文再道:“但你今日的行径出了格,三爷作为过来人,不得不提醒你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但道不同,不该是死罪。”他遗憾地说,“昔日宋先生遭遇刺杀,你曾给我写过一封书信,泪诉千行。可今日你却要做同样的事,三爷也想问问你,义仁,你是否背离了曾经的理想?”

顾义仁被问住。

“你的第二问是什么?”傅侗文问。

片刻沉静。

顾义仁问道:“当年三爷送我留洋,同行十四人里有三位是戊戌变法死了家人的。三爷,义仁想死个明白,我们家人的死和你们傅家究竟有没有关系?你不辞辛苦地找到我们,资助我们留洋,是不是因为这个?”

傅家……沈奚用余光看身边的他。

他没有第一时间否认,难道这是真的?

顾义仁在等他,沈奚也在等,还有婉风和在座的所有人。

傅侗文一口口地喝着咖啡,直到见了底,露了白瓷杯的原色,他终于将咖啡杯放回到托盘里:“是和傅家有关。”

这是他的答复。

沈奚心头一刺。

他只说“傅家”,却不指明是谁,这是要自己来担了吗?还是他认为凡是傅家所做的,都和他脱不了干系?他心上、身上的傅家枷锁,难道这辈子都摘不掉了吗?

“顾义仁,你一开始就知道傅家是什么样的家庭,”心直口快的婉风脱口而出,“你不能因为三爷姓傅,就将所有的怨恨都丢给他。”

“分得清吗?”顾义仁反问。

“当然分得清,冤有头……”

“那是因为你是旁观者,”顾义仁索性放开了质问,“刀刺的不是你,流血的也不是你,你坐在这里喝着咖啡、吃着蛋糕,讲几句道理,自然是轻松。”

“义仁,”婉风争辩,“我父亲也是被人冤枉,流放时死在路上的。”

“可害他的人已经死了。要是傅家让你父亲流放,你还会如此说吗?”

傅侗文抬手,制止婉风再说。

这是个不会有结果的争论,在局中的人,想得开是超脱,想不开也在情理之中。

在局外的人……正如顾义仁所说,流血的不是你,刀刺的也不是你,死的也不是你的至亲,全是在不痛不痒地空谈,在自诩着理智。

傅侗文凝视顾义仁,这个曾在纽约,醉酒后对他发下豪言,说“义仁必当终其一生报效家国”的年轻人。

他慢慢地从西装内掏出皮夹,拿出几张纸钞,放在了桌上:“我是个奉公守法的商人,你们三个,都会交给法租界的巡捕房,秉公处理。”

这是在宣判死刑,巡捕房才是最黑暗的,是青帮的势力。

顾义仁早知道,傅侗文在上海的诸多生意都是送了股份给青帮的,人到上海后,三位老板也先后和他吃过了便饭。他把想要绑架自己的人交给巡捕房?不就是在暗示要处理掉?

从知道傅侗文来到上海,他日夜难安。

一面想到昔日恩义,火烧着心,一面想着革命的路上,连父子成仇也有,他这里又算得了什么。恩情和理想是两把刀,都在割他的肉,可要绑架傅侗文的事,只有他出马才有胜算。来的路上,他动摇着,期望看到傅侗文身边护卫重重,然而没有,得手的胜算变大了,可他没有丝毫欢愉……

假若傅侗文不是站在他对立的阵营,他多想对着三爷求助,在大义和恩情面前,究竟要如何选择?如此也好,以命抵恩,落得干净。

顾义仁的目光黯着,慢慢合上眼,靠在长椅上。

傅侗文离席,把沈奚的大衣拿在了手上:“诸位,今日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多留了。”

他在体面地告辞,结束这让人心酸的老友重聚。

身边七人留下了四个,守着那三个年轻人。

等沈奚跟着他走出旋转门,到外头,傅侗文低声吩咐,让人传话给巡捕房的人,不要对这三个年轻人下杀手,但要青帮出格杀令,让他们必须离开上海,回到南方去。

雨未停歇,比方才小了不少。

沈奚心中沉闷,可顾及到他的心情,强作欢笑,伸出手来试雨势:“我看差不多十分钟就停了。”傅侗文在她身旁,也在观望雨势。

“刚才,你很聪明。”他道。

沈奚轻摇头。她想哭是真的,只是眼泪上涌后,福至心灵,没有去压制自己。她只是觉得,傅侗文身边的人都跟了他多年,一定警觉性很高,看到自己在公共场合忽然哭,总会要起疑心。可万一没有如她所料,那她势必要和谭先生一样,拼死护住他。

“我说的话……”她想解释。

“都是真的。”他道。何须她解释?

傅侗文摸摸她的脸。

只怕今日维护自己的是她,日后……

身后人撑开了一把伞。

“给沈小姐撑上。”他吩咐着,又对她说:“你慢慢走,不要淋了雨。”

嘱咐完沈奚,傅侗文走入雨中。

他心里不痛快,无处可诉,淋一淋雨反而痛快。

道路被雨冲洗着,尽是深浅不一的泥水沟。傅侗文今日穿的是米白色的西装,没走出十米,长裤裤腿全湿了。一个是富家公子不顾绅士形象,在雨里泥里糟蹋自己的西装,一个是他身后的小姐,红了眼追着,长裙皮鞋全被甩上了乌黑的泥汤。

回到公寓里,正值谭庆项教培德用筷子。

见他们进屋的狼狈相,如一瓢冷水当头泼下。

傅侗文把鞋袜丢在一楼,西装外衣也扔在厨房门口,光脚上了楼。沈奚却呆呆地站在楼下,不晓得要不要追上去。谭庆项平日里爱胡闹,但跟了傅侗文这些年,他脾气还是摸得透的,看这面色是动了肝火了。

“你俩不是去拿衣裳的吗?老出岔子,我也快要犯心脏病了。”谭庆项埋怨。

“你先不要问了,”她低声说,“快去烧热水,我劝他去洗澡。”

这是最要紧的事,傅侗文不能生病。

谭庆项唤万安烧热水,培德探头探脑,摸摸沈奚的头发,关心地盯着她。沈奚想安抚她,想笑,可无能为力。她也脱掉了鞋袜,光着脚踩上楼梯。

傅侗文留下的脚印,在地板上是一摊摊的水痕。

她绕开了,好像怕踩到他的脚一样。

等进了屋子,看到地板上是长裤和马甲,他光着一双长腿,敞着衬衫,在用毛巾擦自己的身子。看到沈奚时,对她招手。

沈奚过去,被他用毛巾盖住了脸,然后是头发。

“自己擦擦。”他说。

沈奚接了毛巾,他已经开始给她脱绒线衫和长裙:“我让人去给你烧热水。”

“万安去了。”她拉他的手腕,“……你心里不痛快,和我多说两句。”

傅侗文忽而一笑,轻摇头。

“我不该让人留在门外的。”她提起在餐厅的事。

眼下回想,他是小心的,就连座位也挑的是窗边、面朝着转门,视线开阔。

“事情过去了就放下它,不要再去想。不过今日也警醒了我。”他说,“路上我仔细想了想,原本是要在徐园大办一场订婚宴,现在却不行了。”

他怕她误解,解释说:“你要在医院做事情,不像寻常太太小姐们,只出入固定的娱乐场所。我们选个日子,自家人在一起吃个饭,让庆项做个见证,把婚订下来就好。”

经他一说,确实这样最安全。

她也怕自己成了他的威胁……

“怎么不说话?”他故意问,“是嫌简陋了?”

她郁郁:“……你明知道不是。”

他笑:“知道你不嫌,也还是觉得委屈了你。”

想了想,他又说:“其实你想想,三哥也是个可怜人。等了半辈子,退婚几次,终要有个正经的婚事了,却还要躲藏着。”他叹,“我怕是婚姻运不好,要去找个先生算一卦。”

心酸里透着风趣,永远都有心思玩笑。

“你是冠盖风流,还怕没婚姻吗?”她揶揄他。

“这话当初别人送我,我是不想要的,”他笑,“今日央央一说,却又大不同了。”

“……”

他低头,瞧她的拢着胸的小背心,是中式的古朴款式,一排小小的纽子扣在前面,昨夜里为难他好一会儿。在傅家时,沈奚爱穿西式的胸衣,上回是洋纱的,这回又是这样的。

他拨弄那纽扣,说:“昨夜里,解这个费了不少的神。央央平日里穿,不觉麻烦?”

沈奚拨开他的手,不理他。

“还是洋纱的好,犹抱琵琶半遮面。”他在指那半透明的料子。

……

“三爷。”万安在叫。

傅侗文无奈,长叹:“你家三爷睡下了。”

万安估摸不出傅侗文的意思,静了几秒,声低下三度:“那……沈小姐睡了吗?”

沈奚笑出声,趁机去衣柜里拿了他干净的衬衫,回说:“你下楼去吧,等要换水再叫你。”

“好咧。”万安应声。

沈奚催着傅侗文先洗了,唤万安换了浴缸里的热水。

她脚踩到水里,房间里开始放起曲子来,是昨夜听到的《四郎探母》,隐约着,竟听到他也在跟着哼唱,不似白日里,那时他哼唱的动静很小,吵不醒她。

沈奚坐进水里,白毛巾泡在水里,柔软地撩起一蓬蓬的水,冲洗着肩。

隔着两道门,他在哼着:“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浅水龙被困沙滩,我好比弹打雁失群飞散,我好比离山虎落在平川……”

倦中带了乏,乏中有了伤。

她在氤氲中,仿佛看到的是车辚辚、马萧萧的朱红大门前,失魂坐着的少年郎,门后是酒雾茶烟、戏台高筑,门前却是草民尸骨,烽火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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